“哪有父亲刚刚去世,我便把妹妹妹婿一家赶出去的道理?”柳青云摆手,“这事儿以后再说。”
柳茜云听了,也不再坚持。
柳青云这才拿出一份东西来,“这是父亲的遗嘱,早已经写好了,锁在保险箱里。”
柳茜云一家与小外婆舒氏倒还罢了,三太太却仿佛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揪住了手里的真丝绢子,死死盯住了那份东西。
柳青云将纸张展开,清了清喉咙,“本人柳直,将名下财产做如下处理:纺织厂布行火柴厂等,六成留予次子青云,一成留予元配季氏,一成留予二房舒氏,一成留予幺女茜云,一成留予长外孙女明珍。”
三太太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不公平,分明等于五姑娘一房里得着了三成,我却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都看向三太太,却没有人打算多说些什么。
柳直才落了葬,三太太就跳出来,指责遗产分布不公允。到底寒了心。
柳青云睇了三太太一眼,继续往下读:“珠宝首饰玉器古董存款,均分为五份,元配次子二房三房各一,金条五十根,二十根予元配,十根予二房,十根予三房,十根予幺女…”
三太太嘴里暗暗嘀咕着:“十根金条怎么够用?玉器古玩能卖几个铜钿?”
柳青云念完了遗嘱,向众人展示了遗嘱,上头的公证人签名,竟然是舒先生与另一外参加明珍婚礼的徽商。日期是明珍与殊良结婚当日——十月二十八日。
明珍一见,眼泪便似断了线的水晶珠一般滚落下来。
外公竟然早已预见了死亡么?
怎会没有人注意到?
外公分明是强自撑到自己结婚,看见自己三朝回门,得着殊良的呵护宠爱,才安然而去,撒手人寰。
是不是?倘使自己不回门,外公为了等自己,还能多撑些时日?是不是这样?
殊良仿佛感觉到了明珍内心的自我折磨,轻轻搂紧了明珍的肩膀。
“外公走得了无痛苦,且没有遗憾,你应该觉得欣慰,明珍。”
说完递上自己的手绢。
明珍接过来,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些珠宝首饰古董,我都不要,青云你一概换成黄金给我罢。”三太太忽然石破天惊地说。
青云深深看了三太太一眼,又望向母亲季氏。
季氏心灰意冷,摆了摆手,“让她去罢,她的心由来也不曾真的在老爷身上。”
柳青云颌首同意,“三娘且宽限两日,容我筹措。”
三太太冷冷地站起身来,“就两日,多一天,须得多加我一根金条。”
二舅妈几乎想说你为什么不去抢?到底还是忍住了。
两日后,三太太一人,叫了脚夫,拎了行李与一箱二十根黄金与一手袋现款,离开了柳家。
又两日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日本侵略者,全面占领上海,明珍一家所在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宣布中立,沦为孤岛。
真正的苦难,才方拉开序幕。

第七十九章 孤岛岁月(2)

即使身在租界,明珍心中也始终惶惶。
家中气氛愈发沉重起来。
婆婆每每惊醒,担心日本人会得从门口冲进来,日夜不能安枕,人明显瘦了一圈。
纪家的药房在未被日本人占领的公共租界内,一时半刻倒也还安全,可是运药进货的码头和仓库却都在日本人的占领区里,出入无方。
外头每天都有消息传来。
日本人在老城乡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婆婆的身体越发虚弱,躺在床上,口中无味,明珍心中焦急。
殊良每日照常去药房,留下父亲与妻子照顾病中的母亲。
纪母已几日,只浅浅喝了一口水,便再不吃什么东西。
纪父每日伴在老妻床边,握着老妻的手。
“贤淑,你得吃一些东西。你这样不进饭食,身体要吃不消的。”
纪母咳了一声,“颖寰,我想吃一碗芝麻糊。”
纪方瞿听见妻子愿意吃东西,立刻打算起身,“好,我去给你买。”
纪母却紧紧拉住了丈夫的手不肯放开,“颖寰,你别走,我害怕。”
纪父看着床上消瘦了不少,眼中透出惊恐的妻子,叹息一声。
“好,我不走。”
明珍端了水在一旁伺候,听见婆婆说想喝一碗芝麻糊,便悄悄将水杯放在一旁,退出婆婆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明珍打开衣橱,找出一套佣人穿的衣服换上。
虽然外间目前并未被日本人占领,可是受日本人控制的汉奸特务却在租界内猖獗,大肆活动。
明珍不敢冒险,只有穿佣人衣服,才较不受人注意。
毕竟世道再怎样艰辛,有钱人家的日子照样还是要过下去的,差遣佣人出门买东西十分常见,不会启人疑窦。
换下了小羊皮拖鞋,穿上圆口黑面儿布鞋,将稍微长了些的头发绾起来,以黑色别针卡住,拎上篮子,里头装着小奶锅,明珍出了门。
离家不远的弄堂口,那个小点心摊竟然还在,每日里卖柴板馄饨豆腐脑芝麻糊等。
明珍犹豫了一下,掏钱买了两碗芝麻糊,盛在小奶锅里,往回走。
回程,不过一点点路,明珍始终觉得有视线盯在自己背上。
明珍心中一惊。
自己一副佣人打扮,又只买了点心,并不多做耽搁,怎么竟被人盯上了?
明珍回头,左右看了一眼,又不见什么人,心中惊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忽然背后便有一股力气撞了过来,随后拽住了明珍挽在臂弯里的篮子就跑。
明珍不知恁地,便放下心来,眼明手快,一把攫住了那只拽了篮子就想跑的脏污小手。
那脏污小手的主人也不呼叫,只是胡乱踢打,想从明珍手里挣脱出去。
明珍被踢了两脚,生疼生疼,却不放手,只柔了声音,对那小孩子说:“我不会打你,你别怕。你是想吃东西吗?”
那浑身上下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孩子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戒惧地望着明珍,可是终于不再踢打。
明珍感觉手下那瘦骨嶙峋的胳膊,心中微微一酸,蹲下来,与那孩子对视。
孩子大约六七岁样子,可是,明珍猜想,也许不只六七岁,吃得不好,在外头饥一顿饱一顿,日复一日地流浪,使得他生长得过于矮小。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儿,短短的头发纠结在一处,油腻得吓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积满了污垢,让人望而却步。
“你饿了,想吃东西?”明珍又问了一遍。
那孩子见明珍并不追打叱骂,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明珍想了想,站直了身子,“你且等一等。”
那孩子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明珍又返回点心摊去,买了一碗豆腐脑过来,递到他的眼前。
“你吃罢。记得,下次不可以抢人东西了。”明珍本想摸一摸这孩子的脑袋,可是,实在太脏,让人无从下手。“快点吃罢。”
小孩儿埋头唏哩呼噜将一碗豆腐脑很快吃个精光,犹不肯放过最后一点一滴,伸出舌头,将碗底舔个干净。
明珍看着小孩儿的吃相,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辛酸。
想自己小时,什么山珍海味不曾吃过?哪里将一碗豆腐脑放在眼里过?
可是,于这个孩子,却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一般。
明珍接过空碗,还回柴板馄饨摊儿,对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儿说,“快走罢。”
那孩子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明珍身后,直到明珍进了门,还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明珍并不晓得那孩子在外头徘徊了许久,进了门,换回自己的衣服,将还温热着的芝麻糊舀出一小碗来,端上楼,送到婆婆房间。
纪母闻见芝麻糊的香味儿,望向门口,看见端着芝麻糊的明珍,原本一亮的眼睛,转向了房间另一角。
明珍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盛有芝麻糊的小碗交到公公手里。
“爹爹,我下去做事。您和母亲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等明珍走出房间,纪母才将视线落回到芝麻糊上。
纪方瞿暗暗一笑,也不去戳穿老妻,免得伊恼羞成怒。
喂老妻一口一口地,竟也吃掉了一小碗芝麻糊。
纪母喝了口水,漱了漱口,重又躺回床上。
“是一个好孩子,是不是?”过了一会儿,纪父微笑着问纪母。
纪母“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你看你一句话,那孩子就出去替你买东西去了。”纪父替妻子整一整枕头,“如今外头这么乱,你不放心我出去给你买东西,难道就放心媳妇儿出去?”
纪母不语,头仍别着,只是心却已经有些软了。
“你不看在明珍的份儿上,也看在儿子的面儿上,对明珍好一些。”纪方瞿吻一吻妻子的额角。“当初你进门时,公婆为难过你没有?”
“怎么没有?!”纪母几乎跳起来,“因为我几年没有生养,他们甚至张罗要替你纳妾!”
纪母想起那时的辛酸,当场便落下泪来。
纪父叹息,展臂拥抱妻子,“是,你当日受过些委屈,可是我毕竟没有听他们的,不是么?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快活。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想明珍,你若不喜,她心中怎么能开心?她不开心,儿子又怎么能开心?”
纪母沉默良久,终于也叹息一声,“我试一试看。”
这一日,殊良自药房里回来,蓦然便发觉家中气氛似有所好转。
母亲虽然仍没有给明珍好脸色看,可是,到底冷言冷语已少了很多。
殊良疑惑地望向明珍,明珍只是一径微笑。

第八十章 孤岛岁月(3)

再艰难,日子也始终要过下去。
被日占区包围着的法租界与部分公共租界,畸形地繁荣着,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明珍安心做纪太太,料理家中事务。
纪母这两三年,虽然仍对明珍颇有微词,但到底不似明珍刚进门时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明珍的日脚较之初进门时,好过了许多。
家中最大的变化,不过是明珍收留了那个脏得看不出原来面目的孩子。
两年前,明珍天天出门为公婆丈夫买点心,没过多久,殊良发现妻子买的点心,留给她自己的那一份,总是比之往日少了许多。
殊良担心明珍为了节省家用,刻薄了她自己,明珍却笑着说,只是胃口不开,并不是刻薄自己。
殊良到底不放心,一日早晨,寻了借口,出门跟在明珍身后。
殊良不料自己会看见这样一幕:明珍买了点心,分了一些,于那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孩子,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继续往回走。
如是几日,殊良再看不下去,在明珍准备将手里的麻球递给那孩子时,轻轻攫住了明珍的手腕。
明珍一惊,抬头看见殊良朝她淡淡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再看那孩子,虽然一脸惊惶,可是却没有跑开,只是有些慎戒地握紧了一双小手。
殊良拉着明珍往回走,那孩子犹豫了一下,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太危险了,明珍。”殊良接过明珍手里的篮子,挽住了妻子的手臂,“你接济这孩子吃食多久了?”
明珍微赧,“大半个月了已经。”
大半个月?!生平第一次,殊良瞪了爱妻一眼。
“你知道这孩子的底细么?就怎么贸然阶级他,万一他不怀好意如何是好?”见明珍略略扬眉的表情,殊良太息,“这是没有出什么事来。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他动了什么歹念,我怕你吃亏受伤。”
明珍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身后保持着几步距离跟着他们的孩子,心下恻然。
就是每个人都带着防人之心,那孩子才落到无处可去,流浪街头的窘境。
“我只是给他点吃的。那孩子并不贪心,给完了他,也从没有开口再要过。”明珍总觉得那孩子尾随她,并不是要伤害她,而是——保护她。
也或者只是她想得太多罢了。
殊良无力叹息,只是将头轻轻抵在妻子肩膀上片刻,“别教我担心,明珍。”
少年已经长高长大成为男人,喉结突出,胡髭茂盛,高大挺拔,英俊无匹。每日早晨在镜子前头,取出圆刷,沾满了肥皂泡沫,均匀涂在两腮下颚,然后以剃刀将新生的胡茬剃去,那时的背影,已完全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可是此时靠在爱人肩上的,却仍是那个担心不被明珍接受,害怕失去明珍的男孩子。
明珍愣了一愣,缓缓伸手,摸了摸殊良的头顶。
“好的,殊良。”
次日便换成殊良出门去买早点,为此纪母大是埋怨了明珍一顿。
反是纪父不以为然,只叫儿子快去快回。
殊良也碰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见不是明珍,而是殊良,眼里流露出失望的颜色里。
殊良一笑,买了点心往回走。
回到家里,明珍迎上来,接过殊良手里的点心,转进厨房去,分盛进碗碟之中。看见点心的数量,明珍已经知道,殊良并没有分给那孩子一口。
如此几日,明珍虽然脸上微笑,可是眼中的郁色却渐渐深了起来。
外头十二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十分寒冷,那孩子不知道睡在何处?有没有吃过东西?如果捱不得饿,去偷去抢,被人抓住了,可怎么啊?晚上睡下了,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终于还是殊良向明珍投降,按住了妻子,“你好好睡,不然明天我还不给那孩子东西吃。”
总算换来明珍的一笑,安心睡去。
到了第二天,殊良陪了明珍一起去买早点,却没有看见那个孩子。
明珍向点心摊老板打听,老板朝不远处街角瞥了一眼。
明珍及目望去,只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蜷做一团,躲在一处台阶的转角下。
明珍要了一碗小馄饨端过去,摇醒了那孩子。
孩子见了眼前的馄饨,先是一愣,继而眼里绽放出了光彩,看了看明珍,直到明珍点头,才接过碗去,唏哩胡噜,将一碗小馄饨统统吃下肚去。
这时殊良走了过来,同明珍一起,看着孩子。
那孩子眼里又升起慎戒的光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殊良淡声说。
那孩子盯着殊良,不动不语。
“内人心底善良,看你年纪小,不忍见你饥一顿饱一顿,总给你吃一点儿。”殊良按住了明珍的肩膀,示意明珍先让他说完。“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我看你这孩子也算本分,并没有对内人起过什么歹意,不然是决不会再让内人来给你吃食的。”
那孩子看向明珍时,眼里升起些许暖意。
“不如这样罢,我管你一日三餐,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听我说完——”殊良扬手,示意他后头还有条件,“你必须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不能给内人添麻烦,对家里的老爷和老夫人要有礼貌,要听话,手脚要干净。”
那孩子不是不犹豫的,可是明珍却微笑着,起身,轻轻依偎进殊良的怀里,“谢谢你,殊良。”
就这样,明珍收留了这个孩子,带回家去,在公公婆婆诧异的注视中,把这孩子送进浴室去,洗个干净,穿上衣服带出来。
这才将这孩子的面目看清楚了,竟是个极清秀的女孩子,自称“沈家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伊的真名,也没有人打算去证实。
纪母是反应最激烈的。
“谁晓得伊是什么来路啊?万一趁我们睡觉,卷了东西跑掉怎么办啊?”
“身上有没有虱子啊?会不会传给我们啊?”
“伊醌了阿里啊?(她睡在哪里啊)”
“伊能做什么啊?”
明珍一一答复了婆婆的疑问,安抚了老人,才带着沈家妹回到楼上,两人合力将隔临的一个小杂务间整理出来。
“阿妹你以后就睡在这里,我会教你做家务,如果碰见爷爷奶奶,嘴巴要甜,万一他们觉得你做错了什么,一定不要顶嘴,知道么?”
沈家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就此将沈家妹带在了身边,教她洗碗扫地晾衣服。小女孩儿极聪明,一教就会。
此时此刻,明珍还不知道,沈家妹在纪家,一留就是六十多年,即使在战火蔓延,举家逃难的时候,沈家妹也始终不离明珍的左右。

第八十一章 孤岛岁月(4)

一九四一年,春衫已老,夏衣微薄的时候,明珍接到母亲柳茜云的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明珍正在厨房里准备下午点心。
身量已经拔高了不少的沈家妹穿着白衫黑裤圆口布鞋走进厨房。
“少奶奶,亲家太太打电话来了。”
是母亲,明珍心下一喜。
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明珍同母亲却格外亲近,总有讲不完的话,难得母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想是有什么事的了。
明珍将手在干净毛巾上拭了一拭,解下围裙,走到客厅里去。
象牙白描花电话静静搁在茶几上,明珍走过去,坐在沙发一角,拿起电话来。
“喂?”
彼端传来柳茜云清晰的声音。
“明珍,你礼拜五可有时间?”
礼拜五——明珍想了一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日脚不过是一日过一日。
“应是有的。”
“我同你爹爹已经找好了房子,在法租界里,打算礼拜五前搬进去。”柳茜云的声音里有些许暖意,“乔迁之喜,就自家人小聚,你也来罢。”
明珍听了,十分替父母高兴。
当年外公去世,父亲母亲已经打算从宅子里搬出来,只是彼时正是最最混乱时候,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现款,又兼之二舅舅一家极力挽留,赁屋而居的计划便暂时搁置了。可是到了现在,承冼表哥都要同未婚妻完婚了,柳家的生意又早已渐渐恢复了旧日里的光景,二舅舅家时时要宴请名流富绅,便显得拥挤了。
如今听母亲说已经找到了房子,明珍自然很是为家人欢喜。
“嗯,我同殊良说一声。”
挂了电话,明珍坐在沙发里略发了会儿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岁的人了。
这中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旧年过年的时候,有人打海外来,捎了信到柳家。信里夹了照片,竟然是小弟明耀与勖家一门的合照。照片里的柳明耀明显长高许多,也健壮不少,站在英俊的世钊身旁,不知恁地,竟仿佛是两兄弟般。
明耀在信中说,在美利坚国一切均好,很得勖家照顾。白天上学,放学回来就在勖家开的古董店中帮忙。有高大洋童起先因他是华人,动辄欺负,他最初不敢叫勖家二老与世钊哥哥知道,后来倒是世钊发现他身上总是带着淤青,便叫他还手。
“世钊哥说了,你尽管同他们动手,出了事情,哥哥在你身后。我同那几个洋童扭打了几次,竟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班级里再没有人敢欺负我。”
明珍想象弟弟说这话的样子,心酸又好笑。
信末有世钊的只言片语,只说一切皆安,请众人放心。
一家人看了信,唏嘘不已。
明珍知道,小外婆同母亲有时候会偷偷落泪,又思量着,假使当初她不那么倔强,而是同世钊一起去了海外,如今的光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只有明珍自己知道,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期间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三太太没了。
三太太拎了一箱二十根金条同数目颇巨的现款,离开了柳家,原本已经同柳家没有干系。柳家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关照三太太。
只是偶尔能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三太太迷上了唱戏,做了一个男旦的过房娘(干妈),每逢那戏子上台演出,都要送花篮、送匾、送银盾,替那男旦捧场送行头,制造声势。
小外婆为此忧心忡忡。到底是一个养在深闺及十年的女子,如今只身在外,又有那么多钱财傍身,不知是福是祸。
小外婆舒氏的忧心终是成了现实。
三太太一日看了戏回家途中,被蒙面歹徒连刺数刀,被发现时早已气绝多时。坊间传闻,是三太太做为那男旦的过房娘,因另有富商太太看上了那男旦,同三太太别着苗头地捧那戏子的场,三太太一时胜出,风光无两,说了几句得意忘形的话出来,传到那富商太太的耳朵里去了。那富商太太原就是大亨的女儿,母亲娘家是本地流氓,身后颇有势力,哪里肯吃这样的亏?便暗地里叫人去修理三太太。不知是下了令,叫三太太没有活路,还是一时失手,总之断送了三太太一条性命。
三太太因已出了柳家,又没有儿女在身边,巡捕房便已遭歹人抢劫袭击伤重而死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小外婆出面,领回了三太太的尸体,火化了,葬在柳直墓地所在的墓园里。
明珍知道,小外婆有物伤其类的凄凉与悲哀。
而那个三太太为之争风呷醋,断送一条性命的男旦,由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三太太带出去的金条同巨款也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早已经被三太太挥霍一空,已或是被那男旦席卷而去。
这成了无解之谜。
明珍常常想,这大抵便是命罢。
礼拜五,明珍早早与殊良说好了,下午将公公婆婆的晚饭都烧好了,备在焐扣当中,然后带着沈家妹一起回娘家。
“路上当心。”殊良这样叮嘱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