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卧室前,殊良朝明珍霎眼睛:等过几天,母亲没有这样激动了,我再找个理由搬回来。
明珍看得骇笑。
转日,明珍在老时间自然醒来,准备起身去替公婆丈夫准备早点,睡在脚床上的沈妈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时间,便出声唤住了明珍。
“少奶奶,夫人吩咐过了,您现在有孕在身,不用早起。那些事让沈家妹做罢。”
明珍不好违背了婆婆的意思,又躺下身去。
这样轻松的日子,竟是婚后头一遭,明珍反而十分不适应。
等吃过早饭,近午的时候,沈家妹开门,延明珍的双亲进来,然后一溜小跑来到客厅里,“少奶奶,亲家老爷夫人来了。”
父亲母亲来了?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果然,许望俨与柳茜云相偕前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先与纪家二老寒暄片刻,这才同女儿坐在一处。
柳茜云拉着明珍的手上下打量,眼下还看不出有了身子,明珍看起来十分清瘦。
“母亲——”明珍眼眶湿润起来,到底母女连心,她能感觉到母亲心中对她的疼惜。
柳茜云赶紧抽出手绢,按了按明珍的眼角,“万万不能流眼泪的,否则以后要做下毛病的。高兴了就多笑一笑,孩子以后也爱笑。”
“殊良告诉您和父亲的?”明珍在婆婆跟前,不敢同母亲太亲昵,只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柳茜云点点头,“你婆婆说了,叫你只管安心养胎,家里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你若看着忙不过来,就给家里捎个信,我叫奶妈过来给你搭把手。”
“谢谢母亲。”明珍再说不出别的来。
许望俨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打了圆场,免得妻女当场落泪,叫夫家人不快。
“明珍有什么事不懂的,多与婆婆请教。婆婆是过来人,一定能为你消解疑虑。”
“是,父亲。”明珍微笑。
“亲家翁真是太客气了。”纪母闻言也笑得极灿烂。
客厅里的气氛从未有过地融洽起来。

第八十五章 片刻幸福(2)

一九四零年的夏天,格外的燠热,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无,只余鸣蝉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教闻者心情格外地烦躁。
明珍自两个月开始孕吐,连一点点油星子味儿都闻不得,几乎吃什么便吐什么,整整三个月,明珍都在吃了吐吐了吃随后继续吐的痛苦中度过。到得身怀六甲时,明珍非但没有胖起来,反而消瘦了下去。一只肚皮尖尖地,也不甚明显,打身后望过去,几乎难以发觉。
殊良为此急得几乎要拿自己的头去撞墙。
明珍的婆婆倒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总一个人望着明珍的背影神秘地笑。
“母亲,明珍都这副样子了,您还笑得出来!”殊良偶然见到母亲的笑容,大是气恼。
纪母也不解释,只是拍拍儿子的胳膊,“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明珍没事,你别在中间掺和。”
殊良气苦。
纪方瞿也来安慰儿子,“你别焦心,女人怀孕,总归是辛苦的,所以为人要对母亲好一些才对。明珍的反应确是较之常人激烈些,不过总会过去的。”
殊良仍是不放心,上班时也常常心不在焉。
药房里的老医生看见少东家一副愁眉不展,时喜时忧的表情,忍不住问,“少东家,少奶奶有孕,您怎么忧色反深啊?”
殊良太息,将妻子呕吐不止,日间消瘦的事说了一遍。
老先生笑了起来。
“怎么先生您也笑我?”殊良几乎要拿眼睛瞪老先生了。
老先生笑了一会儿,方收住笑,拍了拍殊良的后背,“我当少东家为什么发愁,原来就为了这事啊?!早说就好了,我有办法。”
“真的?”殊良眼睛倏忽一亮,仿佛夜晚明光大作的星。
老先生暗暗点了点头。少东家虽然同少奶奶是少年夫妻,少奶奶还是个大娘子,但少东家倒真是对少奶奶体贴入微,事事将伊放在心上呢。少奶奶倒是个有福气的。
“少东家你记一记。”
“好的好的。”殊良连忙扯过药房帐台上的宣纸毛笔,做洗耳恭听状。
“陈皮生姜各一钱,红糖三钱,以两大碗水煎之两铺,代水饮,即止。”
殊良认认真真地将老先生说的,记在了纸上,又问了诸如“是嫩姜还是老姜,是冷饮还是热饮”之类的细节问题。
老先生嘉许,这孩子其实是块学医的料子,可惜生在商贾之家,虽然因着好奇,颇有涉猎,到底不如真正从师学医来得功底深厚。否则这点小事,也不会急得他满脸郁色了。
殊良回到家里,立刻进了厨房,找齐了所需的用料,七手八脚将灶膛里塞好了蜂窝煤,准备点火。奈何点了半天,厨房里弄得乌烟瘴气的,也没见火苗蹿起来。
沈家妹循着烟味儿走进厨房,只看见少爷蹲在炉灶跟前,两眼熏得发红,一臂抵在口鼻前头,一臂伸得直直的,往灶膛里送火柴的样子,想笑,又不敢,赶紧上前去,拿过那根已经快燎着少爷手指的火柴,甩了甩,熄灭了扔在灶膛里。
“少爷,生火不是格恁生的(烧火不是这样烧的)。”
殊良恨恨地望了一眼炉灶,最后还是没奈何地站起身来。
“少爷侬去揩揩面,格达我来弄(少爷你去擦擦脸,这里我来弄)。”沈家妹哄小鸡似地把殊良往外轰。
“我看你把火生着了,我再去洗脸。”殊良固执地不肯走开。
沈家妹叹息,弯下腰来,先将塞满了灶膛的蜂窝煤统统拿火钳移出来,掏空了灶膛,自一旁的小竹筐里取出已经劈好的柴板,支在灶膛里,下头放一点旧报纸,拿火柴一点,那火头“蓬”地燃了起来。等柴板烧旺了,木头发出暗暗的红色来,她才用火钳夹着煤饼垒在烧旺了木头上,取过小扇子来,慢条斯理地扇啊扇啊,眼见那煤饼一点点烧着,暗红暗红地。
殊良赶忙取过一只钢精锅子,把洗干净了的陈皮生姜连同红糖一起放进锅子里,接了两大碗水,盖上盖子,坐在炉灶上。
“家妹,替我小心看着,别叫水扑出来。”殊良临去擦脸前,不望叮嘱。
“晓得叻,少爷——”沈家妹忍不住拖长了声音。
殊良上楼,先回自己房间换下沾满了煤烟味儿的衣物,扔进浴室里的篮子里,用冷水扑了扑脸,又冲了冲头发,把一头一脸的味道也洗干净了,换了居家衣服,推开隔邻明珍的门。
明珍正在午睡,朝左侧躺着,背对着门口。
殊良看不清妻子的脸,只能看见明珍的身体,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显然睡得颇沉。
纪母与老妈子沈妈两人都在明珍房里,一人据着一张椅子,手里都拿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女红。
听见门声,两人俱抬起头来,看见殊良,不是不意外的。
纪母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头,示意噤声。
殊良蹑足走到母亲跟前,看见她正在绣一个小孩儿肚兜儿。殊良看仔细了,那花纹竟是全身鳞甲,牛尾,狼蹄,龙头,独角,有仁兽之称的麒麟。
殊良再不晓得徽州的民俗,也知道麒麟代表“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吉祥寓意。徽州民间倘使妇人多年不得生育,就会在龙灯经过时,送上封仪,请舞龙的师傅将龙身围绕妇人绕一圈,又缩短了龙身,请一男童坐骑其上,绕堂前一圈取“麒麟送子”之意。
再看沈妈,手里绣的是一件妇人用的襦衣,花样是盛开的萱草。也是寓意长宜子孙的吉祥纹。
“母亲,你们——”
纪母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不能说,万万不能说,教观音知道你猜准了她老人家的心思,一个不喜,就换了。所以万万不能说。”
殊良啼笑皆非,“那您别太累了,有事叫儿子服其劳。”
纪母挥手赶走了殊良,随后同沈妈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继续默不作声地做女红。
窗外的炎炎夏日,一点一点,向西,坠入了地平线下。
就这样,又送走了一九四零年的一个燠热夏日。

第八十六章 片刻幸福(3)

不知是纪家纪仁堂里的老先生给的偏方确实灵验,亦或是明珍的孕吐实已到了结束的时候,在喝了三四天的陈皮生姜红糖水之后,明珍真的停止了孕吐。
纪家上下,一时人人欢喜。
纪母便开始张罗,要给明珍好好进补,将前几个月落下的,都补回去。
老鸭汤鸽子汤水鱼汤…每日里不重样儿地给明珍换花样。
奈何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在纪母眼里真是天上美味的,于明珍,却油腻得让人望之则避。
明珍总不好拂了婆婆的美意,可是真真难以喝下去那么大碗大碗的补汤,强压着反胃,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殊良最晓得妻子隐忍的性格,也最懂得明珍眼睫低垂,眉尖淡拢的不喜。
殊良怕自己去同母亲说,母亲哪怕现在不以为忤,日后也要拿来指摘明珍,思来想去,找了一日,请纪仁堂里的老先生到家中,为明珍诊脉,也不详说,只说妻子胃口总也不开,汤水饭食用得总少。
老先生望闻问切一番,开了一张日常饮食的单子,交给了殊良。
“褚先生你看,明珍这是什么症候?”
“如今暑意未消,天气干燥,少奶奶又在孕中,五内燥旺,不宜多进油腻,可以适当用些清肺去火的食物,如莲子百合绿豆百合汤,银耳枸杞羹一类的,每日当汤品或者点心用。水果蔬菜多进些温凉的,柚子文丹等俱是上上之选。”老先生一笑,安抚纪母,“东家放心,少奶奶脉象强而有力,平稳得很,不必担心。倘使方便,少奶奶也可以饭后在花园中走动片刻,有益日后生养。”
送走了老先生,纪家当晚的菜式便换上了清淡爽口的三丝银芽,凉拌西瓜皮,糟溜鱼片和鸡毛菜豆腐汤。
因之清脆爽口,明珍格外多吃了小半碗饭。
纪母不免又上上下下暗暗打量明珍。
等到饭后吃过水果,殊良扶着明珍到花园当中散步去,纪母便拉住丈夫,两人坐在客厅中闲聊。
“明珍同我当初怀殊良时,很是不一样。”纪母想起当时自己总算怀有身孕,公婆大喜过望,也是嘱咐自己不能摸高爬低,一应人等万万不可拍她的肩头,不可流泪等等禁忌,又说孕中酸男辣女,喜酸总归是要生儿子的。肚皮尖溜溜的,便是儿子,倘使是圆的,那一定就是女儿了。又如打后头望去,身量上不显得臃肿,看不出是孕妇的,那必定是儿子,反之就是女儿…林林总总,推测她肯定能生个麒麟子。
彼时她日夜盼望,就是自己能生下麟儿,不教婆家失望。
所幸也的确生下了殊良,在婆家的日脚一下子就好过了起来。
如今看明珍,肚皮倒是尖溜溜的,背影也不显得臃肿,加之明珍本不喜辣,仿佛应该是个男胎无疑的了。
然则,明珍也并不特别喜酸,又吐得格外凶。
老人家说女儿同母亲是前世仇人,父子亦人,所以才托生来,这辈子要折磨父母。所以怀女儿的女子,会吐得格外凶些。
这样一想,仿佛又是怀着个女儿。
纪母思来想去,总不塌实。
纪父看得发噱,轻拍老妻的手。
“是男是女,都是殊良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再则,即使是个女孩儿也无妨,殊良明珍到底还年轻…”
“呸呸!”纪母赶紧打了纪父手背一下,示意丈夫一起呸两声,“瞎三话四!观音未闻!”
纪方瞿便微笑起来。
前尘俱往,现在这样——也很好。
花园之中,明珍轻挽着丈夫的手,沿着花圃间的石子小径慢慢散步。
殊良怕蚊虫叮咬了明珍,出来前,拿风油精和了一点点水,掸在明珍露在衣服外头的手臂脚背之上,清凉的薄荷脑的味道在晚风中一丝一缕地飘散开来。
殊良手里执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替明珍驱敢傍晚出来觅食的蚊虫。
花园的草丛之中,有鸣虫唧唧,蔷薇花开到极盛,粉色颜极而衰,带了一点点白。空气里有淡淡的蔷薇花香,并不刺鼻。
“谢谢你,殊良。”明珍倚在殊良肩膀之上,轻轻道。
“谢什么。”殊良只消一侧首,就能吻上妻子的头顶。
“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明珍在殊良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倘使不去想外头纷飞的战火,这一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傻囡。”殊良再也忍不住,飞快地在明珍头顶吻一吻,“我既娶了你,就要叫你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何用你说个谢字?”
明珍搂紧了殊良的手臂。
这个男人呵。
幸福的时光,从来易逝。
转眼已是十月,明珍的表哥承冼迎娶了未婚妻沈依平。
明珍挺着肚皮参加了婚礼。
看见明珍出席,新郎新娘十分惊喜。
新娘沈依平将明珍拉到一旁,两姑嫂喁喁私语。
“明珍你圆润许多,也比从前妩媚许多。”沈依平一身大红嫁衣,绾着髻,鬓边别着宝石,两眼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无法逼视。
明珍略略一笑,打趣道,“哪里能比新娘子漂亮妩媚?”
“明珍!”沈依平几乎要跺脚。
“我从母亲处知道承冼表哥竟是同你订了婚,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明珍拉起依平的手来,“我们同学一场,当年要不是你们齐心合力,我恐怕已经掉下翠屏山的山涧去了…”
“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还说它做什么。”依平掩住了明珍的嘴。
明珍一笑,旧事便揭过不提。
“如今你成了我的表嫂,我很是高兴。”明珍自手袋里取出一支簪子来,“这是我单送你的贺礼,祝你同承冼哥哥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依平接过那支和合银首簪,轻轻抱了一抱明珍,“明珍,我也祝你与殊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两个女子格外地珍惜这一刻相聚,谁也不知道这变幻莫测的时代,在下一秒,将会把他们推向何方。

第八十七章 片刻幸福(4)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就在明珍日益臃肿,渐渐不便行动的蹒跚步履中,一点点近了。
即使是建筑在一片荒芜之上的孤岛,即使是整个国家都陷落于水深火热之中,年还是要过的。
纪家一早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黄鱼鳗鱼青鱼,趁新鲜吃一些,其他则抹上盐,放在阴头里,慢慢风成咸鱼干。上好的带皮夹心肉一经过三道擦盐敷盐复盐的工序,腌成了咸肉,挂在屋中临风的地方,久久也不会坏。
等到要吃的时候,切一角下来,连同蹄膀冬笋黄豆一起,熬成浓鲜可口的腌笃鲜汤,极之下饭。
往年这样的活都是落在明珍头上的,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抓着盐往洗干净的鱼同肉上抹。盐水杀进皮肤里去,刺得手心手背生疼。涂再多的蛤蜊油或者雪花膏也没有用。
如今明珍孕中,又是冬日,衣着笨重,公婆与丈夫为怕免明珍一时不慎,伤及自己同腹中胎儿,严禁明珍走近湿滑的厨房。
明珍不免心中苦笑。
做家务明珍从不觉得苦,明珍只希望当自己做完家务后,可以听见婆婆的一声赞许,便能抵消一日的疲劳。
明珍从未打算仰仗自己腹中的孩儿来摆脱那些繁重的家务。
可惜婆婆并不懂得明珍的心思。
只是今冬筹备年货的事务,便统统落在了婆婆身上。
纪母毕竟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惯了,早两年又使唤明珍得十分顺手,真叫伊接手媳妇儿,到底不如年轻时那般如鱼得水。
明珍悄悄写了张单子交给沈家妹,“你同奶奶一起去采买年货的时候,有点眼色,多帮奶奶拎着东西,看着夹万,知道了么?”
沈家妹此时已经抽高了身量,面孔也圆润许多,总算些微多了些女孩子的柔和模样。听见明珍这样嘱咐予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目送婆婆与沈家妹出门,明珍扶着楼梯回到楼上。
纪仁堂的褚老先生前日来替明珍诊过了脉,恭喜明珍,脉象平稳,预产期在阴历十二月底,搁阳历,那就是一月下旬。眼见着也没有几天了。
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要格外地小心,一定要让沈妈随时伺候在左右,一但有什么动静,万勿紧张,能回房间平躺最好。若是不能回房间里去,就在沙发上躺着。
殊良也同药房里的老先生打过了招呼,近日如无必要,切莫出诊,如此万一明珍要生了,家里只消一个电话摇过去,殊良就同老先生带着接生婆一起赶到。
明珍走进房间,在她的床边,一张小小摇篮已经以木架支了起来,半身长的藤篮泛着古哑的光亮,里头垫着丝棉小褥子,上头铺着柔软的绒布,小枕头小被子与小孩子贴身的和尚衣,毛织小袜子一应俱全。
明珍轻轻弯下膝盖,矮身拿起摇篮里的小衣服,伸手抚摩上头精美细致的花纹。
明珍能想象婆婆在绣这些吉祥图案时,在上头寄托了多少盼孙心切的感情。
明珍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中午,吃过午饭,明珍便开始觉得下腹坠痛。初时只是隐隐约约的,疼一疼便罢。明珍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然而午睡前明珍上洗手间,才蓦然发现里裤上竟已见了红。
明珍心中一惊。
婆婆与沈家妹去门购置年货,还未回来,丈夫殊良与公公在药房里,只得沈妈,这时在下头收拾饭桌。
明珍慢慢扶着墙壁,回到卧室里,坐到床边,再一点一点躺在了床上,也不敢高声呼叫沈妈,只按褚先生教的方法呼吸,替自己节省体力。
隔了一会儿,沈妈收拾了饭厅里的碗筷,上得楼来,推开门,只看见明珍躺在床上。
“少奶奶?”沈妈轻声道,怕吵了明珍睡觉。
“沈妈——快打电话给少爷,我大约是要生了。”明珍一手捧着肚子,忍着又一次更加剧烈的疼痛,“已经见红了。”
沈妈一听,几乎跳起来。伊是过来人,立刻明白少奶奶这是要临盆了。
“少奶奶你躺着别动,我这就去叫老爷少爷回来!”
说完沈妈迈着两只小脚,碎步奔上楼去了。
明珍闭上了眼睛,慢慢呼吸,感觉那疼痛由隐隐的,一点点蔓延开来,似一处涟漪,由最中心的一点,扩散到全身,然后在明珍以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时候,那疼痛又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稍事平歇,随后卷土重来,如是反复。
等到明珍痛得觉得仿佛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时,殊良带着老先生和接生婆冲了近来,随后婆婆与沈家妹也从外头回来了。
“明珍!明珍你怎么样?!”殊良跪在妻子床前,握住伊的一只手,只觉得伊人手心冰凉汗湿。
“…”明珍试图微笑,只是疼痛使得她仅仅动了动嘴角。
“少东家,还是让我先请请脉罢。”纪仁堂的老先生接过了明珍的手,探寸关尺三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轻轻将明珍的手放回床上。“少东家,东家,夫人,请尽管放心,少奶奶这是要生了,母子脉象都是极好的。”
有了老先生一句话,纪母当即将丈夫儿子都赶出了明珍的房间,连未经人事的沈家妹也一并赶了出去。只留下接生婆与沈妈。
“请烧开开的水来,越多越好。”那接生婆只得三十许年纪,头发统统梳在脑后,戴一顶干净蓝布帽子,口鼻以口罩遮盖,只露出一双手来。
当明珍在床上忍受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时,那接生婆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洋胰子,在洗手间里仔仔细细地,将手指尖手指缝同整个手掌洗得干干净净的。洗完了还不算完,又拿出一只咖啡色玻璃瓶子里,用镊子夹出里头的棉花球,另沾了一个玻璃瓶子里的药水,仔细地涂抹过整只手,连手腕都不放过。
“…这位大姐,可以给我儿媳妇接生了罢?”饶是纪母这样素日里沉得住气与明珍置闷气的人,都忍不住要开口询问。
接生婆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大抵是笑了,举着一双仔细涂抹过的手,来到明珍床前。
“勇敢些,忍一忍。”
明珍望在接生婆的眼睛点了点头。
接生婆回身,示意纪母上前,为明珍身下垫上一张干净布单,脱去明珍的裤子,曲起明珍的双腿。
沈妈上前一一做了,接生婆伸过手去,探向了明珍的下身。
明珍只觉得一阵酸涨,同自己一阵阵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的疼痛决不相同,可是却一样教人难受。
接生婆的手指在明珍体内探了探,便撤了出来。
“伊的产道还未全开,恐怕还要等上一等。”说完,又进了洗手间,重复稍早洗手擦手的全套工序。
如是三番,直到了次日凌晨,明珍的产道才开了五指。
此时明珍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凭着本能,嘶声用力。
听得门外的殊良揪紧了心脏,不停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纪方瞿也忍不住含着烟嘴,咬了放,放了又咬。
这时一双小手拉住了殊良的衣摆。
殊良低下头去,看见沈家妹睁着一双大眼。
“哪恁了(怎么了)?”殊良问。
“少奶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问。
“不会的,伊不会有事的。”殊良对自己,也对小女孩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