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起身,下地穿上软羊皮拖鞋,才迈出一步去,两腿一软,几乎要软在地上,幸好殊良在身后,伸出手来,一把揽住了明珍的纤腰。
明珍有些羞赧地朝殊良报以一笑。
直到这一刻,明珍才真确地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妻人妇的事实。腿间那隐隐的痛,双膝那酸酸的软…殊良已经极尽温柔,并不卤莽,做足了工夫,只是到底是少年,真正兴起,并不是想控制便控制得住的。到得后半夜,几番云雨风流,引得明珍连连讨饶,才肯放明珍睡去。
殊良在明珍的发顶吻一吻,仿佛偷了腥般在明珍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明珍自然是看不见的,被殊良引着,一起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一个西洋水池,接着水龙头,只消轻轻一拧,便有干净的自来水从水喉当中哗哗流出。
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照出少年少女清晨,乱着发也一如朝露般新鲜的面孔来。
明珍从镜子里,望着殊良和自己,一样明澈的眼,一样鲜活的容颜,心中百转千折。
会幸福的,是不是?
明珍透过镜子,问自己。
镜子中的少女微笑起来,一定会的。
殊良从一旁矮柜上取过一个竹编外壳的热水瓶来,往塞住落水管,盛满了自来水的水池里略倒了点热水。
“现在天凉,早晨洗脸放些热水。”殊良又从矮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来,递给明珍。
明珍不是不讶异的,讶异殊良,竟是这样仔细体贴的孩子。
殊良被明珍看得有些羞涩,又拿出杯子牙刷,一起放在水池边上,另取出一个小小青瓷罐儿来,揭开上头的盖头,并排放在刷牙杯子旁边。
明珍举家来到上海以后,已仿效上海的富庶人家,使用金属软管的牙膏,挤一条在牙刷上头。虽然味道不佳,可是极方便。家中几个孩子更是喜欢,常刷得满嘴泡沫,仿佛长了白胡子似的在卫生间来跑来跑去。想不到嫁进纪家,竟然还能看见这样的青盐。
明珍用牙刷沾了一点那青瓷罐儿里的细腻膏子,闻见十分奇特的味道。
“这牙膏是我自己调的,里头搁了点儿田七茉莉金银花与薄荷,所以有点儿药味儿。”殊良看见明珍凑进牙刷闻了闻味道,在一旁抓着头说。“可是效果是极好的,你看——”
他朝明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
明珍见了,笑出声来,“我相信的。”
刷牙到一半,明珍便觉身后有什么火热的抵着,初时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一张脸立刻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轻轻按住殊良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的手,明珍透过镜子朝殊良摇了摇头。
殊良只好叹息着,放开了明珍。
两人洗漱完毕,端正衣冠,一起出了房门,下了楼。
一进客厅,明珍已情知不妙。
公公婆婆俱已坐在了客厅上首的沙发里,一个白衣老妈子端着一个大红漆盘,站在一旁,仿佛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公公纪方瞿面色还好,眼里有暖色,看见儿子媳妇儿下楼来,微笑,“殊良,明珍,你们起来了。”
殊良偕明珍走到二老跟前。“父亲母亲,早。”
“已经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纪母在纪父开口前,面沉似水地说。
其时也不过六点刚过罢了。
殊良想说些什么,明珍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随后自责,“母亲,是媳妇儿起得晚了。以后不会了。”
纪母打鼻孔里哼出声儿来。
“明珍,我话说在前头,我们纪家是正派人家,那些外头抛头露面的女子才有的举动,要做你也回自己屋里去做。”
明珍怎会听不懂婆婆话里嫌她拉殊良的动作不正经?可是却不能辩驳,公公的话言犹在耳,她也不愿与婆婆起冲突,便放开殊良的手,矮下身去,“是,母亲,媳妇儿记得了。”
“少爷,少奶奶,赶紧奉茶罢,这茶都换了三铺了。”后头老妈子小声提醒。
明珍赶紧长身,端过一杯茶,先奉到公公跟前,“父亲,请喝茶。”
“好好好。”纪方瞿接过尚温热着的茶盏,揭开盖子,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又取出一个红包来,交给明珍,“去给母亲奉茶罢。”
明珍又端过一盏茶来,奉到纪母跟前,“母亲请喝茶。”
纪母一动不动,竟是不打算接过来的样子。
在婚礼上,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儿,她不好为难明珍。可是眼下明珍进了门,是她的媳妇儿,她管教媳妇,谁能说她一个“不”字?
殊良想上前去替明珍求情,却被纪父一个眼神制止。
你越是替明珍求情,你母亲越是看明珍不惯。
殊良强咬着牙,才忍住了冲上前去拉起明珍的念头。父亲的眼神,他看得懂,也明白父亲没错。
明珍每隔半刻,就说一次,“母亲请喝茶。”
直到西洋钟敲了七点,纪母才咕哝一句:“七点了,肚皮饿了,怎么还不上早饭?”随后接过了明珍手里早已经凉透了的茶盏,随意的往沙发旁的茶几上一放,径自起身,朝饭厅走去。
纪父无奈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儿子媳妇跟上来。
只留那盏已经冷掉了的茶,孤零零地,在茶几上,毫无热度。

第七十六章 初为人妇(2)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明珍在三朝回门时,经历了一生之中,最不可承受之痛。
嫁进纪家,丈夫宠爱,公公疼惜,虽然婆婆处处刁难,可是明珍到底早有了心理准备,时时伏低做小,事事退避忍让。
早晨六时起来,婆婆已经端坐在客厅里,斥责明珍贪睡,明珍次日便五时起床。晚上用过晚饭,收拾饭桌,洗碗擦地,伺候了婆婆洗漱歇息,才回转自己的房间。
第三天,婆婆嫌饭菜不合心意,只动了两筷子,便摔碗而去,躺在房间里,以手加额,唉声叹气。明珍便食不知味,赶紧又进厨房,下了一碗鸡汤三丝面端进婆婆房里去。
公公纪方瞿看不下去,接过明珍手里的托盘,“明珍,你和殊良好好吃饭,我替你母亲送过去。”
明珍有些歉然地朝公公颌首,她嫁进门来,本有了不受婆婆欢喜的准备,可是倘使婆婆为此伤了身体脾胃,自己难辞其咎。
晚上等服侍婆婆洗过脚,将婆婆用的一盆洗脚水倒掉,将偌大一只木制的圆盆洗干净了,明珍才回到房间。
殊良已经替明珍接好了洗漱所需的水,只能明珍回来。
见明珍进门,殊良赶紧迎上来,拉过明珍的双手,看见妻子指腹处用力端水盆留下的红色勒痕,殊良心疼地将之印在自己的唇边。
“对不起,明珍,教你吃苦了。”
明珍笑一笑,“孝敬公公婆婆是我的本分,没有什么苦不苦的。”
殊良却是怎样都难以释怀,拉着明珍的手进了卫生间,将明珍的双手浸在一盆温水当中。
那水温度适中,还隐隐散发出香气来,明珍狐疑地朝殊良挑了挑眼尾。
“这是我向药房里的师傅要的方子,里头搁了柠檬玫瑰芙蓉,对手上的皮肤极好。”说完,殊良有些邀功地望着明珍。“你嫁给我,我却不能使你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只想得出这个办法来赔罪。”
明珍心中感动,“阿呆,只要你好好待我,做不做少奶奶,又有什么分别?”
殊良听了,呵呵一笑,催促明珍,“来来来,夫人,我伺候你洗脚…”
明珍赶紧将手指抵在了殊良唇前,示意他噤声。“教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我们小夫妻在房间里说私房话,谁会来听?”殊良不以为然,“洗完了我们早点歇息,你明天还要回门。我要我的妻子漂漂亮亮神清气爽地回到娘家。”
明珍听了,唇畔浮上一缕柔和的微笑来。
十一月一日一早,明珍早早起床,现烧了一壶热水,灌进热水瓶里去,又熬上清粥,另煮了鸡蛋,挑了两条顶好的腌脆瓜,搁剪刀铰成大小适中的小丁,放在景德镇红胎小碗里,拿糖盐和芝麻油拌匀了,腌在一旁。
这时时间不过才到了六点。
明珍抬头看一眼大落地钟,便擦干净了手,提上篮子,走出门去,到离家五分钟路的路口一个专卖早点的小食肆里,买了刚出锅的生煎,盛在小小不锈钢奶锅里,放在篮子里,另买了四根油条,回到家中。时间恰恰过了六点一刻。厨房里的清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明珍将陶罐从灶上撤下来,轻轻掀开盖子一角,散一散热,才松了一口气。
明珍端了洗脸盆,接了洗脸水,敲了敲公公婆婆的房门,隔了许久,才听见婆婆的声音。
“进来罢。”
明珍伺候婆婆洗脸刷牙,换了衣服,下楼。
未几,公公纪方瞿与丈夫殊良也先后下得楼来。
明珍进厨房,一一盛了粥出来,又端上生煎与油条和腌好了才青瓜。
纪母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筷子青瓜,修得细长的眉毛微微皱拢在一处,“小黄瓜腌得太久了,糖放得太多。”
“是,母亲,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改进。”明珍微笑。
纪氏父子均不觉得腌得过了,可是情知倘使他们替明珍讲话,纪母之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指摘明珍的不是,只能齐齐缄默。
纪母小进了一碗粥,吃点半根油条同两个生煎,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角,“明珍,今日你三朝回门,那就早去早回罢,免得亲家嫌我们纪家不懂礼数。”
“是。”明珍低眉顺目。
“以后先把自己丈夫伺候起来了,再来向我这老太婆请安罢。女子究竟是要以夫为天的。没有丈夫伺候妻子的道理。”
“是。”明珍敛下眼睫。
殊良却瞪了眼睛。
竟然真的有人偷听他们小夫妻讲话!
会是谁?!
是母亲?还是老妈子沈妈?亦或是旁的佣人?
等吃过早饭,小夫妻二人一起出了门,殊良连忙拉起明珍的手来:“明珍,对不起。”
“我们是夫妻,除非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不然,以后别再说什么对不起的话。”明珍倒还算平和,“母亲只是还不接纳我罢了。只要我好好服侍她,早晚会得到母亲的认可的。”
殊良听了,忍不住圈住明珍的肩膀,“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明珍听了,笑着伸手捅一捅殊良的额角。
“你且记着今日同我说过的话,往后万一吵架了,便想一想你今日所说。”
殊良便一径呵呵直笑。
回到娘家,仍是妹妹明珠过来开的门,看见姐姐姐夫并肩站在铁门外头,打开门,便狂奔进屋里,“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爹爹娘,弟弟,姐姐和殊良来了!”
柳茜云自厨房里小跑出来,微微嗔怪地看了次女一眼,“什么殊良?要叫姐夫了。”
“人家不习惯啊…”明珠捂嘴。
随后进来的殊良听了,笑了起来,“母亲,不碍的,以前怎样叫,现在还怎样叫好了。”
“看,他自己都不介意。”少女明珠笑起来,格外朗丽。
殊良递上明珍三朝回门带的礼物,不外是一些长白山老山参,鹿茸犀角一类的珍奇药材,另有一些益气延年的补品。
明珍父母受过女儿女婿的礼,喝过了女婿敬的茶,许望俨请殊良进书房,进行男人之间的谈话去了。柳茜云便拉过女儿,细细询问,殊良待你好不好?公公婆婆好不好相处?日脚好不好过?明珍俱答甚好。
柳茜云了解女儿是个不爱诉苦的脾气,忍不住轻轻抚摩女儿消瘦的脸颊,“明珍,娘一生都在父母庇荫之下,你爹爹是上门女婿,我并没有同公婆相处的经验可以传授给你。可是,自古婆媳难相处,古今皆同。若婆婆挑剔你,无论怎样,都莫与她争执。不然殊良夹在你们中间,实在为难。你且忍一忍,让一让。”
明珍用点头的动作,抑下眼里的泪意,“我晓得了,娘。”
“你还没见过外公,走,我们去见外公。”
明珍进了外公房间,柳直正躺在床上。
见外孙女进来,挣扎着要起床,被明珍抢上前一步,扶了起来。
老人见了外孙女,精神好了很多,拉着明珍絮絮说了许多家常,中午胃口也好,多吃了一小碗饭。
用过午饭,老人精力不支,回房睡觉去了,明珍又被外婆舅母和母姊拉着问了些私房话。
谁也没有想到,老人这一睡,便是天人永隔。
明珍临回家前,去同外公道别,老人却已躺在床上,生息全无,竟已在睡梦之中,去了多时。

第七十七章 初为人妇(3)

明珍大恸,伏在外公余温渐冷的身体上,哭到不能自己。
殊良心疼明珍,轻轻在身后拍抚伊的后背,自己眼中也蓄满泪水。
虽然同外公相处时间不多,可是殊良深知柳直在明珍心中有多么重要。如今明珍在自己家中,并不受母亲接纳,日日遭母亲冷言冷语,可是因为要教外公看见她幸福,所以再怎样,明珍都会坚持下去。现在外公去了,他怕明珍再也坚持不下去。
“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明珍,你且宽心陪岳父岳母,外公的…后事要紧。”殊良取出口袋中的手绢,替明珍抹去脸颊上的眼泪,轻声对明珍说。
明珍只是哽咽着点了点头。
柳家此时陷入一片悲痛当中,人人红肿双眼。
柳直元配夫人季氏早已经哭得厥过去数次,每次醒来,一想起相伴了一生,虽则夫妻感情始终平淡,然则到底还算相敬的丈夫就先她一步离世,便又会陷入哭泣当中。
原来三十年茹素食斋,不过是苦苦压抑自己的一腔欢喜。如今人去了,那些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情意,再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终至崩溃。
反倒是小外婆舒氏,强忍着心中悲痛,操持里外。
见天色已经晚里,防空警报响了又响,红着双眼上前来,劝明珍与殊良回去。
“明珍,你是嫁了人的。哪怕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须得同公婆知会过了,才留宿娘家。”
明珍听了,抬起一双早已经哭得红肿的模糊泪眼,望着小外婆。
“小外婆,我会同父亲母亲解释,就让明珍留下来罢。”殊良轻轻扶住明珍的肩膀,搀她自地板上站起身来。
明珍听了,想起婆婆早晨叫她早去早回的话来。
一方是从小疼爱自己的外公,一方是自己要孝顺的婆婆,明珍轻轻咬了咬下唇,终是道:“小外婆,容我替外公净身换衣,最后为外公做一点事,可好?”
外公一生,从未勉强她做任何事。
连婚礼日期都定下了,自己却变卦,要求退婚这等惊世骇俗的决定,外公都做主答应了下来。并不是每一个似外公这样身份年纪的人,都做得到。
现在,外公走了,她所能做的,却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净身更衣。
小外婆想了想,又看了殊良一眼,殊良点头,“我与明珍一起,小外婆。”
舒氏轻轻答应了一对新人。
明珍从娘家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只是外公去了,家中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吃饭,明珍也没有胃口。
殊良拖着明珍在一间小馆子叫了一碗面,强迫明珍略吃了两口,才扶着明珍回到家中。
果不其然,母亲已经坐在客厅了,手中端了一杯茶,在等他们了。
看见殊良扶着明珍进门,明珍又双眼红肿,一副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模样,纪母便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手中茶盏掼向手边茶几上,力道之大,整盏茶几乎都泼了出来,濮了一桌面。
“呦——大小姐回来了?哪恁?嫌我们纪家薄待你了不成?眼睛哭成格恁样子,给谁看啊?”
殊良上前一步,想替明珍说话,纪母立刻将矛头转向儿子,“这里没有你的事儿,你给我上楼去!”
“母亲!”殊良几乎想跺脚。
“怎么,嫌我说得不对?”纪母积怨已深,总算找着机会,哪里肯放过明珍,“你是纪家的媳妇儿,再不是柳家的小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纪家的规矩,是用同父母一起用饭的。你三朝回门,不回来吃饭,也打个招呼。难道我们还拦着你不成?还要用先斩后奏的?”
明珍想起在睡梦中笑着溘然长逝的外公,努力忍着眼泪,听凭婆母叫骂。
她答应过外公,要幸福,她答应过的。
所以,不能哭呵,不能哭呵。
明珍轻轻攥起双手,指尖狠狠掐进手心里去,叫自己不要当众哭出来。
殊良终于再也看不下去,猛地搂紧了明珍。
“母亲!明珍是我的妻子,您的媳妇儿!是我叫她留得晚点的。她眼睛哭红了,也不是同家诉苦,那是因为——”殊良声音轻了轻,“那是因为,外公去了。”
纪母愣了一愣。
外公去了?
随即明白过来。
竟是柳家的老爷没了?
纪母的表情略形尴尬。
亲家老爷没了,她却在这当口指着儿媳妇说了些过分的话。
她到底也只是不中意明珍,却不是个坏人。
纪母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纪方瞿自偏厅里走了出来。
刚才妻子借题发挥,他原想等妻子气消一消,再出来做个和事老,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现在看来,竟是没有落场势了。
暗暗叹息,他坐在了妻子身边,拉起老妻的手,拍了拍。
“明珍,你母亲也是担心外头这么乱,你们两人这么晚回来,会遇到危险。”
纪母听了,大力点头,是是是。她只是担心儿子罢了,并没有恶意。
明珍含泪点了点头。
“你们小两口累了一天了,赶紧回房间洗漱休息去罢。”纪父做主,让儿子媳妇先回房去。“明天殊良陪明珍再回娘家一趟,看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是,父亲。”殊良偕明珍给二老问了晚安,上楼回房间去了。
等儿子媳妇二双双上楼去了,纪方瞿才轻轻埋怨老妻。
“你这火爆脾气,这么多年了,总也改不了。明珍是个懂事理的孩子,如不是有什么事,她不会晚归。我知道你素不喜明珍,可是,她总归是殊良的妻子。儿子喜欢她,你却事事处处针对她,时间久了,即使明珍不对殊良说什么,他难道自己会看不明白么?依殊良的执拗脾气,万一他搬出去另立门户,你到时可别来找我哭。”
纪母仔细思量,发现丈夫说得竟是对的。
万一儿子再见不得自己对明珍颐指气使,一怒之下,同明珍搬出去住,那么自己辛苦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岂不是便宜了柳明珍?
“真是个丧门星。一回门,就把她外公克没了…”
“夫人…”纪方瞿极无奈地叹息。

第七十八章 孤岛岁月(1)

柳直的遗体停灵三日后,在凇沪驻军的全线撤退中,草草落葬。
墓地选在离柳家比较近的监理会大教堂——慕尔堂(位于今上海西藏路)。参加葬礼的,只得柳家众人与纪氏父子和舒先生。纪母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席。
舒先生着一身黑衣,戴一顶有沿的礼帽,吊唁了柳老先生,致了悼词,走到柳家众人跟前,请家属节哀。
明珍早已哭得干涩的眼里又流出泪来。
“明珍,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有什么事,凡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舒先生对柳直是敬重的。当年在徽州,柳家的布行与火柴厂,暗中不知资助了多少活动经费给当时身为筹措人的他。
他一直心知肚明。
可是面上却决不能同柳家走得太近。
倘使有一天他不慎暴露了身份,那么柳家所受的牵连也不会太大。
如今,正直开明的柳老先生竟撒手人寰,留下一家老小,在这乱世之中,怎不教人唏嘘心酸?
明珍由殊良搀扶着,向舒先生点了点头。
“谢谢您,舒先生。”
舒先生看着已经剪去一头长发,如今稍微长过颈背,面色憔悴不堪的明珍,又看看殊良,这是两个他曾经教过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有一天,给这样的孩子一个幸福安宁的家园罢了。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舒先生不便久留,墓地外司机还在等他。“如有什么事,到舒氏茶行,让掌柜的递个话,就说要买莲花庵陇石隙的云雾茶,我自然会去找你。”
舒先生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得明珍殊良两人听见。
说完,舒先生告辞离去。
柳家一门最后叩别了柳直的坟茔,走出教堂墓地。
回到柳家的大宅,众人落座。
身为柳家如今实际的掌权者,柳青云自然而然地坐了父亲柳直生前惯坐的位子上,又将母亲季氏奉为老太君,请到了上首。
季氏失去了丈夫,一夜之间老去许多,精神总有些恍惚,只是听凭儿子安排。
小外婆舒氏并无子女,因喜爱明珍,自然便归在了明珍一家队伍当中。
只得三太太身份最最尴尬。
伊的儿子媳妇儿孙子统统跑回徽州,当汉奸去了,伊一个人留在柳家,原本至少还有丈夫为依傍。可是现今柳直去了,伊便显得十分彷徨无助起来。
柳茜云许望俨不等柳青云开口,就先行说了自己的打算。
“二哥二嫂,我们一家五口,算上二娘与奶妈,打算择处而居。”许望俨替家人发言。
“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一家并没有要赶你们出去…”柳青云大是诧异。
柳茜云向哥哥嫂子及母亲季氏鞠躬为礼,“母亲,二哥二嫂,明珍如今已经嫁人了,过两年,明珠也是要嫁的。我看承冼年纪也不小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哥哥嫂嫂也得筹划着替承冼娶媳妇儿了。到时再生几个孩子,房间只怕不够。我们现在搬出去,并不去得太远,就在附近寻房,以后也好相互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