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良等母亲稍微平定了些,才深吸一口气,“父亲母亲,我要同明珍结婚。”
“什么?!”纪母发出一声短促的,难以置信的低呼,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笃笃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殊良,你再说一遍?”倒是纪父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求儿子再说一遍。
“父亲母亲,我要同明珍结婚。”殊良朗声又说了一遍,且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
这句话解除了纪母身上的定身法,伊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纪殊良!除非我死,否则决不同意!”
纪父忍下塞住两耳的冲动,望向儿子,“殊良,你且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你要同明珍结婚’?”
殊良揽紧了想从了手臂中挣脱的母亲,直视父亲,“我答应了外公,要给明珍幸福,我要娶明珍过门。”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纪母摆脱了儿子的手,自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力挥舞双手,若不是宠了儿子一辈子,伊几乎要一个巴掌甩到殊良脸上去,“怎么?他们柳家和勖家结亲的时候,我腆着一张脸上门去,求他们给我们殊良一个机会,他们怎么不把柳明珍许给殊良,啊?!现在勖家的儿子跑到外头去了,他们柳明珍找不地婆家了,就把她塞给我们纪家,啊?!呸!”
纪母边说,边舞动手中的真丝绢子,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殊良望着母亲在客厅当中来回踱步,仿佛一头困兽,等母亲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坚定地说:“母亲,今生今世,我非明珍不娶。如果不是明珍,我宁可终生不娶。”
纪母停下了脚步,猛然扬手,“啪”地一声,掌掴殊良。

第七十二章 乱世相许(4)

明珍本欲留在外公身边,伺候左右,可是家人包括外公在内,都叫她尽管去做自己的事,二舅妈同母亲小外婆会得好好照拂外公,不用她担心。
明珍在家中休息了几日,眼见着外公奇迹般一点一点精神起来,能进一些米面,才稍稍安了心,被家人赶着出门。
明珍出门前,明珠叫住姐姐,悄悄塞了一个白煮鸡蛋在明珍手里。
“姐姐,我吃不下去,你替我吃了罢。”
明珍望一眼自己望风即倒般瘦削的妹妹,想起只不过是一年多前时,伊欢快地坐在咖啡厅里,点自己喜欢吃的冰淇淋的样子,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脸颊,“谢谢你,姐姐早晨已经吃过鸡蛋了,现在也吃不下去。你留着自己吃。”
明珠将小小一只浅白色蛋壳的鸡蛋握在手心里,“那姐姐你早点回来,路上当心。”
“我会的。你在家里听大人话,和明辉一起好好写字,知道么?”
“好的。”
两姐妹在门口分了手。
明珍步行去医院上班。
说是医院,其实不过是两顶临时搭建的帐篷,收治前线送下来的受伤士兵以及从闸北虹口逃难出来的贫苦百姓。
临时医院里的三名医生,一名是纪氏中药房的坐堂中医,已经年过花甲,纪氏除出提供药品还无偿派遣老医生到医院帮忙诊治患者;一名是才方由荷兰留洋归来的年轻医生,原打算回国一展所学,恰逢国家有难,便卷起袖管,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治病救人的行列当中来;最后一人,是大卫·罗森伯格。临时医院的帐篷就搭在离他的西药房不远处的空地上,罗森堡西药房不但提供西药,还由他出面帮手,在忙碌时候替两名医生分担一些。
另外就是像明珍这样,义务前来充当护士的女子。
医院每日都人满为患,忙碌无比,常常能见到母亲抱着孩子冲进帐篷,哭喊着请医生救孩子一命。
那些孩子有些送来时已经气息奄奄,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一双眼睛里带着对尘世的留恋和更深的无助。
有些能救得回来,有些则不。
明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些悲伤绝望的母亲抱着孩子,或者哭泣到崩溃,或者哀痛到麻木。
每见一次,明珍的心里都添多一道伤口,然后在那伤口慢慢愈合的时间里,明珍也一次比一次坚强起来。
明珍在心里向自己发誓,倘使有一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决不教他们遭受同样的苦难。
见明珍回到医院上班,众人百忙之中都不忘关心一下。
“明珍,你没事罢?”
“明珍,你回来了。”
“明珍,要注意身体,你瘦了。”
问候声此起彼伏,教明珍心间一暖。
“谢谢大家,我没事。我会注意休息的。”
大卫·罗森伯格趁稍微空闲时候,一边草草吃饭,一边与明珍谈起最近发生的事。
明珍同他一起,坐在一隅,一边喝凉开水,一边吃已经冷掉的白馒头。
大卫拧开一只小小不锈钢消毒罐的盖子,里面是半罐儿肉松。
“吃一点,明珍,你已经不能再瘦了。”大卫将装有肉松的罐子轻轻递给明珍。
明珍从白馒头里抬起头,望着大卫好看的眼睛。
大抵是因为忙,所以他已经许久没有刮胡子,一张英俊的脸掩盖在丛生的护髭之下,看起来老成了许多。只得一双眼睛,仍然那样熠熠有神。
“吃罢。”大卫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前两天,工部局召开会议,用餐时我设法溜进去,偷带了不少出来,你尽管吃。”
明珍没有接过罐子,大卫就一直那样将手递在明珍跟前,“你可要替我保守这个小秘密。”
明珍微笑起来,接过不锈钢罐子,“谢谢你,大卫。”
“啊,终于笑了。”大卫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打起精神来,我恐怕我们忙碌的日子在后头。”
是,忙碌的日子在后头。明珍点头。
如今的战势严峻,日本人夸口三个月攻占中国,可是进攻上海,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顽强抵抗,就这样激战了两个月。日本人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狂妄轻敌,而是疯狂地开始轰炸务求尽快占领上海。
短暂休息之后,便又是无边的忙碌,等到明珍下班的时候,已经累得两腿发软。
明珍与来交班的护士道别,看了一眼还在忙着救治包扎的大卫,没有过去打扰他,转身走出临时医院。
走了没多远,明珍看见一位中年人,花白头发,穿一件米色衬衫外套咖啡色西装配同色西服裤,一双白头咖啡皮鞋,十分扎眼。
看见明珍,那中年人有些迟疑。
再三确认,中年人迎了上来。
“明珍。”
“纪伯父。”
来人正是殊良的父亲纪方瞿。
“明珍有时间么?能陪纪伯伯聊一会儿么?”纪方瞿不意外明珍认得出他来,毕竟在徽州城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常有往来。只是他很诧异,这个曾经极温润的女孩子,竟成这个样子。
明珍点头,“我时间不多,还要回家去陪外公。”
纪方瞿颌首,明珍是个孝顺孩子,这一点他一直知道。
“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略知一二。”纪方瞿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开门见山。
明珍复又点了点头。
她知道。以殊良的性格,既然他应承了外公,自然不会反悔,肯定回家去同父母说了。纪家隔了这许多日才来找她,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纪方瞿侧脸看着少女如水般清澈却又如钢铁般坚韧的眼神,喟然太息。
这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喜欢。倘使没有勖家提亲在前,柳家毁婚在后,殊良想娶明珍过门,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是,偏偏,勖柳两家曾经缔结过婚约,在徽州上海,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后来柳家又以明珍染病不能生育为由毁婚,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加之当年殊良为了明珍,偷偷跑出去跟着明珍去了芜城,将殊良母亲吓得半死,就此对明珍落下了埋怨,心中不喜,难免有些偏见。一听儿子那样坚决地说非明珍不娶,一时气愤,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便后悔了,可是又没有台阶下,对明珍更是着恼。索性咬死了,不肯松口,让儿子娶明珍过门。
殊良也硬气,不肯服软,两母子就此冷战,直到今日,竟不肯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纪母恨极,说他敢娶明珍过门,她就绝食。
纪方瞿眼看再闹下去不可收拾,只能来找事情的源头——柳明珍。

第七十三章 乱世相许(5)

明珍与纪方瞿一同走离临时医院,明珍稍稍落后纪父半步。
纪方瞿在心中一叹,这女孩子始终守礼。外间许多许女子受了西洋礼教的冲击,讲究女士优先,事事处处要男人礼让,便显得咄咄逼人起来。而柳明珍,虽然内心坚强,可是形容举止上,却始终是温润的。
有这样一个女孩子,让儿子真心喜爱,纪方瞿从心里觉得欣慰。
只是——
“明珍,你可知道,殊良的母亲,纪妈妈,比纪伯伯大两岁?”纪方瞿忽然问。
明珍微微动了动眉梢,这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纪方瞿轻笑,不等明珍答话,继续往下说。
“纪伯伯这话,你今日听过算数,他日千万记得替我保密。”
明珍虽则一头雾水,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纪方瞿将一手负在背后,形容优雅。
“说起来,我同殊良母亲,倒是世交,可惜,因伊从小娇生惯养,难免脾气骄纵。我们纪家以医药传家,从小家教甚严,我见她形容跳脱,有时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纪方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明珍心下微动。纪几夫妇,在徽州时已是远近闻名的恩爱,举案齐眉,传为美谈。
然而,这样一对鹣鲽夫妻,竟不是青梅竹马么?
这同她与殊良,又有什么关系?
明珍不语,静静往下听。
“我喜欢的,是我家药房里,帐房先生的女儿。”纪方瞿笑了一笑,笑声中有缅怀故人的一点点怅惘。“那女孩儿同我一般年纪,相貌上并不出色,可是气质十分沉静。帐房先生有时算帐留得晚了,伊会得挽一个竹篮子,里头盛着伊家里做的家常小菜,几个烧饼,然后蒙上一块厚巾,给先生送来。先生不放心女儿独自一人行夜路,总是叫她等他一起回家去。她有时就在店里等,有时先生实在是忙,就会得让她到后头晒药的空地上玩儿。我记得第一见她,她就在那空地上踢毽子。她那天穿了一件蓝底儿紫花的襦衣,黑色滚天青边儿的筒裤,一双绣着小荷才露尖尖角花纹的布鞋,将一只鸡毛毽子题得上下翻飞,好看极了。”
纪方瞿神色悠然,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我被祖父差遣,从二进跨院的月洞门里出来,要去前头叫父亲。跨过月洞门的小槛,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她正从晒药场上一跃而起,拧身把毽子踢到半空中,随后轻巧地落在地上,等毽子从天上落下来,一个弯腰,做了个‘倒踢紫金冠’,那毽子直直朝我的脸面飞了过来…”
明珍想象那时场景,富家清癯少年与帐房先生的女儿,那样电光火石间的一眼。
纪伯伯一定是真正喜欢那女孩子罢?如许多年过去了,还对那初见的一幕,记忆犹新。
“我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看呆了,竟不晓得躲,那两枚光绪通宝铜钱做的毽子就直直飞过来,打在了我的鼻梁上。”说着,纪方瞿用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当心疼得我眼泪都流了下来。她吓得半死,赶紧过来捧着我的脸上下检视。好在那铜钱外头包了毡布,否则皮破血流都是免不了的。她忙不迭地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就傻忽忽地任她捧着脸。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温热,带点女孩子的味道…”
就这样,喜欢了罢?
一喜欢,就是一生一世。
明珍与纪方瞿一时沉默。
“可是,我家大门大户,怎么会容得我娶一个帐房先生的女儿?祖父祖母大约是察觉了我的心思,便教父母给我说了亲事,就是殊良的母亲,你纪妈妈。当时结婚,无不是父母只命,媒妁之言,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就此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我结婚不久,帐房先生就辞了我家的活计,从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纪方瞿停下脚步,微微转向明珍,“我对自己说,既然我娶了殊良的母亲,就要对她好。我已经不能教我喜欢的女孩子幸福,总不能再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娶了她过门,便一心一意地对她好,这个婚姻里,总要有一个人,是开心快活的,是不是?”
明珍心间微微一酸。
原来那举案齐眉的美谈,背里竟然是这样的故事么?
“好在,殊良的母亲虽然娇纵,心地却是好的。”纪方瞿无声太息,“我自己没有娶喜欢的人,到底希望儿子能娶自己所爱。”
明珍扬起睫毛,望向纪方瞿的一双睿眼。
难道他不是来劝她,远离殊良的么?
纪父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纪伯伯还是懂的。只是——殊良的母亲已经结缡二十载,早年一直未能生养,承受了家中颇大压力,年过二十,才只得殊良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宝贝宠溺。我希望你同殊良成亲以后,看在她是殊良的母亲,养育了殊良十四年的份儿上,莫与她计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纪伯伯在这里先向你道歉,她未必心有恶意,只是惟恐不能将最好的给殊良罢了。”
“您不反对我们?”明珍问。
“你会好好对待殊良,爱护他关心他么?”纪方瞿不答反问。
明珍点头,她既然答应了外公,她便一定会做的。正如纪伯伯刚才所说,同一个人结了婚,便要一心一意地他好,要他开心快活。
纪方瞿轻轻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是个好孩子,纪伯伯希望有一日能听见你叫我一声父亲。我乐见你同殊良结成夫妻。你纪妈妈那里,请你多担待。”
“我会的,纪伯伯。”明珍轻声说。
纪方瞿嘉许地点了点头,又同明珍闲谈了数句,才告辞离去。
回去之后,也不知同纪母说了些什么,三日之后,时任上海徽帮商会主席的舒先生,与纪父殊良一起,至柳家提亲。念及明珍外公柳直的身体状况,两家将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八日。

第七十四章 乱世相许(6)

纪柳两家的婚礼,于秋意渐浓的十月下旬,选在租界内的一间西餐馆举行。出席婚礼的,只得纪柳两家至亲与证婚人舒先生。婚礼仪式极之简短,双方父母致辞,向儿女送上祝福,证婚人舒先生最后宣布礼成。
许望俨将女儿交到殊良的手中去。
“殊良,这话已说过无数次,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再一次请你,珍爱我的女儿,无论何时,你们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都请你想一想,你今日所做的许诺。”许望俨眼中有泪。
倘使不是战乱,倘使不是岳父沉疴,他怎会只给女儿这样一个几乎是寒酸的婚礼?他多么想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女儿跟前,可是如今,他所能给女儿的,仅仅是一个父亲无尽的祝福。
“我会的,父亲。”殊良紧紧牵着明珍的手,仿佛怕明珍会倏忽化成一缕轻风,自他指缝间散逸般。
明珍穿着一件珍珠白地子绣正红色龙凤呈祥缠金丝卷云图案的旗袍,静静地任由殊良紧握着她的手,全程微笑。
明珍没有穿她花了年多时间准备的大红嫁衣,也没有穿白色轻纱礼服。
嫁衣与礼服,都是当日为了与世钊结婚备下的,可是今日她嫁的人,却是殊良。穿着为世钊准备的嫁衣嫁予殊良,明珍觉得对殊良殊不公平。思来想去,明珍选了当日母亲结婚时,穿着宴客时所用的旗袍,只约略改了改腰头。这两个多月近三个月下来,明珍瘦得厉害,一管纤腰,隐隐地似不盈一握。
礼成之后,明珍随着殊良,执着酒杯,四下敬酒。
敬到公婆跟前,明珍毕恭毕敬地躬身,双手执着酒杯,高举过眉,奉到公婆跟前。
“爹爹妈妈,儿媳敬二老,感谢二老养育殊良,辛苦操劳。媳妇今后一定会好好伺候公婆,照顾丈夫,操持家务…”
纪母动了动嘴皮,仿佛想说什么,可是纪父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纪母终是伸出一只手,接过了明珍始终端举过头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手边桌子上,自袖笼里摸出一只红包来,塞在明珍手中,一言未发。
纪方瞿微笑,以手虚扶,“你们以后要相敬相爱,白头到老。”
殊良拉着明珍站直了身体,望着二老,“谢谢父亲母亲。”
来客当中,多是知道坊间的传闻的,亦约略晓得殊良母亲不喜这个新妇,恭祝新禧的同时,难免有存了看热闹之心的,眼见着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便觉得嗒然无味,自顾喝喜酒,轧闹猛的气氛顿时便少了。
明珍一一敬过了夫家的至亲好友,终于来的娘家桌前。
柳直坐在轮椅里,老眼望着外孙女,泪光浮动。
当年明珍才方出生,他就抱在了怀里,那样小小一团,五官都还未长开的样子,依稀仿佛还在眼前,转瞬之间,伊便已经长大,一双瘦弱肩膀,却那样坚强无畏。
柳直心中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是颤颤巍巍地接过明珍殊良敬的酒,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直到被女儿柳茜云轻轻按住了手臂。
柳直透过昏花双眼,细细望着一身珍珠白色旗袍,同殊良并肩立在一处的明珍,老怀大慰。“殊良明珍,外公别无他求,只盼你们生活和美,夫妻敬爱,早添子孙,那外公哪怕去了地下…”
“老爷!”
“爹!”
“外公…”
听见柳直说出这等不吉利的话来,柳家众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柳直却笑着挥了挥手,表示无妨,“殊良,明珍初嫁过去,有什么做得不妥的,请你一定要包含于她。”
殊良点头,“外公,我一定好好爱护明珍。”
老人微微颌首,随后表示自己累了,让年轻人继续应酬宾客去。
喜宴到晚上八时许,客人便已散得差不多了。
纪母借口身体不适,已早早地由纪父陪同,先行一步。
留下明珍与殊良,送走最后几位客人,与餐厅结算了筵席的款项,走出餐厅,外头夜色已浓。
夜幕下笼罩着浓浓的战争的阴霾,可是空气中却照样传来靡丽婉转的歌声,时隐时现。
十月底的天气,晚间已是夜凉如水,明珍身上的一件旗袍同小小毛线披肩抵不住夜风,微微打了个冷战。
殊良发觉,立刻脱下身上的白色西服,披在了明珍肩上。
明珍仰起头,籍着不远处街头昏黄的光线,看着身旁的已高大过她的少年。
少年浓眉朗目,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饱满的嘴唇微微抿着,透露了他的紧张。
“谢谢你,殊良。”明珍低声说,为了所有的一切。
少年凝视明珍的双眼,仿佛受了迷惑,一点一点的,低下头来,凑近了明珍的面孔。
“明珍…”忽然不远处传来男人温朗的声音,蓦然打破了迷障。
明珍与殊良齐齐朝那处望去,只见暗夜里,走来一个年轻男子,戴一顶鸭舌帽子,穿黑色夹克灰条纹裤子,走得近了,那年轻男子微微抬一抬鸭舌帽的帽檐,露出一张英俊却满是疲惫的脸来。
“淮…”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年轻男子轻轻将食指竖在了嘴唇上,随后递上一个盒子,“我的时间不多,不能久留,刚好在报纸上看见你们今天结婚的启事,所以赶过来,碰一碰运气。”
殊良伸手,揽紧了明珍披着他的西装的肩膀,“谢谢。”
明珍接过了那小小的盒子,“谢谢你。”
男子微笑,压低了帽檐,“明珍殊良,我祝你们幸福安康,早生贵子。”
说完,他转身,重新走入暗夜之中,那背影挺拔傲岸,步履竟似生风。
明珍一霎不霎地望着他远去的,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心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淮闵,保重。明珍闭了闭眼睛,抑下那莫明的泪意。
倏忽,肩膀上的力道一重,明珍不解地抬眸看向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殊良。
少年眼睛黝黑明亮。
“明珍,以后,你的眼睛,只望着我,你的心里,只想着我,好么?”

第七十五章 初为人妇(1)

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明珍睁了双眼,才动了动身体,已有一双少年结实的长臂圈住了她。
明珍转过头去,迎上一双清亮的笑眼。
那双眼深处,丝丝缕缕地,沁出笑意来,并不遮掩。
“明珍,早。”少年微笑的时候,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仿佛飞鸟掠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明珍有刹那的恍惚。
以前,竟似不曾注意过,他颊上的酒窝。
少年将下巴抵在明珍的额角上,搂着明珍,不肯放手。“天还早,再睡一会儿。”
少年夫妻,初尝禁果,殊良只想留在新房之中,陪自己几乎喜欢了一生一世的女孩儿,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明珍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才看见放在外间五斗橱上的西洋钟,轻轻动了动肩膀,示意殊良放开她。
“不早了,殊良。我们还要起身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殊良复又抱了明珍片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做状叹息。
明珍笑起来,“日子还长,可是却不能教父亲母亲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