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外公。”
柳直闻言,笑一笑,端起茶杯,揭开杯盖,撇了撇浮叶,吹了一吹,啜了一口,忍不住诧异地抬起头来,“好茶。明前毛峰。想不到家里还有这样的好茶。”
明珍微笑,“外公,这是九月的时候,舒先生结婚,我去参加婚礼,舒先生给来宾的回礼。”
“呵,舒先生。”柳直点了点头,他记得这个曾经做过书塾先生的男子。“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有四十好几了罢?”
明珍点点头,“舒先生请了不少有头面的人物,当场就把收到的礼金,统统捐了出去,支援抗战。”
“倒是个人物。”柳直说罢转移了话题,“青云,你与承冼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柳青云犹豫,不知怎样开口,承冼却紧紧咬住了嘴唇。
“说!你们瞒不了我一世。与其教我从外人口里知道,还不如你们亲口告诉我。”柳直放下手里的茶盏,握紧了手杖。
“父亲…”柳青云铮铮男儿,此时双膝一弯,跪在了父亲的跟前。
“你…你做了什么…”柳直声音喑哑,“你做了什么?”
“爷爷——不是父亲…”承冼见父亲跪了下来,眼圈一红,也跪在了祖父面前。
“父亲…儿子不孝…”柳青云重重磕头,“儿子不想让您知道,可是您说得对,与其让您从外人嘴里知道,还不如我亲口告诉您。”
小外婆眼看情形不对,赶紧上前,与明珍一左一右轻轻安抚柳直的肩膀。
“你——说。”柳直闭了闭眼睛。
“父亲,徽州有人来——”柳青云闭上了眼睛,滚滚热泪沿着脸颊无声地滴落,“他们说——”
“说什么?!”柳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浑身轻颤。
“他们说,老三投靠了日本人,把老家的房子地产都拿了去孝敬日本人,日本人就把芜城的工厂给了老三…”柳青云语带哽咽,“他们说,老三做了汉奸!”
柳青云脸上羞惭的泪汹涌不绝。
汉奸!
这两字如同惊雷,在房间内炸响,震得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良久,柳直才以手杖狠狠顿地,“孽障!真真孽障!”
“老爷——”舒氏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跑去做了汉奸,老爷的心里怎会好受?
“罢了罢了,我们柳家一门几代,忠君爱国,到头来,却出了一个汉奸,是我教子无方啊!”柳直老泪纵横,祖上实业救国梦碎,可到底血脉里有文人的傲骨,山河倾颓,有再多钱财,也是枉然。想不到却了个孽子,为了一点点钱财,投靠了侵略者,做了汉奸,这叫他黄泉之下,如何有颜面去见先人?!
“去去去!去登报,同他脱离关系!我们柳家没有他这个人!他不是我柳直的儿子!”柳直面红如赤,双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根根迸出,大声咆哮,说完,便一头载倒下去。
第六十九章 乱世相许(1)
殊良发现自己仿佛久未见过明珍,已是两天后的事了。
“你见过柳明珍没有?”殊良在临时医院里拉住一个女护士问。
护士摇了摇头,“明珍已经两天没有来过了,想是家里有什么事罢?眼门前事体这么多,少了伊还真忙不过来。”
殊良心下再着急,也还是同医生清点了药品数量,做了交接,又问明了缺少什么药物,这才同医院里的医生告别出来,跨上脚踏车,直往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殊良趴在铁门外向内里张望。
柳家的深深庭院早已没有了数月前的花团锦簇笑语莺声,虽然在空袭当中侥幸逃过一劫,然则被炮弹震动波及,破碎零落的玻璃窗,久疏料理的花圃,让显得凄凉冷清不已。
殊良拍了拍铁门,门上的雕花门环发出“哐啷啷”的声响,刺耳已极。
过了一会儿,殊良远远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跑了过来,跑近了,发出微讶的低呼,“纪殊良,你来了?!”
殊良看仔细了,竟然是明珍的大妹,明珠。
殊良与明珍一家早前并不算很熟悉,兼之又比明珍小两岁,柳家一门总当他孩子看待,明珠更是直呼其名。
在殊良的记忆里,明珠一直是个胖冬冬软绵绵的福娃子,如今却瘦了,大眼伶仃,竟与明珍有七八分相像了。
明珠三两步跑过来,打开铁门上的铜锁,拉开一点门缝儿,放殊良进来,复又锁上铁门。
殊良看明珠熟稔的手势,想是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了。
“你姐姐呢?”殊良问。“我两天没见着她了,她没什么事儿罢?”
明珠眼神一暗,“姐姐在家,她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外公不大好…”
明珠的声音低微了下去。
外公在柳家,一直是顶梁柱一般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外公在,大家就仿佛都觉得不怕,一切会好起来的。外公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前次外公在地窖躲避空袭时突然得了脑卒中,已经叫家人大为紧张了,如今这情形——明珠不敢往下想象。
“外公怎么了?”殊良心下一惊,他知道外公柳直在明珍心中的分量,赶紧道:“快带我去看看。”
明珠点了点头,上一次多亏有了殊良送来的安宫牛黄解毒丸,才救了外公一命,也许今次殊良还有办法。
明珠领着殊良进了客厅,绕过一组沙发,转往左翼。
殊良留意到,家中只得老少妇孺,男人都不在家中。
“明珠,柳伯伯许伯伯和承冼哥人呢?”殊良问。
“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又寻了一处店面,打算把生意继续下去。我们不能这样坐吃山空。爹爹出去了,说是看看有没有旧友,能帮得上忙,可以将我们送走的。”
明珠把殊良领到一间房间门前,压低了声音,“姐姐已经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顾外公两天了,我担心姐姐身体吃不消。你进去劝劝姐姐罢。”
“好。”殊良轻轻敲了敲房门,然后推门进去。
门内,光线微暗,床上躺着一个孱弱老者,老者的床前,有一道同样瘦弱的剪影,握着老人的一只手,一动不动。
“姐姐,纪殊良来了。”柳明珠小声说。
那道瘦弱的剪影仿佛已化为一块长石,静静地,恍若未闻。
“明珍…”殊良柔声叫明珍。
明珍置若罔闻。
“姐姐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明珠心急如焚,“谁劝她都不听。”
殊良点了点头,示意明珠将此间事交给他,“你去给你姐姐冲一碗糖水来。”
“嗯。”明珠跑开了。
殊良轻手轻脚走到柳直的床边,怕惊扰了明珍似的,站在窗头观察老人。
柳直面如金纸,气息轻浅,双目紧闭,两手成握。
殊良凑在老人耳边轻唤:“外公,外公,你听得见么?我是纪家的殊良。”
殊良仔细留意柳直,只见他眼皮下的眼球似有转动迹象,显然是听得见说话的。
“明珍!明珍!!”殊良绕到床的另一边,握住明珍的肩膀,摇了摇,“你这样,伤了身体,等外公醒来,会心疼的。去,去洗一洗脸,刷了牙,我有办法让外公醒来。”
这句话仿佛惊蛰一声春雷,唤醒了始终不肯动一动的明珍。
明珍倏忽扬起睫毛,望向昏暗中的殊良,那两道眸光,直似蒙昧中的两道明光,闪电般射进了殊良的心坎里去。
殊良有一瞬间,不能言语,随后,微笑起来,“去罢,明珍。”
“拜托你了,殊良。”明珍声音沙哑,少女清澈如水的声音此时低沉得如同被砂海淹没般苍茫。
明珍站起身来,有刹那眩晕,忙扶住了床柱,随后强自忍下了,走出房间。
等明珍走出了房间,殊良轻轻掰开柳直的手,在掌心里按摩揉搓,终于让老人放手了手掌。
“外公,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的话,这会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说完,自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包针灸针来。
这针灸的用具,是殊良因为好奇,跟自家药房里的中医要来学习的。那老先生见殊良有心要学,又天资颇聪,因此也不拘深浅,教了殊良一些。
而殊良此时要用的,正是所学不多的,救命之术。
殊良当日学时,那老先生已经对殊良郑而重之地再三强调,“此实乃万不得以而为之术,只能活人一时。”
殊良好奇追问,那老先生便叹息,说人体经络血脉,自有运行之法,循环往复,若气滞血淤,便百病丛生。若疏通经络血脉,自然病消体愈。可是若果身体虚弱,未得循序渐进,而强行打通淤滞的经脉,如同耗损油尽灯枯者最后一点气血,虽然当时或可清醒,可是维持不久。
而今,殊良要用的,正是此法。
强行疏通老人滞于经脉内的淤血,实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
老人紧闭的眼皮下的眼睛,竟然动了动,一只手也轻轻握了一握。
“外公——开始了。”
第七十章 乱世相许(2)
明珠在厨房里,冲了一碗糖水,另剥了一只白煮蛋,放进糖水里。
柳家如今虽说还不至于捉襟见肘,可是到底伤了根骨,已大不如前。连鸡蛋都须得配给着给一家人吃了。
明珠端着糖水碗,走出厨房,重新往外公房间去,不意竟看见姐姐明珍从两姐妹的房间里出来。
“姐姐。”明珠鼻尖一酸。
明珍已经略事梳洗,用凉水漱过了口,换了一件烟灰底子绣栀子花的薄秋衣出来。听见妹妹明珠一声鼻音浓重的轻唤,明珍停下脚步,等妹妹赶上来,伸手摸了摸妹妹瘦削的脸庞。“辛苦你了,明珠。”
明珠只听了这一句,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滴在碗里,化成一个个无言的涟漪。
明珠打小上有大姐明珍,下有幼弟明耀,家中对伊殊无要求,只愿伊健康快活一生,是以几曾受过这样的苦?眼下听见姐姐明珍一句“辛苦你了”,再也忍不住胸中一腔悲苦。
到底,也还只得十四岁罢了。
明珍心疼妹妹,抽出袖笼里的细布手绢,仔细替明珠擦干眼泪,“这是给我吃的吗?”
明珠大力点头,忙不迭将手里的碗递给姐姐。
明珍口中干苦,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是不想再叫妹妹家人为她着急,接过景德镇的细白瓷青花碗,小口小口地将一碗糖水悉数喝净,又囫囵将白煮蛋吃了。“谢谢你,明珠。”
“姐姐。”
两姐妹都瘦得仿佛见骨,大眼伶仃,颧骨都凸了出来,惊人的相像,可是相对微笑时,却又惊人的美丽。
明珠跑回厨房去,搁了碗,又跑回来,同明珍一起回到外公房间。
两姐妹一进门,便看见外公柳直,竟已醒了。
“外公!”两姐妹齐齐扑在了柳直床前,床头另一侧,殊良心酸地望着这一幕。
“…乖…囡…”柳直讲话十分吃力,且听来含混不清,可是看见两个外孙女,老人的眼里还是露出了高兴的光芒。
“外公!”明珍拉住外祖父的一只手,那手上皮肉松弛,布满了老人斑,松松地搭在床沿上。
“…去…把家里人…都叫来…”柳直望着床前两个少女分明应该如花般丰润的年纪,却依稀瘦得吓人,眼窝深陷的脸容,断断续续地说。
“我去。”明珠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转身走出去。
明珍只死死拉住外公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没一会儿,走廊里便响起杂沓声音,舒氏搀着季氏,二舅妈扶着三太太,奶妈手里抱着半睡半醒的明辉与柳茜云一起,都走了进来。
众人看见柳直醒了,俱是惊喜万分,季氏嘴里叠声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大世显灵了”,舒氏则是微微转过身去,不停地抹眼泪。
三太太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床前,号哭起来,“老爷…”
柳直叹息,也不阻止,任她哭个够。
等三太太苦得差不多了,自己收了声,众人才有心情询问殊良,柳直的情况究竟怎样。
殊良只得隐晦地说,要让柳直多休息,吃些温补的食物,方便的话,到室外换换空气,不宜操劳。
众人感谢不已,舒氏留殊良吃晚饭,明珍也挽留殊良。
“恭敬不如从命。”殊良两日未见明珍,到得现在,都还没能同明珍好好说上两句话,自然便允了。
“去去去,你们小孩子到后头说话去,别在厨房这里碍手碍脚的。”舒氏强笑着赶明珍离开厨房,却伸手拉住了想一起跟出去的明珠。
等明珍与殊良走出了客厅,舒氏才轻轻一摸明珠的头顶,“小妹,让他们单独待一歇歇罢。”
明珍与殊良出了客厅,走进花园。
花园如今已经荒芜,原本种着月季蔷薇芭蕉的花圃里,不过两月时间,便杂草丛生。房子的红色砖墙上本来碧绿如水的爬藤植物早早地枯黄,遍生颓败之感。
明珍揪了一截蔷薇枯枝,轻轻执在手里,“殊良,你实话对我说,外公他老人家…还有多久时日?”
殊良听了,并不诧异。
明珍从来都是心细如发的女孩子,一颗坚韧的心被包裹在伊温润的外表之下。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孩儿呵,温柔而坚强。
“外公去日无多,家里人好好陪伴他老人家罢。”殊良不隐瞒明珍,给明珍无谓的虚妄假像,与饮鸩止渴无异。
明珍点了点头,想哭,却害怕教屋里的人无意间看见。
十四岁已经高过明珍一头的少年殊良,长声叹息,手臂一伸,将明珍揽进怀里,一手手掌将明珍的头压在自己肩上。
几乎在面孔压在殊良肩膀上的一刹那,明珍便无声哭泣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过耳畔,滴在殊良的肩膀上。
少年的身量还未长开,可是,一双肩膀却已经宽阔得仿佛足以挑起一切般,坚定如磐石。
只是当明珍的眼泪滴在少年的肩膀上,少年浑身一震,那眼泪,冰凉而灼热,似是烫在了心上。
殊良就这样一手抱着明珍,一手压着明珍的后脑,只望时间就此停驻,永不流逝。
然而恰在此时,铁门一阵“哐啷啷”响动,惊醒了明珍。
明珍自殊良怀中脱身出来,一眼望去,“啊,是爹爹和二舅舅他们。”
奔过去替三人开了门,许望俨深深看了殊良一眼。
二舅舅才想苦中作乐,调侃甥女一句,只听明珍轻声说:
“外公醒了。”
三人再顾不上刚才明珍与殊良抱在一起的事,连忙奔进屋里去。
殊良留在柳家用过晚饭,又看外公稍微喝了一碗米汤,原打算就此告别,可是外公却执意要殊良多坐一歇,又叫了所有妻妾儿孙进来。
老人精神颇好,询问了外头的情形,又关心了几个孩子的课业,叮嘱不能因此废了学问。随后感慨,自己一生,到底是辜负了三个妻子,临老还要陪着他吃苦。
三太太听着听着便哭了开来,她再泼辣,也仅仅是想让自己的丈夫多注意她些。
柳直唤三太太到床前,“…我留了一箱金条…有一日我去了,贤淑她们同你…三人一人一份,总不能教你老无所依。你去寻那孽障也好,是留在家里…也好,一切随你自由。”
“老爷…”三太太一听柳直这分明是交代后事,哭得更厉害了。
柳直喘了一口气,继续对儿子女婿说,“柳家的家业,能振兴,便振兴下去,倘使无以为继,也便罢了。不要强求。”
柳青云许望俨柳承冼三人郑重应承。
老人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终于,将眼神落在了明珍身上。
“…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能眼见明珍…穿上大红嫁衣…寻到一个良人…”
“外公…”明珍强抑眼泪,一句“我不嫁”哽在喉间。
“外公——”忽然,一直默默聆听的殊良双膝跪倒在柳直床前,同明珍并跪在一处,“外公,如果你信我,请将明珍许给我做妻子。”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第七十一章 乱世相许(3)
柳直努力以蒙昧的双眼望着跪在他床边的少年。
蓦然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时他还年少,也是这般年纪,长辈做主,娶了季氏进门。他心性未定,嫌长他两岁的季氏木讷沉闷,总不愿意宿在她房里,觉得伊欠缺才情,懦弱愚钝。
如今想来,他一生,竟未珍惜过季氏。他宠爱女儿,或者也是怕女儿被季氏教养得同她一个模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纪轻轻已经暮气沉沉罢?
总算女儿婚姻幸福…柳直叹出一口气来,脑海中又浮起明珍百日时,徽州城中那老疯婆子的话来: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
当日只觉得那老疯婆子满嘴胡诌,晦气得紧,可是今日想来,竟精准无匹。
明珍与世钊,如今终是错过,或者,眼前这个少年,才是明珍的良人罢?
柳直努力抬起手来,向殊良招了一招,“纪家孩子,近前来。”
殊良膝行几步,贴近了老人的床侧。
柳直抓住了殊良的手,“你真心喜爱我的明珍么?”
殊良回眸望了一眼红肿着眼皮强忍眼泪的明珍,随即凝视老人的双眼,郑重颌首。
“是,外公,我真心喜爱明珍。”
“你能做到无论何时何地,都珍惜呵护明珍,一生只得明珍一人么?”老人紧了紧手中的力道,语出惊人地问。
“是,外公,我能做到无论何时何地,都珍惜呵护明珍,一生只得明珍一人。”殊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少年处在变声期的嗓子,此刻却异常地低沉清澈,似一瓮刚拍开泥封的陈酿,醇厚无比。
老人微笑起来,“记得你今日在我床前,对我允诺的每一字每一句。”
说完,柳直又勉力朝明珍招了下手。
明珍立刻膝行到外公跟前。
柳直看着外孙女一双红肿的眼,心中不忍不舍,可还是拉起明珍的手,轻轻交到了殊良的手中,“明珍,外公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望你一生幸福顺遂,平安终老…殊良,我把最珍爱的外孙女,交给你了…”
“外公…”明珍的眼泪扑簌簌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打在老人还有殊良与她交叠在一处的手背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想睡一歇歇,你们都去休息罢。”柳直阖上眼帘,低声说道。
“是啊,明珍,你照顾外公两天没歇过了,赶紧去休息休息罢,这里有我同你母亲照顾着。”二舅妈轻声道,“殊良你多陪明珍一会儿。”
“是。”
殊良扶了明珍出来,明珠将两人引到房间里,对两人说,“姐姐,殊良,我去明辉房里,看看他的功课。”
说完,明珠识趣地走出房间,将门虚掩。
自外公房里出来,殊良一直握着明珍的手,不肯放开,这时再舍不得,也一点点松开,扶明珍半躺半靠在床上。
“明珍,你且好好休息,我回家去禀明父亲母亲,尽快迎你过门,好不好?”
明珍的双眼一片模糊,竟看不清殊良的脸孔,只得一个大概的轮廓。
明珍伸手,轻轻触了触少年的脸廓,“殊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回家同父母说,倘使他们不同意,便罢了,莫要强求。”
这个少年,从小便喜欢在她身后,私自从家中跑出来,独自一人乘火车跟到芜城去,把家中急得鸡飞狗跳,她来上海,他便也执意来上海…
他的心思,她懂。
她由来只当他是弟弟,从未想过或有一日,自己要做他的妻。
即使到了今时今日,此时次刻,于她,也是难以想象的。
明珍胸中酸涩,混着丝丝缕缕的无奈。
竟然不忍心再教这少年听见她一个“不”字。
殊良回到家里,家里父母已经等得心急如焚,见他进门,纪母赶紧过来,握住儿子的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见浑身上下并无大碍,才长出一口气来。
“我叫你不要瞎担心罢?”纪父叹息,老妻只得这一个儿子,珍惜宝贝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恨不能再放回肚子里去才安心。
“哪恁会得不担心?”纪母挥了挥手里的真丝绢子,几乎要摔到丈夫的面门上去,“这外头兵荒马乱的,谁晓得日本人的飞机什么时候炸过来?他才多大点的孩子,就在外面奔波?!我哪里舍得?”
说着说着,纪母便哭了起来,“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晓得我这当娘的有多揪心…呜呜呜…”
“殊良,赶紧劝劝你娘!”纪父听得头大如斗。
殊良因有心事,所以只揽了母亲,在沙发上坐定。
“母亲,您别哭,我有事同您和父亲说。”殊良道,没有说“商量”,只是想同二老“说”。
纪母拿真丝绣着绿萼花纹的绢子印了印眼角,“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