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城中取消三日宵禁,明珍跟随了家人一起进城看戏。
散了戏出来,外头人山人海,天上烟花灿烂。
许望俨挽住两个女儿,柳茜云牵着两个儿子,在人群里慢慢地向前走,看见抬阁的小演员由大人抬着经过。
“娘,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最小的明耀也已经十岁,忍不住指着抬阁上的小孩儿问母亲。
“傻瓜,因为你年纪太大了,又沉,下头的叔伯们抬不动你。”明珍回身刮一刮弟弟的鼻梁。
“那为什么我小时候也没有上去过?”明耀契而不舍地追问。
“那是因为娘舍不得你,上头又冷,又要一直站着,娘怕你吃不消。”明珍捏一捏弟弟胖冬冬的小脸。
一家人说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忽而听见有人叫明珍的名字,明珍回过头去,然后,在人海里,看见了舒先生。
舒先生已不做长衫打扮,而是西装革履,戴一顶礼帽,臂弯里挽着一个穿旗袍外头披一件银鼠毛大衣的年轻女子。
“舒先生。”明珍轻声说。
“舒兄。”许望俨碍于手里牵着女儿,所以只向舒先生颌首。
舒先生同那妙龄女郎挤过人群,走近明珍一家。
“明珍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舒先生不是不感慨的,一转眼工夫,小小女孩儿都已经亭亭玉立。“听说是要嫁人了罢?”
明珍点点头,“我记得舒先生以前极反对女孩子早早嫁人,总希望我们多学些知识。那年开颜因着要嫁人辍学时,您十分不舍。现在我也要嫁了。”
舒先生的眼神有些暗淡,“开颜已经没了。前年因为难产走的…”
仿佛想起了眼下正是过年,舒先生收敛了哀色,“明珍结婚时,先生也不晓得能不能到场,就先送你一样东西以示祝贺罢。”
说完,舒先生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牌子来。
那是一块玉牌,一面刻着象征财富的貔貅,另一面则龙飞凤舞刻着财源滚滚的字样。
明珍忍住骇笑,想不到那样清俊斯文的舒先生,做了生意之后,出手阔绰不说,品位也真正教人跌破眼镜。
“这怎么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舒先生,我们不能收。”许望俨示意明珍将玉牌还给舒先生。
舒先生摆摆手,“明珍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当年明珍发生意外,我难辞其咎,多得你们并不追究我的责任。这只是一点点小小心意,还请小明珍收下。”
明珍看看父亲母亲,见他们点头,才将玉牌收进怀里。
明珠连同明辉明耀只顾着看天上的烟花,全没有注意这些。
明珍一家又与舒先生寒暄几句,才彼此告别。
舒先生与女伴站在人群里,看着明珍一家渐渐走远,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做得究竟对不对?”女子问舒先生。
“…”舒先生低头看了女子一眼,“她是个沉稳低调的孩子,我相信我们将东西交付给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可是那孩子并不知道…”
“不,她一定知道。”舒先生微笑,“我相信。”
此刻,欢庆喜悦的气氛中,所有人都不知道,战火离乱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第三十九章 狼烟遍地(2)

淮闵走进大帅府的客厅,迎面兜头盖脸便掷过一只烟缸来。
多得淮闵身手敏捷,一闪身,便躲过了成只水晶镂花大烟缸。
美丽晶莹的水晶烟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碎成无数片。
“父亲,早。”叶淮闵朝父亲叶放微笑。
“早?!”叶放穿着便装,手里拄着手杖,怒不可遏。“哪里还早?一夜未归,带着一身胭脂烟酒之气进门,这叫早?”
“父亲,至少我还回来,不是么?”淮闵轻笑,全不将父亲的怒火放在心上,“老冯,我饿了,家里有没有吃的?”
一旁叶家的侍卫官冯少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两父子一眼,叹息一声,准备到厨房去看看。
“不许给他准备吃的!!”叶放以手杖大力杵地,发出咚咚声响。
叶淮闵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父亲叶放脚下铺着地毯的位置,怀疑下头的大理石地砖已经被手杖砸出裂纹来。
冯少尉只能退后一步,任这两父子言语厮杀。
“说,你昨天去哪儿了?”叶放略低了低声音,看向自己的幺子。
“您难道不知道?”淮闵挑眉,“我当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您呢。”
“逆子!”叶放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操起手杖劈头盖脑抽向淮闵。
淮闵左右闪避,并不还手。
“父亲,当心茶几…当心眉姨的雨过天青瓶…当心…”一边闪躲,一边还提醒父亲注意脚下手边。
“四少,您就少说两句罢。”冯少尉看得胆战心惊,只能尽量在叶放身后收拾残局。“大帅也是为了您好——”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淮闵眼神微讽,“老冯你不用当和事老,这事儿早晚得说清楚。”
“你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叶放怒吼,“你到底娶不娶?”
“父亲,要娶您自己娶,你既然娶了四个,也不在乎再多娶一个。”淮闵闪过一杖,冷冷说。“这件事我是决不会听凭您的安排的。”
“我毙了你!”叶放怒极,一把扔掉手杖,抽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就指向儿子。
“大帅,您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冯少尉死命拉住叶放的手臂。叶家的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于没有结婚的他而言,简直就是自己的孩子。叶家父子素日都很好讲理,可是一但牛脾气发作,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四少,您就听大帅一回罢。”
“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叶放气极攻心,口不择言。
“正合吾意。”叶淮闵深深望了父亲叶放一眼,这个两鬓班白的中年人,眼底深处有着浓重的忧伤。是的,忧伤。
淮闵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出这个养育了他十八年的地方,投奔外头广阔未知的怒海。
等淮闵走得远了,早已不见了踪影,侍卫官老冯才轻轻松开叶放的手。
叶放叹息一声,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扣动扳机,只听咔哒一声,却并没有子弹射出。
原来竟是一把空枪。
老冯扶着叶放在沙发上坐下,又召了佣人来,将一片狼籍的客厅打扫干净。
大帅府原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总有小姐太太来同崔姨太一起打牌九搓麻将喝下午茶,少爷小姐时不时在房子里弄出些响动来,引得家中下人前出收拾残局。
虽则忙碌,但毕竟充满了生气。
可是如今,小姐去了上海读尼姑学校,几个太太常年住在外头,很少回来,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各自娶了大帅替他们定下的新娘,搬到外头去住了。虽然住得不远,可是毕竟不像从前,总是隔着些什么了。
如今四少爷也走了。
这两年四少爷变化极大。
他少时是个体贴的孩子,不知恁地,就沾染了纨绔子弟走马章台的恶习,徽州城里有名无名的胭脂馆成了他经常出入的地方。
老冯心中多少有数,这是四少爷郁郁不得志造成的。
叶家在徽州,如今处境尴尬。
南京政府如今正忙着抢班夺权,一时半刻也顾不上徽州这一摊。徽州如今是日伪政府的的天下,日本特务和宪兵队对叶家虎视眈眈,时时刻刻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处地盯着叶放和几是少爷,只等着叶家行差踏错一步,就一举褫夺了叶放手中的那点兵力。
叶放只能隐忍。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追随他的兄弟被日伪政府收了编,成为人人唾弃的伪军,可是又不能使一时义气,害了这些人。
叶放的痛苦煎熬,使得他两鬓头发迅速花白。
等佣人打扫完客厅,老冯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叶放的手里。
“大帅——”
叶放摆摆手,“他走了也好。如今徽州形势复杂,一触即发,他在这儿,碍手碍脚。”
“可是四少未必理解您的苦心…”老冯心里微微苦涩,国将不国,家何以家?
“你找几个忠心的手下,暗地里护送他,去上海罢,他姨娘和妹妹多在那里,多个人,也好照应。”叶放倦怠地挥了挥手。
老冯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见叶放倦然地半闭上了眼睛,便再不多说,行礼退下。
淮闵走出大帅府,走得远了,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座落在身后巍峨的府邸。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只怕到时早已物是人非。
这样一想,心中不免有淡淡的伤感。
他走马章台眠花宿柳也非一时一日之功了,父亲即使不满,也并没有做出一副要枪毙了他的样子。
如今竟因为他一夜未归而大发脾气,甚至掏出枪来,不晓得到底要做样子给什么人看。
可是,他再不能回去。
父亲赶他出来,他一时却也无处落脚。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那是再真不过的。
你财雄势大的时候,伊们笑脸相迎,一旦落魄,转脸便冷若冰霜。
倘使伊们晓得他被大帅赶了出来,初时或恐还不如何,时间久了,到底是要受冷眼的。
可是,他也不能就这样走了,他还有个地方要去。
扬手叫了黄包车,淮闵报了地址,“去琼花馆。”
“好叻。”黄包车夫伏低身体,拉着车子在街道上奔跑起来。
过不了多久,就停在了琼花馆门口。
淮闵给了车钱,也不要找头,径自下了车,走进琼花馆大门。
门内,大茶壶看见才从琼玉姑娘屋里离开的叶四少又回来了,神色略显得慌张地迎了上来。
“呦——四少来了,里边请里边请。”大茶壶点头哈腰地将淮闵迎进馆内,一边张罗着叫跑堂的小厮上茶一边咧开一嘴微微烟黄的大牙,“四少可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到琼玉姑娘屋里去。”
“这个——”大茶壶搓了搓手,“四少——恐怕不妥。”
“怎么不妥了?”淮闵微微眯起眼来,他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事,也不见得传得这么快,前脚他走出门,后脚就传到这琼花馆来了?
“琼玉屋里现下有人。”大茶壶暗暗叹气,这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呢。
叶四少前脚走,后头那人就来了,原以为四少早上才走,一时半刻不会再来了,想不到四少在外头兜个圈,又回来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谁在屋里头?”淮闵眼风微冷,“不是说好了,琼玉我包了么?”
“四少您别生气,他们只是借琼玉那屋谈生意,请琼玉做个陪,没别的。”
做个陪?没别的?鬼才信他!
淮闵一把推开大茶壶,也不理后头馆主迭声的呼唤,大踏步就奔上楼去,来到琼玉的门口。
抬脚,踢开了房门。
房内房外,两相愕然。

第四十章 狼烟遍地(3)

琼玉最先回过神来,起身迎了上来,一双纤细素手搭在了淮闵是手臂上。
“四少来了,快进来坐,门口风大。”
淮闵微微冷哼一声。
屋里正与一位胖先生对饮的舒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淡淡一拱手,“叶四少。”
那在客座上的胖先生真是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只看这气氛,都晓得是争风吃醋的戏码。
胖先生颤颤巍巍地将手里的酒盅放下,寻了个由头,借故告辞。
淮闵看也不看那胖老头一眼,只冷冷瞅着舒先生。
“四少,有什么话我们进屋里说,站在这里多累。”琼玉软语温存,轻轻抚淮闵的膀臂。
淮闵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进屋,用脚猛地踢上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在楼梯口鬼鬼祟祟张望的馆主与大茶壶心头一颤悠。
身材已经发福的馆主赵妈妈捏着手里的真丝绢子,直嘟囔,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打起来了,她还要不要做生意?这叶家虽然不比早年势力最盛的时候,但余威犹在,即便是日本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会卖叶家一分薄面。叶四少虽然不是恶霸型格的人,可毕竟年轻气盛,哪里肯生受这样的委屈?
“要不,把警察局长请来罢?”大茶壶小心翼翼地问。
赵妈妈一巴掌拍在大茶壶脸上,“你生怕人家不晓得他老人家昨天宿在馆子里?去,下去招呼客人去!这里老娘自有办法。”
大茶壶有些委屈,可还是下楼去了,留下赵妈妈将一干等着看戏的人都驱散了,然后自己蹑足潜到琼玉的门外,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个究竟。
屋里,淮闵与舒先生相对而坐,琼玉分别替两人斟了茶水,搁在两人手边。
“四少,您别误会,舒先生只是觉得我屋里清净,不似别的姑娘房中那么花里胡哨的,所以约了马老板到我屋里头谈生意…”
淮闵看了琼玉一眼。
琼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乌发雪肤,长眉下一双美丽大眼,顾盼生辉,琼鼻皓齿樱唇,素色旗袍衬得伊仿佛自画里走出来般,温柔静好。
淮闵第一眼看见琼玉,便无端生出一股子怜惜来。
事后淮闵想,也许,是因为,在某个特殊的角度,琼玉似极了那个他可望却不可及的女子之故。
淮闵闭了闭眼睛,他给了馆主赵妈妈一大笔钱,嘱咐她不让琼玉再接客人,可是——
“你真当我不知道么,琼玉?你过年的时候,陪了谁出去?你那件银鼠毛的大衣,是谁给你买的?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晓得?琼玉——你真叫我失望。”
琼玉听见淮闵语气里的疏冷,几乎落下泪来。
“四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样想的?”
舒先生叹息,“四少,确然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琼玉姑娘,实是君子之交。只是家中催我完婚,我却没有一个可意的女子,只能假托喜欢上了琼玉。这徽州城里,谁不知道琼玉是你四少的人?家中自然也不好再催逼于我,毕竟他们并不乐见我真的娶琼玉姑娘进门,同四少结了仇怨。”
淮闵睇了一眼舒先生,只见他面上十分诚恳,没有半点作假,终是点了点头。
“琼玉,我要去上海,这就走,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去?”淮闵问道。
琼玉一愣。
上海?
之于她,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她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地方,淮闵竟要带她一起去?
“琼玉,你既然同四少有事商量,我就先告辞了。”舒先生站起身来,走过淮闵身边时,在淮闵肩上按了一按,“四少,好好同琼玉说,她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淮闵按住自己肩膀,望着舒先生走出去的背影,然后握紧了拳头。
“四少…同你去上海…做什么呢?”良久,琼玉低声问,“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惯了小姐日子,此去,十里洋场,那里有我立足之地?四少对我的好,我知道。可是,终不能长久。早晚四少是要成家的人,到时候,四少的身边,哪里还会有我的位置?琼玉并不是不知好歹的女子,只不过,我始终要为自己打算…”
琼玉没有说下去,因为淮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吃不了苦。她委婉地同他说。
她想嫁人,找个好归宿,可是她的归宿不是他。她婉转地同他说。
淮闵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不想去,我也不逼你,可是如果你来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琼玉含泪点了点头。
淮闵起身,捏紧了拳头,走出琼玉的房间。
拉开门的一瞬间,一直在门口听壁角的馆主赵妈妈差点一跤跌进屋里,抬头看见淮闵冰冷的眼神,赵妈妈讪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真丝绢子。“四少,您这就走了?不在这儿吃饭?”
“好好照顾琼玉,倘使我下次来,见她过得不好——”淮闵沉声说。
“一定的,一定的。”
淮闵离开了琼花馆,直到很远,且确定了身后并没有跟踪的人,才一点点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小小一张字条。
上头,是一个地址,同一个人名。
淮闵认真记下地址与人名,随后将纸条吞进肚子里。
大步,离开这个充满了他生活成长记忆的地方。
身后,战争的阴霾,已拉开了厚重而血腥的帷幕。

第四十一章 狼烟遍地(4)

三月底一个冬意渐渐消融,微风轻暖的日子,淮闵乘的良帆号客轮抵达外白渡码头。
在客轮上闲闲几日的淮闵伸了个懒腰,拎起自己短少的行李,走出船舱。
甲板上人头涌动,偶尔看见深目高鼻西装笔挺的洋人同酥胸半露裙裾摇曳的洋女,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淮闵不意外看见有贼手伸向富人的口袋。
淮闵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世道艰难,逼得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
走下舷梯,淮闵只见一片人山人海,不由得想起在徽州时,父亲请来的教习先生,滔滔不绝向他们讲述的关于上海的历史:它的兴起与内河水运密切相关。上海境内江河纵横,港渠交错,水运资源丰富,发展内河航运,得天独厚。古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早就利用内河泛舟行商。至唐宋,河运渐兴,漕粮及盐,入运河,抵苏扬京都;经长江,达皖、赣、两湖,并推动上海地区港口的形成和发展,华亭镇港、青龙镇港、上海镇港相继从渔村脱颖而为人舟云集的商港。明代,上海内河航道先后在夏原吉、李充嗣等人的主持下,形成了黄浦江新航道,完成了江浦合流的重大工程,逐步开辟了由内河至华中、华北地区的水路运输,“乘潮汐上下浦,射贵贱贸易,驶疾数十里如反覆掌,又多能客贩湖襄燕赵齐鲁之区”,以至松江府绫布二物,“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清康熙帝开海禁后,上海商业运输空前活跃,河运与海运相互促进,上海遂为“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逐渐确立了国内贸易中心和航运中心的地位…①
以前淮闵来上海,总是乘家中的车子,离了徽州,经省公路,进上海,抵达公馆,这中间从没有在这样嘈杂喧闹之处停留过。如今被父亲一怒之下赶了出来,自己乘船入沪,才晓得早前他的眼界被家世束缚,只看见了冰山一角。
人群中有老弱稚幼,寒冬未尽,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相互扶持着,伸手乞讨。
多半路人,都麻木着一张脸,视若无睹,从乞讨者身边经过,不肯,亦或者没有能力施舍他们的怜悯。
淮闵心中恻隐,经过这一老一小身边时,摸了摸口袋,找到几个零碎角子,放进老人瘦骨嶙峋的手里去。
淮闵知道这几个角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总可以换一两个馒头一碗茶水,教这一老一小解一时饥渴。
可是走出去没多远,淮闵便听见身后有骚动声响,回过头,只看见人群让开路来,几个小泼皮一哄而散。
淮闵眼利,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乞讨的老者倒在地上,稚弱的孩子跪在老者身边,不断摇撼老人。老人摊开的手里,哪儿还有那几个角子的踪影。
淮闵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返回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哪怕他给那一老一小再多的钱,也没办法一直守着两人,防止泼皮流氓强抢。
或者,那些麻木而过的人,早知道这样的结局罢?
这万恶的社会。
淮闵冷着一双曾经清朗温润的眼,走出码头。
远远地,淮闵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淮闵哥哥!淮闵哥哥!”
淮闵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开司米大衣,戴一顶紫红色法兰西呢帽的少女在人群里用力地跳了几跳,朝着他挥手。
淮闵心中微微一暖,在人群中跋涉,走到少女近前。
“淮闵哥哥,总算等到你了!”少女上前,一把拉住淮闵的手。
“阆阆,别没规矩。”一旁,美丽的少妇轻声对少女说。
“眉姨,阆阆。”淮闵轻拍一下少女的肩膀,“阆阆比上一次又长高了。”
来的竟是崔姨太与淮阆,实出淮闵的意料。
淮闵上船前,给上海公馆发了电报,只说要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原以为家里的司机会来接他,想不到姨娘同妹妹竟联袂而来。
“阆阆今日不用上学的么?”淮闵挽着姨娘,一手揽着妹妹淮阆的肩膀,朝停在路旁的车子走去。
“唉…这孩子,听说你要来,一早已经嚷着要来接你,单单问司机船什么时候到港就问了十好几遍了。”崔姨太掩嘴轻笑,“非得第一时间见着四哥不可,劝都劝不听。”
“妈咪…”淮阆跺脚,娇嗔。
崔姨太微笑,“淮闵,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淮闵暗暗叹息,“这次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那太好了!四哥,有你陪着我,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动辄取笑我。”
“怎么有人取笑你么?”淮阆紧了紧揽在妹妹肩膀上的手。
“哼,她们说我是不得父亲兄长宠爱的,总不见父兄来接我放学。现在好了,四哥你可以天天来接我放学。”
淮闵听了,朗声笑,“就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