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摇头推了,她并不怎么认识世钊的同学,再说,她还没有同小外婆看完帐。
世钊也不强求,只说下次再见,便走了。
在门口碰见胖冬冬的明珠,世钊笑着捏了捏伊的脸,告辞出去。
“姐姐要同世钊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明珍拉过妹妹,将伊奔得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就再不会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只晓得玩,一点不识人间疾苦。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会儿,总算哄得明珠将这一茬儿给抛在脑后了,蹦跳着跑出去找弟弟们玩儿去了,明珍才捧住脸,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回想刚才的那几个轻浅的吻。
以后,成了婚,就是这样么?一直一直在一起,拥抱亲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萌动发芽,茁壮成长。
隔不了几天,整个徽州城里便都知道了,柳勖两家结了亲家,柳家的孙小姐将要嫁给勖家的小少爷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么?”柳茜云私下里去问父亲柳直。
柳直点头承认,“我同几个老友喝茶时说的。”
“这还有两年的,父亲何用这么早就将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云不解,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我这也是绝了不相干的人的念想,免得给明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直轻叹,“茜云,我只你一个女儿,看见你嫁得好,同夫婿举案齐眉,生活和乐,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们母亲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柳茜云轻蹙柳眉。
“你听爹把话说完。”柳直摆了摆手,“你那四个哥哥,如今看来看去,只得你二哥,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罢。我只怕百年之后,他们不会善待你们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经替你们准备下了,等明珍结婚,你们就以送女儿去上海度蜜月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罢。到了那边,有你二哥照应,我也放心。”
“父亲…”柳茜云哽咽,几不成声。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娘和几个姨娘,都有节蓄,十分丰厚,你几个哥哥为了这些钱,总也要时时孝敬我们。”
“父亲…”柳茜云痛哭出声。
“好了,别哭了。”柳直拍拍女儿的背,“你把这件事,告诉望俨,叮嘱他先不露声色,免得你几个哥哥坏事。”
“是…父亲。”
恰恰在这一天,纪少夫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偕同儿子殊良,上门来赔礼道歉。
柳茜云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纪少夫人与殊良。
纪少夫人神色颇憔悴,原本圆润的脸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面有菜色。
“纪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舒氏诧异。
“我来给您和孙小姐赔礼道歉来了。”纪少夫人奉上礼品。
“这是从何说起呢?”舒氏坚决推辞。
柳茜云事后从舒氏口中听说了纪殊良擅自跟着明珍去了芜城的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没有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纪家两代单传,柳家即使怎么赔偿也是不能够的。
“嫂夫人,这事儿原是我们明珍思虑不周,怎么好劳您登门呢?理应我们明珍过府道歉才是。”柳茜云和声说。
“不不不,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错了。我不该错怪明珍。”纪少夫人叹息,几乎流下泪来。“我们殊良喜欢明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孩子死心眼儿,从小就只紧着明珍,其他姑娘他连睬都是不睬的。这不是…前几天听说明珍要与勖家少爷完婚…”
纪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丝绢子来,开始抹眼泪。
“…这孩子一听说,便连饭都不吃了…”
舒氏与柳茜云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对母子,这般憔悴,是怎样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纪少夫人开始抽噎,“…无论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请给我家殊良一个机会…”
这个——舒氏与柳茜云对望一眼。
最后,舒氏叹息,“纪少奶奶,我们明珍与勖少爷是交换过信物,当着证人的面订的婚,除非勖家那边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们柳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给贵公子机会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纪少奶奶以后休得再提。”
舒氏这时只是推搪之辞,却不料日后,一语成谶。

第三十七章 烽火将燃(5)

晚上,柳直同许望俨自工厂里回来,听舒氏和柳茜云转述了下午发生的事。
“婉娘,你做得对。”柳直点头,“我们既然已许了勖家,断没有再许他们纪家的道理。再说纪家的孩子比明珍小,明珍过去是做大娘子,辛苦的是明珍。”
吃过饭,奶妈嘬哄着一班孩子去洗漱休息,柳直留女儿女婿在二房屋里说一会儿话。
“你们这几天,收拾些细软,走一趟上海罢。”
“爹——”柳茜云与丈夫握住彼此的手,只觉得手心冰凉,浑身发冷。
“你们也晓得,九一八之后,东洋人已经侵占了东北,如今增兵丰台,又频频在卢沟桥附近举行演习,日夜不停。恐怕…”柳直停下来,看住女儿女婿。“为防万一,你们还是早做打算。到了上海,钱财也万勿留在身边,要尽快地存进银行里去。国人的银号我看是不成了,要存,就要存到美国人英国人瑞士人的银行里去。”
柳茜云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丈夫许望俨拉住了,“父亲,我们知道了,即刻着手去办。”
柳直疲惫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回自己院子去了。
等女儿女婿走了,舒氏着佣人打了水进来,绞了泡过桃花的温毛巾,给柳直洗脸,又泡过一会儿脚,才扶他上床。
“老爷,可是外头形势不好?”舒氏替柳直盖上被子,轻声问。
“形势严峻,日本人加紧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搜查,要找出所谓的革命军。日伪政府军自然要听从日本人的,将城里搅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把有些个不是革命军的也抓起来了,然后到处勒索,狠狠敲诈金钱财物,才将人放出来。这种情形日益猖獗,只怕早晚要打秋风打到我们头上。”柳直微微闭上眼睛,“他们现在是没有由头,所以不好冲进来抢掠搜刮,等一有了机会,这屋子里值钱的物什,一件也别想留下。趁早不趁晚,让茜云他们带着东西去趟上海,以后也好打算。”
“我房里也有一些金条首饰什么的,一并给了女儿罢,留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舒氏熄了灯,也躺到床上。
“那怎么好?那些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留在身边,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应个急。”柳直拍拍妻子的手,“你姐姐那房我一样也给,她都放在身边。到了这个时候,身边有几个钱,防身救命。”
“我留一些就行了,不用那么多。”舒氏叹一口气,“万一以后举家去了上海,还要过日子呢,哪少得了钱?与其放在我这里有一天教那些匪人抢了去,还不如早早给了女儿,让她带走。”
“让他们明天就去,带着明珍。就说是采买嫁妆。”
“是。”
转天,吃过早饭,许望俨拎着公文包准备上班,佣人就扶着舒氏进了院子。
“二娘,您来了。”许望俨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将舒氏迎进屋里。
舒氏挥退了佣人,对女婿说,“赶紧收拾一下,老爷已经吩咐了司机,送你们去上海。”
说完,将臂弯里的一个缎子面儿包袱褪下来,交到许望俨手里。
许望俨一手接过来,竟沉甸甸的,立刻想退还给舒氏。
舒氏不接,“这些东西,是我这个小外婆给明珍的嫁妆,你们可别嫌弃我出手不够阔绰。”
这样一说,许望俨若再不肯受,就有嫌弃舒氏的嫌疑,只能道谢收下。
“你们去了上海,先去银行,将东西存进去,然后再在上海住两天,买点东西回来,免得教人生疑。”
“是,二娘,谢谢二娘提点。”
舒氏微笑着走了。
许望俨叫上妻子同女儿明珍,准备出门,却被二女儿明珍看见了,吵着也要一起跟着去。
两夫妻对望一眼,无奈点头同意。
一家四口上了车,司机开车,上了省道,一路经过盘查无数,自是要出示通行证件,少不得要塞一些好处。
“我家小姐姑爷到上海去采买小小姐的嫁妆,还请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司机一路几乎说破了嘴皮,才出了徽州,进了上海。
一进上海地界,就能感受到上海与徽州的不同。
简直是两重天地。
徽州民风保守,女子少有抛头露面的,穿着打扮也十分朴素,气氛总显得压抑。
上海便不同了。
上海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种暧昧缠绵含混不清的挑逗同诱惑,教人想入非非。街道上一片灯红酒绿的浮华。女子行来,多数都着旗袍洋装,间或能见到穿襦衣筒裤的女子,梳着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臂弯里挽着竹篮,悠悠走过。
“那是富贵人家里的佣人。上海人家里,佣人才穿这样的衣服。”许望俨间或到上海出差,多少了解一些。
“哎呀,还露出大半膀臂。”柳茜云轻呼。徽州太太们穿旗袍,外头总罩一件小衫,是万万不露出膀子来的,那样不雅,只有馆子里的娼妇才这样穿。
许望俨轻拍妻子的手,“以后住在上海,比这还厉害的都有,不用惊讶。”
柳茜云只能用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大惊小怪。
许望俨微笑,这个妻子,始终是徽州的纯良女子。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他留洋时,看见外国女人露出大半胸脯,几乎要从胸衣里跳出来般。
明珍明珠两姐妹趴在车窗上,几乎看花了眼。
上海于明珍的记忆,是几块甜蜜的白脱蛋糕,好看的外国画本,隐隐闪光的系发丝带…所有这一切,都是世钊家给她的。
想起来,所有甜蜜的或者微微苦涩的回忆里,都有着世钊的身影。
车子开进了租界,最后停在银行门前。
许望俨与妻子进银行存金银细软和现钞去了,留下司机和明珍明珠两姐妹在车上。
两姐妹望着窗外街上来来往往的外国人,也不觉得闷。
忽然有人敲他们的车窗。
明珍抬眸看去,车窗外,微笑着的青年,竟然是叶淮闵。
明珍想了一想,还是摇下车窗来,与淮闵打招呼。
“淮闵哥哥。”
淮闵微笑,看了坐在明珍身边,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的明珠。
“这么巧,明珍你也来上海?”
“是啊,真巧。”明珍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直打鼓。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她偶尔来上海一次,就恰恰碰见叶淮闵。
“旁边有一间甜品店,我请你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淮闵对明珠说,眼睛却是看着明珍的。
明珍刚想出声拒绝,明珠却已欢呼一声,跳下车去。
“明珠,当心车子!”明珍不得以,只得也跟着下了车。
淮闵一手牵着明珠,另一手臂微微向明珍一弯。
明珍左右看了看,果然女子都是吊在男伴的臂弯里,也不好少见多怪,只得入乡随俗地将手搭在了淮闵的臂弯内。
淮闵领着柳家姐妹,与司机打了声招呼,便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对面一间甜品店门前。
甜品店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印度阿三,头上缠着暗红色的头巾,猛一看一个头倒顶正常人两个大。
印度阿三看见一个英俊的青年领着两个女孩子走近,弯一弯身,替淮闵和明珍姐妹拉开玻璃门。
淮闵等明珍两姐妹进了门,在印度阿三手里塞了几个钱,才随后走进店里。
自有白衣黑裤打着黑领结的领班将他们引到位子前,服侍三人落座,又恭恭敬敬地递上菜单。
明珍打开菜单,只见满目卷曲文字,竟无一个认识的。
淮闵看见明珍微微蹙眉的表情,觉得十分可爱。
“他们用的英文菜单。来,我来解说给你们。这一排是蛋糕点心,这一排是酒水饮料,这一排是冰淇淋。妹妹喜欢吃哪一款的冰淇淋?香草柠檬蓝莓覆盆子香蕉…”
明珠在徽州从未吃过冰淇淋,几乎挑花眼。
明珍倒是在世钊生日时吃过几次,所以并不十分垂涎。
“我要一杯热茶,谢谢。”
“我可以多选几种吗?”明珍眨着大眼问。
“当心吃得肚子痛。”明珍轻轻对妹妹说。
“那——要一款什锦冰淇淋好了,一碗里有三个品种,可以随意挑选。”
“有没有橘子味儿的?”明珍得到肯定答复,要了橘子香蕉与覆盆子口味。小孩子其实并不知道覆盆子是什么,只觉得这名字有趣。
淮闵要了两块巧克力布朗宁蛋糕。
等甜品送上来,明珠只管埋头吃冰淇淋,淮闵却把两块蛋糕中的一块,推给了明珍。
“明珍尝尝看,此间的巧克力蛋糕十分美味。”
明珍不便推辞,便用小小银质茶匙一小口一口吃起来。
淮闵看了一眼几乎将整张小脸都埋进冰淇淋碗中去的明珠,微笑,然后转向明珍,“明珍,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明珍不打算与淮闵多说什么。
“阆阆一直想同你当面道歉,请你原谅她说了很过分的话。”淮闵把玩手中的银匙,“她只是被父亲母亲宠坏了,本质并不坏。她羡慕你有和睦的家庭,因嫉妒而失去理智。只是——父亲不允许她回徽州,逢年过节也只许眉姨来上海与她团聚,所以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明珍想一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淮闵哥哥,你叫淮阆不必放下心上。”
“还有,我很抱歉,当年家父提出那样的要求,教令尊令堂为难了。”
明珍先是一愣,随后省悟,淮闵指的,是当年叶大帅提出要叫她做叶家媳妇的事。
明珍浅笑,“一样都过去了,淮闵哥哥。”
淮闵几乎想伸手,捧住这一抹浅笑,却只是压抑下来。明珍不晓得,他是多么遗憾。
“我想请明珍你不要怨恨淮阆还有父亲——也,不要因此记恨我。”
明珍蓦然明白淮闵的来意。
他为的,其实是那天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淮闵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记恨你,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淮闵得了明珍的保证,心下却是一阵怅惘。
明珍是真的一点点也不在意他罢?
倘使在意,哪怕只得一点点,她也会询问他罢?
可是,她全程不发一问。
淮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她问,还是希望她绝口不提。

第三十八章 狼烟遍地(1)

从上海回来,明珍开始渐渐减少同外公柳直一同进工厂的时间,更多地陪在母亲身边,陪伴三个弟弟妹妹。
“要嫁人了,就得少往外头抛头露面的。即使夫家不讲话,你自己也得注意了。”这是大房季氏将外孙女召进小佛堂里说的原话。“别学有些个人,一天到晚的想在男人跟前出风头。”
后头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
明珍即使不以为然,但毕竟是亲外婆,所以喏喏应了。
三房已经生了,还是个儿子,三舅妈气得直哭。
三舅舅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柳家就是生儿子的命,叫三舅妈别再瞎琢磨了。
这话是当着柳茜云与明珍过去探视的时候说的,分明是说给明珍母女听的。
柳茜云是个温厚的,即使心里再明白不过,也没有露在脸上,只是替嫂子抹干了眼泪,“三嫂,月子里哭不得,当心眼睛。儿子有儿子的好,将来长大了有担当,可以替父母分忧。女儿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剜掉一块心头肉似的。”
三舅妈想想,倒也是这个理,总算心情好了一些。
明珍同母亲自三房出来,轻轻挽着母亲的手臂,等四下无人了,明珍才轻轻吐一吐舌头,“三舅妈拼着老命想再生个女儿,现下可绝了她的念想了。”
“你呀——以后嫁过去,如果生不了儿子,那才苦呢。”柳茜云捅一捅女儿额角,“女人嫁了人,就是要替夫家传宗接代的,倘使生不出儿子,那就得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明珍想起三舅妈生产当日,鬼哭神嚎声嘶力竭的场面,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
晚间吃饭,两母女同许望俨说起此事,许望俨笑得几乎被一口饭呛死,连喝几口汤才算是平息了咳嗽,并安抚女儿。
“我看勖家倒并不怎么在乎男女。”
“怎会不在乎?他们家世钊如今是一脉单传,要是生不了儿子,勖家肯定是不乐意的。如果以此为名义,要给世钊纳姨太太怎么办?”
许望俨想了想,便笑,“我们明珍这么好的姑娘,难道还不够?如果将来世钊要纳姨太太,明珍你会怎样?”
明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思及家里四个舅舅都有姨太太里,房里三不五时就捻酸喝醋闹个不休,便摇了摇头,“我希望将来能像爹爹和娘,一心一意,只得一人。”
许望俨点了点头,“爹爹也不是想叫你如何,只是告诉你,一夫一妻,虽然可能子嗣单薄,然而,夫妻之间却没有夹着第三者,什么事都可以袒诚以对。生活里便少很多烦恼。”
明珍微笑,是,父亲同母亲,举案齐眉,不晓得羡煞多少徽州女子。
有人说父亲因是入赘的赘婿,所以因怕丈家不满,所以才没有令娶姨太太进门。
可是明珍知道,父亲母亲是真的相亲相爱,所以更容不下第三个人。
转眼,一九三六年便过去,一九三七的春节就到了。
过节吃喝自不用说,尚有丰富的节庆活动,舞狮、舞龙、嬉灯、亮船、抬阁、得胜鼓、放焰火。仿佛是有预感日脚将会愈发艰难,民间更是不遗余力地将年过得喜庆欢乐。取“五杂丰登,岁岁有余”之意的嬉鱼灯;抬着戏台和角色,由扮饰古代人物的小演员骑坐在铁架上,登上装点着布景、道具的小戏台,让大人抬着,抖动着地走巷串巷的抬阁。那些娃娃扮演的角色,嫩艳可爱,加之烛光摇曳,烟火掩映,古往今来之人物,神仙鬼怪一起,其乐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