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没有瞒着明珍,所以明珍是知道情势的紧张的。
柳家固然不问政治,只问生意,可是那毕竟都是中国人。
然而教柳家给日本人提供军需,柳直却心中痛苦纠结。
这同卖国贼,殊无不同。
然而形势所迫,却又不得不如此。
柳直便有打算将徽州的生意结束了,举家迁往上海。
早几年柳家便已经在上海开办了工厂,二房一家已先一步去上海料理生意。
现在只是要设法将徽州的资产转走,不留给日本人。
而现在,看见叶淮闵竟然是革命军,明珍的心里,更加担忧。
倘使淮闵被捕,叶大帅势必倒台,那么,徽州,便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第三十四章 烽火将燃(2)

火车到了站,大批人下了车,又有更多人涌了上去。
火车上永远拥挤无比,明珍听说出了站,还有人沿铁路扒火车的,只为了省几个铜钿和逃避日伪军日益森严的盘查。
日子其实是日渐难过了起来,可是城里的富豪贵绅,仍然舞照跳戏照听茶照喝,走马章台,歌舞升平。城里更有商人,如米商油商,贱买贵卖,囤积居奇。
明珍随外祖父柳直进出,看见了,不免义愤填膺,可是却被外祖父按住肩膀,拦了下来。
回到家中,柳直屏退左右,与明珍在书房中长谈。
“明珍,外公晓得,你看了,心中愤懑。可是,这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柳直痛心疾首,“我们柳家,只能做到不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却无法改变现今的形势。”
明珍只是抿紧了嘴唇,不语。
“如今国难当头,有人却趁机大发不义之财,陷穷苦百姓于水深火热,外公看了,心中也充满义愤。可是,倘使一个国家,不能自主自强,被外敌侵略,而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举国之哀,举国之耻。我们柳家,原有资本救国之热忱,奈何袁贼复辟,军阀混战,柳家的救国之心不得不蛰伏。以如今的情势看来,只怕也丝毫不能流露出来,否则将是灭门之灾。”柳直摸摸外孙女乌黑油亮的头发,“我们只能——曲线救国。”
柳直压低了声音,在明珍耳边轻轻说,“明珍你切不可冲动,逞一时之勇,而将性命白白搭了进去。只有活着,才能为祖国出力,你明白了么?”
明珍点了点头。
那之后,柳直再未同明珍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明珍已经隐约知道,外祖父的无所作为,正是隐忍着,为了今后的某个时刻,为家国效力。
明珍紧了紧颈上的围巾,朝出站的剪票口走去。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听从外祖父的言传身教,为外祖父和父母分忧。
走到剪票出口,剪票员已经认得明珍,接过车票与通行证,验过票,放明珍出站。
“柳小姐一路走好。”
“谢谢。”明珍向剪票员道了谢,出了火车站,走上芜城的街道。
芜城是徽州仅次于徽城的大城镇,火车站门口更是聚集了不少商家。有衣衫破旧但总算还干净的小孩儿,胸前挎着一个扁木盒子,盒盖揭开,里头装着香烟,有国产的一品香小乔玉堂春等等,价格便宜,自然也有原产英国的大亨哈达门一类价格昂贵的香烟,甚至还有女士抽的薄荷香烟赫然出现在盒子里。小孩子看见稍微打扮齐整的乘客自火车站里出来,便捧着木头盒子上前兜售,偶有生意做成,便向买烟的客人说不少吉祥的好话。
也不乏小女孩儿拎着花篮兜售鲜花,嘴里一遍遍嘟囔先生小姐买枝花罢。
明珍每次见,都心生恻隐,可是外祖父同父亲一早便交代过她,钱财不可露白,更加不可轻易心软,只要她向一个孩子买了花或者他们兜售的东西,就会有许多孩子涌过来,其中更不乏被帮派控制的小偷儿。
明珍看着那些衣着褴褛单薄的孩子,心中再不忍,也只能强自瞥开眼去,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忽然有人自背后拍了拍明珍的肩膀。
明珍回过头去,大惊。
只见殊良笑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站在明珍身后。
“殊良,你怎么来了?!”明珍不是不惊讶的,“今天不是你祖父寿辰么?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殊良微笑,“我想同明珍在一起啊,既然你不能来陪我,那我来陪你好了。”
明珍看见殊良一脸无辜的微笑,只得叹息,“殊良,我是出来办事的,并不是出来游玩,带着你不方便。你赶紧回去,今天你祖父寿辰,家里找不着你要着急的。”
殊良只管学明珍,将两手插在藏蓝色齐膝大衣的口袋里,“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否则我不走。”
明珍瞪着殊良,殊良也瞪着明珍。
良久,明珍妥协地微微长叹。倘使押着殊良回徽城去,自己再过来,一来一回,一天就过去了,这帐款只怕是送不成了,没办法,只能让他跟着。
殊良见了,几乎当街欢呼起来。
明珍赶紧从衣袋里抽出手,一把拉住殊良,一手堵住殊良的嘴巴,将殊良拖到路边店铺的遮阳蓬下,才放下手来。
“说好了,你既然跟也跟来了,我也不让你回去,可是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能乱走乱看,更不能乱说话。”明珍表情严肃,这芜城不比徽城,在徽城,纪家也算是有头面的,日伪军好歹也会卖纪家几分薄面。可是在芜城,谁也不会因为他姓纪就予以通融。“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有什么事儿,都由我来处理,晓得了么?”
殊良大力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的心,这才稍微安了安,领着殊良往前走。
柳家的纺织厂并没有设在芜城城里,而是出了城,大约三里路的一个镇子上。
明珍一向是步行过去的,并不叫黄包车。外公柳直说了,她一个小姑娘,乘黄包车出去,万一到偏僻地方,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明珍万万不是对手,被抢走了钱是小事,如果人受了伤害,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明珍一直都是走得去的。
可是殊良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平日里家中都有司机接送,即便偶尔不用家里的车接送,他也会骑脚踏车,或者索性叫一辆黄包车。走了没有多远,还没出芜城,殊良已经叫累。
“明珍,等一等,我走不动了。”殊良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腿,“明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罢,我实在走不动了。”
明珍拨开大衣袖子,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是中午时分,倘使现在停下休息,要等下午才能到工厂,等将货款送到,一一发放到工人手里,恐怕都要晚上了。殊良是绝没有可能赶在他祖父寿宴前赶回去的。
可是,不让殊良休息,以他这样磨磨蹭蹭的速度,怕是到晚上也不能赶到工厂了。
明珍连叹息的力气也无,对殊良说,“你让我想一想。”
思来想去,明珍也不敢随便找个地方给殊良休息,最后,明珍有了主意。
“我给你找间客栈,开一间房间,你在屋里休息,我自己去厂里送货款。你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你听见了没有?!”
殊良点头,表示听见了。
“走罢。”明珍掉转方向,朝城内走。
有走了一会儿,明珍停在一间柳记绸布店门前。
“不是要去客栈么?怎么到这儿来了?”殊良轻轻拉了拉明珍的衣袖。
明珍瞪了殊良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想住客栈就住的么?要在当地找一个保人,由保人出具保证金和保证书,客栈才会收我们。你擅自去客栈开房,客栈是不敢将房间开给你,否则政府军搜查的时候,查出点问题来,他们是要担责任的。”
殊良只能小心翼翼地凑到明珍眼前,“对不起,明珍,我不知道。”
“以后别这么冒失了。”明珍伸手,拍拍殊良的头,“我先找地方把你安置了,你在房间里看看报纸,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两人找到柳记绸布店的大掌柜的,大掌柜的自然认识明珍,一路笑着迎上来,“大小姐来了,怎不叫人通知一声?我好着人去接。”
“不用麻烦掌柜的。我想给朋友开一间房间,让他休息一会儿,想请许掌柜为我们做个保人。”
“没问题。”许掌柜一口应承,跟店里的伙计交代了一声,就同了明珍殊良一起去附近的客栈,做了保人,交了保证金,为殊良开了一间上房。“请大小姐和您的朋友好好休息,倘使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客栈的伙计来说一声。”
“谢谢许掌柜。”
送走了许掌柜,明珍又下楼,给世钊买了大公报同故事画本,另叫了一些店心,一并带给殊良。
“你在房间里等我,除了我,谁敲门也不要开。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明珍想了想,又问,“你身上有钱么?”
殊良点了点头,
“把钱分开来放,上衣口袋一些,裤袋一些,鞋里也放一些。”明珍叮嘱道。
殊良点头,骇笑。
明珍伸手点一点殊良额角,“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些才好。”
“哦。”殊良受教。
“那我走了。”明珍重又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和手套,拉开门,准备走出去。
“明珍。”殊良忽然又出声叫住明珍。
“怎么?”明珍回过头,望着站在房间里,穿一件灰色青年装同色裤子,已经长高长大的少年。
“早去早回。”少年向明珍微笑,眉眼弯弯。
“我知道了。”明珍倏忽便软下心来,仿佛又见到那个胖胖矮矮的小男孩儿,扯着她的袖子管,说,我要和明珍在一起。
只是此时的两人都不知道,徽州城里,为了找不见了踪影殊良,纪家几乎已经开了锅。

第三十五章 烽火将燃(3)

徽州城内,纪家为了纪老爷子八十寿辰,做足了工夫。
请了城里最大的悦宾酒楼的掌勺大师傅置寿宴,以及请了城里最红的徽班来唱堂会,更有淮河上的民间杂耍艺人堂前献艺…
纪家为此准备了已经一个月。
虽然世道艰难,可是老人八十岁大寿,还是要热闹一番的。请柬早已经写好,前两日已经发了出去,座次也都一一排好,万万不可顾此失彼,得罪了亲友和城里的老爷。
到了中午,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晚上开席,却满世界找不到小少爷。
佣人奶妈急出一身汗来。
殊良小少爷可是老太爷的心头宝,肝尖肉。纪家到这一代,只得纪方瞿一个男丁,纪方瞿又只得纪殊良一个儿子,简直是宝贝到了天上去。老太爷八十寿辰,怎么可以少了这个宝贝金孙?
不得以,纪少夫人只能悄悄着奶妈和佣人到外头去找,先不能惊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
只是城里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却始终没有找见殊良,过了晌午饭折子时间,纪少夫人开始焦心。这要是到了晚上都还找不见,那可如何是好?又不能到处张扬,说儿子找不着了。
还是奶妈想到了,同纪少夫人咬耳朵。
“小少爷最喜欢柳家大小姐,会不会是去找柳大小姐去了?”
纪少夫人眼前一亮。
可不是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儿子殊良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打送进学堂里开始,回到家里来,满嘴说的就是那几个字,明珍如何如何,明珍如何如何,合家上下,都晓得殊良喜欢这个大他两岁的柳大小姐。
只是自从柳明珍前几年几乎摔下山涧,被救上来之后,那孩子就休了学,一直在家里休养。这几年也听说随在外祖父身边,在学着自家生意。渐渐同儿子殊良见得便少了。
然而殊良仍一心喜欢柳明珍。
今天殊良不用读书,也没有功课,因着祖父寿辰,丈夫纪方瞿也许他可以不用进药房,他有大把时间,的确可能出城找柳明珍去了。
“赶紧备车,我们走一趟柳家。”纪少夫人立刻吩咐奶妈。
“是,夫人。”奶妈衔命而去,过不了多久,回来覆命,说司机已经将车准备好了。
纪少夫人连同奶妈乘了车直出了城,往城外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门口,奶妈扶着纪少夫人下了车,然后上前拍门。
柳家的门房听见拍门声,走过来开了一角偏门,探出头来。
“什么事儿啊?”
“我们是城里纪家药厂的,这是我们家少奶奶,我们想来找我们家小少爷。”奶妈上前交涉。
“纪家?”门房想了想,“纪少爷怎么会在我们家呢?今日并没见过纪少爷。”
纪殊良在明珍生病时,曾经来过两次,门房总算还有印象。
“可是我们哪儿都找过了,我们小少爷如果不是来找你们孙小姐,还能去哪儿?”奶妈听了,口气不免有些着急。
门房听了,也不乐意了。
“你们小少爷找不见了,管我们柳家什么事儿?”
眼看就要在门口争执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站在门口?”恰好舒氏吃过午饭,准备溜达一圈,化化食回屋睡觉,听见大门口有声音,便过来看看。
“二夫人,是这么回事儿…”门房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哎呀,这么要紧的事,千万别耽误了。”舒氏叫门房将门打开,请纪少夫人与奶妈进门到偏厅里。“两位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纪少夫人又把事情讲了讲。
“我们家明珍…出城去芜城送款子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舒氏沉吟,“以我们家明珍的脾气,应是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将你们家殊良擅自带去。你们肯定纪少爷跟我们明珍在一块儿?”
“难道还是我们家小少爷自己跟着去了?”奶妈急红了脸。
舒氏明白他们找不见人的心情,所以也不计较,稍一沉吟,便已有了打算。
“既然二位这么肯定,贵府的小少爷肯定同我们明珍在一处,那不如,我就陪二位往芜城走一趟,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是不是?”舒氏当机立断,时间紧迫,不能再拖。
纪少夫人略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不过了,谢谢夫人。”
舒氏即刻吩咐了下人,准备了车,同纪少夫人一同赶往芜城。
三个女人一路无话,赶到了芜城,已经是下午。
纪少夫人绞着手里的真丝绢子,心中格外焦急。
倘使不远千里地跑这样一趟,能找到儿子,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假如找不到儿子,不但得罪了柳家,还白白浪费了时间。
舒氏看见那丰腴的少妇一脸的焦虑,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你放心,倘使是我们明珍的不是,我一定叫明珍登门道歉。”
纪少夫人忙连连摇头,“这怎么使得?您带我来找殊良,已经帮了我的忙。”
两人一阵客气。
柳家的车子一路加足马力,来到芜城城外的镇子上,穿过一座牌坊,沿着一条小道往里头开,远远地,已能看见纱厂的烟囱里的缕缕白烟。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黑白格子呢大衣的人,看见有汽车经过,便侧身让路。
汽车开了过去,舒氏透过车窗,看见那站在小路牙子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外孙女明珍,连忙叫司机停车。
明珍看见汽车停下,已经心中诧异,等车门打开,看见小外婆舒氏下了车,更是诧异非常。
“小外婆,您怎么来了?”
“明珍,先不管这些,你且告诉小外婆,殊良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看见小外婆脸色严肃,思及殊良跟着自己跑到芜城的样子,明珍也晓得事情的严重,便点了点头。
“小少爷人呢?”奶妈忍不住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殊良的身影。
“殊良人呢?”舒氏拉住明珍的手问。
“殊良说他走不动,我怕一则怕他太累,二则担心这样晚上之前赶不会徽州城,所以先将他安置在城里的客栈中。”明珍看一眼小外婆,又看了看纪少夫人,“我现在就是准备回去找他,然后回家去。”
舒氏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胆子也真大,你就这么把殊良一个人留在城里,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明珍抿着嘴唇,低下头来。
“先不说这些个了,我们先把殊良接了,赶紧回徽州城去罢。”纪少夫人听说找见了儿子,也不管其他了,先赶回徽州城里,给老太爷祝寿是正经。
明珍说了客栈的地址,又替司机指了路,一行四人乘车来到客栈跟前,下了车。
客栈掌柜的,一见先头来的小姑娘同着两个贵妇及一个老妈子走进来,知道是贵人来了,赶紧自帐台里迎出来。
“欢迎欢迎,不知太太小姐是吃饭还是住店?”
“我们来接人。”舒氏微笑,自手笼里取出一枚银圆塞到掌柜的手里,“麻烦掌柜的了。”
“您请您请。”掌柜的即刻点头哈腰,再不多过问一句。
明珍领着舒氏一行上了楼,推开上房的门,只见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纪少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明珍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也是一愣。
她明明叮嘱殊良,就在房间里读书看报,不要随便出门的,怎么房间里竟然没人?
明珍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殊良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万一被坏人骗了或者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可怎么办?
这时有人“蹬蹬蹬”上得楼来,嘴里笑着说,“明珍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买了什么?”
说着,人已经走进房间里,随后便怔在门口。
只见明珍站在舒氏身侧,纪少夫人同奶妈站在另一头。
殊良只觉头皮一麻,手里的王致和臭豆腐同一油纸包蟹壳黄油酥小烧饼几乎掉在地上。
“殊良,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让娘好找…”纪少夫人抢上前去,搂住儿子,一阵上下抚摸。
殊良扎着双手,只好笑一笑,“母亲,我自己跟着明珍,想出来玩玩的。您看,我还给您买了臭豆腐和油酥烧饼,可好吃了。您赶紧趁热尝尝。”
纪少夫人哪里还管这些东西其实是儿子买给明珍的还是真的是买给自己的,只管心肝肉地叫,“担心死娘了,以后万万不可以了。明珍带你出来玩,你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如果出了事,娘可怎么跟你父亲是祖父祖母交代啊?”
“母亲,是我央着明珍带上我的,不关明珍的事,您别怪她。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殊良抿嘴,怎么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暗暗指是明珍带他出来的呢?
少年并不知道,他越是这样维护少女,做母亲的心中越是不甘。
“好了,如今纪少爷已经找到了,我们赶紧回去罢,否则赶不上纪老太爷的寿宴便不好了。”舒氏这时候出声催促。
一行人退了房,取回保证金送回给柳家绸布店的掌柜的,然后驱车回到徽州城。
殊良自同母亲回家去了。
留下舒氏,轻轻叹息,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以后碰见这种事,哪怕晚一天送货款,也要先把人带回来,知道了吗?”
明珍默默点头。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将燃(4)

转天,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说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代表长命百岁,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举手投足,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