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明珍不去学堂了,时间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禀过了老爷柳直,说想去外孙女儿房里学洋人算帐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你去学学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觉将学得东西都还给先生了。”
舒氏应是。
柳直在舒氏要过去时,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气暴,可是对明珍得耐心点儿,假使一时听不懂学不会,也莫使急性子,回来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问清楚,知道了么?”
舒氏笑着拍了拍老爷柳直的手背,“老爷说得是。我便是再暴脾气,也断不会冲着明珍。我们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说笑片刻,柳直同了儿子女婿一起上工厂去了。
柳直此时已经六十岁,原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只是柳直总不放心,四个儿子为了这点家业,彼此牵制,女婿又是个好脾气的,他怕万一他不到工厂去,这几个儿子早晚要拆家独过。
兼之时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汪伪政府仗势嚣张,民间暗潮涌动,他怕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里一日的用度发下去,着厨房采买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处理了大房的两个小妾之间的争端,安抚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动辄落泪的情绪,便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饭,舒氏小睡片刻,醒来,着佣人过院打听。佣人回说,大孙小姐已经醒了。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工厂里开会,外头有好几家想下订单,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就叫我们小的先散了,单独同他们商量。”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
“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天蓝色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
“那我们先从数字开始。”明珍叫奶妈到自己屋里取出笔盒来,自里面拿出两支铅笔。
看见那两支铅笔,明珍有一瞬间的怅然,这铅笔,还是学堂组织的运动会上,舒先生奖励给她的。一转眼,这都两年多过去了,真应了一句话,物是人非。
明珍将铅笔交给奶妈削尖了笔尖,递给舒氏和承冼,“我们今天先将阿拉伯数字同中文数字一一对应起来。”
明珍在纸上写下壹贰叁肆到拾以及零,统共十一个中文字,又写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
“咱们国人写到10,写做壹拾,笔画繁复,十分浪费时间笔墨。洋人贰拾就写做20,只在数字后头加个零,壹佰,则在数字后加两个零,写做100,如此类推。我们今天先将中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一对照,认清楚了。”明珍细心地慢慢教,舒氏与承冼自然耐心认真地听讲。
这一讲竟然就是两刻钟时间,直到奶妈捧了点心进来。
“二夫人,冼少爷,小姐,先停一停,吃点点心先垫垫饥。”
明珍笑起来,果然,觉得饿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看如何?”
“好,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过来学。”舒氏和承冼都没有意见。
“小外婆回去,只消拿铅笔,沿着我给你的数字,多描几遍,就会写了,很简单的。”明珍一双眼弯成新月形状,十分可爱。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额角,温凉温凉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过点心便走了,明珍趁着院子里有太阳,便坐在加了厚厚绣墩的藤椅上晒太阳。
没一会儿,奶妈进来,说门房递消息来,有同学来看明珍。
许望俨还未回家,柳茜云去三房,给三房送小衣服去了,只得明珍是个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钊,还有谁会来看她。
“叫他进来罢。”
未几,佣人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来人,竟是叶淮阆。
淮阆也明显清瘦许多,下巴尖尖,乌黑头发一把扎在脑后,显得整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身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下边穿一条格子呢长裤,仍蹬着一双黑色马靴,看起来英姿飒爽,美丽无比。
明珍没料到来的会是淮阆。
她缠绵病榻时,沈依平来过,纪殊良来过,甚至舒开云也来过,可是淮阆始终没有来过。听说是被叶大帅禁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惹事。又据说徽州城里一片叫好之声。
当然,仅仅是听说,明珍并没有求证过。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
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
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
“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
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
“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
“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
第三十三章 烽火将燃(1)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晚。
明珍站在车站的站台上,跺着脚,朝戴着毛手套的手心呵气。
火车迟迟不到站,等火车的人已经怨声载道,可——也仅仅是怨声载道,并没有人去售票口退票。
错过了这一班火车,下一班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日本人在沿途戒严,动辄拦下火车,上车进行搜查,搜革命军,搜进步青年,搜可疑人士…弄得人心惶惶,却不敢站出来高声反抗。
反抗的结果,只能是一个死字。
明珍曾亲眼看见,一个农村里的青年人,为了守着自己的包袱,不肯松手,被日本人一枪刺死。而那被挑开来的包袱里,不过是一篮子鸡蛋,一纸包红塘,还有一套小衣服同裤子。
等那一队日本兵走得远了,才有老人家以极细微的声音说,作孽哦,肯定是家里的媳妇儿生了娃娃,这鸡蛋红塘,是买回去给媳妇儿做月子的。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这么傻?是明要紧还是东西要紧?
明珍只能闭上眼睛,撇开头,忍住眼泪。
那一年,八岁时候,一场痛哭过后,明珍明白,自己再不能是被父母外祖、母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天真孩童。即使受着家人的保护,她早晚也有一天,要面对外头残酷的世界。
外公柳直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发了话,叫明珍上午跟在自己身边,进工厂熟悉情况,下午就同舒氏和承冼一同学习。
舒先生已经回了舒家,执掌家业,可是始终关心明珍,常常着人送了书籍来,叮嘱明珍切不可荒废学业。
明珍不是不感激的。
其实这件事里,舒先生并无大过,可是舒先生却仿佛总放不下她似的。
世钊已经自学堂里毕业,考进了城里的高中,如今已经十六岁,长得极高,英俊异常,只是正在变声,总不爱开口说话。
纪殊良也进了中学,只是比世钊低好几届,但是仍然喜欢跟着明珍。
有时明珍进城,路过纪家开的药房,偶尔会看见殊良在药房里,跟着父亲纪方瞿打理药房生意。
殊良是纪家独子,早晚要接手这爿生意,然则明珍看得出来,殊良其实并不喜欢。
每次殊良看见明珍,都会噘着嘴说,“明珍,我想和你在一起。”
明珍只是笑,他终究还小,摸摸他的头,并不多说什么。
“勖世钊在学堂里不知多受女孩子的欢迎,我看见有人为他打破头。”有时候殊良会皱起鼻尖,“明珍,我还是和你在一起最开心,别的女孩子围过来,我总觉得不喜欢。”
明珍听了,也只是抿了抿嘴。
虽然同世钊订了亲,可是毕竟两人都长大了,明珍要同外祖父柳直学着管理工厂,而世钊除了读书,还要进自家的贸易行帮手,两人竟然见得比以前少了。
如今时局艰难,能缩减的开支,各家自都缩减了,少请一个伙计,也是好的。
“明珍,明天我祖父八十寿辰,请了戏班子和杂耍班子来,你来玩儿罢。”当明珍从自家开在城里的绸布店,结了一个月的月钱,走出来时,正好看见殊良迎了上来。
两个少年少女并肩走在街上,殊良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明珍,看上去,竟仿佛比明珍还要大两岁的样子,只是表情仍显得青涩,不如明珍成熟老练。
“明天?明天不行。”明珍说完,不意外地睇见殊良脸上浮起失望颜色。
“为什么不行?我难得不用跟父亲进药房去,也不用做功课,有大把时间和你一起玩儿。”殊良揪住明珍的衣角。
明珍叹息,这孩子都十二岁了,还这么贪玩儿。
“我明天要去送货款,不在城里,殊良,乖,你自己去玩就好。”拍拍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抚一只得不到奖励的小狗。
送货款?殊良一双好看的眼眯了眯,“送到哪里去?现在外头这么乱,怎么让你去送货款?”
明珍笑了笑,正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才安全。她手里拿着日本人开据的通行证,写明了她的身份,是柳家的孩子,日本究竟还是要维持表面的繁荣同正常秩序,并不会为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只是出城送货款,我经常送的,没有关系,你不用担心。”明珍对殊良微笑,那笑容始终温暖,“倒是你,在城里要当心,碰见日本人拦查,别使少爷脾气,老老实实地同他们合作。”
思及早前亲眼所见,为了一篮子鸡蛋同一包红塘就失去性命的年轻人,明珍仍心有余悸。
“我得走了,晚了城了戒严,我就出不了城了。”明珍朝殊良挥手道别,所以没有看见身后少年眼睛里闪烁着的明亮光芒。
站台上,火车进站的声音,终止了明珍淡而又淡的回忆。
明珍稍微朝后退了半步,免得火车进站时的拥挤人群将她挤得掉下站台去。
明珍将手伸进黑白格子大衣的口袋,一手紧紧按住口袋里的钱款,一手取出车票,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车。
火车上闹哄哄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挤做一团,找位子,放行李包裹,寻人,教人看了咂舌。
明珍拿着自己的票,找到自己的位子,靠车窗坐了下来。
未几,明珍看听见车站广播,火车就要开了。
忽然远处传了喧闹声音,一个人从过道上跑了过来,将过道上的乘客撞得东倒西歪,而后头则有士兵大喊:“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所有人听了,都尽量伏低自己的身体,为免被流弹波及。
明珍也压下身体去,只是忍不住拿眼睛瞥向过道。
那个被士兵追逐的人突然身体一转扑向明珍所在的窗口,从窗户跳了出去。
当那个人的脚踩在地面后,回头看了一眼。
火车上的明珍与站台上的那个人,俱是一震,随后那个人再一次拔足狂奔。
又士兵追过来,整个身体扑到窗口,将枪管伸出车窗,朝那人的背影连连射击。
明珍要捏紧了拳头,才不教自己惊呼出声。
那双眼睛——
那双掩在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的眼睛——
明珍认得。
干净清澈,不笑的时候仿佛一眼深井,望不到尽头,可是笑起来,却又直似一泓秋水,温润无边,然而犀利起来,又直如一把利剑,穿透心魂。
那是——叶淮闵——的眼睛。
明珍知道自己不会认错。
怎么会是叶淮闵?
他不是叶大帅的公子么?
怎么会被日伪士兵追赶?
明珍心里有千千万万重疑问,可是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只是寻常的惊吓颜色。
“我们下去追他,你们都留在车上,仔细给我搜。他一定还有同党,只可错杀,不可错放。”有士兵头目下了命令,随后跳下火车去追。
剩下的士兵便留在火车上,开始逐一检查车票与通行证。
没有车票和通行证的,一律不分青红皂白,逮起来再说。
等检查到明珍这里,士兵只看见一个浓黑头发大眼睛里满是惊吓的少女,穿一件黑白格子呢大衣,戴一顶紫色法兰西帽子,颈子里系一条同色毛围巾,清澈干净如同一溪流水。
士兵不自觉便放轻了声音,“车票,通行证,把行李打开!”
明珍递上自己的车票与通行证,随后向士兵摇了摇头,“我没有带行李。”
士兵接过票与证件,只看见通行证上有日本人盖的章,以及柳明珍三个字。
这少女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柳明珍!
士兵立刻将手里的车票与通行证还给明珍,还敬了个礼。
“未知是柳小姐,在下失礼了。”柳明珍是徽州富豪柳直最疼爱的外孙女,这在徽州早不是新闻,外界甚至传闻柳直百年之后,会将整爿家当留给这个外孙女。柳明珍也以女子之身,进了宗祠,现在跟在外祖身边,帮助外祖父管理工厂生意,同徽州城里另一个叫沈依平的女孩子,并称为“徽州女公子”,意为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男孩子的本事与待遇。
无论是叶大帅的叶家军,还是日伪军,很大一部分军需都由柳家提供,火柴,军装,行军背囊。
所以柳明珍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不要紧。”明珍微微颌首,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把我吓死了。”
“那是一个革命党的密探,我们奉命追捕他。”士兵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殷殷地问,“柳小姐没事罢?要不要我找给人护送小姐?”
明珍摇了摇头,“你们公务要紧,我只是出城去厂里巡视,没有大碍。”
士兵点了点头,继续搜查。
而明珍的心,却早已经乱成一团。
淮阆六年前一去上海,再没有消息,据说连年节都不肯回家来。
叶大帅据说也不打算让女儿回来,就教淮阆常年留在上海,等找到婆家,就直接出嫁。
父亲曾经说,叶大帅终究还是心疼女儿,留在上海总比在徽州强。
在徽州,他身份尴尬,到底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而上海,在租界里,日本人的势力伸得没有那么长,相对安全许多。
母亲柳茜云也想送明珍等几个孩子去上海读书,许望俨说不妥,一起走,便露了痕迹,要设法一点点走,要将资产也慢慢转移,否则日本人是万万不会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