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你去请罪,柳家不原谅你,你就还要关禁闭,什么时候柳家原谅你了,什么时候解除禁闭。”这是来柳家前,父亲对她说的话。
淮阆不喜欢那间小小幽暗的屋子,甚至痛恨,因为这教她想起了上海天主教学校里的禁闭室。
叶放点了点头,淮阆才走回到父亲身边,站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请得什么罪呢?”柳直隐隐猜到一点端倪。
叶放与勖钧对望一眼,还是叶放开了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若非小女顽皮,也不会惹出这桩祸事来。”
柳直摇了摇头,“算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受了教训,再说明珍若不是自己心动,也不会几乎送了命去。现在总算没事,就不必追究了罢。”
叶放却执意坚持,“这怎么成?一定要当面向明珍道歉才行。”
柳直吩咐管家去看看明珍怎样了,过了一会儿,管家返回客堂间说,孙小姐醒着,只是精神不济,容易觉得倦。
“见一见也好,省得大的小的都不安心。”柳直松了口,同意他们见一见明珍。
领着叶放勖钧和三个孩子,穿过回廊,过了几个月洞门,终于来到明珍所住的跨院。
进得屋里,正好奶妈端着托盘退出内间。
“明珍现在可好?”柳制问。
奶妈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一愣,特别是看见叶放,心下不安。
“醒着呢,刚喝过一点银耳枸杞羹。”
一干人这才掀了帘子进了内间。
只见明珍穿着月蓝色里衣,半躺在床下,腿窝脚跟处垫着垫子,将小腿悬起来。长发扎成一束,放在肩膀上。
明珍明显清瘦了。原本明珍也不胖,但是有些少婴儿肥,两颊总红润,可是现在明珍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散。
看见世钊和淮阆,以及他们身后的淮闵,明珍微笑,却不说话。
“她嗓子还哑着,总不爱说话。”柳茜云替女儿解释。
“好孩子,你吃苦了。”叶放在明珍床前弯下腰来,摸了摸明珍的头。明珍微不可觉地闪了闪,毕竟没有闪开。
“这件事是淮阆有错在先,你爹爹却打了你,我今天是带淮阆来道歉的。”叶放不以为意,只把女儿推到明珍面前。
“对不起,明真,是我错了。”淮阆眼里有泪,她不知道明珍回家后还吃了苦。
“明珍…”世钊的眼泪涌了出来。
明珍摆手,表示没关系,随后倦倦地闭上眼睛。
大人们也不多打扰她,又带了孩子们出来。
“明珍真是勇敢,我极喜欢她。不语人是非,开朗大方。”叶放称赞明珍。
淮阆绞紧了袖口,抿再嘴。
淮闵叹息一声,握住了妹妹的手。
“叶帅谬赞,明珍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家里有弟弟妹妹,比较懂事些罢了。”柳直不知恁地,心下有些预感,连忙自谦虚。
叶放却淡笑着,“柳公,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你看,我家小四淮闵,人品如何?我想替他向柳公提亲,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惊。

第三十章 一夕成年(2)

许望俨在柳直身后,听了此言,只觉五雷轰顶。
叶家是什么人家?阀门大户,儿女众多,个个不是易相与的角色。
他的明珍又是什么样的孩子?
他这个做父亲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被这个家保护得太好,大家族里并不是没有倾轧,只是他同妻子尽量都替明珍将这些成年人世界里的阴谋诡计都挡了下来,给女儿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
而明珍的美好,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深有感触。
然则,这些善良包容忍让的美好品质,却无法使明珍在充满了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他同妻子,不过是想让女儿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可是——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天不遂人愿。
偏偏出了这么多意外,要将女儿推上风口浪尖。
电光火石之间,许望俨已经做出决定。
“小女承蒙叶帅厚爱,我夫妻二人不胜荣幸。”许望俨抢前一步,在柳直之前开口。“只是——”
叶放扬眉,“只是如何?”
“只是小女少时,已经定下了娃娃亲,只等到了年岁,将婚事办了。”许望俨迎上叶放不怒自威的眼,“还请叶帅原谅则个。”
“哦?竟有此事?”叶放轻轻勾起嘴角,那笑看起来,竟仿佛嗜血鲨鱼般的冷酷,“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做了许先生的东床快婿?”
许望俨看向勖钧,眼中有无言的请求,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两年前,因看明珍与勖家的世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交换了信物,只等两人成年。”
叶放犀利的眼神转向了勖钧。
一时之间气氛迟滞凝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勖钧望着许望俨恳切的眼,以及叶放威严的一双虎目,转念间已有了决定。
他自然是极喜欢明珍这个女孩子的,儿子世钊的心思他也明白,况且两年前的确两个孩子相互交换了不菲的物件,虽然并不是以婚事为由,可是两家隐隐有了共识,实是心照不宣。
世钊忽然握紧了父亲勖钧的手。
他再不懂事,也听得懂,叶大帅的提议,是要将明珍许配给他的儿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
明珍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勖钧感觉了到儿子身上传递过来的紧张,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心,示意他放心。
“却有此事,一点不假。”勖钧微笑,向叶放点了点头,“小儿世钊同明珍两小无猜,勖柳两家更是世交,见他们这样亲厚,便想亲上加亲。所以两年前交换了信物。世钊,把你的信物那出来给叶大帅过目。”
世钊仰起头,看见父亲坚定的眼神,不知恁地,心下便安然起来。伸出手,往颈子里轻轻一拉,拉出一个系在金链子上的锦囊来。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松开锦囊上的丝带,倒出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来。
那镇纸已经被摩挲得圆润水透,毫无棱角,看得出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柳直自然是认得这镇纸的,老眼微微一亮,看向女婿。
“原来这小玩意竟是送给了勖家的孩子,我说怎么前几年就不见了呢。”
“这原是小婿考虑不周,因是小儿女的娃娃亲,故而并不曾张扬,如今倒要教叶帅失望了。”许望俨向叶放揖了一揖,“还请叶帅见谅。”
淮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明珍的祖、父,看着世钊同世钊的父亲,为了明珍,显出那样的默契来,而自己,全然是一个局外人,心间有淡淡酸楚。
这个面上总是恶狠狠,其实心里却十分体贴的男孩子,自那日明珍被救上来后,至今不曾正眼看过她。
她,仿佛被拒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淮闵看见妹妹眼里的暗色,轻轻牵住妹妹的手,然后,轻声对父亲叶放说,“父亲,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觉得彼此年纪尚幼,是以未同父亲提起过,以至于闹了误会。这是孩儿的不是。”
叶放轻轻摩挲自己手杖上的大理石圆柄,颇有深意地看着许勖两人,又探究地望向自己一贯少有强烈索求的幺子,倏忽笑了起来。
“俗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既然这两个孩子早已交换了信物,两情相悦,我又怎好拆散一桩姻缘?”叶放微笑,“要恭喜许先生同勖先生,得此良婿佳妇。我此前的冒昧请求,就此作罢。”
许望俨与勖钧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向叶放拱手道谢,“多谢大帅。”
叶放轻笑,“两位不必拘束,日后两家大喜,少不得要请本帅喝上一杯。”
“自然自然。”
“应当应当。”
“我这算不算是讨媒人酒喝?”叶放戏谑。
许望俨却心下一惊。
这个叶放,毕竟不是好骗的,否则怎可能在军旅中脱颖而出,由一个小小警卫,晋身为一方豪阀?只怕,他早已明白自己一时急智,替女儿找的退路。
思及此,许望俨诚诚恳恳地躬下身去,“多谢叶大帅成全。”
叶放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儿女自有儿女福,娶不到明珍,是淮闵自己没有福气。只是,做不成儿女亲家,我同许兄可做得成朋友?”
许望俨心下叹息,面上却是一派温煦微笑,“望俨托大,求之不得了。”
叶放哈哈一笑,率儿女告辞离去。
淮阆离开前,最后看了世钊一眼,可是那英俊少年,却魂不守舍地望着明珍所在的院落,终是落寞而去。
等叶放走得远了,许望俨才蓦然松下一口气来,顿时只觉汗透重衫。
柳直上前,拍了拍女婿的肩膀。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翁婿都明白,避过了一时,终究避不过一世。
叶放,这是在逼柳家做出选择,而不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
“勖世侄…”柳直顿了顿,为防隔墙有耳,只是轻轻叹息,“家中有事,招呼不周,就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罢。”
勖钧点了点头,他确实有话要同许望俨说。
世钊轻扯了下父亲的手,“父亲,我想再去看看明珍。”
许勖二人对视一眼,勖钧颌首,“去罢,只是仔细着别扰了明珍休息。”
“是,父亲。”世钊朝父亲一笑,飞奔向明珍所在的院落。
等男孩子去得远了,许望俨向勖钧长揖到底,“勖兄,在下多谢…”
勖钧伸手托起许望俨,“我也喜欢明珍这孩子,早年便想得此佳妇,如今正称了我的心。”
许望俨叹息,“我原希望明珍能同世钊多相处几年,让这两个孩子感情稳定了,再互许鸳盟。奈何形势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愿没有委屈了令郎。”
勖钧笑了笑,为人父母的,怎不知道父母的用心?“世钊脾气烈,又任性霸道,到时不要委屈了明珍才好,他怎会委屈?”
两人相顾一笑,可是心下都有些沉重。
只恐怕叶放那边,今次再不能推托。
那边厢,明珍与世钊却不晓得家人为他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世钊再次进了明珍屋里,奶妈赶紧给世钊在明珍床前掇了个小脚凳,请世钊坐在明珍床前,又转去外间,给世钊也盛了一盅温在焐扣里的银耳枸杞羹。
明珍半睡半醒,精神尚不济,隐约听见世钊与奶妈的声音,低低交谈。
“明珍——痛得厉害么?”这是世钊。
“唉——姑爷今次是真生气了…小姐真是吃了苦…”
明珍感觉世钊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合在掌心里。
“…对不起,明珍…对不起,明珍…”他一遍一遍在明珍耳边低声说。
明珍脸上忽而一凉,有水珠落在颊上,冰凉而炽热。
随后有一双手轻轻抹去了那一点点水珠,“明珍,我发誓,以后再不教你受一点点委屈,我发誓。”
少年仿佛一夜长大,再不是那个只懂得同女孩儿闹别扭,动辄甩脸子的卤莽男孩儿。
少年的手十分温暖,焐得明珍微凉的手渐渐热了起来。
渐渐睡意袭来,明珍沉沉睡去。
没有看见少年怜惜的眼神和渐渐沉稳的神情。

第三十一章 一夕成年(3)

明珍极少生病,这一次,却病去如抽丝,缠绵病榻多日。
等身体逐渐大好,已经过了冬至。
穿上母亲新做的丝棉夹袄,同样质地的棉裤,明珍在上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弟弟妹妹们提着一个浇花用的长颈水壶,挤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浇什么。
奶妈担心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弄湿了棉袄,走过去将三个孩子驱散了,拎了水壶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转回明珍的身边。“在浇蚂蚁玩儿呢。你生病了,他们一个个都松散了。”
明珍笑一笑,往日红润的脸色,仍未恢复,还很苍白。
明珍生病期间,父亲许望俨为她办了休学。
舒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上门来,再一次道歉。只是舒先生自己,也要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但已经脱了一层皮,精神也时灵时不灵,常常认不得人,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就蜷身蹲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据说舒家老太太见了,哭得半死。舒家的媳妇儿也成天以泪洗面。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同奶妈两人在窗下说,舒大少爷怕是悔了,舒少奶奶着辈子可怎么过好,舒家不会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无处可去。守着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间炼狱。随后就是母亲同奶妈的长声叹息。
明珍只觉得心下恻然。
听说舒先生辞了学堂里的职务,回家去帮忙,又听说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之选。毕竟舒大少爷疯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爷和舒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舒家以后就是舒先生说了算了。即使舒先生当年曾经悔过婚,闹得别家小姐为他送了命,可是仍挡不住媒人的热情。
听说学堂里换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这些都是世钊来看明珍时,一一同明珍说的。
世钊每日过午都会到柳家来探望明珍,把功课带来,更明珍仔细讲解了,又说些笑话和见闻给明珍听,陪明珍解解厌气,晚饭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柳茜云找了一日,拉住女儿的手,两母女关在房间里,说了一下午悄悄话,明珠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奶妈拦下了。
明珠不晓得,那是母亲在教明珍,怎样做一个好媳妇。
柳茜云在屋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怜惜地看了看女儿乌黑头发的发稍那一点点枯黄。明珍这次发烧,热度虽然退了,可是人总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得不说。
“明珍,你记恨世钊么?”
明珍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她并不记恨世钊。
世钊小时候虽然不大喜欢她,总伙着大家冷落她,给她脸色看,可是,世钊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别扭着,对她好。这些,明珍心里都明白。
柳茜云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女儿的手背,“那天你烧得厉害,叶大帅带着儿子女儿登门道歉来着。”
明珍轻轻摇头,“我没印象了。”
明珍确实一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手,以及脸上冰凉而炽热的感觉。
柳茜云叹息,“叶大帅说,他极喜欢你,想让你做他家的儿媳妇。”
明珍蓦然扬起浓密的长睫来,望住母亲,一双寒星似的眼里,有极亮极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视。
柳茜云自是发现了这一点极亮的光。
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拼力生下来的,做娘的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自山涧遇险,回来又捱了父亲许望俨的打,几乎在生死线挣扎了一回后,忽然,那双纯良的眼里,便有了这种光。当伊直直望着一个人,一处虚空的时候,竟仿佛能看穿那个人,那处虚空。
柳茜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坏的转变,只知道,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纯良依旧,可是,眼里的这点光,做母亲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语,等母亲说下去。
柳茜云思虑片刻,还是不打算瞒着女儿。
“叶家权势虽大,可是毕竟是豪阀,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外头大把的军阀,今天起来,明天就被讨伐,败落了。那种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断不能看着你陷进去的。明珍,你懂么?”
明珍点头,伏在母亲膝上。
柳茜云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可是当时情况紧急,倘使直接回决,你爹爹怕会惹恼叶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钊当时都在,所以…”
柳茜云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明珍只是无声地伏在母亲膝头,并不做声。
柳茜云微不可觉地叹息,女儿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呵。
“所以你爹爹说,你同世钊,许了娃娃亲,也交换了信物。”
信物?明真侧头,看了一眼母亲。
柳茜云一笑,温柔如水,“你还记得么?世钊给了你一根极珍贵的墨水笔——”
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是,有那样一支笔,奢贵到令人咂舌。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给世钊?”
明珍点头,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爹爹说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钊也带在身上,这两下一对,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面认下这件事,”柳茜云歉然地望着女儿的一双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给你和世钊定了亲。”
明珍起身,拥抱母亲圆润富态的身体。
这身体温暖而包容,从未改变。
“娘…”明珍轻轻叫道。
“这是权宜之计,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见你嫁进阀门去,过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生活。你同世钊定亲的事儿,也只有你外公和小外婆,我同你爹爹,勖家父子和叶家人知道。他们求亲不成,自不会到处张扬,你外公外婆,我同你爹爹,更是不会把这桩婚事强加给你。”
“娘的意思是?”明真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起身。
“你先同世钊多相处几年,倘使你们感情和睦,又都喜欢对方,那到了年纪,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倘使你们对对方无甚好感,又或者有好感,可是却没有把日子往一块儿过的打算,那便作罢,你看如何?”
明珍想起少年英俊的面容,别扭的性格,温暖的手,以及,那日,不顾安危地要下涧救她——
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
明珍点了点头。
柳茜云欣慰地亲一亲女儿额角,“世钊是个犟脾气,你也晓得,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儿上总同你拧着,可是心里却是待你好的。这一点娘看得出来。以后你们相处,你多顺着世钊一点,捋顺毛驴,别和他对着干。”
明珍笑了起来,母亲形容得真好。
“偶尔也要拿捏一下,不要总让他逞得意。”柳茜云继续对女儿说。
“您也是这样拿捏爹爹的么?”明珍问。
“你这孩子…”柳茜云的脸,倏忽飞红。
两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又说了些注意身体,不可荒废了自己的学业的闲话,明珍就回自己屋了。
晚上许望俨下班回来,同妻儿一同用过了晚饭,又督着几个小的写了一篇大字,才教孩子们散了,自己同妻子回房。
“你同明珍说了?”许望俨一边拿热水烫脚,一边问妻子。
“是,我同明珍说了。”柳茜云将替换的袜子自一旁的镶钿樟木箱子里取出来,搁在丈夫的枕边,“明珍懂事,并没有哭闹。”
许望俨听了,怔忪良久,才方叹息。
“我倒希望明珍会大哭大闹一场,把心里的郁结发泄出来。”擦干了脚,换上干净棉袜,许望俨钻进被子里去,先躺在妻子的那一侧,替妻子暖被窝。“那西医说,假使受过创伤,会大哭一场的人,反而好得快些,因为负面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反是这种表面上起来平平静静的,心里的伤却越是难以愈合…那医生说了许多,我只大概记得这些。”
柳茜云听了,也忧愁起来。
她原以为女儿这样,是雨过天青了,原来竟不是么?
“我如今十分后悔,当天打了她。”许望俨待妻子也洗漱上床,让出已经捂热的一侧,“其实要教育她,大可以等到她把那股子惊吓的劲儿过了之后。”
柳茜云轻抚丈夫清癯的脸,“望俨,你辛苦了,又要照拂工厂里的事,又要担心我们母女。”
“说什么傻话…”许望俨轻吻一下妻子,“我只希望,我的妻儿都能生活得幸福快活。”
两夫妻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希望明珍能将心里的不痛快发出来。”临睡前,两夫妻都在心里这样祈祷。
两没有想到,他们的希望,很快就得以实现,而且,来得那样快那样迅猛。

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明珍休了学,停在家里。前段时间的纷扰,总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终于开始同外孙女学习阿拉伯数字。
舒氏虽然是大家出身,只是由于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落,所以舒氏少时已经要谋生养家,故而并没有读过几天书,只粗识几个字,略懂一点点记帐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后,因舒氏性格爽辣,压得住阵脚,反而当了持家的。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儿的,只管吃斋念佛。
打理着一大家子内务,分派各房每月例钱,家中用度支出,每个月的额外银钱如购置用品等,还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领了五十银圆,三房去库房里拿了两只腊鸭,没有登在帐上…凡此种种,都要在舒氏的脑海里过一遍。
早年舒氏年轻,记性好,倒不觉得繁琐,可是如今上了些岁数,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老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舒氏便开始手边拿一个小本子,有什么事都在本子上记一笔,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将本子上所记载的,都归整了,入帐的入帐,入库的入库,抵消的抵消。
只是舒氏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有时忙起来,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尔须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写得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