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前如挂霜雾,雾后男人面容逐渐变得年轻冷毅,是她分明已在梦中死别过了的那一人。
……
船身轻震,如处战马鞍脊。
霜雾散去后是飞溅而来的血浆,染透她的衣襟。
锐利刀光自眼角一闪而过,羽军士兵的头颅随光滚落。男人立马持刀,对箍在身前的她说:跟我回瀚州,灭云关外我便少杀羽族千人。
浓烈的血腥味冲入她的鼻间。她恨惧交加,疯了似的主动投入他的怀抱,然后将袖中藏了多时的断杆羽箭使尽全力刺入他的胸膛。
在她被蜂拥而上的蛮族士兵从他身前拖走时,他于剧痛之中极力维持住一分镇静,咬牙对她说:跟我回瀚州,便不杀你。
不怕命丧她手,也要带她走。
……
云蔻狠狠地闭上眼,幻雾即碎。
意识与神智逐步归位,如死后复生的她轻轻地笑了。伴着呛溺后的不平的气息,声音喑哑低弱,她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三百米深的内海峡带,他不怕丧命地下海救她,仍然是要带她走。
乌赫曼的解释她没有理由不信。
这二十四年来,轻贱她的命的人,从来不是他。
云蔻再度睁眼,侧首看他,目色平凉,低语道:“哈日查盖,退兵罢。”
哈日查盖脸色一沉。
她继续说:“羽族百二十艘长舟,已进至天拓海峡以北百里,淳国海军的运兵船队,明晨是抵赴不了沣峡军港的——除非你想引战。”
“你今夜来,是为了云氏?”哈日查盖冷冷问道,“十三年前他们视你为弃子,如今他们当你做利器——你今夜连凝羽自保的力气都不足够,必定是因为连续多天过度操用秘术而消耗过巨,云氏上下多少人,除了你之外,就无人可用以拦我鄂伦部南踏东陆的兵船了么?这样的亲族,值得你一次再一次地为其卖命?”
云蔻平静地回应:“澜州的云氏固然不愿看见鄂伦部的兵马踏上东陆……但我今夜来此,拦你进兵,却是为了宝音。”
哈日查盖双眉拧绞,“鄂伦部之所以发兵东陆,正是因我收到宝音派亲随送来的淳王国书与符节,求我助其南下讨逆。”
“淳王心疑叶增,是因中了宛州三国挑拨之计。倘若鄂伦部铁蹄真的踏入淳国疆线,叶增麾下诸部还有谁肯信淳王不疑南伐大军并无反心?东陆天子之位未正,淳国将、君一旦生隙,诸国烽烟必定又起。淳王还能不能入主天启、臣服四州,谁能断定?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谁又能知?东陆若乱、淳王若败,宝音又如何能过得平顺安和?”
云蔻缓缓道来,末了言:“我要你我二人的女儿,能够伴她所爱,不必为世事烦忧。”
哈日查盖深望她一眼,眼底灼意升腾。
那“你我二人”一语,尽合他多年之所冀所盼,又出乎他今夜之所计所料。
片刻后,他替她掖紧身上厚毯,将火盆挪近她身旁,示意她闭眼休息,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便如你所愿。”
……
紧阖的舱门外,静立守候多时的乌赫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无声退离,传令退兵,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苍穹连海,满月如盘。
人世如月,撼无常存之态,缺有再圆之时。
·
又二日,齐凛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淳军大营。
当初他因激怒平将邓况而被收押,不曾想两日后唐军率先毁盟撤军,已泯怒意的邓况忌惮淳军兵威,也便立刻放了他回阳关。待一回淳营,他便听闻了叶增已派亲兵北渡菸河救驾,并递去一封启请发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的手札。
齐凛得悉后,急切对叶增言道:“将军为国坦荡荡,安知王上不疑将军出兵之心?”
言毕,他未及休整便再度拍马出营,北上崧安。
·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奉叶增之令循北救驾的五百名淳帅亲兵单膝跪地,整齐地按剑叩拜,以军礼见上。
领兵的淳校容色锐毅,毫不见数日不眠之困乏疲态,不卑不亢地趋前奉上叶增亲授的手札与兵符,然后垂首静待。
孟守文展札阅毕,一时沉默。
淳校久等不得王命,不由微疑,无声抬眼向上望去。
孟守文瞥见他的眼神,凉静的目光终起一丝波澜。而后他微微笑了笑,声色平和地说道:“先派人去毕止,调天翎军五千人马,护送王后来我身边。”
·
四日后,毕止还未传回什么消息,于崧安镇护驾的叶增诸亲兵却等来了风尘仆仆驰赴此地的齐凛。
齐凛言举匆匆,下马后仅略略整理过仪容便要求见驾,待得允入后更是过槛便向上叩行大礼,一路稽首跪行,直至孟守文座下。
“王上安康。臣来请罪。”他叩首道。
孟守文目视着他被汗水蒸湿的后背,不言,亦未令他起身。
少顷,孟守文挥手斥退随侍之人。
待近无旁人后,他才缓缓起身,步近齐凛,道:“你当初奉我王诏,随军典南伐之粮草,两年来为国鞠躬尽瘁,克复天启之功亦有你一份,今日来请什么罪?”
“臣万死之罪。”
“何来万死?”
“矫发王诏、私制天子玺绶、假节出使三国联军、伪传王命,此四罪万死不抵,臣任凭王上发落。”
“你对叶增倒是忠心。此四罪,你是想代他全领了?”
齐凛猛地叩首,“臣本忠心为王上!此前未得王上下落,而天启、阳关一带局势混沌,叶将军为大计而舍小节,亦是为国、为王上计!目下大位未定,南军之中已有谣传王上有诛将军之心,倘若王上因此四事降罪于将军,淳军必乱,天下必乱,王上雄图之志亦将殆亦。臣愿领此四罪、愿承王上雷霆之怒,还望王上以天下为重、莫伤一己多年之志。”
这一番拳拳忠言铿锵震地。
孟守文沉默着,转踱数步,然后反身狠狠一脚踹上齐凛的肩头!
这一脚力道狠烈不留余地,齐凛闷哼着摔倒在地,可又马上咬牙爬起来跪好。
他曾近奉孟守文,自然了解其心性之倨傲。此番中了三国离间之计、又因此而需被迫接受臣下假他之名所行诸举,孟守文此刻于他面前尽泄心中怒意,倒令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果然,孟守文瞧了一眼忍痛无言的齐凛,冷静道:“起来禀话罢。”
齐凛依言起身。
紧接着,孟守文将四日前所收的叶增请兵札子丢给齐凛,“叶增想要出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图获前朝天子玺绶。”
“王上的意思是?”齐凛不敢度他此时心意。
孟守文面无表情道:“我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叶增耳。诛伐裴氏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叶增之右。他若踞天启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齐凛大惊:“王上,叶将军断无不臣之心,臣可以命担保!”
“他无不臣之心,但他麾下、身边众人心内盘算的是什么,谁又能知?叶氏之荣辱,如今却不止是他叶增一人的荣辱了。”
说着,孟守文冷冷瞥他,“连你如今都在怕我有疑他之心,难道还冀望我与他之间还如当年一般相知无忌么?纵使我如从前一般信他、不疑他,安知他亦如从前一般信我不疑他?”
齐凛竟无法辩驳。
“为全叶增、全我与他二人多年来君臣相得之谊,非夺他之军权不可。然倘若我下诏削他领兵之权,累战至今之淳军诸将士必心寒。”孟守文停了停,又道:“天册元年冬,我曾于先王政殿阶前长跪上谏——不可寒我淳国苦战将士之心。当年我意如是,如今更不会变。”
“王上是希望叶将军能够主动交释兵权?”
“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断无不臣之心。”
齐凛苦笑:“王上若释叶将军兵权,天下必将轻我淳军,又将以何慑四州虎视天子之位诸国……”
“我自有打算。”
孟守文打断他,目光移去北面,再无多言。
·
驿骑绝尘入营,士兵翻身下马,步履飞快地一路行至中军帐前,将手中信盒交给守帐亲兵。
亲兵奏禀入内,奉至叶增案上。
盒上插着三根素羽,叶增看清,立刻放下手中诸事,伸手将其拆开。
信文很短,他一眼扫过,随即陷入了沉思。
是时,秦一温了药送来帐内,看见叶增此时容色,不禁一怔。她转眸,看清案上信盒,不由轻轻蹙眉:“王上手札?”
叶增点头,然后毫不避讳地将其递给了秦一。
秦一无言接过,展信细阅。
不过短短十六字,却令她一瞬失了神——
『将军论发兵澜州,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四十八】
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这九字在秦一心中滚过三遍,她仿佛看见了执笔写下这两句话时面无表情的孟守文。
心神转定,她将信札收回盒内,复看向叶增。
叶增见她阅毕,直言道:“王上疑我。”
“不,”秦一熟思而后道:“王上信你。”
古来君臣多相疑,而君王对臣下能赐付的最大信任——
不过便是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
纵使心中有疑,然能将这心疑之事坦然言出,又何尝不是莫大之信任。
……
中军帐外马嘶阵阵,正是一日演兵时分。
若按所计,一旦收得王命,淳军当即刻遣兵入澜州,会同屯守于晋北走廊之东的唐进思所部共伐休国,戮灭裴氏余孽,永绝后患。
然而事出所料,前计亦不可行。
叶增沉默少顷,摇头道:“王上不意我再建军功,我能理解。然倘不尽除裴氏,天下必难久安。”
“倘是叶氏再拥殊功,于王上而言,天下又何以久安?”秦一反问道。
叶增再度沉默无言。待案上药碗热气全消,他方抬眼,问说:“如是,又该如何回奏?”
秦一答他:“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便好。”
……
入夜良久。
叶增处理完军务种种,踱去内帐,就见秦一倚榻捧卷、静静发怔。
“怎还未睡?”他一面问说,一面将她揽至怀中,捂住她稍凉的双手。
秦一垂睫,“在想儿子。”
叶增没有立刻接话。
三日前,军中接到自临封递来的信报,道淳王近侍因奉王后之谕、自毕止护送叶氏长子来军前,因孩子尚小,路上不敢走得太急,大约还有十余日才能抵达天启。
照此推算时日,二人从毕止出发时,孟守文尚被三国伪使软禁中,当不知晓宝音此举。甚至在他发出那封诘问叶增出兵之心的手札时,亦不知这唯一能够用来钳制将臣反心的重筹已不复存。
半晌后,叶增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和缓道:“待诸事落定,便派人去义安,将存嘉与存颀一起接来,他们兄妹三人便能聚在一处了。”
……
待秦一沉睡后,叶增独自一人步出营帐。
晚来天晴,繁星烁动。眺目南望,依稀可见天启城内飞檐入云的宫殿阙丛。面北的城门紧紧闭阖着,自淳军克复帝都、叶增命封城门、俟王驾以来,军中无人敢近城门之侧。
此时他遥遥望着这座矗立数千年、历经华族数百位皇帝的雄治或颓政、令东陆无数英雄王侯竞相折腰的厚重坚城,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
……欲图天下乎?
叶增缓缓阖眼。
年幼时,天下于他而言是贫瘠难耕的永沛山林、是粗糙的短弓与饿着肚子奔跑在山间捕猎野物的漫漫长日。
入了行伍,天下突然变得阔大起来,是寸寸河山、是袍泽血肉、是不想再败的气血与兵武安国的胸志。
再之后,天下多了他能够为之尽忠的英主、多了他一眼钟情并深爱多年的女人、多了与他骨血相连的儿女。
天下很大,上连苍穹十二星,下覆九州三内海,中间盛着生灵百姓与万民悲欢。
天下又很小,吃饱、穿暖、家人安康、无祸无灾,如是可矣。
而他所图的,从未变过。
·
叶增回表送至崧安,正逢晚膳时分。
齐凛闻报,立刻丢箸起身,接过信盒便疾步趋行,欲禀孟守文。待近庭前,他被淳王近侍有礼地拦下,然后被告知:王上有令,任是何人何事都不得进扰。
齐凛看了眼紧紧闭阖的室门,问说:“可是王后在内?”
近侍点头答道:“王后舟车劳顿,今日精神不甚好。晚膳只进了几口,然后便小憩了。王上一直在内陪着。”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王上。”
齐凛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貌若平静地微微颔首,转过身,捧着信盒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没人看得出其实他此时心火焚燎,手中信盒亦如烫铁,生猛地煎烤着他的耐心。
若在两日前,他必不会如这般心焦。
可就在前一日,奉了王命北上毕止接迎王后的一行人返回了崧安镇。而被宝音带来此地的,除了五千名自毕止南下、一路护她周全的天翎军,还有叶增长子已在她的授命下被送去天启军前的消息。推算时日,在他留于崧安的这段日子里,叶增与秦一亦当已收悉此事。
齐凛清晰地记得孟守文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不可置信的怒意本如将崩之湍流,可下一瞬,他在触上宝音澈亮无悔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压入胸间,生生抑住了怒火。
宝音扑入他的怀中。
他反手环拥着她,沉沉叹道:罢了。
……
齐凛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信盒。
他虽深信叶增绝无反心,但唯一可用以钳制与约束将臣野心的已不复存,而孟守文先前以书责譬、措辞诘厉,倘是叶增以为孟守文真的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倘是这回表上所言,令孟守文再添新怒,事态又将变成什么样!
……
暮霞昏红,身后门闩轻响,有人启门走出。
齐凛立刻转身。
“等了很久?”孟守文温颜问道,令人一察便知他心情上佳。
齐凛迟疑了一霎,仍是冒着扰他好兴的风险将信盒呈了上去:“叶将军回表。”
孟守文敛去嘴角一点笑意,拿过后二话不说拆开来阅。通读两遍后,他抬眼,恰捕察到齐凛一直窥测他情绪的目光,遂抬手将信递出去。
齐凛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信札,已将耐心消磨殆尽的心火令他毫不犹豫地双手接过。
然后他不掩急切地展开这封回表——
『臣论发兵澜州,岂不图天下乎?』
齐凛呼吸微微一促。
稍定心绪,他的目光才继续向左扫去——
『然臣不图取天下,而图安天下。
于臣,裴氏亡,则天下安;于王上,裴氏亡,则臣功高、天下难安。
于臣,休国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于王上,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然功固不可归臣,而臣固无意争功矣。
既然,王上若怀良策,当亟示臣,臣必奉王命,虽释权、罢兵、万死不辞耳。』
……
齐凛无声地读至最后一字,额角有冷汗贴鬂而下,心中却暗暗长舒一口气。
孟守文鼻间低哼一声,道:“叶增的胆子何以如此之大,竟直言我不意他功高。古来名将如云,又有哪个人敢将这话挂在嘴边?”
齐凛微微笑了,语气如释重负:“叶将军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笔皆为心中所想。”
孟守文的情绪似被他这话所慰,且心内亦以为然,竟没再继续冷言谑之。
暮晚霞光扫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齐凛又轻叹:“叶将军知王上,臣所不能及。”
“哦?”
“王上虽不意叶将军再建殊功,却不会舍休国不伐、舍裴氏不戮。这一点,臣之前却没有想到。”
清风掠身,扫去孟守文目中所有情绪。
“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他重复着叶增回表上的话,又加重语气道:“休国岂能不伐?裴氏岂能不戮?”
齐凛接道:“但王上却绝不会令叶将军再度挂帅,且叶将军已表明愿自释兵权、令王上心安。如是,敢问王上有何良策,能够既令淳军出兵澜州伐休、又不需顾忌兵力东出后的帝都空虚,同时可令其余诸国不会因叶将军不再掌兵而轻我淳军?”
孟守文沉眉稍思。
他的模样并不像是此时才在考虑计策,更像是在思索如何将心内的想法表述给齐凛听。
不多久,他开口答道:“待登基后,先复贲室之号,内淳国封地归王域。再以天子之令征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之兵力伐休。令叶增分兵扼守中、宛二州之交通重镇,唐进思仍守澜州晋北之东。待伐休事毕,再令叶增上表、以多苦宿疾而自请释兵权。”
齐凛何等聪睿,当下理解了个通彻透辟,随即暗自叹服。
他本以为孟守文只是不打算令叶增挂帅居功,谁曾想孟守文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令淳军主力东进澜州、进伐休国。
征五国之兵马粮秣讨伐休国,无论事成与否,都能通过这场战事大大消耗五国之可用兵力、削弱五国之实力,令其今后在短期内无法再生觊觎天子之位的野心。
如今淳军克复帝都未久,兵威正盛,若令叶增、唐进思分镇宛、澜与中州的交通要处,则平、唐、楚、晋、彭五国恐无一国敢逆天子之命而不出兵。而若伐休事成,此功亦不独属一国、一将所专有。
待彼时再释叶增兵权,已被消耗一空的诸国亦将不足为患。
且孟守文在登基之后能以此事为由将叶增调遣入宛州、远离天启政治中心,于贲室、于叶氏,都称得上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
“倘征五国之兵伐休,王上欲以何人为帅?”齐凛说出了他的疑虑,“必得是战勋出众之辈,否则难以服众。然而叶将军麾下诸锐将中,张将军已殁,许闳重伤未愈,钟彦资历尚浅,夏滨脾气暴烈,石催常持保守之策,恐难有能率五国之帅才。”
“世间帅材,莫非仅淳军才有?”
“倘以其中一国之将为帅,其余四国怕亦难服。”
“败军之将,亦可为帅。”
齐凛闻之,惊讶之色立现:“瞿广?!”语气更是罕见的略显冲撞。
孟守文瞟他一眼,“有何不可?”
“这……”齐凛直觉不妥,却又一时找不出理由劝谏。
待稍稍冷静过后,他那不妥的直觉竟诡异般地慢慢消逝,反而觉得孟守文此议竟莫名的合理。
论战勋、论用兵、论诡谋、论决断,放眼整个东陆,都不会再有比这个曾令淳军主帅两度重伤、麾下两员大将一死一伤、几乎成功锉断淳军南伐之路的均廷败将,更能够令众人信服其帅兵之能的人了。
而齐凛更是深知,倘无霍塘为叶增所锻之“名将之血”,二人最后一战之胜负,实难计料。
倘是瞿广果然能为贲室所驱用,伐休一事几乎已能见其功成。且这诛伐裴氏之莫大功勋,于他而言不过是用以折罪罢了,不会对贲室天子造成将臣功高之威胁。
如此想通后,齐凛不禁再度叹服孟守文之英智。而伐休之事若无须再操心,便只余一事令他在此刻隐怀忧虑。
他想了想,终是直言:“如若此番事成,澜州再无兵争,臣恐十年之内,贲室必有新患。”
孟守文若有所思,“你是说——晋国?”
齐凛点头。
“晋国新王王景予,的确不是寻常之辈。”孟守文回忆着之前他一手筹划的晋、羽之变,此时亦颇感同齐凛的忧虑,“如此年轻,便有那般城府与治国之才,倘给他与晋国足够的时间,此人必成虎龙之姿。”
齐凛遂进言道:“王上何不早做打算?譬如联姻。贲室皇后之位,或可考虑晋王的胞姊。”
孟守文不应不拒,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片刻后,他问说:“册立晋女为后,与鄂伦部的邦交又将如何?”
齐凛皱了皱眉:“王上当初对鄂伦部只许了淳王后之位,并未许其东陆皇后之位——那时王上是否能够入主天启,都未可知。纵是眼下册立她人为后,鄂伦部亦无理由对王上发难。且邦交一事,根在利弊,无关乎情义。王上需权衡贲室大局,慎思取舍。”
孟守文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他道:“去拟国书罢。”
·
“嘎吱”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孟守文蹑跟步入室中,尽力将关门的声音减至最轻。回身转望,却见宝音不知何时已醒,此刻正在案前默默习字。他一侧嘴角稍扬,走至她身后,颇为温柔地将笔自她手中抽走,“你需遵医嘱,尽量多休息,不要做这些劳动心神的事情。”
宝音一日前抵达,气色食欲皆不佳,整个人都恹恹的。孟守文担心她染了急疫,立刻找了随行医官来看。在其仔细的诊视过后,他被意外地告知王后这是有孕了。
孟守文大喜。
本就颇宠宝音的他,这两日对她更是呵捧甚于从前,又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尽现他心中喜悦之万一。
此时此刻,宝音被他拢在臂圈中,神色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回应。
孟守文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关切道:“可还是不舒服?眼下有想吃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