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赫曼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解。
云奚转过头,神似这问话全然多余,然而他在看见二人不解的神色后不禁面露惊讶,“我奉羽皇之命前来和谈,之所以没有去主君大帐下拜谒、而是约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我们的会话……难道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年,却连自己的秘密都没有告诉过主君么?
“飞风流音术——这是她自幼从祖母处习得的秘术,很久以前便已闻名于宁、澜二州的皇室与各城邦贵族之中;后来因她加入鹤雪团需全身心修习武技,这飞风流音术便被她搁置了。然而在瀚州的这十年来,被迫放弃武技修行的她恐怕早已重拾此术,而习此术修为至深者,或能听见数十里之内的人物之音。为防万一,我才将会晤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乌赫曼此刻的心情,而哈日查盖受到的震动想必更甚于他。
望着锁起眉头的哈日查盖,云奚脸上浮起嘲谑的笑,笑亦洗不去他的冷色:“这样一个从未将真心展露的女人,主君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又是沉默良久,哈日查盖忽而沉声笑了。他双目正视云奚,说:“回去告诉羽皇,鄂伦部将在十日后退兵出宁州。至于他要的人,鄂伦部会在羽族停战后送到灭云关下。”
云奚显然不太满意这交换的条件,正待要再开口,却不想哈日查盖突然抬手抽出胯侧马刀,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将刀刃架置于他的脖颈上。冰寒的金属利刃轻微地摩擦了几下他的皮肤,然后停顿在他的喉头。
“如果羽族不愿意接受,那么鄂伦部也不会在意多杀一个使者。”
哈日查盖说完,看见满面惊恐的云奚以极其小的幅度轻点了一下头,再度沉声一笑,慢慢将刀收回。
他双指嘬在口中打了个响哨,坐骑闻声飞奔而来。他一跃而上马背,招呼过乌赫曼和等候在远处的二百扈从,留下部分人马盯梢,确保云奚与他的护卫们向东北离去,然后再没有多看羽人一眼地,率众踏上回去的路途。
逐渐远离湖区后,乌赫曼脸色凝重地跟驰至哈日查盖身侧。
“主君。”他低低地问:“您真的要将云夫人与宝音公主交给羽族吗?”
哈日查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这不禁令乌赫曼心惊,尤其是他此时的不言更像是在筹算如何能够通过这笔“交易”将鄂伦部的利益最大化。乌赫曼没有办法相信、也不能想象他的主君竟然真的会考虑交出她们——他对那个女人怀有着何等浓烈的爱意,对二人的女儿又是何等的珍视与宠爱,整个部族无人不晓!
乌赫曼忍不住追问:“是因为云夫人对您的隐瞒与欺骗吗?”
哈日查盖依旧没有回答。
这近乎于默认的态度令乌赫曼闭上了嘴。
因凌晨出发太早,回程路上一行人走得不快,中途又找了一处简单休憩了些时间,所以在走到鄂伦部帐群边缘时,天幕已显出微弱的青色。
月轮隐约浮于天际,有如玉盘。
“是满月啊……”哈日查盖勒止坐骑,仰望夜空,说出了整个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话,“乌赫曼,一个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来换取利益,那又算是什么男人?”
“主君……”
“我连她那么多次试图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她隐瞒了我那么一点小事吗?”
乌赫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哈日查盖又说:“先将兵力从宁州撤出,投入北面与呼布什部的战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欢战争,一旦停战,便不会轻易再度开启战端。而只要将呼布什部剿灭,待鄂伦部喘过这口气来,它羽族便没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诺的资本,到时候交不交人,谁还能左右鄂伦部?”
“主君大计,但为什么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哈日查盖回答说:“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他们血脉相连,她所会的一切,说不定那个人也会。没有早点对你解释,是为了确保这些不会被那个人听到。”
待遣散扈从人马,走到大帐外时,就见宝音的乳母正不顾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待看清来者,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扑倒在哈日查盖脚下,慌张道:“主君,云夫人她……她不见了!”
哈日查盖脸一黑,并没有多问,绕过她步走入帐内。
乌赫曼停下,弯腰将她扶起来,皱眉问说:“怎么回事?”
“三个半时辰前我去夫人那里取她为宝音公主新制的颈围,但是并没有看见她。一开始我以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会儿就应该回来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我就有些担心,于是请人帮忙一起去找夫人。几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过了,却还是没能够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夫人也没有回来。”
“问过守卫吗?夫人是不是去了别的草场?”
“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失职!”乌赫曼神情严肃地说,“怎么会没看见?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
他的话语一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再理会乳母,乌赫曼几乎是大步冲进了主君大帐中——
哈日查盖背对着帐帷,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挂着两样东西:一枚雪亮的箭镞,以及一簇细软的胎发。
乌赫曼看清,心头大窒。
那枚箭镞曾经是他亲手从哈日查盖体内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还记得哈日查盖在剧痛中咬牙切齿地说的话:如果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会放她走。
而那簇细发,则是在宝音出生一年后的诞辰之日上,由哈日查盖亲手剪下、云蔻妥善收藏起来的胎发。
浑身血液凉了大半的乌赫曼盯着这两样东西,仿佛能够看见留下这些、高飞远走的云蔻是何等的冷静与决绝——
此恨无期可湮,骨肉自此托付。
哈日查盖默立良久,转回身来:“她都听见了。”
乌赫曼点点头。
谁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够远。
哈日查盖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个半时辰前。”
乌赫曼说完,几乎没有勇气直视哈日查盖。
这个时间正是哈日查盖与云奚达成约定后的不久。她离去得如此狠绝,连多等一刻看是否会有变数都不愿意,连多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决然得仿佛只要迟滞一霎就再也无法脱身!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哈日查盖的声音非常冰冷。
乌赫曼无法接话。
他知道这是事实。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会等不到听后来哈日查盖对他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相信哈日查盖——那个当年为了她不惜与整个部族作对的哈日查盖——真的会将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
但同时,在心底的某处,乌赫曼竟然能够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择。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负了叛徒之名、远离亲族的十年。
头两年,她因被囚禁而无法离开;后八年,她因舐犊之私而不忍心离开。她的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这片草原;哈日查盖对她所倾注的感情,从不足以令她抛下二族之间的仇恨,信任这个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弃离的故土与族人,是她内心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痛疤。
如今——
她的亲生弟弟想要她死。
她的男人则为了利益而要亲手送她去死。
而她的女儿因为她的系累,不得不随她一同赴死。
这些内容传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愤怒的惊涛、绝望的骇浪。
心怀这样的愤怒与绝望,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走?!
在哈日查盖与羽族达成的和约中,她与女儿缺一不可。她的离去,会令哈日查盖无法践诺,会保全女儿的一命。
虽然将会失去母亲的陪伴,但她的女儿——她此生的挚爱、比自己性命还要疼惜的骨肉——起码能够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亲曾要送她去死。
乌赫曼持续地沉默着。
直到哈日查盖再度开口:“把博日格德从邻近的草场叫回来,天一亮就带兵马去追。”
乌赫曼皱眉。
在不知道云蔻去向的前提下,要去哪里追?怎么追?追多远算是头?
但他忍住没有开口,谨然点了点头,以示应命。
哈日查盖将那簇胎发从壁毯上取下,搁在掌中,凝视道:“不要让宝音知道这件事。”
“宝音公主会恨您的。”
“宁可让她恨我,也不准告诉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她。”
告退前,乌赫曼看见哈日查盖伸出右手,无声无息地触摸那枚箭镞。金属在他指间翻转不停,一下接连一下,将他的指尖磨出刺目血痕。
七天之后,博日格德毫无所获地收兵回到驻地。
“父亲如果不愿意放弃,那么就算需要翻遍整个九州,儿子也会为了父亲的心愿去做的。”
这个像极了哈日查盖年轻时的十七岁少年朗声说道,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桀骜果敢。
一抹不能为人轻易察觉的赞赏之色在哈日查盖的脸上浮而即逝。
他并没有同意长子这一番忠诚的请命,而是颇冷静地命令博日格德纠合鄂伦部眼下所有能出动的人马,代表他南下增援讨伐喀纳部的嘎鲁大军。
“去成为一个比你的父亲还要勇敢的战士,为札尔赤兀锡氏族添上属于你的荣光!去屠灭喀纳部的叛军,让所有试图反抗鄂伦部的人都看清楚,叛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哈日查盖解下自己的马鞭赠予博日格德,作为对后者首次出征的激励。
让一个此前从未真正披甲上过战场的少年统领大军——纵使他的体内流淌着鄂伦部主君的血液——在当时令不少鄂伦部贵族感到这是个荒谬且匪夷所思的命令,然而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哈日查盖在那一刻决策的英明。
在博日格德勒军驰出后的第十七天,南面传来了大捷。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不信任,这个仅有十七岁的鄂伦部大王子用傲人战绩向草原各部展示出了他不同寻常的军事天赋:
在得知喀纳部分兵北上阻击援军后,博日格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与嘎鲁大军会合的机会,带领人马转道向西,顶风冒雪迂回千二百里,再以奇快的速度转进东南,如匕首斜刃一般插入敌后,血洗喀纳部驻地,以极其冷血的手段将所有被留在后方的喀纳部族人与牲畜尽数屠戮,以彻底切断叛军的后方补给。人畜的鲜血将雪地染得看不到一抹白色,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喀纳部驻地上空数日不散,鄂伦部人马在博日格德的带领下以凶悍张狂的气势掉头回驰,笔直地杀向三百里外正与嘎鲁大军激战的喀纳部叛军主力。
从接战到大败叛军,只用了九天。
博日格德因此一战扬名。
而他在荡灭喀纳部时的狠辣与冷血,更是传至草原各部,令闻者无不胆寒。
这时距离羽族奉约停战,刚刚过去了十四天而已。
鄂伦部从宁州撤出来的人马在听闻喀纳部被荡灭后,停驻在了勾戈山脉西麓,不再后退半步。
又过了三天,正与鄂伦部北军交战的呼布什部在得知鄂、羽停战、博日格德亦在率军向北驰援的路上之后,主动鸣金收兵,抛下所掠的数千鄂伦部人畜,大军卷甲撤回了呼布什部驻地深处。
鄂伦部自三面交侵的逆境中突袭而出,浴血后的平静令族人们纷纷跪倒在雪地上,感谢天神对鄂伦部的深深眷佑。
紧接着,哈日查盖冷酷无情地撕毁了刚与羽族达成不久的和约。
他命令鄂伦部停驻在勾戈山脉西麓的军队立刻调头、再度夺占本已依照约定还给羽族的森地,然后在面对气急败坏前来诘问的羽军来使时,冷冷笑道:“羽皇要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既然如此,鄂伦部又有什么资本再和羽族谈和呢?羽族要想拿回土地——就用羽皇的命来换罢。”
乌赫曼知道,这是哈日查盖在痛失所爱之后挟全族对羽族展开的报复。
此后九年,博日格德所带领的勇士们在朔方原上所向披靡、未逢敌手,陆续统一了瀚南大大小小的七个部族,控扼了瀚州南部通向东陆的所有海港,使鄂伦部成为瀚州草原上最大的蛮族部落,北部的呼布什、沙驰等原先称雄一方的部落再也不敢轻易南犯。而在东面的宁州战场上,哈日查盖强悍地驱令军队持续东侵,一路将战线推至灭云关东北数百里处,仍然没有休止的意图。
除了乌赫曼,没有人知道哈日查盖什么时候才愿意终止对羽族的征战。
某一次,他的主君阅过东线战报,毫无征兆地突然问:“我把她的族人打成这个样子,都无法逼她回来吗?”
这是一个连乌赫曼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问题。
本以为终不会有答案,却不料转机出现得令人毫无准备。
当云蔻人在东陆淳国的消息传来时,众人感到吃惊却又觉得合理不过。哈日查盖闻报后皱了皱眉,问说:“消息可靠吗?”
乌赫曼禀答说:“可靠。”
消息是埋在宁州的眼线传回的。据说在三年前有一群淳国先王长子派去宁州的使者,造访了一些羽族的贵族,以重金异宝作为交换,一路打听一名通晓蛮、羽二语、姓云名蔻的女子的详细来历。而这名女子,当时正寄居在淳国太傅府上,教导太傅女孙外族语言文字。消息虽然隔了数年才被鄂伦部的人闻知,但在多方求证后确实了绝不会有假。
在确认了云蔻的实际去向后,哈日查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和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
历经近二十年,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终于走向了终点。
与淳国联姻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在随同博日格德出使归来后,乌赫曼向哈日查盖一一汇报了他在淳国的所见所闻,在说到云蔻其实已在两年前就回了澜州宁氏城邦时,哈日查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她能够与他们摒弃前嫌,”他的声音低寒,“却无法原谅我吗?”
乌赫曼垂下头,“云夫人与他们,毕竟是至亲血脉。”
哈日查盖抽动了一下嘴角:“那宝音呢?”
久经忍耐压抑的怒意如同山洪乍崩,他高声厉喝道:“难道宝音就不是她的至亲血脉么?!”
乌赫曼没有被慑到,径自默声低眼,任其将这一把痛怒撒至自己头顶。
至此九年,宝音公主没有再开口叫过哈日查盖一声父亲。
直到鄂伦部送亲的船队缓缓驶离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宝音忽而在碧海轻风中回过头,远远望向率众前来相送的哈日查盖,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动了一下,却没人知道她是想要说什么。
而乌赫曼清楚地看见,一向以坚悍示人、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过的的主君竟在一刹那间动了容色。
有一抹分明的红色自他眼底浮现,然后他于海风中背过身,声音喑哑地吩咐乌赫曼:“收兵。”
其后没过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晋国战书一事传至鄂伦部。
乌赫曼不禁将此事与不日前所收到的澜州信报联系了起来——那个曾经作为云氏在青都的质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继承父位、成为了澜州宁远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为桥梁,东陆晋国与云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签订了盟约。
“羽皇将死的传闻已被证实,云氏这番有这么大的动作,只怕是有所图谋。”乌赫曼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哈日查盖若有所思。
“云氏在这样的时候让她回去,”他像是在问乌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一个月后,临近瀛海与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伦部在瀚州东疆的军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自澜州远航而来的羽族海军以奇袭速战之计接连攻破。
哈日查盖闻报后大笑出声,立即率军亲征。
在策马东进的路途中,他对乌赫曼说:“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负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东的守军不得抵抗,拱手让出这四座海港。待此役过后,云氏上下无人再敢视她为叛徒。”
在距离海疆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又有战报传来,说是云氏听说哈日查盖亲征,已将领军之人做了更替。
哈日查盖遂令大军止步。
“没有必要去了,乌赫曼。”
“主君……”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宝座后,再令鄂伦部的勇士们将那四座军港夺回来。”
“是,主君。”
“至于她,我会等到她肯原谅我的那一日。九州虽大,但我不会让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
海面上起了风。
乌赫曼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默声退下。
云蔻一动不动地立在船首。
夜风鼓动她的衣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震跳,一缕麻意从心头处向外扩散,逐渐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感,凶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仅一刹,她便痛到浑身打颤,凝羽之力尽消,失足从船桅上落了下来!
【四十七】
在跌入深凉海水的那一刻,风击浪碎,咸涩的海水倒灌入鼻腔,冲压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剧痛横袭,直入心肺。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拉长成丝,使得这莫大的痛楚变得更加难以经受。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战栗着飞出了身体躯壳。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压挤着,可她却于无边暗色中看见了高耸薄云的擎梁山脊。
终年积雪的主峰沙刻陡,于阳光之下熠熠刺目,壮美无垠。
澜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线一眼望不见尽头,擎梁半岛上茂密的阔叶林中居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族们。
劲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身骨,她奋力地振翅向东飞,向东飞,飞过去……就是她的家乡。
然而却有一人深沉的声音于脑海中炸响:你的家乡,仅是那里吗?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仅是那些人吗?
是吗?是吗……?
鼻间忽然涌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带着朝露的野花香气,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
高大的骏马,粗壮的男人手臂,坚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明明可以倚靠、却从来都不敢放任自己纵情倚靠的怀抱。
那些浓藏在心头的爱,每一分,都由鲜血拧绞而成。
婴儿的奶香,细软的指头,蹒跚学步的幼小身影,第一声用蛮语叫出口的“母亲”,美丽清澈如星湖的双眼,骑着小母驹在草原上轻驰的快乐身姿……
是她难忍别离的骨与肉!
……
海水浸压着心脏,肺叶颤抖着,脊骨滚过一阵剧痛,眼前再度回复为一片黑暗。
飞出她身体躯壳的神志于空中浮荡着,冷冷打瞰这溺于海水中的女人。
她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是一位母亲、是一名战士……这半生匆匆而过,她能对得起哪一个身份?天地浩瀚,九州偌大,谁又能深解她的矛盾、痛苦、与真心?
她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疲累过,又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解脱过。
意识弥留之际,忆起的竟是战火连天的灭云关外的那一棵苍天古木。
泪涌入海。
海水包卷着她,逐渐沉下去。
……
夜色中,一道身影纵跃入海。
沉凉的海水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破开,她的腰肢被粗壮的臂膀紧紧揽住,整个人被艰难地托送上海面。
已经昏迷的她并不能听见楼船上的骇然惊呼声。
“主君!”
“主君!”
纷杂人声之中,乌赫曼果厉地大喝道:“船首下锚!”
绳子被士兵应声割断,两只各重八百斤的铁锚破浪沉入海水中。楼船随浪巍巍前移,将锚链与船身拉出一道锋锐的斜角,而后缓缓止泊于海面上。
“救人!”
……
梦中,她的指间夹着一枚雪亮的箭镞。
是谁……
是谁于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跃马踏入她的人生?
是谁以昂然不惧的淋漓鲜血向她刻证深爱?
是谁在耳畔低语?
是谁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谁的怀抱温暖如昔?
是谁,令她纵使在梦中,依然不能狠心忘却?
……
苏醒时,一豆烛苗在昏暗的船舱中幽幽晃着。
云蔻眼睫微动,钝痛自脑后传来,只觉四肢僵麻,意识不甚清明。
一只温热粗粝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
久违却熟悉的触感,挟裹往事洪涛向她袭来,令她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哈日查盖沉黑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
他衣甲尽褪,赤着的上半身草草披着一条皮毯,须发皆湿,鬓下隐约可见海水淌过的盐渍。
“咳……”云蔻喉头方动,便被哈日查盖一手箍托住脖颈,上半身向侧微倾。
她不可控制地猛咳数声,肺叶受到气息冲撞,残余的海水被压挤入口腔,全部吐在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的软布中。
哈日查盖抚摸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开口,声音与脸色同样沉暗:“跟我回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