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张茂再度下令攻城,却发现本已至强弩之末的城中守军似乎在短短几日内便又变得兵备充足,墙头披坚执锐的士兵一波波倒下却又一波波涌上来,淳军因苦于多日连战之疲累,乃无功收兵而返。
“张将军……”夏滨久等不到他开口,又微微喟道:“若是再等不来援军,我们便真会被困死在此地了。”
粮草将罄,械甲不足,医药匮乏,进退两难。
这一支淳军先锋人马被当作攻城主力,在延庆城下战了整整十八天却等不来一兵一马的援军,人心动摇亦在所难免。
张茂抬眼,终于开口道:“天亮后传令下去,再度整军攻城。”
“将军?!”夏滨诧异得瞪大了双眼。
张茂摇摇头,“叶将军断不会置我军袍泽生死于不顾之地,所行之令必有其道理。援军,迟早会来。”
夏滨微微咬牙,神色一如方才那守帐士兵般犹疑:“叶将军……果真会发援军?”
张茂却不再回答,只缓缓地牵过缰辔,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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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驰援。”
齐凛负手立在帐外,面对被数十个将校簇拥在前的请援士兵,神色淡定,吐出的四个字铿锵有力。
“你他娘的说什么?!”一名校尉率先冲上前,怒气腾腾地质问道。
齐凛向后退了小半步,神色却未变,“叶将军旧伤未愈,歇卧在帐、不便面见诸位将校,特命在下传令——诸营不得发一兵一马驰援延庆。”
“你的话算个屁!”校尉大怒,“我们要见叶将军,叶将军何在?”
“对,我们要见叶将军!”
“请叶将军出来与弟兄们说话!”
众人皆忿忿不平地怒喊,甚而有人拔剑上前,意欲硬闯入帐。
齐凛直身挡在帐帷处,尽力高声道:“中军帐前,焉得无纪!尔等竟是要于军中哗变不成?!”
众人的动作顿住,可眼中的怒火却愈燃愈盛。
被人推到最前面的那名士兵突然一屈左膝,对着帐帷重重地跪下,咬牙落泪道:“叶将军!张将军与三千弟兄们被均贼围在延庆城下,断水断粮,命不保夕!属下拼死回营请援,望叶将军念与张将军数年袍泽之谊,速发援军!”
帐中静悄悄了无人声。
齐凛有些动容,却仍是正色道:“叶将军军令已下,在此多言亦无用。”说着,便弯下腰想要将这名士兵扶起来。
谁知士兵却突然抬头,一个挺身站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攥紧拳头冲齐凛脸上挥过去,大骂道:“老子揍死你个贼厮!”
齐凛毫无防备,被他一拳揍翻在地,当即痛得跐呀咧嘴,眼见着一群人横冲直撞地闯入叶增帐中,却捂着下巴说不出一个字。
未几,众人又胡乱冲了出来,脸色俱都变得惊疑不定。
其中一人上前抓着齐凛衣襟将他拽起来,大声问道:“中军帐中为何无人?!叶将军究竟去了何处?!”
齐凛简直浑身无一处不在疼,勉强从嘴里吐出一颗沾血碎牙,人亦发怒,全无先前处惊不变之神色,愤声吼道:“尔等再多一言,统统视与均贼同谋,但等叶将军回来便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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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兵影幢幢。
菸河水声汹涌,离岸十里犹似波涛在耳。
夜里水气潮重,人和马的呼吸声都变得有些急促,头顶天幕上乌云过月,周遭顿时变得一片暗沉。
叶增牵马而立,身后站着五百名全身披挂的淳军骑兵。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轻微却沉闷的响声,未及被人捕察便随风而逝,只有叶增在听见后,眉目跟着轻微一动。
又等了三刻有余,方有一人一马自远处夜色中缓缓踱来。
那人径直行到叶增身前,下马,做了个揖,“叶将军。”他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布袍,并非军中之人。
叶增还了他一个揖,低声问:“成了?”
男子点点头,眉间有些怠色:“成了。”
叶增复又抬头,迎风望向远处的菸河南岸。云色压天,水雾氤氲,河景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他不由皱眉,又问道:“真的成了?”
男子并无不豫叶增那明显持疑的态度,只是又点点头,道:“真的成了。”
叶增这才微微展颜,冲他道:“既如此,我叶增便先替河南大营所有将士们谢过齐家。”
与叶增说话的男子正是齐凛家中专与洛族匠师们打交道的总管齐卓。
此番齐卓奉齐家家主之命带洛族匠师渡河南下,助叶增勘察出均军所掘的地道网干一共覆盖了除隶云之外的其余十二重镇,所有地道皆汇通于延庆城下,而能通向菸河岸底的便只有延庆城北的那条主道。因叶增发现时早,这条地道尚还未被谢崇骨掘通至菸河南岸。齐卓遂向叶增进言,道可利用此道引菸河之水倒灌,尽毁均军城下数条地道于一役。
可叶增要的却不仅仅是均军地道被尽数冲毁。
地道损毁,均军仍可修复重建;没了地道,均军仍能渡河进击。他要的是经此一役后,谢崇骨便再也没有能力提兵北进——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
二十日前,叶增派张茂领兵出营、急攻延庆,是算准了延庆为十二重镇地道汇通之处,谢崇骨定不容淳军破此一城,必会纠集重兵前去解延庆之围。
果如他所料,均军屯于卮阳的重兵会同霍丘、谷邑二镇精兵的一大半皆被调往延庆驰援,短短九日内便在城周驻屯了一万人马。
除此之外,谢崇骨更是通过地道将比邻数镇中的守军陆续调往延庆城内,这才使得不论张茂如何攻城都不见城中均军守兵大减。
然而谢崇骨亦是个谨慎之人。虽是纠集了如此多的兵马,却未对淳军攻城之部进行合剿,是怕淳军援兵一朝驰至,这延庆一城便成了二军交战的主战场——这却是他万万不会情愿看到的。
因而这内守外围之策,乃是意欲逼张茂所部知难而退、尽早撤兵。
岂料张茂奉了帅令便绝不回头,宁可被均军里外困死在延庆城下,亦不肯撤退半步,硬是将均军的主力人马在延庆城外拖了十余日。
而此番谢崇骨如此大手笔地调兵,虽出乎叶增的意料之外,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均军北军屯兵共计三万,除去隶云谢崇骨亲军五千、延庆城外援军一万、城内守军加其后援兵约七千,眼下留于诸镇守备的余兵不过八千人马。这八千人马分屯于十一镇,每镇守军不过七百余人,一朝城下地道坍毁,均军绝无兵力能够同时进行抢修。
再者,平日里均军重兵分屯诸镇,若想同时攻破可谓甚难,今次一万七千人马齐聚于延庆内外,又被张茂所部拖滞不动,此难得良机,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叶将军何必言谢?”齐卓轻轻地摇头,“均军若得败亡,此亦我齐家之幸。”
齐家的洛族匠师们十数日来昼夜不眠,自菸河南岸另掘暗道一条,直通延庆城北道。因延庆连日来战事紧迫,均军竟也无暇发现这一条近在咫尺的敌军暗道。
直待今夜叶增出令,齐卓乃请洛族匠师中辈分最高的苏行用秘术将暗道与菸河南岸底部掘通,大引菸河之水倒灌入内。
齐卓侧身,抬臂指向南面,又对叶增道:“河水经暗道涌入延庆城北地道,再经城下网道而分流冲入其余各镇地道,最多只要三日,这十二重镇下的地道便会被河水注满。凡被河水浸没之处不出一夜,其上地面必会塌陷。至于地道所经各镇城门高墙之处,将军则可静待其破。”
叶增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口中道:“但愿如此。只可惜谢崇骨精明,从头到尾都未在其帅司所在的隶云城下开挖地道。”
他回头,叫过身后一名士兵,吩咐道:“快马回营传我之令:除分守南岸四个沿河渡口的八千兵马,其余诸营人马可尽数驰援延庆。”
见士兵领命而去,他才眺目望向正南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憋了这么久,此番出营,终是能够痛快一回了罢。”
齐卓闻言,面有怔疑:“将军河南大营总计才有人马一万六千余,除去分守渡口的八千人马、张将军所领之三千五百人,此番就算倾营而出,也只有四千五百人。延庆城内外均军近两万人,将军何来胜算?”
叶增嘴角动了动,似乎是笑,随即提枪上马,未答却道:“我需往隶云走一趟,先生可先回我河南大营等候捷报。”
“隶云?”齐卓又怔了怔,“叶将军只领五百人马,却要去隶云做什么?”
叶增凌空展鞭,身后人马闻声纷纷列阵上前。他落臂,在赤绝耳边空甩一鞭,口中飞快道:“招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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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河北岸。
天微明,许闳策马飞驰,直奔河北大营驻地。
近辕门时,已有守兵认出了他,远远便叫:“许校尉!”
许闳吁马勒缰,满身是汗地翻下马背,依例从怀中掏出军牌递与那守兵,笑道:“不曾想逾年未见,你还能记得我。”
守兵嘿嘿笑着,“许校尉当初乃是三殿下身边的亲腹,又是跟着叶将军立过大功的,谁能不记得?”他本是例行公事地将军牌接过来查验一番,可却在看见上面的字时愣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许校尉如今已被升为将军了,我却还在胡乱叫。”
“不碍事。”许闳依旧笑着。他被拜将不过是数月前的事情,去年古戈壁之役叶增呈报上去的封赏直到年中才有正式敕文发下,同他一道被拜将的还有张茂等人。一想到张茂,他的笑容便渐渐消褪,对士兵道:“因奉叶将军之令,特来河北大营求见吴将军,烦请替我通报。”
守兵忙收了军牌入营去,不多时便出来,将军牌还与许闳,道:“吴将军人在中军,许将军随属下来罢。”
待许闳入得中军大帐,却发现在这帐中等着他的人除了吴畏,竟还有冯徽和杨子纲两位老将。
他冲三人挨个见过礼,心知他们多半已是知道自己此行是为了何事,索性直截了当道:“末将奉鹰冲将军叶增之令,特来向河北大营借兵。”
三位老将相视一眼,却无人说话。
许闳站得笔直,等来等去等不到回应,只得又上前半步,冲吴畏道:“吴将军。河北、河南不过一河之隔,将军肯借我精兵八千否?”
吴畏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借往延庆?”
许闳点头。
两军于延庆交战的战报河北大营早有所闻,三位老将对河南战况之了解,绝不须他再多费口舌。
吴畏便道:“他遣你前来,是欲求援。”
许闳却摇头,“叶将军是欲借兵,并非求援。”
吴畏瞟一眼冯徽,见后者嘴角已抿起一丝笑,却仍旧问:“依延庆眼下这战况,借兵和求援又有何差别。”
许闳坚持道:“若是我军于延庆吃败、不得已而请河北大营渡河驰援、解我被围延庆之困——此为求援;今次我军未败、不过是借河北大营八千兵马渡河以观胜势、绝不将河北兵马拖入战场之中——此为借兵。”
杨子纲在一旁忍不住道:“叶增他以为此役河南必胜?”
许闳果断道:“河南必胜。吴将军今日借末将八千精兵,不出十日,末将必将这八千精兵毫发无损地送还回来。而我淳军大败均军之功劳,亦有河北大营的一份。”
吴畏思索了一阵儿,“河南大营重建不过八个月,兵马总计不过一万六千余,此役若有半点闪失,便又是覆营之亡。我今次借你精兵,它日若有变故,都中责我河北大营轻率,又该如何?”
许闳低头,“当初三殿下抽兵回毕止,荐吴将军代领河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是望吴将军能守我淳国河土、彰我淳军雄风。今次三殿下如若得知吴将军畏战、视河南同袍性命于不顾,却也不知会作何想法。吴将军担忧毕止朝中责河北大营轻率,却不怕三殿下责吴将军过于持重?”
吴畏没料到他竟会答这么一番话,当下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许闳道,“末将奉叶将军帅令前来借兵,须得借到兵才能走。末将袍泽挚交被困延庆城下已有十余日,竟不知其生死几何,倘是连兵都借不到,末将又有何颜面回到河南军前?”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
杨子纲、冯徽二人自然知道许闳自幼长于孟守文身侧、于孟守文而言可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他自军前所奏之言孟守文纵非全然相信、却也不会全然不信。更何况淳王孟永光近年来固疾缠身,王储之位又迟迟未定,这些远在边军的将领们又怎敢轻易得罪已是身拥军功、为毕止朝中文武老臣所喜爱的孟守文。
见吴畏僵着脸不语,冯徽便抬起右手重重地拍了下座椅,哂道:“什么请援、什么借兵?弄这些无用的名头做什么!横竖是河南兵马正在南岸与均贼们拼命,我们难道还会隔岸坐观其战不成?”他转头冲吴畏道:“便给这小子八千精兵又如何?”
杨子纲亦在旁微微点头,“叶增曾在冯将军麾下多年,冯将军当知其胜数几何。”
许闳见二人皆打圆场解围,便亦顺阶而下,直直地单膝跪地,冲吴畏垂首道:“末将谢过吴将军!十日后,必将兵马原数送还!”
【十七】
天册元年十月二十八日,隶云。
天晴风轻,城头高墙上的“谢”字帅旗随风微微拂动。
女墙之后的均军士兵们个个甲胄鲜明,肩挎长弓、手攥长枪,身子僵直着盯着城下自远处缓缓移近的那一小阵淳军人马。
令他们僵硬的不是别的,正是这阵前直竖着的一面“叶”字帅旗。
没有一个人相信淳军真的只来了区区几百人马。
而这几百人马,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行入城头射程之内都不停下。
自河南重镇地道陆续塌毁、均军延庆大败之后,每一个风吹草动都令这些守城士兵们如临大敌,亦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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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在马上抬头。
阳光热辣辣地迎头洒下来,他不由将眼眯起,右手从背后箭箙中抽出一根惯用的三棱铜镞羽箭,习惯性地将箭杆自指间穿过,然后搭箭上弓,引弦,对准城头那一面赤底黑字的帅旗,猛地松指射出。
羽箭尖啸着划过旗杆上的麻绳,帅旗应声而落。
他听见城头有士兵高声大喊“淳军攻城了”,却是纹丝不动地立在马上,再度从背后抽出一根箭,将箭镞穿过一张叠得方正、写满墨字的绸布,然后抬臂张弓,用尽全力将箭射入女墙上的石砖中。
“淳军真的攻城了!”
城头一片大乱之中,竟无一个均兵向城下射箭御敌,而是纷纷冲向城墙里侧的石梯、意欲逃命。
叶增岿然不动,遥望着远处城头那数百名如同乱蚁般的均军守兵。
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发现了没入石砖的羽箭镞尖上的那一封黄绸。
未几,又有高声呐喊自城头传下来——
“淳军招降了!”
“降者不杀!”
“城中若有能献谢崇骨首级者,赏格一万金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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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茂三千人马被困延庆城下之时,谁能想到短短不到十日的功夫,河南战局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月十九日晚,淳军河南大营除渡口守军以外人马倾营而出、快马驰援延庆。二十日晚,淳军援军先锋一千五百人先行抵赴,夜战均军屯兵于城外三十里处;淳军复仇心切,疾战一夜而不休,均军南面屯兵惧其威,乃退走城东。二十一日晨,淳军后继兵马三千人驰至,与援军先锋、张茂所部合师,攻延庆城南门。二十一日晚,延庆城下地道透水坍塌,八座城门毁者过半,淳军趁乱急攻之,守城均军骇不能挡。二十二日晨,延庆城破,淳军入城据守之;城外均军闻变,乃聚兵攻城,分择城门败毁处猛攻,遇淳军守城顽强,二军死者过半、伤者不可胜计。
河南诸镇均军闻延庆之变,军心无不动摇。
自二十二日起,卮阳、霍丘等十一座重镇地道接连透水坍塌,城墙、城门损毁者无数;守城均军兵寡,多有弃走者。
二十三日,许闳领淳军河北大营八千兵马渡河南下、师假叶增之名,凡所途经之镇,均军守兵无不望风而降。
二十六日,淳军八千兵马围延庆城,驻屯城外三十里处。攻城均军余部不过四千人,既闻诸镇守军皆已降淳,又见退路已为淳军所绝,兼之延庆久攻不下,乃弃械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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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延庆均军倒戈后,河南十三重镇中便只剩隶云这一座孤城还在谢崇骨的掌控之下。
然而今日此刻,这最后一座孤城也在叶增的两支羽箭下脆然崩塌。
元光五年二月至七月,由裴祯统兵北上、势出如锋的均军只用了五个月便令淳国河南十三重镇接连失守。
时人谁都不会料到,天册元年十月二日至二十八日,重建的淳军河南大营竟只用了短短的二十七天,便将这十三座河南重镇一一收复。
而这十三座被均军占领了整整两年又三个月的重镇,终于又被重新划归入了淳国的版舆之内。
【十八】
傍晚时分远天流霞,大营之中埋锅造饭的香味飘传数里。
齐凛拎着一把扎成捆的竹条大步走近中军帐外,在外高声禀过后,便揭帷入内,兴冲冲地叫:“叶将军!”
叶增正在拭剑,听见声响后望过来,一眼便看见了齐凛手中的那捆竹条。
“什么东西?”他坐直身子,盯着那一片刺眼深绿。
齐凛神采飞扬道:“霍丘的竹条!将军不知我求了张将军多少回,他才肯勉为其难地给我带回来这么一小捆。”
叶增抿直嘴角,不言语。
有淡淡的竹香漫入鼻间,清凉潮润。
……原来这便是霍丘的竹条么,他心道。
齐凛集于献宝,忙不迭地将竹条拆开摊在地上,指手划脚道:“上回见将军扎纸鸢,方法似不甚对。须知这竹条须得削得均匀细薄才好用……”
叶增看他速度飞快地削好一条、又将削第二条时突然道:“够了。”
齐凛抬头,打量着叶增的神色,慢慢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
自从河南大捷、毕止传诏叶增提前回都诣阙后,他便屡屡发现叶增的异常之处。
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招降均军一万二千余,此事可谓轰动朝野,然而便是此等天大的功勋,搁在叶增眼里似也变得有些寡淡无味,为麾下将士们请赏的札子一封封送至毕止,于自己的封赠赏赐却是尽数谢绝。
而越是临近启程回都的日子,叶增在营中的话便变得越少。
起初他以为是因战事方靖,河南十三重镇的军务繁多如山,叶增因过于忙碌才变得沉默;可在发现了几次叶增借口处理军务却是回帐睡觉后,他才觉出事情有些蹊跷。
齐凛试探地问道:“将军可是不愿回毕止?”
叶增一副没什么话好答的模样,静坐了半晌,忽然盯着他问:“你自诩读书读得多,可知赤绝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齐凛一愣,脑中飞快转了转,“原来赤绝这马名,竟不是将军自己起的?”
叶增闭了闭眼,似是自言自语:“它并非赤色毛发,何故要叫它赤绝?”
齐凛虽不知这马名为何人所起,可却隐约觉出这人在叶增心中地位非凡,遂想了想道:“依我看来,赤绝这马名或有两层含义:一为形容将军坐骑脾性如火,可谓世间罕有;二为形容人之真心,是属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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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帐中光线昏暗,十几只没做好的纸鸢凌乱地摆了一地。
叶增盘腿坐在当中,拿短刀一点点地将竹条削薄削细,然后将竹条小心翼翼地贴在绘有彩画的纱纸上。
这霍丘的竹条,果真是扎纸鸢的上品。
他捏着刀,想起当日她开口要这霍丘竹条扎成的纸鸢时的模样,紧抿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咧了一下。
可她又怎知他一定收复得了这河南十三重镇?
他低下头,慢慢地将贴在纱纸上的竹条屈直,心底似乎也有什么一直弯屈着的东西被一把抻直了。
赤绝。
竟是独一无二之真心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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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叶增奉诏回都。
淳王孟永光特命长子孟守正代为出城十里,亲迎叶增于毕止南郊。
这是淳国有史以来头一次赐予边将如此高的殊荣。
而与叶增一年前初败均军、随孟守文入都诣阙那次相比,此番毕止才可谓是真的“举城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之容”。
孟守正设犒军宴于城南,却为叶增谢拒不受。而叶增披甲入城,不待翌日入宫先行谒见淳王,便在头一天晚上径直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此事一经传出,闻者无不愕然。
虽然都知叶增当初乃是经由孟守文一手擢拔才能有今日之军功声名,可谁又能想到他竟可如此不顾忌地张告朝野自己所亲所附之人为谁。
且又是如此不给孟守正留一分一毫的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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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两杯清茶慢慢地都凉透了。
孟守文翻阅着案上的一厚摞札子,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拿眼去瞥坐在对面下首处的叶增,哂道:“白日里在城外闹出那么一大番动静,夜里却来这儿装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