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对上他的目光,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倘是有话,直言便是。”孟守文皱眉道,只觉叶增这一副有话不说的样子倒是罕见。
今日叶增入城谢拒孟守正宴邀却又夜访孟守文府邸,毕止城中已是群议纷纷,皆言鹰冲将军叶增性情峻急无羁、身为边军大将却光明正大地亲附淳王三子。
孟守文虽与叶增已有整一年未见,可却深知叶增不谙毕止朝野中的这些名堂,若问其心中藏着什么念头,怕是唯有杀敌致胜四字而已。
因而叶增一入城便来造访,除却是因有事须来向他面禀之外,他却也想不出旁的理由。
如是又等了半晌,叶增才一动眉头,终于开口道:“明日谒见王上,末将想要求赏。”
孟守文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倘是我没记错,当初毕止接河南大营捷报时,父王下谕与你的封赏不在少数,可却被你尽数回奏谢绝了。如今诣阙却是要求什么赏?”
叶增又沉默下来。
孟守文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今次是有心事,虽被他弄得略为烦躁,却也不能急逼他开口,只得道:“你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便是冲着此等功勋,也该好好封赏你一番。河南此次大捷可谓四州震动,父王虽是未曾明言,可对你的激赏之情却是不言而喻的。料你明日谒见时不论求何赏赐,父王必都会首肯,又何须为此担忧?”
叶增伸手捏住茶杯,似有迟疑:“末将想要一个人。”
“女人?”孟守文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叶增点了一下头。
孟守文挑眉,片刻后嘴角带起一抹淡笑,“原是为了个女人。你若看上了哪家千金,直与我说便是,又何须去向父王求赏。”
叶增一字一句道:“末将想要秦太傅的女孙,秦一。”
孟守文听清,嘴角的那抹淡笑瞬时冷住,脸色亦跟着变了,“秦太傅的女孙已被父王赐婚给王兄,你不知道?”
叶增道:“末将知道。”
“知道你还要?”孟守文几乎有些发怒。
叶增不再开口,神色亦无所起伏,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等反应。
孟守文镇了镇心神,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缓:“毕止城中美眷如云,闻你鹰冲将军叶增之名便倾心以付的女子盈满于道,你大可从这满城女子之中尽择所爱——只要不是秦太傅的女孙。”
叶增不发一词地坐着。
孟守文瞧着他这一副如同石头似的冷静模样,便愈发觉得烦躁起来,“你今次是铁了心了?”
叶增继续沉默着,然后突然起身,对着孟守文蓦地单膝跪下,垂首道:“末将今夜此来,实为谢罪。”
孟守文紧紧地盯着他,半晌后冷冷道:“我只当你今夜是有何要事才前来面禀,却不想你原是来向我先行请罪的。若怕此事会连累到我,倒也大可不必——横竖我与王兄之间早已是罅隙丛生,而父王更无打算传位于我。”
叶增终于抬眼,声音有些低:“三殿下。”
虽是早已解去孟守文亲兵都统一职,可他却知这毕止城中依旧当他是孟守文心腹亲将的大有人在;便是他自己,也仍旧念着孟守文当初对他的擢拔之恩。
一年未见孟守文,并不代表他在菸河南岸便丝毫不闻毕止朝野之事。
年初淳王下诏,以长子孟守正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而将甫立军功而返的三子孟守文搁置不用,仅封其了个殿前都虞侯的虚衔,便再也未让其碰过军务一分。
人人都知道这对孟守文而言意味着什么。
其后淳王将秦一赐婚孟守正一事,更是让国中上下几番揣测淳王是欲传位于长子,然而因无王谕正式付下,便也无人敢公然谈论。
他此番坐拥收复河南之功,回都诣阙却欲挟功邀赏,若说他叶增行事与孟守文毫无关系,怕也无人肯信。
——可这心中愧疚之意,又岂是谢罪二字便能消解得了的。
孟守文却站着许久无言。
叶增的这一声似是将他横拉硬拽回了一年多前那战火纷飞的菸河北岸,血与利箭之中那一声“三殿下”直将他从鬼门关口硬生生地救了出来。
孟守文低眼,语气亦弱了下来,“起来罢。”见叶增仍跪着不动,他又道:“当日我蒙你所救,你却从未以此邀赏过。难得你今日也会有心心念念想要的人,欲求则去求,又何须来向我谢罪。”
说罢,他又微微皱眉,“想你叶增在沙场之上纵兵击敌时是何等冷静果断,如今却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如此不管不顾……真可谓是英雄气短。”
·
秦府。
烛光轻晃,杯中茶花似被覆了一层金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秦一慢慢地睁开眼,眉宇间透着极度疲惫,定了定神,转头看向身旁坐着的女子,轻道一声:“老师。”
被唤作“老师”的女子看不大出年纪,穿着一条窄身素色长裙,披着的浅褐色长发有些卷曲,双眸在烛光下略微泛蓝,一看便知是个羽人。
她的东陆名字叫做云蔻,正是传闻中秦菩决为秦一筵请的通晓北陆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
此刻她正微微歪着头,望着秦一道:“想要听的东西,可是全听到了?”
秦一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云蔻眨了眨眼,“可是那位叶将军对着三殿下说出了什么正中你芳心之言?竟使你不顾疲累地连续使用了如此久的秘术。”
秦一拨弄着指尖,良久才道:“老师方才不是也用了秘术去探听?以老师的术力,想必听得比我要详尽多了,又何苦来揶揄我。”
云蔻轻咳了下,眼底盈有笑意,口中淡淡道:“这英雄气短——你们东陆人的文字确是有意思极了。”她眉尾一挑,笑意渐收,“如今他心意已明,你是当真做好打算了?”
秦一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云蔻一面凝视着她,一面去拿桌上放着的一封札子,“明日这一封奏疏呈至王上案前,你可有想过会给秦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若叫太傅知晓你背着他私做主张,怕不知会如何动怒。”
秦一的目光瞟向那折子,却是轻描淡写道:“秦家世代出仕淳国,祖父受先王遗命辅佐王上,数十年来劳苦功高。王上纵有再大的怒气,也不会真拿秦家如何,最多不过是……罚罚我罢了。”
云蔻丢下折子,“你为了那位叶将军做这般牺牲,可他却是丝毫不知,你岂不亏了?”
秦一抿抿唇,声音低下去:“老师难不成没听见他今夜所做之打算?若是他明日当真去向王上讨这封赏,后果又将如何?”
淳王孟永光向来不吝赏赐有功之将、以激国人奋勇。叶增此番所立之功国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他若真的上殿邀功求娶秦一,孟永光未必不会收回前诏、而真的将她重新赐婚与他。
可倘是如此,叶增这骄倨之名便也会遍传天下。
他是坐镇河南、统帅一方的边军大将,不念为国护疆抗敌,却以一己之功而求私欲,是欲将当初授他河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的淳王置于何地?而孟永光又岂会仍如从前那般器重他?
更何况,这简直是要赤裸裸地与孟守正撕破脸。
她虽只与叶增当面说过两次话,却已是深知他那刚硬却又直白的脾性——想要什么便会直接去要,一如他当初一心一念地想要南回军前;不想要什么便会直接拒绝,一如他今日当着国中文武重臣之面而断拒孟守正的犒军宴邀。
淳王近两年来大病一直未愈,可又迟迟不定王储之位,朝中上下虽多有猜测,可谁也无法真正确定淳王的心思。
倘是将来一朝突变,而孟守正竟承淳国之大统,叶增却又将如何自处?
“瞧你这模样,”云蔻笑出声,“想他想得魂儿都飞出去了。我且问你,倘是那位叶将军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会嫁给大殿下了?”
秦一回神,却是沉了眉,半晌才道:“我不知。”
云蔻又问:“大殿下这几年来待你可称得上是极好,却比不上那个只与你说过两次话的叶将军?那叶将军究竟好在何处,竟能让你如此为之倾心?”
秦一看她,眼底浅光掠过,“难道老师此生就未曾为一个男子无故倾心过么?”
云蔻怔了下,被她反问得一时语塞。片刻后她轻瘦的身体从木椅上一弹而起,脸色僵硬发白,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屋去。
秦一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淡出自己的视线,才抽过方才被她随手丢在一边的那本折子,低眼翻开它。
是……为何会为他如此倾心么?
·
犹记得一年前他随孟守文归都的那一日,她与祖父正坐在南城边那座最高的风桦楼中,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城墙之下五百名控鹤军将士护拥着奉谕前来的文武朝臣,百姓们闻风蜂拥而至,乌泱泱地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城门大开,孟守文一骑当先驰入城中,身后三百亲兵个个鲜衣怒马,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最后缓缓地踱进毕止城南门。
夹道人潮汹涌、杂声鼎沸,她看见他在马背上低着头、手中擦拭着一枚羽箭铜镞,仿佛周遭的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百姓之中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鹰冲将军”,继而十百相传的“鹰冲将军”之声响彻整个毕止南城。
然后他终于在人潮之中抬起了头。
整座风桦楼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纷纷涌至楼台雕栏处,向下张望。她本是坐着,可坐着坐着便再也没能忍住,跟随其他人一道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想要去看清他的脸,可那一人一马却被转瞬淹没于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
……
再次见到他,是在三日后的王宫大宴之上。
她到得晚,恰逢宫宴已开,一路走入女眷席间,听见的皆是谈论鹰冲将军的窃窃细语声。她坐定,然后四下里张望,不需旁人指点,便在对面一众明铠亮胄中认出了他。
他的铠甲虽亦明亮,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才从战场上归来的血尘气息,便是仅仅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也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打量他许久,只觉他竟不同于她自幼所见惯的那些世家子弟,亦不同于朝中上下的那些文武官员,甚至与戍守京畿的控鹤军将士们也毫无相似之处。
那种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刚硬与冷毅,是须几经战火锤炼、目睹死生无数后才得以成塑的品格。
她的心突然动了动,竟下意识地悄悄凝神,用云蔻所授的飞风流音术去探听他在与身旁的年轻校尉说些什么。
只是好奇罢。她对自己如是说。
可谁知听到的内容却满满都是——
她。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怔疑,忍不住再度侧过头望向他,然而却一下子撞上了他亦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如凛凛锋刃,却又火热难当,赤裸而不加收敛,雪亮得似要将那厅中灯烛光芒尽数遮灭。
一瞬刹间她的双颊陡然生起一场烈火。
又嘶啦啦地一路烧进心底。
至今犹未灭。
……
是夜她出宫出得晚,不曾想会在王宫马场之外又遇见他。
骏马之侧,他探向她的目光依旧如宴中一般火热。她不知怎的,竟为他这目光而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更是开口叫了他,叶将军。
他亦开口,秦姑娘。
她装出有些惊讶的样子,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他自然是点头,却没解释,从头到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便如此生从未见过女人似的。她自幼未曾被男人如此不加掩饰地凝视过,耳根虽同心底一并发烫,却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制止他这无礼的行径。
他的话不多。
可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敲进了她的心房。
从他那匹脾性决烈的战马,到他盼回军前的归心似箭,无一不在昭示这个男人的刚毅和血性。
但却没想到,他的直白会令她的心如此悸动。
——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我知秦姑娘早已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王城中的礼数。
若说倾心之始,便该是在那个时候罢?
……
翌日他去谒见淳王,她在王宫马场上领着小翁主们放纸鸢,可心中却又没能忍住,再次悄悄地用秘术去偷听他与淳王之间的对话。
被除河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领命重建河南大军。
她心下不禁为他欣喜。
能得收复河南十三重镇的机会,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自明白。
可当她与他在马场上再次不期而遇之时,她远远望见他那一袭身披硬甲的身影后,心中竟隐隐有些不舍。
此去经年,她与他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而他扬鞭纵马击敌于莽莽疆场之时,心中可还能再记得她?
——听人说,菸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她假作不经意地道,心中却在想,便是他将来果真收复了那河南十三重镇,在军行霍丘之时,多少也能忆起些她罢。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他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定定地瞧了她许久,然后嘴角不自察地扬起来了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她凝望着他那一丁点笑,心猛地狂跳起来。
可这马名儿之中究竟藏了何等深意,他定是不会想到的罢。
……
今次他军前大胜,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收降均军一万二千人马,千里捷报快马飞传毕止,王谕分传各路诸镇,举国为之震动。
既闻淳王特诏令他提前回都诣阙,她虽盼他能够尽早振旅归都,可心中却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坦定。
她被赐婚孟守正一事,他人在军前必亦有所闻。
但他如今心中之意又是否仍如从前一样?
他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惊世之功,往后在军中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那剑一般的英挺身影亦早已为毕止城中的世家千金们所倾慕——这般年少英雄,又有谁能不青眼相待。
以他今日之功名,便是求娶淳王之女,又有谁能说不可。
待听见白日里他策马入城之时明拒孟守正之宴邀、却又在夜里径访孟守文之府第后,她便知道他那直白的秉性不仅经年未变丝毫、更是过甚于从前。
但饶是她心中思虑万全,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对着孟守文说出那样一番话。
而他心心念念间想要的人,竟然一直真的都是她。
纵是她已被赐婚与旁人,纵是要忤逆王上之意——
他亦依旧执意要她不可。
·
秦一轻动手指,合上奏疏,闭了闭眼。
倘是他执意要她,那她又如何肯不遂他之愿?


【十九】

天册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阳时三刻,毕止王宫。
宽阔的青砖石道直通淳王政殿,叶增不趋不缓地走在上面,步履惊飞一地鸟雀。
殿外高阶上,老内监遥遥望见他的身影,立马疾步走下来相迎,却是拦他道:“还请叶将军止步。”
叶增认出他是常侍孟永光身侧之人,便停了下来,“我奉诏入宫谒见王上,烦请替我传报。”
老内监垂下眼,“王上此刻震怒之中,不论谁人求觐,皆不得通传。小臣奉命来迎将军,还请将军明日再来。”
叶增皱眉,“敢问何事能激得王上病中震怒?”
老内监沉默着,似乎是在犹豫能不能对他明言,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答道:“王上六个月前曾下诏命,赐婚秦太傅女孙于大殿下,约以明年正旦之初完婚。今晨却接秦太傅女孙亲笔奏疏,表求王上收回赐婚前诏;王上驳其所求,秦太傅女孙乃复上书,言愿抗诏不遵。”
叶增听清,心中大震。
他本已做好了今日上殿便向淳王求娶秦一的打算,却断没想到秦一恰会在今晨抗诏拒婚!
而王诏所出已有六个月,她又为何要拖至今日才要抗诏?
叶增僵了一阵儿,忽而疾问:“王上可有降罪于秦家与她?”
老内监先是点了点头,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王上念与太傅旧情,已是减罪数等,仅是罢黜了太傅职缺,未曾剥其官俸,亦未降大罪于秦家。至于太傅女孙……”老内监低低地叹了口气,“王上诏命已下,国中朝野文武、诸镇将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与之结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论处;终王上在位之年,皆不许其足出秦府一步。”
叶增默声听完,慢慢地攥住了拳。
若以抗诏不遵罪论处,这等罪责确不算重。
但他无法想明白,她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又为何要陷自己于如此不利之地?
面对如此王诏,他那意欲邀功求娶秦一的打算也再没有可以施展的机会。
且非但无法求娶秦一,怕是此番回都连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亦都不会再有了。
·
浅青色的纸鸢迎风而上,摇摆不平。
秦一扯着线轴,一路轻跃小跑,仰脸望着天空,半晌后抿唇一笑,渐跑渐慢,然后手指一松线,将纸鸢直放冲天。
云蔻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瞅她道:“你这模样,倒丝毫不像是被禁足在府的人。”她抬臂指着天上纸鸢,似笑非笑道:“太傅还等着你能自省、上表向王上告罪,倘是在府前瞧见这飘上天的纸鸢,又岂能饶你?”
昨日宫中传出秦一上表抗诏之事,秦菩决得知后自然是被气得不轻,虽是立即代她上表谢罪,却还是没有抚消孟永光的怒火,等来的仍旧是降罪于秦家的王诏。
王诏令秦一终孟永光在位之年皆不得足出秦府一步,而秦菩决更是因怒于府中更令,禁她于后府自省,何时省有悔意,何时才能踏出后府一步。
秦一唇边的笑意有些淡却,两只手抚平长裙上的摺痕,没吭声,走去云蔻身边坐下,又抬头望望天边那渐飞渐远的纸鸢,复微笑道:“老师觉得我是会自省之人?如今我被禁足在府,只好由它代我去看看外面了。”
云蔻蹙眉,欲言又止,终只是抬手替她轻理了一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发,没再说什么。
二人这般并肩坐了许久,秦一忽又轻轻道:“有时候觉得,便是我亲生母亲还活着,也未必会像老师这般宠惯我。”
云蔻淡蓝色的眸子闪出一丝水光,却是笑道:“若你生母还在世,必不会纵你胡闹至嫁不出去的地步。”
“老师明知我并非胡闹……”秦一说着话,耳边却似乎听见有陡风刮过、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不远处,一只长尾纸鸢正落在了身后的地上。
一根长杆羽箭自纸鸢骨架处横穿而过,尖锐的镞尖没入冬日荒芜的草地里,雪白的箭尾犹在簌簌轻颤。
这根羽箭映目而入,竟是如此的眼熟。
正与一年前他披甲跨马踱入毕止城门时、在马上所擦拭的那一根,无比相像。
她飞快起身,跑过去捡起那只纸鸢,将横穿其上的那根羽箭用力拔了下来,搁在掌心中,轻轻抚过箭杆前端那枚尖锐的铜制箭镞。
这一根雪羽长箭,本该射穿敌军喉甲、埋身于战场血火之中,可此时此刻却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这根长箭的主人,双手曾沾腥血无数,可却为她做得出这纸鸢来!
秦一怔怔地捧着这纸鸢看了半晌,蓦地直起身来,拾裙踩上石凳,踮起脚尖,极力向秦府墙外眺目望去。
虽知定是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依旧像是能看见他的身影一般,固执且坚定地凝视着那一根羽箭飞来的方向。
耳边似乎响起轻轻一声长弓松弦的声音。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因自己过于想要见到他而产生的错觉。
可下一瞬便又有一根羽箭凌空而入秦府后院之中,镞尖埋地,箭杆之上同样穿着一只深绿色竹篾骨架的纸鸢。
·
秦府后墙三百步开外,赤绝正垂首抖弄长鬃,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粗喘。它背上的鞍鞯两侧各挂有五只纸鸢,大小各不一,看上去做工极其粗糙,唯有那骨架所用的竹篾是上等竹木所造。
弓弦微微颤动,叶增转身,伸手从赤绝的背上摘下第三只纸鸢。
他抽箭,穿过纸鸢背后的竹篾,搭箭上弦,然后抬臂张弓,对着不远处的秦府朱墙上空引出一个完满的弧度,松指放箭,看羽箭挟风之厉势携纸鸢一并飞入秦府后院之中。
自寰时起,他已在此处等了二个时辰有余。
是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竟不知该如何动手,亦不知道该何时动手。
直到他看见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拖着两条长长的纱纸细尾、自秦府后院中轻悠悠地随风飘出后,他才断了犹豫,用箭射出了第一只由自己亲手做成、又从河南大营千里带来毕止的纸鸢。
他抬头,望向天空中那抹越飘越远的浅青色,半晌后转身,再度伸手去摘赤绝背上所挂的第四只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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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罗官巷入口处,许闳牵马立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守着巷口,目光四下里不停地张望着,生怕会有人路过此处,发现叶增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
直待叶增用箭将那十一只纸鸢一个接一个地射入秦府后,他才渐渐松了口气,放开早已攥得满是汗水的拳头。
早在今晨叶增要他带其来秦府之外时,他的惊诧之度便不足以用言语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