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慌忙低头,“谢叶将军!”
叶增望他一眼,“且记着你今日之言,将来待我淳军收复霍丘之时,便由你去割一把竹条,再用那竹条扎一只上等纸鸢!”
【十四】
清晨明曦微绽,二马八蹄一路踏过粗砺砂石,直上山巅。
虽是一整夜驰骤无眠,赤绝却依然精神抖擞,在叶增下马后便独自跑去山涧溪流处饮水。
许闳亦解缰放马,跟在叶增身后慢慢地走至崖边平地,盘腿坐了下来。
朝阳初升,山雾渐渐散去,极远处的城郭高墙依稀可见,自高处望去城外方圆数里之外荒草杂生,几无生气。
·
这已是他陪叶增亲自出营察探的第四座河南重镇。
七日前张茂劝阻叶增负伤出兵,自己则替他带兵东进,再度前往卮阳一带勘察均军守备,尤以确认此番增兵中的洛族匠师为重。
然张茂前脚离营,叶增后脚便命许闳备粮,随他一道骑马出营,向着与卮阳相反的方向一路西驰,挑拣了离南岸最近的四座重镇遥探一番。
如此昼夜不分的高强度疾驰,饶是再孔武有力的人都会吃不消。许闳虽不以自己疲累为患,却担心叶增的伤会因此而愈发难愈,可路上几番劝谏都无果,遂无奈作罢,由他一意西行。
一路上叶增的话都极少,所选立足歇马之处多为可俯瞰四野之山丘,七日来陆续将四座重镇四野之外的荒原打量了个一清二楚,却从未告诉过许闳此番出营西探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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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闳从腰间解下水袋,拔去塞子,递过去道:“将军。”
叶增未接,目光遥望着山下远处的土地,半晌后突然问他:“这几日来,你可发现了这几座重镇数里之外的地表有何异样?”
许闳愣一愣,摇头。
叶增也没看他,只是抬起手臂,朝远处虚指了一下,“菸河南岸长年生有一种野草,名叫‘磨地秧’,城镇数十里外无人耕种的土地上常能看见此种野草大片大片地生长。磨地秧与寻常野草不同,其根深埋地下近十丈,虽在地上匍匐生长,却极耐干旱,便是在日头下曝晒数天,只要遇水仍能活过来,莫论是人踩、马踏、牲畜啃咬,从来都毁不了它。然而眼下……”他皱了皱眉头,收回手,慢慢握成了拳,“这些城外的磨地秧竟然枯死了大半。”
许闳生在毕止,对菸河一带的地貌自然知之甚少,此番听叶增说来才略略明白过来一些,又有些惭愧起来,“将军果不愧是斥候精锐出身,洞察之力更非常人可及。”
叶增的声音转冷:“谢崇骨这些日子以来做了什么,才能叫这些磨地秧死的死毁的毁?此人野心之大,我先前竟是错估了他。”
许闳亦是聪明人,此时一下子反应过来,挑眉道:“如此说来,他几番增兵卮阳一带,都不过是幌子?”
叶增点头,却无语,注视着远方的目光久而不移。
许闳又道:“既如此,将军为何还放张茂带兵向东?……”他顿了下,脑中转了个弯,笑道:“原来将军亦是疑兵之计。”
“他既是如此大费周章地欲让我军以为均军必从卮阳动手,”叶增道,“我又岂能让他失望。”
他话中虽有轻浅谑意,可脸色却极沉,“我素以谢崇骨为铁血骁悍之辈,料其反攻定是倾兵压河,可没想到他竟是动了这地下的心思。按此来看,那些自天启北上的增兵中挟带有随军洛族匠师倒是合情合理。”
许闳的头皮不禁有些发麻,“将军的意思是……谢崇骨是欲将这十三重镇地下都掘通?”
“怕不仅是如此简单。”叶增轻轻摇头,眼底浮起一层阴雾,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道:“裴沂能为他找来这一批洛族人相助,想必亦是下了大功夫的——却不知是要用什么去交换。”
他口中嘬了个响哨,赤绝闻声撒蹄跑来,一抖鬃便溅出一圈水花。他揉了两把它的长鬃,一跃而上,冲许闳道:“回营!”
许闳早已随他起身,寻到坐骑,翻身上马之时脸色动了下,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之前在营中得知均军中有洛族匠师时,想来将军便已起疑了?至于那个齐凛——将军肯将他留在大营,想必不只是因为他会扎纸鸢罢。”
叶增策马下山,“你以为他不远千里地前来应招河南大营募兵,真就只是因为仰慕我的名声?商人重利,倘是于他们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们又岂肯轻易会做。”
他低眼,看赤绝两只前蹄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山道,漠声道:“泉明齐家,铁矿生意。这挖矿之事,似亦是洛族人最精通罢。”
“如此则也太过巧合了些。”许闳脸色有些惊。
叶增回头瞥他,口中吐出几字:“又岂是巧合这么简单。”
许闳看出他不愿于此时多言此事,便跟在他身后慢慢转道下山,岔开话题道:“赤绝这马名儿,将军倒是起得极好。”
提到这二字,叶增的脸色竟然变软了些,摇头道:“这马名并非是我起的。”
“哦。”许闳于此事上是何等心思,这一问不过是确定一下自己先前的猜测,当即便不再多话,只挠头笑笑:“营中多说我是三殿下派来将军身边的耳目,将军却也不对我有丝毫设防之心,竟还带我出营来探均军底细。”
叶增淡然反问:“为何要对你设防?我在河南所行之事,皆是为了淳国。既无对三殿下不利之处,便不怕你报与他知晓。”
许闳有些哑然。
叶增注目看他,又道:“更何况在这王廷之中,除了王上与三殿下,我也再无向其他人效忠的打算。”
·
二人回营时,已是翌日暮晚。
叶增当初离营前曾嘱人教齐凛习些简单的骑术和护身之术,此番回营待要看他学得如何,却被告知齐凛入夜后便一直与一群将校们聚在帐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许闳已在初归营时便被他打发去歇息,叶增想了想,自往齐凛所在的兵帐行去,一揭开帐帷,就看见满满一地坐的都是军中营指挥使以上一级的将校们,而齐凛则立于当中,正口若悬河地高谈阔论着。
叶增打量着这些听得聚精会神的男人们,不动声色地挪身进来,站在帐帷边上细听齐凛正在说的话——
“方才说了贲宁帝是如何二渡天拓海峡伐蛮却以败告终的,现下便来说说宣帝是如何将我大贲朝数百年的国祚毁在那裴氏贼人手中的:延禧三十七年宁帝驾崩却未留遗诏,天启百官遂拥宁帝长子宣帝即位,是算准了宣帝生性懦弱,不敢对旧老遗臣指手划脚。谁知宣帝由此反与内宫伶宦亲近起来,浸于淫乐而不视朝事。时宰相杨元恨透了以赵彦为首的一群宦官,遂矫诏命亲军入宫诛杀赵彦等人,岂料亲军左将曹建临阵反叛,与赵彦一起挟宣帝夜奔出宫,径往澜州彭国国都夏阳投靠彭王去了。彭王与赵彦暗下通谋,将宣帝囚于王宫之内,对外则称宣帝乃是来澜州秋狩。宰相杨元与天启老臣相商,令间使持绢诏分赴澜州晋、休二国,令晋、休二王出兵共伐彭国、以救天子,若有先下夏阳者则晋封九锡亲王。时晋王王绍威怠战、不愿出兵;休王裴祯却集国中精兵三万、日夜急行,十二日便至辟先山下,大败守关彭兵,又趁彭国境内兵马未能反应过来时率军直趋夏阳,围城打援前后共逾三个月,而彭军竟未能破其之围。直待夏阳城中无水无食、满城尽是饿死之人时,彭王才下令将赵彦、曹建二人斩首,命人持二人首级出城,向休王裴祯求和。裴祯遂恭迎宣帝于夏阳城北郊,又亲自率军送宣帝回至天启皇宫。宰相杨元果然守信,于天仁九年衔领百官上奏,以休王护主功高而启请晋封休王裴祯,宣帝遂诏封裴祯为九锡亲王。却哪知这一次的诏封,便是我大贲朝百年国祚毁塌的开始——”
齐凛的声音本如流水行云一般无所间断,可却在他转身抬眼的时候一下戛然而止。他歪着头去望立在角落的叶增,半晌才讪讪一笑,轻声道:“叶将军。”
可这一声轻轻的“叶将军”,于这帐中将校们耳中便如平地一声惊雷。众人纷纷倏然起身回首,待看见果真是叶增本人,又纷纷振甲站得笔直,等着挨罚。
叶增统军向来军纪严明,河南大营上将下兵们因敬畏他的军功威名,更以能在他麾下为荣,平日里少有不恪己守规的,而似今夜这等在营中聚众共议朝事之举已算是逾纪了。
谁知叶增只是晗首道了句:“都去歇着罢。”
众人吃惊之下不敢多问,先后退出帐去。
·
待帐中只余他与齐凛二人,叶增才又踱进去几步,道:“你果真是对前朝诸史知之甚详。”他端详着案上归纳摆放齐整的军文札子、都中邸报及各式與图,神情辨不出喜怒。
齐凛依旧讪讪地笑,“将军出营数日才归,想必是探到均军此番的底细了。”
叶增瞟向他,“你上回说,家中是做铁矿买卖的。”
齐凛忙不迭地点头。
叶增便慢慢地问:“既是极富,想必这铁矿生意做得是别有主张。可与洛族人打过交道?”
齐凛闻声知意,便也不遮掩,坦然答道:“洛族人精于开凿矿藏,若想做好铁矿生意,便不能不同洛族人打交道。”
叶增道:“齐家能让洛族人帮忙开矿,想必亦有不同寻常的手段。”
齐凛笑笑,“倒谈不上是什么不同寻常的手段,洛族人中亦有贪财的。何况菸河平原盛产铁矿九州皆知,对于那些热衷于寻探稀有矿藏的洛族苏行们来说亦是极诱人的。”
叶增见他言辞坦荡,心便定了些,又问:“此番齐家派你到我河南大营中来,是早于军前便听到了均军亦用洛族匠师的风声?”
“是。”齐凛毫不犹豫地点头,“帮齐家开矿的乃是群居在宛州北部的雁返湖洛族中的一支部族,恰巧此番裴沂所找的正是其另一支部族,因而齐家会比将军军前早闻风声。”
“如此说来,均军此番的举动是影响到了齐家的利益,你才会来的。”叶增眼底黑了些,突然问:“谢崇骨莫不是欲从河南十三重镇地下一直掘通到菸河北岸?如此便能避开我淳国河南、河北两大营中的守军,不损一兵一马而令大军北渡菸河——这也未免太疯狂了些!”
齐凛微牵嘴角,“将军猜的确是没错。只是将军低估了洛族人,他们在地下建城已有千年历史,当中不乏有能用秘术开凿地道、搬运地岩的苏行;而谢崇骨的这一计,可说是毫不疯狂,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总是可以做得到的。”
叶增背脊有些发凉,一言不发地盯着齐凛。
齐凛又道:“据齐家所闻,裴沂曾允诺这些随军的洛族匠师们,一旦河底掘通、均军得以藉此攻占菸河平原,则菸河平原所有矿藏皆归此洛族部族所有,均廷不会染指一分。”
“做他娘的青天白日大梦。”叶增狠狠道,“只要我领军踞守河南一日,他谢崇骨便一日遂不了此愿!”
齐凛点头,“便是我齐家亦不愿让此事发生。”他忽而退后半步,深深弯腰,向叶增长揖道:“齐家因赖菸河平原之丰藏铁矿才得以安家立业,然此番逢均军进逼,可谓与将军同仇敌忾。将军之河南胜,则我齐家尽得保家护业之幸;将军之河南败,则我齐家必遭毁家亡业之灾。当此存亡之际,齐家愿为河南大军略尽绵薄之力——家父已请帮齐家开凿矿藏的数十名洛族苏行渡河南下,探察并勘绘谢崇骨于河南地下所掘之道。”
叶增听得明白,亦知齐家是盼他能出兵一举斩断均军的地下兵道,可却仍是谨慎道:“倘是齐家所勘绘的图有误,将置我河南大军同袍血肉之躯于均军刀锋之上,又该如何?”
齐凛微笑着,“家父遣我而来,便没再打算让我回去,而是早就做好了要我留在将军营中做质子的打算。如此,也好让将军放心用兵。”
叶增沉思片刻,却又问:“今夜这些话,为何在当日初入营时不与我直言,反要拖到眼下?”
齐凛低下头,“家父曾嘱我在先——倘是叶将军是个聪明人,自会发现均军底细,到时再说亦为时不晚;倘是叶将军不能自行发现均军底细,我齐家却也不敢将身家尽数交到将军手中。”
叶增神色微缓,“倒也有理。”
齐凛见大事已决,脸上便又恢复了些先前的神采,从案上抽过一物,呈给叶增道:“将军不在营中的这几日,我替将军整理了自打将军挂帅河南大营以来所有的军文、邸报、與图。这是不日前才接到的都中邸报,将军应还未看过。”
叶增接过。
因他平素对毕止朝堂上的事情并不关心,所以在每每接到邸报后也只是匆匆一扫、并不细看,然此番这邸报上却被齐凛用笔勾出了数则重要之闻,他便也只得逐条细细阅过。
可就在将要看完时,他的目光却被那最后一条紧紧吸定住,许久都挪不开来——
“五月初九,诏许王长子孟守正之请,赐婚于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约以翌年正旦完婚。”
·
齐凛觉出他目光有异,凑过来瞧了眼,亦微微皱起了眉:“秦太傅与王上的关系国中皆知。此番王上以太傅女孙为大殿下婚配,怕是心中已做好了身后的打算。将军虽向与三殿下交厚,却也须思量一下今后该如何取舍了。”
叶增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这行蝇头小字撞得他眼底生疼,浑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动,身体僵硬得不能动,脑中似翻江倒海般地一遍遍滾过这句话——
“五月初九,诏许王长子孟守正之请,赐婚于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约以翌年正旦完婚。”
【十五】
梦中铺天盖地都是那一袭红裙。
赤色灼目焚心,他狠狠咬牙却叫不出声,仿若知道那是不可触亦不可求的,可全身的躁热却让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好似人在战场之上,披甲持枪挽弓立马,暴日当头,抬首去望便是敌阵万马千军、乌泱泱似了无尽头,回身去看却是空无一人、唯他一马独撑这一场战局。
敌阵之中帅旗醒目,其后旌旆长龙望不见尽头,每一张旗面都在随风扬展,连烈日的光辉都被掩于其间。
蓦地有尖锐的嘶啸声响起,继而无数镞利箭朝他齐射而来。
他避无所避,只是下意识地猛抽一鞭,竟迎着那如网一般的锋利箭镞直冲而上——
·
叶增的眼皮动了几下,遽然醒过来。
身下一片汗湿,两边太阳穴都在蒙蒙地疼。
天还未亮,帐中漆黑,他翻了个身,睁眼朝角落望去。虽是什么都看不清,可他却清楚地知道,那里尚有一堆在他出营之前还未做完的纸鸢骨架。
他闭了闭眼。
心头那一道朱迹便腾然而起,化作雪白皓腕、黑直长发、温润眼神、谆谆细语。
她的侧影很柔软。
头发是那样长。
只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那一眼可以让他深记如此之久。
久久久久……都忘不掉。
·
大营之中尚无人起身,叶增便也未点火烛,独自一人慢慢地踱到马厩之中,寻到赤绝,抓了一把草料喂它吃。
赤绝。
他看着它吃草,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赤绝。
然后又念了一遍。
赤绝。
又一遍。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有空来得及去细想,她为什么要给它起这名字?
·
此刻耳边仿佛又响起她那温柔的声音: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昨夜想起……她为何会在夜里想起他的战马?
……
——谁言我已许给了大殿下?
当日她未曾许给孟守正,可如今她被赐婚孟守正的诏谕却已随邸报传遍淳国四境……是她当日信口随言,还是她亦有无奈之处?
……
——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
他何曾有暇顾过那些女子是否为他折心,只是如今他却想知道她的芳心究竟归于何处!
·
叶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住马缰。
只消一想,便觉那梦中躁热之感又缠上了他。
万军阵前无所惧,万箭穿身无所悔,炎炎沙场之上竟唯有那一个战字,得以撑起他满腔热血与雄心——
而她之于他,便如梦里敌阵中的那一面帅旗,其后虽旌旆逶迤蔽天湮日,却亦只可夺,不可退。
【十六】
棕色战马穿风疾行,将夜色直直地劈开一条血雾。
蹄下碎石乱溅,战马鼻息一声比一声粗重,躯骨随着短鞭急狠的抽落声而抽搐痉挛,却是疯了似地向远处明火如昼般的大营狂奔而去。
“报——!”
马上士兵在离营百步之外用尽全力嚎出,声嘶力竭。
战马在驰至营门的一刹那屈膝滑跪,重重地扑倒在地,猛刹的力道将马背上的士兵横甩而出。
背甲擦起一地飞沙,士兵的肩肘狠狠敲在地上,下一瞬便被人扯着领口提了起来,焦躁急切的声音如梭箭般灌耳而入——
“战况如何?”
士兵身上的铁甲缝隙中都塞满了干涸的血沫,嘴唇龟裂,面目脏得几不能辨,半歪着的身子微微颤抖,大喘道:“延庆求援!”
·
天册元年十月十九,延庆。
这是两军继去年古戈壁之役后再度短兵相接、血溅沙场的第十八天。
暮色苍茫,隐约可见远处高矗的城墙外壁伤痕斑驳,城头女墙内外的均军旌旗横七竖八地歪倒一片,业已无人守护,像是在昭告这些天来的数场鏖战已耗去守城士兵们的全部体力。
而城外五里处的淳军驻营中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座座简陋的兵帐中,攻城生还的士兵们聚在一起和衣而卧,头挨头脚挨脚,不顾彼此衣甲上浓腥的血尘味道,全都睡得又深又沉。
他们已是数夜来都未曾这样好好地睡过一觉。
连日来不曾休停的攻城血战、不分昼夜的箭雨石林、震天撼地的冲杀呐喊……战场上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便如被抽去了脊髓一般,疲累得了无生气。
营道上有轻浅的马蹄声响起。
伤兵帐外的守兵一个警醒,睁眼起身,一把搠枪在前,将要沉声喝问时却在夜色中辨出来人面目,一个“张”字方冲至嗓间,就被后面的人挥手止住。
士兵便闭上嘴,慢慢地侧开身让道。
张茂下马,身后跟着夏滨。二人走近兵帐,张茂伸手轻轻揭开帐帷,望了望里面正在歇息的伤兵,默立许久才放下了手。
他眉目有些沉,转身欲走,可士兵却在后低声叫他:“张将军!”
见他回头,士兵的神色便变得有些急切,压低的声音透着些许不安:“营中药草匮乏,伤兵多有无药可医者。我大营援军到底何时才来?”
张茂看了看士兵,提枪道:“入夜前接来报,叶将军已遣兵马五千、携粮草器甲来援,不日便可驰至。”
士兵的眼中浮起欣喜,可又有些犹疑:“叶将军果真会发援军?”
“会发。”张茂斩钉截铁般吐出这二字,待看见士兵脸色变得笃然,才抬手招过夏滨,一并牵马离去。
行了数十步后,夏滨回首望一眼那士兵,口中轻声道:“张将军为何要骗那士兵?”
张茂绷着脸不语,提枪之手攥得紧了些。
夏滨又问:“派去请援的人马已走了三日,却如石沉大海般了无音讯。看眼下这境况,叶将军莫不是真欲弃我部于此处自生自灭?”
张茂依旧不言语,可脸色却已不像方才那般镇定,而是隐隐露出些担忧。
夏滨所谓之“自生自灭”,他当然知道所指为何。
他于九月二十九日奉叶增之令出营向南,领先锋兵马三千五百人急行趋延庆城,在十月二日抵赴城外的当天便对守城均军发起了正面进攻。
起初淳军士气高涨,延庆城中均军因无防备,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措手不及,借着城防守备之臻善才抵挡住了淳军的首波攻势,然后便在第一时间内派出人马向谢崇骨的隶云帅司飞报求援。
十月四日至九日之间,淳军又接连三次向城头发起猛攻,均军城防逐渐不支,延庆城东门险些便被淳军攻夺,全靠城内守军拼死抵抗才得以守住。
十月十日清晨,均军首支卮阳援兵驰至、直扑淳军城外驻营,张茂率众与之于城外十里处厮杀,战至傍晚均军援兵乃退、驻屯于城外三十里处。
自十月十一日起,均军陆续有大量援兵自卮阳、霍丘、谷邑等镇驰至,共计约一万人马,却无一支对淳军主动发起进攻,只在三十里外驻兵围城,将淳军攻城兵马牢牢地圈死在当中。
但淳军的后继之师却迟迟没有到来。
张茂出兵所领叶增帅令乃是“力攻延庆城,无令不得退”,可眼下纵是戮力急攻、延庆城破,他麾下的三千人马也断守不住这座外有一万均军虎视合围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