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脱口道:“那你从前为何、为何待人那样无情?”
冷无言道:“我也不知。或是在凌曦天境十三年,习惯罢。”
唐娴好奇地道:“凌曦天境的人,都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吗?”
冷无言摇头:“是我渐渐大了,明白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余人知我身份,本就不愿与我来往,是以大半时光,我都在地宫内面壁习武。”
唐娴听了,只觉冷无言真真是个可怜人,便偏过头,轻轻倚在他身畔,道:“从今以后,娴儿陪冷大哥说笑,把从前亏欠的,统统补上。”
冷无言拢着她秀发,闻到清幽香气,正要说话,就觉车子一顿,停了下来。引路太监瓮声瓮气地喊:“乾清宫这边快要散了,公子是要凑个热闹,还是直接去御花园戏楼,占个好位?若要去御花园,可不能驾车。”冷无言挑开车帘,见乾清门广场停满车驾,数不清的侍卫逡巡往来,大殿里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好不热闹,便携唐娴下车,道:“不必引路,你下去吧。”太监嘿嘿笑笑,也不见礼,掉头就走。
冷无言与唐娴沿宫墙向西,穿过西六宫,过月华门,便是御花园。园内焕然一新。花圃已被翻整,楼堂廊亭重新漆过,挂起琉璃宫灯,戏园里飘来断断续续的调弦试音声,比之前凄凉光景,添了数重浮华。
忽然一人道:“冷公子请留步。”
冷无言侧目一望,见一华服男子,及四个武将打扮的随从,正向自己走来。男子二十六七年纪,头戴墨玉发冠,仪容潇洒,目透精光,眉宇间剑气纵横。身上穿着烟色纻丝织金阔袖长衫,深青褡护,黑绿帖里,踏一双皁麂皮铜线靴,用钑花金带束腰,满目皆是富贵英挺,大气雍容。冷无言心念转动,道:“南宫少主。”
他并不认得南宫烟雨,但他知道眼前这人必是南宫烟雨。
男子微一颔首,算是默认,又道:“在下识得冷公子,是因为承影剑。不知冷公子何以识得在下?”
冷无言淡淡道:“习剑之人身有剑气。王爷麾下第一剑客,非岭南相思剑传人南宫少主莫属。”
南宫烟雨似是笑了笑,探手引路道:“冷公子,唐姑娘。两位的位子在楼上,请随我来。”
戏园里的戏楼、观戏楼南北相对,宫人匆匆来往,布设茶点。空场中摆了二十桌筵席,配着一水的南官帽椅。东西两廊内各四桌,用的是四出头官帽椅。观戏楼一楼四桌,则换用圈椅。二楼最为尊贵,两侧各四把花梨木灵芝纹镶大理石交椅,配螭纹镶瘿木方桌,正中则是朱灏逸的九龙宝座,配清漆紫檀木系璧祥云卷头案。楼上楼下年轻宫娥无数,见了南宫烟雨,纷纷施礼。南宫烟雨将冷唐二人领到右首席前,便自顾自坐到左首席间。唐娴道:“南宫少主果然位高权重。”
宝座两侧自古是股肱之臣的位置。南宫烟雨虽未出战,却掌管南京防务,手握十万精锐大军,兼任兵械督造之职。朱灏逸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
但南宫烟雨面上并无得色:“人皆羡高处,高处不胜寒。”
唐娴双目转动:“此话怎讲?”
“任教主临阵脱逃,我与孟箫饱受非议。若非时局艰难,此刻怕是要下狱了。”南宫烟雨淡淡道,“他日此事,必为言官所喜罢。”
他虽答着唐娴的话,眼睛却看向冷无言。冷无言明白,南宫烟雨曾在合欢教卧底,但此事唯有朱灏逸清楚。至于孟箫,他的哥哥孟威不但为任逍遥效力,还策反一干将士投奔高天原,致使宁海水师全军覆没,若非非常之际,问罪下狱都算皇恩浩荡。
但冷无言更关心的是:“南宫少主以为时局如何?”
南宫烟雨眼睫一扬,鼻梁在脸上扫出一片淡影:“王爷临危不乱,指挥有度,尚有胜算。”
冷无言还待细问,就听喧嚣声起,朱灏逸及一班臣子浩浩荡荡而来,头戴十二缝金线五彩玉珠皮弁,身穿绛纱袍、七辐红裳,蔽膝、中单、玉佩、大带、大绶、袜舄一应物件,皆从天子冕服。冷无言心中不悦,却未发作。
朱灏逸见了他,一通嘘寒问暖,又问余传辛病情,为自己无暇探视而愧悔不安,吩咐左右送去宫宴点心,才与群臣落座,道:“燕室暴虐,篡政以来,天下优伶噤声,戏本禁绝。岂不知□□曾盛赞《琵琶记》‘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若非高则诚去得早,定要召见。今日中秋,孤王与众卿点赏此戏,一为追思先祖,二为文人立心,三为彰表忠烈之士。”
众臣一片唏嘘,有些老臣甚至抽泣起来。
永乐皇帝以靖难之名取天下,然而登基以来,非议不绝。故而朝廷曾降旨,非乐籍者不得写戏,非伶人不得登台,不得演出帝王将相戏目,民间亦不得私藏帝王将相戏本,以期杜绝影射攻讦。但唐娴不解的是:“冷大哥,朝廷禁的是帝王将相戏本,《琵琶记》唱的是孝子贤妇,又干什么事?”
冷无言面上全无表情,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他现下是□□嫡系,□□称道的东西,他自然要称道。”
唐娴叹了口气,转目瞧了瞧高高在上的朱灏逸,轻声道:“好好一个男儿汉,偏要屈身往上爬,还爬得这般不光彩,真是可惜了那皇族身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讪讪对冷无言道,“也不干身份的事。我想着,大丈夫只要顶天立地,一身正气,重情重义,便是对得起祖先了。”
冷无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灏逸翻着戏单,点了《开场》、《选士》、《春宴》、《招婿》、《望月》、《谏父》、《迎亲》、《旌奖》八出戏。锣鼓一响,开场先是首水调歌头:“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接着一首沁园春,交代全剧梗概。末尾赞道:“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演到《春宴》一出,末扮首领官念白。词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朱灏逸听了,击掌赞道:“真是好句。”又看着冷无言,恳切地道,“表弟身负绝学,胸藏经纬,该做出一番事业。”
冷无言答得淡漠而不失锋芒:“‘将相本无种’是五代时一个将军说的。原话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尔’。”他哂然一笑,“这便是王侯将相之辈了。至于天子,还须以正道仁义取天下,望表兄思之。”
朱灏逸不尴不尬地笑了笑,道:“仁义乃君子立身之德,表弟仁义之名,孤王向来敬佩。”一顿,瞥了身旁侍卫一眼,“表弟请看。”
侍卫上前,将一份薄册交到冷无言手中。冷无言接过一看,见簿册名为“承遵英烈纪略”,心中登时漫过一片阴霾。打开时,第一页写的是:钟良玉,长江水帮帮主,宁海水师北伐先锋大将,建文二十九年八月初八,殁于威海卫海战。后面是一篇追述其平生的传记。再往后翻,是金山卫千总郁肃的独子、点苍掌门传人郁夏,同样殁于威海卫海战。接着是游鸿等长江水帮水寨寨主,风漫天及吟风楼诸人,还有华山派周怀义、蒋怀远、于怀英、吕怀真,崆峒派左渊、邱海正,风陵寨的六当家庞奇豪,青阳县百户长薛武刚,陆家庄庄主陆志杰,还有很多很多抗倭义军将领的名字,还有更多更多冷无言根本不识得的名字。
朱灏逸喟然道:“每有战报,我便命何慨然那班学子,将阵亡将士的平生记述下来。日后天下大定,定要让他们光照后世,芳传千古,以慰其在天英灵。”
想到仅仅数月前,自己还与他们中的一些人饮酒高谈,冷无言不禁悲从中来,怒声道:“好一个承遵!这便是年号罢?”
朱灏逸点头:“上承天命帝裔,下遵皇明祖训,重整山河社稷,造福千秋万民。”他笑了笑,“何慨然文笔不错。”
冷无言拍案而起:“无耻!”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山崩。整个戏园都静下来。底下的官员不知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戏台上的伶人全都愣住,锣鼓声也停了。朱灏逸面容不改,淡淡道:“表弟言之有理。这出戏虽然称颂忠孝节烈,但剧中忠孝节烈的夫妇却父母双亡,忧思终日,饱尝苦楚,可见忠孝节烈尚有贤愚之分。孤王所为,便是贤忠贤孝,无愧天地。”
一番话说完,场面便缓和过来。唱戏的唱戏,听戏的听戏。只有冷无言身如长松,不坐不退:“好一个无愧天地!”
朱灏逸知他所指,哂然道:“你可知战况何至如此?”
南宫烟雨起身道:“高天原水师临阵脱逃,致使我军覆没,李明远变节。合欢教与丐帮渡江后杳无信讯。王爷不得不改换策略,命崆峒派、华山派出潼关,过黄河,接应北伐三路大军,陆家庄在太原起兵,如此便可全取山东、河南、山西,稳定胜局。然江西巡按于谦死战不降,钳制我军十万兵马,不得北进,致使会师失败,陆家庄化为一片焦土。如今崆峒、华山两派退守潼关,压制西北及西南援军,北伐军分驻黄河一线。”
冷无言握紧承影剑,一语不发。
唐娴想到在西安府遇见陆志杰时,他满面都写着儿女双全的幸福,又想到风陵寨里与庞奇豪等人张罗中华武会的样子,不由一阵悲伤。
朱灏逸道:“表弟若不想再多无谓牺牲,便该与我联手。”他指了指冷无言面前的《承遵英烈纪略》,接着道,“也教你的朋友死得其所。”
冷无言面沉如水,仍不言语。
朱灏逸却步步紧逼:“杜伯恒、云鸿笑曾报,峨眉勇武堂管事谢鹰白、青城主事代遴波,他们的尽忠表在你手中。”一顿,又道,“如今西南官场都在观望。若有川南谢家,川西代家,以及峨眉青城之力,不但西南大局可定,崆峒华山两派也再无后顾之忧。”
冷无言开门见山地道:“你想要我交出谢鹰白和代遴波的尽忠表,稳定西南,保住你的半壁江山?”
朱灏逸端起茶碗,品了口茶。南宫烟雨代言道:“王爷希望表少爷敦促两人顺江东进,与我的兵马夹击江西,而后挥师北上,与杜伯恒、云鸿笑会师,定鼎天下。”
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闪:“好谋略。”
“表弟过奖。”朱灏逸放下茶碗,恳切地道,“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冷无言不为所动:“既如此,就请王爷命八侍卫莫在楼顶赏月,戏园外的五百精兵,也请赏他们一杯水酒,各自回家团圆罢!”
他早就知道,朱灏逸是先礼后兵。除了这些人,自己面前还有一把相思剑。他虽然不惧南宫烟雨,却无法在二十招内摆脱他的纠缠。而二十招的时间,已足够朱灏逸的八侍卫杀死自己十次,擒住自己五次。
唐娴双手已扣住二十枚银针。
她没有把握护得住冷无言二十招,但她想杀的,是朱灏逸!
谁要冷大哥死,我就要谁死!
有生以来,她心中第一次迸发如此强烈的杀意。
整个楼层静如冰窟,只听冷无言缓缓道:“你的探子该回报,前日江中有人访我。”他看了南宫烟雨一眼,“那人是谁,你该知道。”
南宫烟雨面色凝重,吐气道:“沉月舟,心无剑,环碧叶氏,天涯难见。”
冷无言又看着朱灏逸,双目威棱爆射,语声逼人:“我和他说过什么,你不知道,但该猜到。”
喀的一声,朱灏逸将茶碗顿在桌上。
冷无言傲然一笑,牵过唐娴的手,扬长下楼。
朱灏逸面色骤变,语气却仍平静:“表弟,文姑娘在玄圃净明精舍清修,你该去探望。”
冷无言身影一顿,却未回头。
戏台上正唱到《谏父》一出。伶人道:“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倒不中听啊。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朱灏逸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又放下,轻叹道:“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一个小太监快步上楼,跪地呈上一方纸笺,道:“启禀王爷,余学士晚饭后走了几回路,读了几页书,又要笔墨写诗,御医们送药的时候,才发现、才发现学士已经去了。”
朱灏逸悚而惊起,接过纸笺一看,却是杜工部的七绝《赠李白》。诗云: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朱灏逸颓然落座,阖上眼帘,良久才道:“一切丧仪,从国公制。”
小太监应声“遵旨”,正要下去,朱灏逸又沉声道:“晋何慨然为翰林学士,以余先生私淑弟子之名,草诏。”

冷无言与唐娴出了皇宫北门,由太平门登上内城城墙,漫步向西。三丈宽的城墙绵延无尽,空无一人。杂草和苔藓从砖缝中伸展开来,凝着秋夜露水,斑驳着黄黄绿绿的流年,走上去,柔软如贡毯。左边是幽幽的覆舟山,右边是粼粼的玄武湖。月光银纱一般垂下,覆在人身,缠缠绵绵,凄婉哀怨。冷唐二人拨开月华,静静走着,衣襟间心手相连。
他的手宽大,温暖,平滑。她的手柔润,纤小,有一点点发凉。
“方才是不是吓到了?”
唐娴摇摇头,道:“我只想着脱身,没心思去怕。倒是出了宫门,一阵阵发冷汗。”说着慧黠一笑,道,“我才知道,冷大哥说起谎话来,也是正气凛然的样子。”
冷无言哑然:“是么?我没察觉。”
又走了一阵,唐娴忽道:“冷大哥,我能问你,为什么不愿做皇帝吗?”
冷无言一愣,没有回答,只仰头望着明月。明月柔润微瑕,仿佛嵌在天上的玄武湖。“我生于十月晦日。□□曾说,这一日日月皆终,乃大凶之象。”他涩然一笑,“日月为明,或许这是天意。”
唐娴忙道:“不会的!冷大哥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冷无言正色道:“做明君的道理很简单,天下能做明君的人也很多。但真正登临君位,面对无穷的财富、权势、争斗、奉承,仍能做明君的人,却凤毛麟角。”
唐娴似是明白了什么:“你是怕,自己会变?”
“人都会变。”
唐娴忽然笑了:“那,冷大哥还是不做皇帝的好。”
“哦?”
唐娴脸上浮起一片红云,绞着衣角,低头道:“我和四姐一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就像月光一样柔软,“皇帝有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哪会有真心实意,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冷无言不觉莞尔:“这话大不敬。我可要治你的罪。”
唐娴闻言赶忙捂起耳朵,甜甜道:“哎呀,你胡说什么!”说着一跺脚,逃似的奔出。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角,在月下泛着粉白柔润的光,精灵一般。冷无言看着,看着,心像卸下千斤重担,变得轻柔起来。
唐娴忽然停步,远远回望着他。冷无言大步赶去,道:“很晚了,我们回去罢。”唐娴摇头,指着城墙一侧的马道,道:“冷大哥去吧。”她转过身,垂首道,“我等着你。”
城下,玄武湖西南,玄圃。
玄圃是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私园。千年前,这位纯孝仁厚、文思翩然的皇子,就是在这里泛舟游吟,主持编著了传诵千古的《文选》。但这些对冷无言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素晖在这里。
唐娴不知道冷无言和文素晖有何过往,可唐娴看得出,朱灏逸那句话,对冷无言是有所触动的,而她,不愿自己的冷大哥再有半丝愁绪。至于冷无言,他有意无意向西行来,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远远望一望文素晖,哪怕是她住的重重楼宇。
心事既被唐娴道破,冷无言便沿马道下至湖边,几个提纵,掠至玄圃。
玄武湖向为皇家园林,洪武年间,朝廷在湖中梁洲兴建黄册库,更是与世隔绝。永乐朝迁都北京后,南京为陪都,玄武湖仍属禁地。冷无言身有王府令牌,不惧盘查,却不愿招惹麻烦。
圃内寂无人声。湖水回环其中,汇成一池。池中满是绿盖般的秋荷,间或三五红莲,在月下聘婷临风,舞出一道凝碧的波痕。岸边精舍题着“净明”二字,窗纱黑透,显然主人已经睡下。冷无言来至门前,轻叩三下,道:“文姑娘,你可在?”
无人回应。
冷无言再叩三下,道:“文姑娘,在下冷无言。”
屋中响起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冷无言明显感到,门后站了一人。
那个白梅般的女子,与自己相去不足一尺,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屋内传来文素晖幽幽的声音:“冷公子,夜已深了,你我男女有别,不便相见,请你回去吧。”
冷无言胸中一热,道:“我累你被王府软禁,你且打开门,我救你出去。”
窗纱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什么来由。
“是我为华山派留下,不干旁人的事。”
冷无言踌躇道:“今后,你要怎么过?”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
“素晖心如古井,愿在此地清修一生,为华山弟子祈福。”文素晖逆着月光,窗纱上冷无言的影子清晰可见。她抬起手,在影子上轻轻摸索。“也为冷公子祈福。祝祷公子平安康健,与唐小姐早结良缘。”
冷无言心头百般滋味,不觉将手按在窗上,道:“你这般,我实是愧对展大哥,也愧对你。”
文素晖将手贴着他的手影:“尘缘既尽,无谓纠缠,也无谓愧与不愧。”
窗纱并不厚,两个人掌心的温度,足以互达心底。
“你终究不肯见我?”
“见与不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冷无言沉思良久,终是收回了手,道声“保重”,怅然而去。
吱呀一声,门开一线。月光流水般洒下,照见文素晖清秀素颜,长发披散,一身青绢道袍,手中握了一柄松纹长剑。剑身镶着一颗绿松石梅花钮,是当年在威雷堡,冷无言用十两官银买来的。
文素晖怀抱长剑,踱至池边,望着冷无言一点白衣,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你的心意,我知,我的心意,你知。从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莫再相见。”
玉手一倾,长剑滑入池中,悄无声息。

 

 

 

第113章 卷五千秋碎 风雷动
十五 风雷动
秋去匆匆,不觉已将冬至。黄河上下阴霾一片,风陵渡口雪花翻飞,自清泠的空气里,带出一缕动人琴弦。
“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雨雪霏。问故人,可记当年,清歌吟《采薇》。”
渡口的茶棚里炉火正红。临窗位子坐着一个青衣女子,正对着大河飞雪,抚琴轻歌。铮铮琴音,与千古潼关、九曲黄河,融成一杯淡茶,烹着兴衰天下。
脚步声响,一伞一人轻步走进茶棚,抖落伞上雪花,露出一张沧桑刚毅的脸,却是风陵寨大当家、黄河六侠之首柳岩峰。他静静立在女子身后,待一曲终了,才道:“雨楼主好兴致。”
女子转过头来,一张脸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角分明,整个人透着一股空灵潇洒的味道,正是听雨楼楼主雨孤鸿。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柳侯爷好。”
柳岩峰连连摆手:“我听不惯官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还是从前那样称呼吧。”
雨孤鸿笑笑道:“王爷九月登基,称承遵皇帝,各人皆有分封,岂可乱了规矩。”
柳岩峰叹了口气,望着对岸,沉沉道:“现在,我宁可拿这个风陵侯去换我的兄弟、我的风陵寨。”
六月中朱灏逸起兵后,甘陕之地便以崆峒派杜伯恒、华山派云鸿笑为首,挟秦王、韩王遥相呼应。潼关这一兵家必争之地,则是风陵寨和听雨楼守卫。八月,宁海水师覆灭,京畿之危顿解,朝廷派英国公张辅领兵三十万,南下平乱。
张辅乃河间王张玉长子,年少从军,靖难时便为指挥同知,雄毅方严,治军整肃。永乐朝三定交南,晋英国公,宣德朝平汉王之乱,威名闻海外。朱灏逸深知利害,命关中军过黄河,与太原陆家庄袭其侧翼,以接应三路北伐大军。
这一战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潼关以东、黄河两岸,平阳、怀庆、河南、卫辉、开封、彰德、大名、东昌、兖州九府,无论官仓民宅,损毁殆尽。一月后北伐军兵败,撤至南阳、汝宁、徐州一线,关中军退回,陆家庄被夷为平地,柳岩峰和雨孤鸿放弃风陵寨,改驻潼关。为提振士气,朱灏逸于九月登基称帝,大封王侯。
但柳岩峰已开始动摇:“从前,我只想杀倭寇、护百姓,让风陵寨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让世人见了我们兄弟六人,都挑起大拇哥,说一声‘好样的’。可不知怎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长叹一声,“我的兄弟,全都没了。”
雨孤鸿闻言泫然,喃喃道:“江山风雨楼,也只剩我一个了。”她站起身,立在柳岩峰身侧,望着棚外的浩雪江山、滚滚黄河,轻轻道,“可我们若停下来,他们便都白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