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言不解:“哦?”
叶狂歌一字一句地道:“朱灏逸不是建文遗孤,你才是。”
唐娴一惊,冷无言却沉默。
叶狂歌接着道:“如果这件事被朝廷知道,青云会上受封的将官,以及勇武堂上下,谁是缉捕你的最佳人选?”
林枫!
毫无疑问,是青云会状元、剑神爱婿林枫。
但叶狂歌还嫌不够:“建文一脉,是朝廷一块心病。谁替皇帝除了这心病,谁的功劳便最大。谁若与你往来,谁的罪过便最大。”一顿,又道,“我知道,江湖中很多人都是你的朋友。但朋友归朋友,他们还有家室、有亲族。”
冷无言苦笑:“真有那一日,冷某谁都不怨。”
唐娴想到唐家,心中不安起来,转念一想,却道:“可朝廷并不知道冷大哥身份呀。凌庄主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冷无言叹道:“娴儿,凌庄主既然说出这话,想来朝廷必已知晓。”他看着叶狂歌,道,“前辈可否告知,朝廷如何知晓此事?”
朱灏逸冒名自己的计策,世上没有几人知道。朝廷能这么快识破,除非朱灏逸身边有了奸细,抑或是任逍遥出卖了自己。无论哪一种可能,对朱灏逸都是极大的打击。他请自己入宫,想来也是为此。
然而事实远比冷无言推想的严重。
“宁海水师全军覆没,主帅李明远归顺朝廷。锦衣卫的北镇抚使许鹏泽,是凌鹤扬挂名弟子,也是范天鹞的好朋友。他传出消息,说,当今圣上,曾召李明远密谈。”叶狂歌平静地道,“宁海王府的事,这位李大人似乎没有什么不知道。”
冷无言再也按捺不住:“不可能!水师联军战舰八百,怎会轻易战败!李大人怎会……”
叶狂歌摆了摆手:“李明远其人,我不了解。但你那所谓联军,到了威海港后,便只剩四百战舰。”
“不可能!”唐娴也按捺不住,“战舰怎会平白少一半!”
叶狂歌淡淡道:“因为逍遥王命令他的水师返航。他手下那位孟威将军,不但带走了联军一半战舰,也带走了大部分粮草和将领。”
冷唐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临阵脱逃虽不好听,但在朝廷看来,却是深明大义之举,将来与高天原修好,亦未可知。”叶狂歌慨叹道,“我一向瞧不起任独,也看不上他的儿子,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个人物。”
大明水师南北交战,无论谁胜谁负,元气势必大伤。损毁的战舰可以用银子重造,可海事人才,无论花上多少银子,一二十年内也堆不出。可以想见,经此一役,五十年内,海上第一把交椅便是高天原水师了。不损一兵一卒,不得罪大明朝廷,便得到战舰、将领及制海权,甚至博一个忠义名声,任逍遥的目光不可谓不深远。
冷无言长叹道:“任兄掌管高天原后,的确变了许多。”停了停,又问,“不知钟帮主和郁夏将军如何?”
叶狂歌道:“照凌鹤扬信中所言,归顺者仅李明远一人。”
若只有李明远一人归顺,那旁人不是战死,便是问斩。
叶狂歌又道:“凌鹤扬说,不论朝廷与宁海王谁胜谁负,未来之君,都不会容得下你。你要早作打算。”
冷无言沉默良久,叹道:“凌庄主拳拳之意,晚辈心领。”
叶狂歌眉梢一挑:“心领便是行不领?”
冷无言目视叶狂歌,定定地道:“是。”
叶狂歌目露惋惜:“自己的路,确须自己走。”一顿,又似不经意地道,“你师父,是凌曦天境哪位?”
冷无言怔了怔,道:“家师不准我说出他的名讳。”
叶狂歌哂道:“老脾气!”他看了看“天窗”,淡淡道,“话已说完,两位小友请回罢。”
冷无言拱手道:“多谢前辈。但望今后,有缘再见。”
叶狂歌立刻摇头:“若再见,我与你这小子也不知谁胜谁负。我气量小,还是不见的好。”又指了指那半坛酒,“这坛竹叶金送给你们,就当是环碧小筑的贺礼罢。”
好一句“贺礼”。
冷无言不置可否,唐娴却红了脸。两人走出船舱,发觉小船已驶离岸边三四十丈,不禁愣住。
以冷无言修为,回去该当不难,难的是唐娴。
唐娴捧着酒坛,怨道:“这个叶前辈,哪里是送礼,分明是出难题。”
酒坛光滑,又无提手,非得揽在怀中不可,如此更难施展轻功。叶狂歌故意如此,自然不能向他求要舢板。冷无言心下正犯难,瞥见“天窗”边多了一根长蒿,不禁一笑:“娴儿,你可拘礼?”
唐娴奇道:“我何时与冷大哥拘礼?”话一说完,猛醒过来,啐道,“那个叶前辈,也是个不正经的!”
冷无言不再多说,揽住唐娴,剑身一拨长蒿。长蒿呼啸着落入江中。冷无言气沉丹田,长身跃起,划破江风,点在长蒿之上,承影剑剑影一闪,长蒿一分为二,前段飞跳而起,冲出七丈。冷无言借一剑之力,身形再起,如此往复。月亮移出云层,吐出磊落清辉,照着他的白衣,就像一条贴着江面飞舞的白龙。
唐娴将下颌放在冷无言肩头,耳边风声掠过,天地万物好像都被吹散,只有身边这人,真实,坚强,温暖。她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攀着冷无言肩颈,一手打开发髻,秀发立时云般飞散。
冷无言不明所以,却见她自发中取出一把飞梭,按动机簧,一条金线飞射而出,绕住矶边铁索。冷无言会意,握住唐娴纤手,运力收腕,两人身子腾起,凌波而去。
江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月落乌啼霜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人面不知何处去,只羡鸳鸯不羡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纵使相逢应不识,衣上征尘杂酒痕。”歌声忽停,再响起时,更多几分顿挫,“吾今飘游懒悟禅,夜旅冷寂惟自安。此身合是诗人未,拔剑四顾心茫然。劝君更尽一杯酒,指上听剑挂辎帆。月色溶溶侵肌骨,悄思潺潺到乡关。”
冷唐二人跃上江岸。冷无言自语道:“沉月舟,心无剑,环碧叶氏,天涯难见。果真如梦似幻。”
唐娴低低念着“悄思潺潺到乡关”一句,喃喃道:“我倒真有些想家了。”她抬起头,望向冷无言,认真地道,“冷大哥,如果我也像四姐那样,不得不离开唐家,那,我可以把你当做家人吗?”
冷无言点头。
唐娴笑了笑,忽然小鸟般扑入他怀中,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把你当做家人啦。”
冷无言抱住她,轻言柔语地道:“对不起。”
他只能说对不起。
因为把他当做家人,就可能四海无家。
因为把他当做家人,就可能再也不能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当做家人。
如果有一个人,宁可如此也要把你当做家人,你会对他或她说什么?
冷无言不知道。
唐娴呢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唐娴抱得更紧:“你先答应。”
冷无言想也不想:“好。”
唐娴直起身子,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决意去那边的中秋宴,一定带上我。”
冷无言心中一柔。
唐娴不劝他。若劝得住,他便不是自己爱慕的冷无言。
月影不再跳动,浮出一盘金黄,照在两人身上。风吹过,星流平野,月涌大江。
第112章 卷五千秋碎 千秋碎
十四千秋碎
八月十五这天,冷唐二人午后便进了城。城内车水马龙,一片繁华。若不是察觉到街上多了许多暗探,几乎看不出天下正乱。冷无言带唐娴到会同馆询问宴会事宜。因杜氏姐妹有过交代,馆使恰巧又是从前王府的门客,不过一盏茶工夫,就为二人安排下出入宫宴的车马。
唐娴瞧着百十辆一模一样的豪华车驾,打趣道:“皇宫好大排场,还不许人自己走着去。”
馆使道:“唐小姐有所不知,宫宴时人多事杂,若由着各位大人的杂役随从、车马人等出入,不知要有多少麻烦。万一有奸细刺客混进来,那可惹了天大的祸了。”
唐娴故意道:“太平盛世哪来那么多刺客?若有刺客胆敢入宫行刺,可不是说皇帝太失人心嘛!”
馆使一愣,只觉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好在冷无言道:“余先生的府邸在何处?”
馆使忙道:“表少爷可是要去探望余先生?”不待回答,又自说自话地道,“余先生真是福薄,王爷专门为他修了宅子,可还没等入住,就病得不行了。为着医药之便,王爷亲自送余先生住进太医院里,还要医官们一日三探。”
唐娴听得一愣,不紧不慢地道:“啧啧,王爷真是仁孝亲师。”
馆使一笑,又对冷无言道:“表少爷若要去,就坐车去吧。那边路远,若遇上眼生的侍卫,倒是麻烦。”
在皇城行走,若没有官家车驾,确实麻烦。冷无言点了点头,与唐娴上了车,向南绕过洪武门,便到太医院。太医院虽无人认得冷无言,但见他用的是会同馆车驾,便客客气气指了路径。冷无言与唐娴穿廊过厅,往西厢房去。
西厢房是值夜医官、药童起居所用,此刻单腾出一个院子。院内移了几盆桂花、几缸金鱼,山墙葡萄架下摆着躺椅、矮几、圆凳。躺椅上斜倚一人,闭目养神,正是余传辛。他相貌本甚儒雅,但此刻已瘦得没了样子,双目凹陷,脸色焦黄,唇角惨白,虽只中秋,却已用夹棉幅巾包头,盖着厚厚棉被。听到人声,余传辛淡淡道:“不必这般一日三探,我已同王爷讲过,生死有命,不会归罪于人。”
冷无言听他声音虚弱,不禁鼻尖微酸,几步走近,低声唤道:“先生,学生来看您了。”
余传辛似是一震,猛地睁开双眼,直直看着冷无言,愣了片刻,才猛悟似的挣扎起身,口中不住地道:“是你!你竟真的来了,哈哈,真的来了。”他本有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此刻也褪去了光彩,一双枯槁般的手抓住冷无言衣襟,颤声道,“我这一生,总算有个得意的学生,总算没有白活。”说到最后,眼中已流下泪来。
唐娴看得难过,见矮几上的茶凉了,便道:“冷大哥,你和余先生说话,我去沏茶。”
冷无言应了一声,将余传辛被角掖好,只觉他身骨伶仃,脉象虚微,心中更加难受:“先生怎病得如此?往年不是这样。”
余传辛勉力一笑,道:“这不是病,是大限将至。”
冷无言想说些宽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道:“院里风大,我扶先生回房罢。”
余传辛摇头:“这么好的阳光,多看一会也好。”他指着圆凳,道,“你坐,坐下。别担心。人生自古谁无死。这身病折磨了我二十六年,一朝得脱,倒说不出的畅快。”
冷无言一怔。余传辛今年四十六岁,人人都说他自幼沉疴缠身,这二十六年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二十六年前,他并无病痛?
余传辛看出他的疑惑,长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教你明白。”一顿,接下去道,“我是台州府人。少年时,慕名到正学先生的石镜精舍求学。先生高义,同学友善,日子虽清苦了些,却好不快活。”
冷无言吃了一惊。
正学先生就是大学士方孝孺。建文四年,燕王朱棣攻入南京,命其起草称帝诏书。方孝孺却写下“燕贼篡位”四字,慨然赴死,以致十族俱灭。而这所谓十族,便是在九族之外加上了朋友门生。冷无言乃至整个宁海王府上下,只知余传辛是不得志的士人,却不知他竟真的是正学门生。
余传辛道:“那时候,宁海官吏圈占天明山百姓田地,说王府十年大修,王爷看中山里的温泉,要加盖一座南溪别院。百姓求告无门。恰巧王爷来石镜精舍拜访先生。先生便说,今日王爷来此,我们若讲学谈经,定获赏识;若为民请命,怕是前程不保,不知你们选什么。我们答,要为民请命。先生便写了一首诗,着我送给王爷。”他微微笑着,仿佛又回到那个正义热忱的少年时代,悠悠念道,“王迹千年未有闲,百姓何辜槛外迁。温泉水贵宜龙浴,独看秋花落满山。王爷看后,问了我的名字,便打道回府。几天后,我们得知,王爷重重惩治了那几个督造官吏。原来王爷根本没有扩建王府之意,是那些官吏借修造别院之名,霸占田地。”
这件事宁海县人人皆知。从那时起,宁海王府就成了浙东百姓心中的青天衙门,宁海王就是青天大老爷。余传辛喘了口气,接着道:“不久建文皇帝即位,先生奉诏入朝,任翰林侍讲。我们一班同学都为先生送行。不想宁海王也去了。还对我说,那日送诗拦道,我应对如流,不卑不亢,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若有暇,盼我到王府做客。后来,唉,削藩,靖难,破宫,草诏,灭十族,瓜蔓抄,不说了,不说了。”
唐娴提着茶壶走来,道:“先生喝口热茶,润润嗓子吧。”说着斟了两盏茶,分别递给余传辛和冷无言,又借口去看太医院的药童煎药,走了开去。
待她走出院子,余传辛微微笑道:“这姑娘很好。”
冷无言承认:“是。”
“你已过而立之年,身边该有个女子。”余传辛眉毛弯起,自解道,“我只想见你一面,说说多少年来的心里话,便尽够欣慰了。不想还能看到你夫妻和睦,老天果真待我不薄。”
冷无言敷衍应着,岔开话道:“先生既是正学门下,如何逃过那一劫?”
靖难时,宁海王持中不战,只保浙东百姓平安,引得成千上万难民来投。待天下大定,又立刻服膺称臣,纵然方孝孺的案子,也未牵连宁海王府半个门客。他又是怎么救下余传辛呢?
就听余传辛淡淡道:“要将八百七十三人凌迟,也不是说办便办得成。聚宝门外的刑场上,待刑之人比看热闹的还多。到了第七天,连看热闹的人都没了兴致。后面的人,随意割上几刀,便和死人裹在一处,草草埋了。我命大,埋得浅,又逢暴雨,冲走浮土,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回来。”这血腥恐怖的经历,从他口中说出,竟比金秋的风更轻柔。“我常在想,是不是那些朋友,怕我忘了仇怨,便要我永远带着这身病痛。”
余传辛长长叹息,久久不语,似在等怨灵散去。“我被过路人救起,他不敢留我,只送我十吊钱。我辗转回到宁海,才知石镜精舍已成瓦砾。”说到这里,突然失声痛哭。
冷无言转过头,静静看桂花飘落,心中波澜难以言述。
余传辛平静下来,又道:“我不敢回台州,也没有盘缠,伤势发作,全身溃烂不堪,乡人怜我,容我吃住,只怕也盼我早些死了,不要牵连全乡。其后数月,每每夜半,我就到精舍的残垣断壁上枯坐。后来,我遇到三个来祭奠先生的人,他们曾在精舍听讲,对我很是照顾,并商议着编纂先生的文集,使之流传于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宁海王的门客。自此我也进了王府。王爷仁厚,还记得我的名字,又着人为我治伤。只是太晚了,我的伤势,注定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陪世子和表少爷读书了。”
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浙东沿海饱受倭寇袭扰,天台、四明、雁荡、普陀诸山便聚集了大批义军。宁海王府为义军供给钱粮兵器,还暗中派遣侍卫高手,教义军刀兵拳脚,余传辛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派不上用场。
“可我万万没想到,表少爷竟是当朝太子!”余传辛忽然激动起来,连声音都走了样,“我只觉天都亮了。原来王爷如此深谋远虑,如此忠义智勇。我原以为,我的先生是天下第一忠臣,那时才知自己错了。天下还有无数人,心心念念盼着殿下重整河山!”他大口喘气,急急道,“从那时起,我心脑口眼,全是殿下的学业,全是江山社稷。我只怕日子太慢,等不到辅佐殿下的那一天,自己便先去了,又怕日子太快,殿下不能静心思学。”
冷无言满心满口全是苦涩:“我却叫您失望了。”
余传辛沉默许久,才叹道:“你不喜读书辩理,只爱与侍卫们习武。我心中难过,便对你苛刻,却忘了你不过是个孩子,齐治平的大道理,你怎能懂?更别说什么国仇家恨。我日夜忧心,直到你去凌曦天境习武,便到石镜精舍大哭一场。”他迟疑片刻,似在掂量什么, “但你走后,我却发现,世子胸有丘壑,聪慧英武。可叹我之前全盯着你,竟慢待了他。”
冷无言心中五味杂陈:“表兄自幼便有凌云之志,先生该栽培他。”
余传辛苦笑着摇头:“那时,我昏了心智,只想为殿下教出一个辅政栋梁,他日北伐讨逆,匡扶国本,为先生平冤昭雪,便死也瞑目。可世子心机深沉,并非我辈中人。从你习武归来,我便知道,世子是乱世枭雄,你才是一代明君。只有你,只有你!我后悔,后悔哇!”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咳起来,焦黄脸上也渗出红晕来。
冷无言抚着他心口,递过茶盏道:“先生,别说了。”
余传辛抿了口茶,裹紧棉被,待汗消了些,才道:“人活一世,临死了,连几句明白的话都没有,成什么样子。”他看着冷无言,定定地道,“你坐你的,有些话,我定要说明白它。”
冷无言心知这或许便是余传辛临终之言,胸中郁郁,却不再阻拦。
余传辛歇了歇,道:“我有私心。我想建功立业,更想为老师、为朋友报仇雪恨。那时,你不愿为君,世子的野心却越来越大。王爷曾经痛斥他滥交江湖朋友和官场中人,要他赶快停了逆反之心。”
冷无言黯然道:“皇叔仁善。他救我,救先生,与救任何人一样,并无什么缘由。”
“我明白,都明白。”余传辛怔怔看着天上的云,“说起来,死里逃生的穷书生,受到王府的保护和礼遇,也该知足。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世子更不甘心。他对我说,燕王宗室能得天下,宁海宗室亦能得。我便一面劝导世子须以殿下为尊,一面筹谋大事。但王爷去世后,世子便再听不进我的话。现在想来,我早该看穿他的祸心,只是一直自欺欺人。这都是私心引出的祸端。”他看着冷无言,眼中全是歉疚,突然挣扎着起身,跪地叩首,“我不求殿下宽恕,只求殿下赐我一死。”
冷无言吓了一跳,忙搀扶道:“先生何出此言!快请起。”
“不!”余传辛满面泪水,哽咽道,“殿下不知,世子决意九月初一称帝,奉我为帝师、翰林学士,要我以正学门生之名草拟诏书,收天下士子之心。此事断不可为!家师为维护□□嫡室而死,我岂能欺师灭祖,为伪皇草诏!”他顿地不起,声声道,“我命不久矣,只求殿下赐我一死,全我一生名节。”
冷无言长叹道:“先生既要保全忠义之名,怎忍见我担这弑师之罪。”
余传辛未及说话,就听门口一片嘈杂,似有许多人来。冷无言将他扶起,转身就见杜蘅杜若并肩走来:“王爷听说表少爷到了,欢喜得很,请我们接表少爷入宫叙话。”
冷无言道:“宫宴几时开?”
杜蘅道:“酉初时开承天门。酉初二刻王爷在华盖殿接见众臣。酉正时乾清宫奉茶,随后开宴。戌正时,王爷与诸大臣到御花园戏楼看戏赏月。”
冷无言道:“什么戏码?”
杜若抢着道:“《三不从琵琶记》。”
冷无言闻言冷笑:“果真天子做派。”
华盖殿是天子接受臣工朝贺之处,乾清宫是天子居所,《琵琶记》是□□皇帝朱元璋最钟爱的戏目。朱灏逸种种安排,无疑已自认新君。
冷无言道:“我要在此陪先生用饭,宫宴免了,戏值得一看。你们回去吧。”
杜氏姐妹碰了个软钉子,讪讪走了。唐娴却很开心,亲自下厨煮了清粥白饭,炒了几样素菜,切了些卤肉。三人便在藤架下围坐一桌。余传辛不再提朝廷政事,只追忆往昔,连冷无言年少时的荒唐事都拿来取笑一番。唐娴听得入迷,不觉已是明月当头。二人将余传辛扶入房中。余传辛拉住冷无言的手,久久不舍:“殿下的朋友,如今都在外征战,行事须处处小心,切莫大意。”
冷无言知他所指,点头应了,告辞离开。冷唐二人上了车,向北过长安左门,到五龙桥头。此刻乾清宫已开宴,承天门反倒冷清。几个执事太监取笑两人来得晚了,碍着他们偷懒打歇,左右推诿个遍,才有一个不情不愿地出来引路。
唐娴坐在车里,悄声愠道:“这些没眼睛的东西,若知道冷大哥是谁,怕要吓死!”
冷无言笑道:“古语道,皇帝不急,你急什么?”
唐娴脸一红,啐道:“冷大哥怎么也油嘴滑舌起来!看来余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要不是顾忌我是个女孩家,还不知说出什么来!”
冷无言叹了口气,忽而自语:“有人与自己说笑,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