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信宏诡异地笑了笑:“上古时,高天原二神天津麻罗、伊斯许理度卖命,的确是从天之安川取坚石、从天之香山采金,铸做八咫镜。镜沉渊中虽然没有八咫镜,却有破金之阵。”说着斗篷一展,幻出一片炫目白光,竟没了踪影,四周只剩一片晶莹。
晶莹的镜!
一眨眼的工夫,任逍遥四周竟布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镜子。
上万面镜子像花瓣、又像波浪一般铺排开来,角度各个不同,借着一点月光,反射出千万倍的亮。任逍遥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仿佛悬浮在虚空世界,又像沉入光的深海。
镜沉渊之名,原来如此。
任逍遥定一定神,才看出那不是镜子,而是数不清的人影。他们一组五人,两丈一组,成五芒星状占位铺开,披着与长尾信宏一样的白色斗篷。斗篷材质奇特,不但能映出人影,且能使光影反射加倍错乱,难辨真假。
破金菊刀,擅金遁术。
长尾信宏的声音遥遥传来:“任教主以为此阵如何?”
任逍遥平下心绪,淡淡道:“尚可玩味。”说着一搂竹取小枝,举步前行。
他已找出长尾信宏藏身所在。然而一步未完,就听风声刺耳,所有斗篷上都映出红光,仿佛千百道赤色闪电,从不同方向向任逍遥袭来。
竹取小枝大呼:“九曜手里剑。”
任逍遥明白,却辨不出哪一道是真、哪一道是斗篷反射,稍一迟疑,劲风已到身侧。闪避中嗤的一声 ,肩头血线飙出。
血花未落,风声再起。任逍遥心念转动,闭上双眼,不再受光影干扰,向风声来处点出一指。指风过处,砰的一声。睁开眼时,就见一枚九曜手里剑打碎一面“镜子”,碎镜后风声厉啸,一团银影斜刺里冲出,刀光炫目,直刺任逍遥腰际。
多情刃只一闪,那人便倒了下去。沙地上浸了血,仿佛朱红印泥,踩上去黏腻不堪。任逍遥边走边道:“长尾信宏,我劝你少要人来送死。”
没有人来送死。
镜沉渊仿佛只剩任逍遥和竹取小枝两人,和他们的无数影子。任逍遥心中不耐,一刀挥出,喀嚓一声,又一面“镜子”破碎,却无血流出。这件斗篷里竟没有人,竟只是一截木桩。任逍遥心中一沉,一连斩过五面“镜子”,都是木桩,已明白破金之阵厉害所在。
最先那两枚九曜手里剑,其旨不在伤人,而在诱人闭上双眼。对高手来说,听声辨位并非难事。但在那时,布阵武士已悄悄轮换。他们或许在远处,或许就在你身边。下一次听声辨位,才是真正的杀招发动之时。任逍遥一念至此,就见红光漫天。
无数道红光飞扑而来。
不是一枚九曜手里剑,至少是二十枚。经“镜子”一映,至少是二百枚。
任逍遥随手抄起一件斗篷,内力贯注其上,斗篷猎猎展开,哧哧声不断,停下时,斗篷已被三十枚九曜手里剑割成碎片。
“逍遥君!”竹取小枝轻呼。她小腿上被划出一道深深伤口,全赖任逍遥单臂搂住,才没跌倒。
任逍遥凝眉不语。
他的肩头后背亦有数创,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三十枚不同方向、同时发出的九曜手里剑,至少是十五人所为。换句话说,破金之阵已成,自己每一次听声辨位,代价就是让布阵之人在各面“镜子”之间轮换。自己刀锋所及,永远是木桩,而布阵的那些血肉之躯,永远都在暗处偷袭。长久下去,自己势必气力耗尽,何况还要保护一个不谙武功的竹取小枝。
但任逍遥却笑了
竹取小枝忍痛道:“逍遥君竟还笑得出。”
任逍遥柔声道:“你助我破阵,我自然笑。”
竹取小枝怔了怔,低头幽幽道:“我怎能……”话未说完,就觉耳畔传来一阵热气。任逍遥低语几句,道:“明白么?”竹取小枝喜不自禁,连连点头,忽然衣袂一翻,已随他掠起丈许。
阵中果然追出数十枚九曜手里剑。竹取小枝却已不怕,只细心瞧着地上斗篷,大声道:“左一、右三、前二……”
任逍遥闭目弹指,将暗器尽数击落,又依竹取小枝所言,身形起落,踏过“镜子”顶,转眼便向前推进十余丈。行动之快,九曜手里剑竟追击不及。随着竹取小枝一句“出阵了”,那一片光影绚烂的破金之阵已在两人身后。任逍遥定住身形,回首道:“承让。”
木桩撑起的斗篷正面看来都无区别,然而若在空中俯瞰,显然要比真人“消瘦”许多。任逍遥正是看出破金之阵的排列严格遵循五芒星分布,且“镜子”之间的距离精确得严苛,才要竹取小枝指路,自己则闭目腾身,击落九曜手里剑,一径冲出阵来。
这本是最笨的法子,却也只有“家、兄弟和女人绝不放手”的人才做得到。
阵中传来长尾信宏的声音:“任教主此法,果真让人大开眼界。”
一面“镜子”缓缓移动,长尾信宏走出阵来。他的脸依旧温和礼貌,仿佛饱读诗书的王侯公子。这样的人站在诡谲凶险的破金之阵前,就好像战火中盛开的桃花。
“只是,这里不过是镜沉渊三分之一处。前面那段路,便不能靠斗智了。”
任逍遥心念转动,道:“前面是鹤翎菊刀么?”
九菊一刀流剩下五组菊刀,月琉璃被囚,一青兆不擅陆战,剑持四郎与长尾信宏又都败在自己手下,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鹤翎菊刀。
长尾信宏笑了笑:“任教主赢了我与剑持刀主,便不要输给上杉竹鹤。”
任逍遥懂。
长尾、上杉两家系出名门,乃是九菊一刀流中地位最尊贵的两支。长尾信宏当然不希望上杉竹鹤胜过自己。所以任逍遥道:“刀主可愿助我?”
长尾信宏冷哼:“我长尾家即便与上杉家不睦,也不会做对殿下不忠的事。”
任逍遥不恼:“听闻鹤翎菊刀擅读心术,果真如此么?”
长尾信宏想了想,道:“我们日本人说的‘读心’,意思未必与汉人一样。”
任逍遥心中不解,却不追问,只道:“昭信既答应见我,为何派你们阻拦?”
长尾信宏瞥了竹取小枝一眼:“殿下何尝不想杀你。只是那位宋大人说,任教主与宁海王私交甚笃。殿下便说,镜沉渊中,每隔一炷香,九菊一刀流轮番出战,生死由天。”
任逍遥皱眉。
宋犀为自己求情的原因,不言自明。两番交手下来,任逍遥也不得不承认,今日免不得要欠宁海王朱灏逸一个大大的人情。是以他心中不快,指着竹取小枝,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是什么人?”
竹取小枝身子一震。
任逍遥如此问,便是对自己毫无信任了。那么他保护自己只是为了破阵吗?可他又怎能未卜先知、料到破阵需要自己相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他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竹取小枝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实在太少,对这个男人的掌控,更是笑话。
长尾信宏道:“她是七年前,随殿下从高天原逃出的侍女。”
任逍遥略感失望。
按藤原村正所说,竹取小枝应是皇亲国戚。长尾信宏身为皇家侍卫高官、关东大名后裔,不可能不知。可是观他神色,没有半点说谎的样子,他也没有必要说谎,这是为何?任逍遥猜不出,只看着竹取小枝:“你还能不能走?”
竹取小枝咬了咬牙:“能。”
任逍遥挽起她的手,向北而行。
他没有心思纠缠竹取小枝的身世,也没有心思怜香惜玉,一炷香的工夫很快就会过去。
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不多时,就听对面传来一阵甲胄声,一排排藤甲武士齐头并进,缓缓逼来,竟有上千之众。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脸上戴着靛青底色的鬼面面具,闪着幽幽寒光,摄人心魄,不多时已铺满方圆百丈。每个武士背上都高挑战旗。灰白条旗上,用黑墨写着一个大大的“毘”字。
任逍遥讶然。
“毘”之一字,指的乃是北方多闻天王毘沙门。相传唐天宝元年,安西城被蕃兵围困,眼看不保,关键时刻,毘沙门天王显灵,在城头现出金身,引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蕃兵大惧,望风而逃。自此唐军便制毘字战旗,以毘沙门天王为军中之神。元代以降,此说渐衰,纵是军中也少有人知,不想鹤翎菊刀居然以此为号。
竹取小枝忽道:“鹤翎刀主上杉竹鹤,是殿下麾下第一勇士,精通兵法,擅带长刀骑兵。”
她说话时低着头,盯着脚尖,就像是自言自语。任逍遥明白她的心意,可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只说得出冷硬无情的话。
“第一勇士只会以多敌寡么?”
竹取小枝不答,敌阵却已起了变化。原本紧凑的队伍分成左右两阵,闪出一条笔直小路,露出白沙地来,仿佛黑压压的乌云中劈出一道闪电。“闪电”尽头灯火明灭,宫殿巍峨。正中一座五角高台,九尺高矮,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每面都刻着一个巨大的五芒星徽标,以金泥涂饰,在月色下熠熠生辉。高台后连着一条气势恢宏的汉白玉长阶,直穿皇城,一径爬上黑魆魆的天之香山,仿佛一把利剑,定住山与海,说不尽的宏大狂放。
天丛云剑?
一念未绝,高台上人影一闪,旗帜飞扬。两阵武士铠甲同振,齐齐转身,相向而立,整齐得仿佛一个人。旗帜再扬,就听锵的一声,长刀出鞘。
上千长刀,只有一声。
不单如此,每个武士擎刀的姿势、角度都是一模一样。
任逍遥瞳中寒光乍现。
果真是长刀。
这些藤甲武士所用之刀长逾五尺,刀弧奇大,可说是任逍遥平生所见最长、最弯曲的刀,确如竹取小枝所说,鹤翎菊刀果然是骑兵出身。眼下虽去了马队,但千数长刀挺立如林,刀光映着月色,依旧气势如虹。
最奇的是,他们不似一青兆、藤原村正、长尾信宏抑或任何一个日本刀客那般双手握刀,反和汉人一样单手握刀。须知这种大小重量的刀,若要单手擎起,膂力、腕力都非常人可比。任逍遥虽未将这些人的武功放在眼里,却也心存忌惮——多情刃长不过两尺五寸七分,以一短对众长,若非削金切玉的神器,绝无半分胜算。
高台上的人遥遥道:“任逍遥,未到一炷香,你可前行,安全。”
他的汉话说的很差,但那骄傲自诩的气势,比这千人刀阵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逍遥皱眉。
此人想来便是上杉竹鹤。一炷香时间未到,他自恃身份,不肯发动攻击,反而给自己让出一条路来。若入阵,无异于自投罗网,若不入阵,又显怯懦。
未曾交手,便在心境上占了上风,鹤翎菊刀的读心术果然不虚。
袖口一紧,竹取小枝攀着任逍遥手臂,声音发虚:“逍遥君……”
任逍遥眉尖一挑,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你见过血影刀法么?”
不知为何,看着他脸上因笑而微微扭曲的刀疤,竹取小枝心中袭来一片寒凉。“没有。”
任逍遥缓缓拔刀,却将刀鞘丢在地上:“我自被人封了膻中穴,也很久没再用过这刀法。”
竹取小枝拾起刀鞘,忽然慌张起来,拉住他衣袖道:“逍遥君,你要抛下我吗?”
任逍遥一笑,神情却深寒依旧:“长尾信宏说得对,这段路不能智取。你若受伤倒地,我无暇救你,也不会救你。”他捧起竹取小枝的脸颊,语声低缓下来,目中流出丝丝温柔,“我不愿这种事发生。”
竹取小枝脸色绯红,眼中闪着泪光,猛地抱住他道:“小枝一生,只有和逍遥君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正开心的。我不和逍遥君分开,无论死活。”
看焰火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此刻听来,已是面目全非。任逍遥静默片刻,伸手将她揽在胸前,就像揽着一个大大的布偶,迈入阵中。竹取小枝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任他夹带,只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丝丝化去。
阵中静得出奇。所有武士都如木胎泥塑,鬼面后露出的双目看不出半点心绪波动。舒缓的夜风吹过上千刀锋,竟也变得凌厉刺骨起来。
穿行在这样的刀阵中,是什么感觉?心悸?恐惧?绝望?
任逍遥只有兴奋。
因为,他已经破除两枚意针,已经可以重新用最心爱的血影刀法。
更因为,他半年来对武学的所有思考,终于有了一试的机会。
风卷起白沙,又轻轻抛下。任逍遥右手拖刀,刀锋后摆,缓缓前行。他的步幅越来越大,脚步声却越来越轻。因为他的精神和感官,正在渐渐攀向巅峰。等他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多情刃就会飞出。
那根本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上杉竹鹤眼中忽地流露出一丝不安。
他的刀阵从高台上看去,就像一个布局精密的齿轮集合。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突入、无论突入后处在哪个位置,他都可以通过旗帜号令,拨动某一个或某几个齿轮,将之绞杀。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任逍遥这只猎物并不容易绞杀。甚至,有可能毁了他精心搭造的齿轮。
呼啦一声,长旗竖起。旗上,是一个乱象丛生的“龙”字。
乱龙旗,主攻。
多情刃闪电般击出。
没有人看见任逍遥出刀的动作,即便是在四面八方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也没有一个人看清。乱龙旗飞起前的一刹,他的刀忽然间就挥了出去。
多情刃刀光妖娆,如水流动,生生不息。坚实的藤甲,五尺的长刀,被它轻轻一划,便碎如齑粉。藤甲武士一个接一个倒下,血和肉雨一般落下来,噗噗拍在沙地,激起一层濛濛细烟。
上杉竹鹤脸上忽然露出恐惧的表情,手腕一抖,乱龙旗向左右各挥三下,被多情刃拨乱的齿轮重新集结,向任逍遥碾去。
可是任逍遥看不见。
他的眼中彷佛有火焰在燃烧,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结,身体就像风一样,在刀阵中挥洒穿梭,旁人根本无从捕捉。千人刀阵在他眼中只不过是试刀的工具,镜沉渊也只不过是一片普通的平地。
而多情刃就像一支画笔,在黑白的底色上涂出艳丽的画。任逍遥想画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殷红。现在他要画向高台,画向高台后的皇宫,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
因为多情刃就是死,任逍遥就是死神。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妙真派冠绝天下的意针也不能!
藤甲武士随着乱龙战旗起伏,一波波无声无息地冲上,再无声无息地倒下。除了兵刃相接,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音。这些人的神经仿佛是铁铸的,生死伤残这些概念根本进不到他们的脑中。他们的脑中只有主帅的乱龙战旗——攻击,攻击,不停攻击,哪怕聚血成河,积尸成山,也绝不后退、绝不动摇。
多情刃逼近高台,忽地,乱龙战旗一闪,一道白光飞出,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乱龙旗,落。
多情刃的光彩也随之消失。漫天崩飞的血花、碎甲、残肢,也在同一时刻归于静止,天地间仿佛已没有任何生机。
除了上杉竹鹤手中不停颤动的长刀。
五尺长刀。
五尺长的断刀。
二尺长的切先,已深深钉入他身后五芒星图的中心。
藤甲武士潮水般涌来,将任逍遥和上杉竹鹤团团围住。月光洒下,照出一片深红。镜沉渊中已多了一条血染的路,和五百具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竹取小枝跌在地上,不停干呕。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全身颤抖,要用双手插入血沙中,才能勉强定住身子。雪白吴服已变成鲜红色,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风吹过,扫出袅袅白烟。
那是未冷却的血,别人的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厮杀,从未领会过这样的血腥。她永远也想不到,别人的血溅在自己身上,竟也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自己也在一遍遍死去。她几乎开始怀疑,任逍遥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一个有心有血有肉的人。
任逍遥的心在狂跳,血在奔流,脸上淋漓殷红,仿佛那条刀疤活了过来。他冷冷打量着上杉竹鹤,眼中杀气腾腾,威棱如电。
这副戾气发作的样子,冷无言、凌雪烟甚至岳之风、英少容、宁不弃都见过。但这一次,任逍遥的眼睛并未发红,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反而愈加深邃明亮,幽深高远,仿若众星,灿丽于天。
任何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上,都不会好受。
上杉竹鹤冷峻方正的脸上已经有了汗珠。
他的刀阵不是没有可能阻住任逍遥,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击杀任逍遥,只是那代价太大了。他不会为了与蟹爪、破金两组菊刀争胜,就赔上自家全部精锐。所以他命鹤翎菊刀退回,一人一刀挡住任逍遥。但此时此刻,望着只剩五尺的长刀,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与这样的对手一战。
一个精于读心术的人一旦对自己起了怀疑,不战也罢。
不知过了多久,任逍遥缓缓将刀锋垂下,道:“可惜。”
若鹤翎菊刀不收兵,剩下的五百武士尽数死于多情刃下,任逍遥绝对有信心将自己忖悟的刀法与血影刀法融会贯通,创出血影刀法第三重境界。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第三重境界。
上杉竹鹤当然不懂,只将手肘一横,长刀带起风声一片:“你说什么?”
任逍遥不想废话:“让开,我要见昭信。”
上杉竹鹤一怔,旋即冷笑:“殿下在哪里,你知道?”
任逍遥毫不迟疑地道:“在你身后。”目中精光一透,望向钉在五芒星图上的切先,一字字道,“这面墙后,至少五丈中空。”
一截断刃钉入实心还是空心的地方,对任逍遥这样的高手来说,实在太容易听辨了。
第94章 卷四观音泪 般若狩
二十 般若狩
机簧声响,石板移开,一片耀目白光透出,刺得任逍遥略略皱眉。
高台内不大不小,正是一个五丈大小的镜厅。
所谓镜厅,便是厅内无论地上、墙上还是厅顶,都以大块大块的玻璃镜铺饰,只要有一星半点光亮,经镜饰重重反射放大,也变得耀目无比。
但任逍遥的双眼更耀目。
他全不似常人那般因光闭目,反而直视着厅中走出的两队破金菊刀武士,三扇打开的珠箔银屏,镜厅尽头连接顶部的山形悬梯,梯上执刀而立的白衣武士,以及玉冠长袍、端坐主位的昭信太子。
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柔白色圆领平纹绢御帛袍,左肩绣玉兔,右肩绣三足金鸦,周边以唐草、牡丹纹饰,神情整肃而冷漠。细看时,那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果真与竹取小枝有几分相像。
竹取小枝匍匐跪倒,不敢抬头。
无论她的真实身份如何,名义上总是昭信太子的宠姬。太子宠姬公然和别的男人出生入死、两情缱绻,无论如何都是不光彩的事。
厅中宾位五人,正是碧琯、宋犀、一青兆、剑持四郎和长尾信宏。就听碧琯道:“任教主,上杉刀主,请入座。”
宾位中的确空了两个位子,位前也已奉上上好的玄米茶,在这满溢血腥的镜沉渊中,清香扑鼻。
上杉竹鹤如蒙大赦,命左右收起断刀,对昭信一礼,径自坐下。
他心中清楚,自己绝不是任逍遥的对手,他从未见过那种天海般辽阔深邃的眼睛。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他根本没有出刀的把握。好在鹤翎、破金、狮蛮、蟹爪四组菊刀,已将五芒星台围得铁桶一般,主动权仍旧掌握在已方手中。一念及此,上杉竹鹤心下稍安,暗中伸了伸发僵的手指,扣紧腰畔短刀,死死盯着任逍遥。
任逍遥不动。
天地间死一般寂静。
多情刃上的血一滴滴滴入白沙,露出皎白如月的刀身,依稀见字。但任逍遥没有去看,他只看着高台上,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唇边突然浮出一丝笑意,接着扶起竹取小枝,从她怀中拿回刀鞘,推入刀锋,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厅中,凯旋的将军一般。
昭信太子皱眉。
并非因为自己的宠姬在他手中,而是因为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任逍遥和竹取小枝的衣襟都被血湿透。鲜血裹着红沙,随他们的脚步,散落在地镜上,又经反射,一时满厅红光大盛,腥气可怖,煞意逼人。厅外数百武士霍然冲上,三层叠臂,挽弓搭箭,明晃晃的箭尖正对任逍遥后心。
任逍遥神色如常。
他心绪已平,眼中灿丽之色已褪,只挽着竹取小枝在客位坐下,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碗,一饮而尽,却不下咽,复又吐在碗中,语声淡淡:“好茶。”
白玉茶碗已被他手上、脸上的血染得肮脏不堪,碗中金黄清澈的茶汤也成了污浊血泡。长尾信宏面露愠色,剑持四郎更是喝道:“放肆!”他半张脸被任逍遥削掉,此刻开口说话,扯中伤口,纱布上立时渗出血来。
任逍遥根本不看他,只直视着昭信太子,毫不客气地道:“我是来和你谈交易的。在此之前,放了我的人。”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纵是宋犀,也觉得任逍遥未免太狂妄大胆了些。
昭信太子却觉有趣:“你凭什么?”他环顾四周,语调平和得过分,“我随时可以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