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打在她们身上,想必是痒的?
任逍遥不知,但他的心确乎痒了起来。
竹取小枝语调泛酸:“海女有什么好看,逍遥君什么没看过!”
“海女?”任逍遥狐疑道,“你怎知我……”
话音未落,船身猛然一颤,哗啦一声水响,船舷上已多了一个女人。她年纪约莫二十七八,虽然容貌平平,嘴唇也稍显厚了些,一双眸子却透着精明坚毅,双眉一扬,嘤嘤咛咛不知说些什么,竹取小枝仰起头,细细对答。
任逍遥听不懂,便逐寸打量这女子,见她长发束于脑后,身上的淡蓝纱衣贴着起伏身姿,金色胴体若隐若现,比那些活色生香的女人更多一份魅惑,暗忖道:“此处已是高天原治下,不知她们是不是高天原的前哨。”他有些后悔,自己一心等着血影卫的冲霄隼,却忘记教竹取小枝要如何与高天原的人应对。
两女说了盏茶工夫,蓝衣女子忽然瞪大眼睛,细细打量了任逍遥一番,笑道:“好本事!”
一口涩涩的汉话。
不光任逍遥,竹取小枝也吃了一惊。
蓝衣女子下一句话更令人吃惊:“我丈夫也是汉人,他若见到任公子,一定很开心。不如两位跟我们一起回家。”
竹取小枝面露喜色:“夫人的家在哪里?”
蓝衣女子一指两人身后:“高天原。”
任逍遥和竹取小枝心中一震,齐齐回头,就见海天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一座山的阴影,峰峦如涛,势拔五岳,便连雨丝也无力爬上山巅。
高天原?
任逍遥心头闪过千百个念头,快得无法捕捉,快得令他喘不过气。这感觉与接近快意城时几乎一模一样,可是——
“我在这里两三日,那方位绝没有海岛。”任逍遥沉声道。
蓝衣女子道:“你们随海流漂到此地,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海流便是海中的河流,与陆上河流一样,只是海流四周仍是海,没有山川可供标记,非经验老道的舵手不能分辨。商队往来海外诸国,若能顺海流而行,不知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山海鲸那样庞大沉重的船只,远途航行不仅仅需要大和鲨,更需要海流助力。任逍遥出得山海鲸,却出不得海流。他本就不谙海上事务,又受了伤,自然察觉不到。
任逍遥只觉心口一闷。
无怪腐肉引不来冲霄隼,原来此地离山海鲸出事的地方已有数百里远!更想不到,自己竟已到了高天原。

大雨稍停,海女们将小船与竹席连起,向高天原漂去。她们毫不避讳对任逍遥的好感,一双双热辣辣的眼睛好像雨丝,从他脸上身上拂过。若任逍遥回了她们一个浅浅的笑容,立时便激起一串多情的浪花,和唧唧喳喳的耳语。
任逍遥本就生得英俊,笑起来又是那么动人,加上竹取小枝添油加醋的述说:只一人一刀,便杀死八条巨鳗。这样的男人,哪个少女不动心?有几个胆大的,干脆围住小船,和任逍遥嬉笑打闹。
所以竹取小枝很不高兴。
她现在就像一只充满警惕的小猫,伏在任逍遥臂弯,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对手。
她和轻清都有些猫的模样。不同的是,轻清是只优雅娇糯的大猫,竹取小枝却是一只未长成的幼仔。小得可怜,小得乖巧,小得令人不忍侵犯,小得任逍遥也不忍再逗她,低低问道:“这些女人是什么来历?”
竹取小枝说,蓝衣女子名叫岛津姬,是高天原海女首领。海女便是靠采集珍珠、海贝、珊瑚和各色药材为生的女子。她们清晨出海,日落而归,累了便在竹席上休息,采来的货品都由岛津姬售卖给药材和珠宝商人。至于裸身下海,只是为了行动方便。竹取小枝知道后龟山天皇素有惜才爱才之名,臣民们便群起效之,是以她只说自己和任逍遥是主仆关系,出海遇到风暴,又遇到海鳗,走投无路。果然岛津姬一听,便邀请他们去自己家中休养,还说要将任逍遥举荐给天皇。
说完,竹取小枝将手臂在任逍遥腰间紧了紧,不安地道:“逍遥君一定会被天皇陛下重用,无论是后龟山天皇陛下,还是昭信天皇陛下。到那时候,喜欢逍遥君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你、你该不会忘了小枝吧?”
任逍遥轻轻叹了口气:“但不知昭信天皇肯不肯将你送给我。”
竹取小枝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
“昭信天皇”再如何惜才爱才,也无法坐视这人才强占自己的爱姬,更何况这爱姬似乎并不讨厌强占她的人——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背叛,任何人都不会原谅。
云销雨霁,浓雾散开,蔚蓝的海天之间虹霓双现,烁烁穿过群山。山上披冰挂雪,一片银白。虹彩映着雪色,散成七色锦霞,笼罩着山脚下一座宏大城池。城周原野平阔,风动绿芒,恍如仙境。竹取小枝怔怔看着,眼中神色瞬息万变,不知想些什么。海女们提起竹篓,走进沙滩椰林,细细点数一天收获,嘻嘻哈哈地束发穿衣,丝毫没有羞怯之意。
任逍遥没有回避。
他从不吝惜对女人的赞美,更绝不会错过任何欣赏的机会。
岛津姬换了一身栗色吴服,比先前多了七分亲切温柔,少了三分机敏凌厉。她提着竹篓,挡住任逍遥视线,微微昂首:“你应该转过身去。”
任逍遥笑道:“不转身,我心中什么也没有;若转身,倒有些不该有的。”
岛津姬回以一笑,对竹取小枝道:“你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我若是没嫁人,一定和你抢。”
竹取小枝望了任逍遥一眼,低头绞着手指:“谁说他是我男人。”
岛津姬点着她的额头:“是谁一路上抱他抱得那样紧?”
竹取小枝红了脸,偏着头不说话。海女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趣。她们穿起花枝招展的小袖吴服,露出柔美白皙的颈子,披散着一头长发,比裸身时更惹人喜爱。但任逍遥并未继续对她们微笑。他的心思,早已飞到那座宏伟的高天原城去了。
高天原城依山而建,规模之大,竟将襄阳、武昌、成都、南京全比了下去。笔直城墙用青灰砖石砌成,楼宇森穆,角铃叮咚。门楼高约十丈,广有二十丈,下设五门道,顶上刻着“明德门”三个汉文。门内外没有兵丁把守,也没有岗哨盘查。
岛津姬见任逍遥面露讶色,便道:“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天照大御神和天皇陛下的忠贞子民,所以不需守卫。”
任逍遥不语。
他已被眼前一片暖暖浅浅的花雨攫住。
明德门后,是一条十丈宽、十里长的南北大道,随地势缓缓升起,直通到城北影影绰绰的皇城根下,仿佛卧于城中的巨龙。大道两侧遍植樱树,盛于四月的樱花,不知何故,竟在此刻开到荼蘼。千万樱花随风飘逝,雪白花瓣随着柔和的阳光,压下枝桠,裹上尘埃,铺满大街小巷,像情人低柔的语,飘出满城的圣洁与芬芳。
这恬静纯美的画面,与腥风血雨的南朝皇室、诡谲阴狠的九菊一刀流,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
大道两侧屋舍齐整,鳞鳞如潮,样式大异中原,一律低檐翘角,宽廊玄关,侧拉木门。门边挂着木牌,上半部写着“安仪坊”三字,下半部却是空白。门窗落满灰尘,却是空宅。过了一条横街,木牌上的字变为“保宁坊”,接下去是开明坊、兰陵坊、靖善坊,都是空宅。大道另一侧亦如是,偌大的高天原仿佛一座空城。
任逍遥心下狐疑,再向北行,却见光福、安仁、开化、兴道四坊热闹非常,木牌下半部也都写上了户主姓氏。坊间木屐哒哒,人来人往。年轻男子梳着唐轮头,两三成群,穿着松垮垮的褂子和打袴。年纪稍长的梳着月带头,穿着整齐规矩的羽织褂。女子们穿着精致多彩的小袖吴服,婀娜地踩着铺石走来,语声柔婉,乖巧模样让人想要一把抱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净的笑容,这笑容令任逍遥想起了大雪山。
蓝天,雪峰,绿谷,清湖,与人无争,世外桃源。
他忽然心生倦意,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肮脏的人世中来。
岛津姬见他神色变化,道:“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这也难怪,高天原城是大法师仿唐都长安建造的,汉人第一次来,都会吓一跳。”
任逍遥简直有些欣赏唐薄霄了。
长安虽已不复盛唐繁华,然而它的绮丽与尊荣,早已深深烙进每一个汉人的骨血。
岛津姬又道:“高天原城有一百零八坊,虽比不上长安城,却比平安京宏大得多。大家希望离天照大御神更近,便都住在北城,南城还是空的。我们私下都说,若是南城也住满了人,陛下收复河山后,恐怕要定都在此了。”
任逍遥闻言忖道:“长安城一百一十坊,按此推算,即使只住满半座城,也有四五十万人。”一念及此,不禁心头郁郁。
这数字第一次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无论九菊一刀流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江湖门派。然而现在摆在任逍遥眼前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海外大国,一个都城便有四五十万人的强国。
四五十万是什么概念?那几乎已是大明精锐军力的两倍。自己孤身一人,究竟能做什么?所谓的永王宝藏,真的能打动唐薄霄么?
大道尽头,是一座巍峨皇城,形制与古书所载的大唐皇城分毫不差,便连城门也题着“朱雀门”三字。岛津姬将竹篓交给海女,吩咐她们向东去,又道:“你们来,我便不去市集了。”说着向西穿过兴禄、太平两坊,便到延寿坊。坊间行人对岛津姬格外恭敬,这叫任逍遥颇觉意外。
海女的身份并不高,何以延寿坊的人视她如上宾?
岛津姬在一处大宅前停了下来。
任逍遥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坐北朝南的和风木屋,这座大宅却砖石为构、坐东北而朝西南,院墙四周配着青石角碑和白石石础,墙身腰线一溜整齐的红色清水砖,砖上雕花。细看时,竟有梅花砖、卍字砖、龟背砖、古钱花砖、葫芦花砖五六种之多。越过这极尽美饰的外墙,隐约可见一排排凹形屋顶,两端挑着飞扬的燕尾脊,铺着火红屋瓦,映得整个延寿坊都热闹起来。大门虚掩,顶角挂着门牌,任逍遥定睛一看,见牌子上写的是“定海将军孟”五个字,不觉心中一动。
吱呀一声,门开一线,一个着吴服的老妈妈迎出来。岛津姬交代了几句,回身道:“我丈夫的家乡在泉州,大法师体恤他思乡之情,特别准许按泉州风俗修建了这宅院。”
竹取小枝听得吐了吐舌头:“这么说,孟将军的本事一定非常大了。”
岛津姬脸上漾出一片幸福光辉,笑道:“是。我丈夫在大明朝,是位了不起的将军。有一次,他随朝廷大员出海,遇上海盗,杀得天昏地暗。所有的兵士都死了,他也不逃、不降、不退,这样的勇士,让人好生佩服。他到高天原以后,打败了许多人,又精通海战兵法,大法师和天皇陛下都很欣赏他。我们成婚四年了,可是,我一想到他,心还是会怦怦跳。”
她说得忘乎所以,似乎她的丈夫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英雄、大豪杰。任逍遥却听得不对劲:“他叫什么?”
“孟威。”
任逍遥心中一震。
孟威?前任大明泉州卫崇武守御所总兵、定海神针之一,恶战倭寇,壮烈殉国的孟威?
大门内是一座下厅,接天井,两侧建着走廊和厢房,墙上嵌着精致的花鸟木雕透镂窗。院里种满樱树,樱花盛开,雪白花瓣落在地上,与红色方砖漫成一地醉人的绯红。院子正中是一座四柱三开间的主屋正厝。厅上坐着一个吴服少女,正聚精会神地做针线活儿。檐下石井边,一个蓝衣少女拿着长柄水舀洒地。樱树下,一个粉衣少女抱着一捧娇嫩樱花,正在插瓶。
她们都只十五六岁,正是泉水般清澈、阳光般纯洁的年纪,却没有寻常女子聚在一起时那般聒噪,院子里异常安静,仿佛害怕惊扰了飘落的樱花。人在其中,不但会忍不住将脚步放轻,连呼吸也不自觉地轻柔起来。
插花少女一转身,看到任逍遥,惊叫一声,花枝掉在地上。其余少女也停下手里活计,皱眉看着他。但过了一霎,又齐齐跪地拜迎,莺莺燕燕的声音,在飘满花雨的院中听来,简直能把任何男人的心融化。
岛津姬走近任逍遥,捂着鼻子笑道:“你的伤口再不清理,这些丫头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任逍遥知道自己的伤口仍在溃烂,即使竹取小枝用口舌帮他清理过,也只能延缓,不能根治。
岛津姬将任逍遥安顿在客房,吩咐三个少女烧热水、煮汤药。任逍遥道句“多谢”,转目看着四周。
客房内陈设朴素清雅,竹屏风,木条案,织锦面榻榻米,红木刀架,角台上摆着一只浓绿色矮颈大肚瓷瓶,瓶中插着盛放的樱花,花瓣柔润,仿佛还带着晨露。阳光被重重纱帐阻隔,只投下一片柔和的白,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竹取小枝褪去任逍遥外衣,将伤口擦洗干净。众女见他脊背和腰腹已没有一块完整皮肉,有些地方甚至透出森森白骨,不禁惊叫起来。任逍遥却道:“这间屋子,倒不是泉州风物了。”
岛津姬轻轻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男主外,女主内。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屋子里的摆设自然要按我的意思。”一顿,又道,“你很厉害。当初,我丈夫伤得很重,他像你一样,也是一声不吭。只是他疼得满身汗,还打冷颤。你却还能与我说这些闲话。”说着,便叫女孩们给任逍遥上药包扎。女孩们正要动手,竹取小枝却重重哼了一声,将绷带死死抱在怀里,别过脸去,一语不发。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只要遇到一点点侵犯她爱的领域的情况,立刻就会从一只又乖巧、又温柔、又胆小的小花猫,变成一头又果断、又霸道、又不讲理的母老虎。
岛津姬叹了口气:“当初,我也是这样子,不许别人照顾他。”她站起身,温柔一笑,“好好照顾你的大将军罢。”说完,便带着三个少女离开。
待她们走远,任逍遥立刻笑出了声。
竹取小枝恼道:“你笑什么!”
“笑小花猫。”
“谁是小花猫!”
任逍遥不答,指了指身上:“过来给我上药。”
竹取小枝乖乖遵命,一面上药,一面幽幽道:“我娘说过,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任逍遥挽起她的长发,道:“我不会。”
竹取小枝仰头看着他,眼中全是迷茫:“真的吗?”
任逍遥点头:“我喜新,但不厌旧。”
竹取小枝叹息一声,望着任逍遥的眼睛:“逍遥君是个奇怪的人。”指尖抚过他的胸口,轻轻道,“我娘说,有时候,她宁愿我爹说些甜言蜜语,哪怕一转身就去找别的女人,她也觉得开心。逍遥君却偏偏要说让人生气的话。女人一定统统恨死你了。”
任逍遥扳起她下颌,拇指在她唇尖摩挲:“甜言蜜语比对她好重要么?”
“可是,若她偏偏就是喜欢听,你不说,她便离开,怎么办呢?”
任逍遥蓦地想到梁诗诗,心中顿觉不快,哂道:“那是她的事。”
竹取小枝看着他,不再说话。
自这天起,她便时刻守在任逍遥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岛津姬知道她的心思,便也不派人过来。小小别院,几乎成了任逍遥和竹取小枝的私宅。
但任逍遥并非大门不出。军神府中时常有宾客来访,且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他们并不相熟,有的甚至只是好奇,想来看一看军神大人和生神大人的居处,讨一杯茶吃,议论议论国事。
这叫任逍遥颇为意外。
换了别的地方,若一介平民说想到高官府上做客,人们一定以为他疯了;若他真的去了,人们一定要劝他的家人买些金疮药、烧些热水、准备些打点银两。
然而岛津姬不但对任何宾客一视同仁,热情招待,且有意无意邀任逍遥一起吃茶。任逍遥虽不知她是何意,但半月过去,他至少知道了高天原许多事情。
唐薄霄依《古事记》所载“高天原,山曰天之香山,河曰天之安川,城曰天之高市”,十余年来大兴土木,将岛上高山命名为天之香山,兴建行宫,指为天照大御神所居的天岩户,亦作为自己和水柔凤的居处。天之香山有泉,汇聚成河,是高天原唯一水源。唐薄霄将它命名为天之安川。又在河流上游修建皇城,下游修建高天原城,合称天之高市。天之香山四面皆为峭壁,只有皇城中一个入口。任逍遥几次欲入内打探,权衡之下,终究作罢。
高天原城中四十万人,皆是天文地理、医卜星相、阴阳术算、文史政典、军工铸造方面的一流人才。二十年来,只要是这世上有的行当,只要是这行当中的人才,南朝不问来历、不追过往,一概恭谨对待、提拔重用。即便没有一技之长,也可通过捐资建城,居住在此。南朝富甲四海,很大程度要归功于这条国策。
南朝有五位一品重臣。《南朝书纪》“官制”一章提到,金神总揽财政大权,军神总揽一切军务,生神专司人口民生,力神分管官吏升迁,舞神主持祭典礼仪,便是竹取小枝所说 “五伴神”。
五伴神任期不定,能者居之,谁来担任、担任多久,都由天照大御神钦点亲命。出身低微的琉球人碧琯可以成为舞神。身为汉人、又曾与九菊一刀流为敌的孟威也可以做到军神。而他的妻子,平和温柔的海女首领岛津姬,居然是掌管南朝百姓衣食住行的生神大人。至于金神和力神,听说一个是精于商道的汉人,一个是西洋来的传教士。
堂堂南朝一品大员,竟只有岛津姬一个日本人,且毫无尊贵血统与背景。这种事情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可想象的。正因有了五伴神的示范,南朝政风清廉,官民亲善,简直就是古书上的尧舜之世。即使任逍遥清楚,这不过是唐薄霄的权谋之术,也不得不为之叫好。南朝百姓虽被唐薄霄愚弄,但确乎过上了安定日子。
人到底是被欺骗而幸福好,还是清醒而痛苦好?
任逍遥说不清。
有一次,他问一个从中原来的人,如何看待二十年前的合欢教。那人说道:“若是从前,我定然瞧不起他们。真有一身本领,干什么不为国效力?可是现在,我会说,国是国,朝廷是朝廷,为国效力,不一定是为朝廷效力。从老祖宗黄帝算起,也不知有过多少个朝廷,好便好,若不好,教人如何效力?譬如我们高天原,九菊一刀流为天皇效力,也就是为朝廷啰。五伴神却是为高天原效力。咳咳,皇党和新党的事情,我是不懂的。但若要我来选,我要跟着五伴神,不跟着九菊一刀流,我又不是皇室的人,自然不跟着皇党走……”
所谓皇党,便是暗中支持昭信太子的遗老遗少,所谓新党,便是唐薄霄提拔重用的人,譬如五伴神。任逍遥了解了这些,心中不禁动摇。
现在的高天原,不就是从小到大、所有人口中心中的乐土么?自己怎么会以这样的地方、这地方的人为敌?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能放弃吗?若不放弃,这条路又该怎么走?
一想到这些,任逍遥便头疼,疼得从梦中惊醒。
好在有笛声。
竹取小枝的笛声。
屋里没有点灯,她穿着淡粉的小袖吴服,跪坐窗前,迎着月光,低眉吹笛。笛声悲凉哀婉,仿佛回乐峰前,受降城外,望乡征人。霜雪般的月光从窗牖流进,仿佛在跳舞。
在竹取小枝的长发上跳舞。
漆黑长发从肩头泻下,整齐地铺在地面,承着月光浸润,闪着迷蒙光泽,好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涟漪,诱惑着每个见了它的人。
任逍遥披衣起身,坐在她身边,柔声道:“你的头发很美。”
竹取小枝抱着竹笛,指尖从他愈合的伤口处划过,轻轻道:“父亲大人最喜欢我娘的头发。我娘说,头发是女子的第二张脸,从小她便教我养护头发。”
任逍遥按住她的唇,道:“我该好好谢她。”他低下头,吻着她花瓣一样的唇,仿佛猛虎,轻嗅蔷薇。
竹取小枝眼中银漪闪动,小小一张脸变得绯红,身子也发起热来,不知怎么倒在地上。雪白肌肤与泛着流光的长发贴在一起,让她看来仿佛月中仙子。
“逍遥君!”她忽然指着窗外叫道,眸子里掠过丝丝兴奋,“啊,花火!是花火!”
夜空中正在盛开五颜六色的焰火,像一条长龙,逶迤闪光,夺去了月色。
竹取小枝系起吴服,赞道:“我最喜欢夏夜的花火节。这里也有,真是太好了。”
焰火极美,绚烂如夏花。
“你想去看?”
“嗯。”竹取小枝点头。
任逍遥笑了笑,突然抄起她双腿,跃入院中,提足内元,向西掠去。竹取小枝的长发飞到半空,乌云一样散开,吓得紧紧搂着任逍遥脖颈,不敢睁眼。任逍遥感到怀中这具小小的躯体颤抖得厉害,心中大快,脚下更快,屋瓦街道飞一般掠过。
出了延寿坊,过一条街,便是一处开阔市集。集上门店林立,灯火通明,无数彩灯光辉汇聚到一起,就像一块发光的琥珀,嵌在城中。一条小河将市集一分为二,河岸遍布焰火摊子,摊主兼做表演。缤纷焰火在夜空中此起彼伏,闪烁不灭,绵延二三里,仿佛一条五彩祥龙,引人伫足。河中浮着七彩莲灯,与焰火交相辉映,绘出一个绚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