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小枝从任逍遥怀里跳出,快活地喊着、叫着,木屐哒哒脆响,飞云流瀑般的长发扫起一地芳尘。任逍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见街上行人服色各异。除了汉人、倭人,还有吕宋人、占城人、爪哇人、暹罗人,更少不了金发碧眼、妖娆妩媚的胡姬,一颦一笑都让任逍遥不自觉地想起曼苏拉,还有地牢里莫名其妙、又滋味无穷的一度春风。
所有人的衣着皆不依衮冕之制。不但明黄、朱紫的锦缎绫罗随处可见,就连金龙、凤凰、麒麟、龙鱼、黄狮、仙鹤的刺绣长袍,也被年轻男人穿在身上,潇潇洒洒地穿街过巷。
街上店铺汇聚万国奇珍。大明的丝绸和瓷器。日本的吴服和□□。吕宋的刺绣。占城的沉香。暹罗的银器。真腊的翡翠。爪哇的克力士剑。天竺的檀木、香料、珍珠、珊瑚。波斯、大食、木骨都束和忽鲁谟斯的蜜蜡。甚至还有万里之外欧罗巴的琥珀、毛呢、水晶、葡萄酒。更多则连名字也叫不出。买家卖家操着叽里咕噜的番子话,热闹直逼五六个泉州湾。任何人看了,都要恍惚生出遍历五洲四海的错觉来。
但任逍遥的心情并不好。
与任何江湖势力对决,他都有把握。但若与一国对决,合欢教显然底气不足。莫说一个合欢教,就是加上整个中原武林,也没有太大胜算。
但并非全无希望。
至少他已看到南朝内部的倾轧,皇党不肯让这繁华盛世把持在唐薄霄手中,双方都在争取外力支持。而所谓外力,无疑便是自己的合欢教,以及宋犀背后的宁海王府,甚至可以算上日本国的藤原村正。
任逍遥握紧多情刃。
这赌博够大。
竹取小枝不知何时转回,满手都是各色奇巧焰火棒。她抵着任逍遥的肩,娇声道:“逍遥君,你陪我放花火嘛。”不由分说将任逍遥拉到一座红漆小桥上去。
任逍遥哑然。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如此自作主张。泼辣骄横如凌雪烟,这个武林中最有资本不对任何人讲道理的丫头,也对他有三分忌惮。竹取小枝却全然没有顾忌。或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很多时候,“身份”的确可以扭曲人的本性。无论什么性情的人,都或多或少被身份钳制着。
任逍遥忽然也想放肆一下。就像暴雨倾盆的前一刻,往往最是宁静。他拿过焰火棒,在桥栏上划着,棒口咝咝作响,喷起火花来,好像金亮亮的星星。竹取小枝拍手欢叫。任逍遥兴起,索性将焰火棒全部点燃。竹取小枝娇声喊着“给我嘛”,伸手去夺。任逍遥一闪身,道:“过来拿。”将焰火交到左手,再交到右手。竹取小枝一个不妨,一头扑进任逍遥怀里,索性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动也不动。往来行人都只瞥了一眼,便低笑着走开,似是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
竹取小枝紧紧抱着任逍遥,低声道:“逍遥君。”她抬起头,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小枝一辈子最开心的。”
任逍遥捏捏她的脸蛋,柔声道:“我也开心。”
竹取小枝凝望着他,突然泪落:“小枝很喜欢逍遥君,可是,小枝恐怕没有太长时间,和逍遥君在一起了。”
任逍遥一怔,想到祭典将近,便搂住她道:“不要胡思乱想。无论是谁掌了权,我也有把握带走你。”
竹取小枝摇头低眉,喃喃低吟:“花は色褪せてしまったなあ。我が身を徒にこの世に置き、むなしく時を経るばかりの、物思いをしていた間。空からは春の長雨が降り続けていた、その間に。”
这似是一首绵远的歌谣,掺杂着说不清的情思。任逍遥听不懂,却很喜欢,正要细问,就觉手中一空。竹取小枝逃出数步,挥舞着抢来的焰火,大笑道:“逍遥君,我赢了!”
任逍遥只能苦笑,倚着桥栏,看她孩子一样举着焰火跑跳嬉闹,心头柔柔暖暖。
忽然,拥挤的人群中走来四个衣着怪异的武士。他们梳着唐轮头,穿着木屐,却披着整齐的黑色英雄氅,用一条白色宽带束住。任逍遥能够断定他们是武士,完全因为他们的刀。
刀长三尺,狭长略弯,刀镡镂刻一朵艳粉菊花,花型圆实,花瓣紧簇,形如狮首。
狮蛮菊花,九菊一刀流!
桥上行人似是对他们十分忌惮,纷纷躲闪。竹取小枝却没留意,与其中一人撞个满怀。她似是知道自己闯了祸,握着燃尽的焰火棒,呆呆不动。四个武士互望一眼,将她团团围住,大有调戏之意。竹取小枝尖叫一声:“逍遥君救我!”却冲不出四人组成的牢笼。
任逍遥皱了皱眉,分开人群,大步走近。一个武士转头打量着他的衣服发式,喝了句什么,锵的一声,抽刀砍来。任逍遥心中冷笑,一挥手,就听嗡的一声,长刀打着旋飞出,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片水花。那武士只觉虎口剧痛,低头看时,竟被震开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竹取小枝扑到任逍遥怀里,嘤嘤撒娇。任逍遥挽起她的手,扬眉对四武士道:“滚。”
人群哗然。另三个武士举刀劈来。任逍遥微一侧身,让过刀锋,一指“砸”向刀脊,喀地一声,钢刀一折两半。
这已不是天罡指穴手的招式,而是任逍遥的招式。
两道风声尖啸着袭向双耳。
任逍遥不动。
他可以让这两人有十八种死法、六种残法、二十二种轻伤法,该选哪一种呢?
原来当双方差距过大时,高高在上的一方反倒会不知所措。
任逍遥不禁轻笑。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人们不明白方才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的任逍遥,现在为什么呆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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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卷四观音泪 女体杀
十七女体杀
正在这时,就听一声断喝:“とめろ!”
两道刀锋猛然顿在任逍遥眼前。人群分开一条路,显出桥边停着的一顶青色小轿。轿帘挑起,伸出一只雪白折扇,折扇上的金丝琥珀坠子晶莹剔透,火彩绚烂,格外惹眼。
“狮蛮菊刀未免太放肆了。”随着这句汉话,一个穿靛蓝薄衫的男子徐徐行来。他二十四五的年纪,肤色偏黑,面相和善,嘴角挂着斯文客气的笑。
四个武士随意行了个礼,依依呀呀地说着什么,神态高傲已极。人群将小桥围得水泄不通,听了他们的话,渐有不满,纷纷叫喊起来。任逍遥却一句也听不懂。只见蓝衣男子一摆手,止住议论,道:“你们不服,就去找狮蛮刀主说罢。”四个武士愣了愣,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离去,人群也散了。
蓝衣男子走到任逍遥近前,拱手道:“两位莫怪。高天原虽然已有了废除武士特权的法令,但有些武士还没习惯。如今天照大御神祭典临近,小可不希望为这点小事闹出人命,但望此事不会破坏两位对我主的敬诚之意。”
任逍遥瞳孔微缩。
好一口标准的汉话,好一段绵里藏针的说辞。
所谓武士特权,除去升迁、俸禄自有一套与别不同的安排之外,还包括平民见了武士必须行礼,必须服从他的一切号令,武士看中的女人,可以直接带回家中等等。天皇授予武士这些特权,是为要他们效忠自己。唐薄霄废除这些特权,无怪皇党和武士要反叛。
听蓝衣男子所言,那四个武士隶属狮蛮菊刀,地位本就比寻常武士高出许多,本就不把法令放在眼里。如今被竹取小枝撞了一下,见她年轻貌美,自然借机调戏。但更令任逍遥感兴趣的是,蓝衣男子几句话便将武士打发了,可见此人身份地位必不寻常。他说“不希望为这点小事闹出人命”,显然看出任逍遥的武功远在武士之上。
这是警告么?
任逍遥淡淡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说着拉住竹取小枝,就要离开。蓝衣男子见状忙道:“兄台请留步。”他紧走几步,沉吟道,“武士违法,却不能依法惩处,是高天原的过错。这位姑娘受了惊吓,这小玩意儿略表我心,还望收下。”说着双手递来一把黑色梳子。梳子非金非银非玉非木,在焰火下闪着淡淡的光。
“犀牛角梳!”竹取小枝惊呼道。
蓝衣男子颔首道:“姑娘好眼力,这正是犀牛角所制。《本草纲目》云,牛角清热解毒,滋阴凉血,祛湿通石。我观姑娘秀发如云,美不胜收,若用此梳细细打理,可保青丝一生。”
竹取小枝大喜,伸手欲接,又猛然顿住,见任逍遥并未点头,眼中顿时失了光彩,怯怯地道:“我不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蓝衣男子看了看任逍遥,自嘲道:“是我疏忽,唐突佳人了。既然这位姑娘不接受小可赔罪,”他故意顿了顿,“兄台可愿赏光喝上一杯。”
任逍遥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我总该先知道,是谁请我喝酒。”
蓝衣男子大笑,张开双臂,耸耸肩道:“小可姓李名沛襄,大明荆州人氏。在天照大御神没有改变心意之前,是高天原的金神。”
任逍遥心中微震。
江湖皆知,荆州首富李家为与襄阳沈家争绿松石产业,大公子李沛渝拜入丐帮,做了丐帮帮主袁池明第十二位入室弟子,李沛渝心思缜密,手腕高明,不几年便接管荆州分舵,成为丐帮数百年来最年轻的舵主。又与九菊一刀流结盟,将二公子李沛襄送来高天原做人质,为的是霸占海外商道。然而与虎谋皮,终被虎伤,蜜珀菊刀刀主冒充李沛渝身份,修建黄泉国,为祸一方百姓,又劫持袁池明和他的三个弟子,妄图控制丐帮,幸被丐帮剪除,才算终结荆州百姓五年之苦。
这便是姜小白口中的荆州真相,与文素晖所说不尽相同。或许姜小白也不愿让自己的十二师弟落一个汉奸骂名。然而谁能想到,李沛渝的弟弟、充作人质的李沛襄居然做了高天原的金神!任逍遥实在想不出,他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态为高天原效力的。
“看来李二公子在高天原过得很好。”
李沛襄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尚可、尚可,只是未能接家兄来此福地,每每忆起,心中终是愧疚。”忽地话锋一转,“兄台身手不凡,又称呼我二公子,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不知可到力神府上登记履历?”
所有期望来高天原一展身手的人,都要先到力神府上登记履历,再安排考核。岛津姬一早便要任逍遥去登记,但任逍遥总是以伤推脱,眼下更连推脱也省了:“未必到了这里,就为了做官。”
李沛襄哈哈笑道:“但凡新来的人,总是有些顾虑的。也难怪,世上任人唯亲的事本就太多太滥,不如此,反倒叫人怀疑。不过,”他轻摇折扇,接着道,“兄台只管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再来决定。现在我们先去喝一杯。”说着抬手向前一指。
越过小桥,一片暧昧暖红,却是数不清的红灯笼。
任逍遥眼中掠过一丝浅浅刀光。高天原的人都好客得过分,比当年任独的合欢教有过之而无不及。任逍遥疑惑之外,又倍觉受用,应道:“好。”
竹取小枝立刻嘟起了嘴。
珍贵的犀牛角梳没拿到手,心爱的逍遥君却要被别的女人抢走了。那一片红灯笼,正是男人们最喜欢逛的艺伎街。
任李二人边走边谈,老朋友一般熟络。李沛襄自言平生“好商道、好女人、好交朋友”,被家人送到高天原后,也曾放浪形骸,然而与大法师和高天原的数位高官接触后,即为之折服,心甘情愿协助商队买卖。他心思聪敏细腻,又精熟商道,几年间连续擢升,一路被提拔为金神。荆州的变故他亦知道,只说兄长固执,蜜珀菊刀反叛,加之倭寇与中原百姓积怨太深,这事怪不得任何人。
李沛襄甩甩袖子,话锋一转:“若说恨,确有一恨,那便是自做了金神,一年十二月,倒有十个月在海外奔波。”
任逍遥笑而不语。
竹取小枝却不解:“这有什么可恨?”
李沛襄道:“怎么不可恨?好好的艺伎街,相好的美人,统统都见不到了,岂不可恨?我今日回来,大法师都未见,先订了桌酒。若不是遇见两位,此刻早是三五杯下肚,软玉温香在怀了。”
竹取小枝脸一红,连忙躲在任逍遥身后。任逍遥立刻大笑。
艺伎街并不宽,街边全是三层小楼,一座挨着一座。楼间搭着彩旗挂绳,绳上缀满红灯笼,灯笼上绘着活灵活现的红莲锦鲤,将整条街映得浓红淡紫,温柔到了骨子里,就连空气中都是浓浓的女人香气。
妩媚快活的女人香气。
街上、门边、窗后、大堂,到处都是女人。她们不似寻常日本女子,将吴服穿得整整齐齐、端庄优雅,而是松松挽一个搭扣,后领开得极低,一颦一笑间,雪白肌肤欲露未露,让男人看得欲罢不能。
任逍遥也是男人,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就是寻欢作乐的。你若把一头狼放到羊圈里,即便它不饿,也要咬死几只过过嘴瘾。竹取小枝虽气,却恼不得,只勾着任逍遥小指,低头走路。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街上的人潮水般涌来,挤得竹取小枝站立不稳,蜷在任逍遥怀里,抬眼一看,脱口道:“花魁游街吗?”
花魁游街是艺伎街最隆重的活动,皆因九成九的人点不起花魁。是以花魁要时不时出来接一接地气,好让客人们的心总是痒痒的。
“小枝姑娘懂得真多。”李沛襄悠然道。
竹取小枝红了脸,却耐不住好奇,往街心看去。
街心已让开一条路。两个着黑白格子衣的男子在前开路,后面是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提着艳红灯笼,上面写着“玉菊屋”三字。后面仍是个着黑白格衣的男子,右肩搭着一方白丝绢手帕,手帕上是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这手染了浓浓的凤仙花汁,衬得皮肤莹白如玉。手的主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白绢暗绣半襦袢、半衿和重衿女着,莒迫、怀剑、带缔、带扬一应俱全,披着暗金色大振袖色打褂,衣料上用金丝银线绣满了仙鹤祥云,流光溢彩、端庄高贵。她梳着高髻,四只长长的纯金铰链步摇垂至双肩,一手搭着侧前方男子的肩,一手应着步履摆动。她容貌明艳,神情高傲,并不看向街上任何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举着圆桌大小的金丝盖伞,最后面是两个侍女和两个仆从,同样穿着黑白格衣。
这花魁活生生就是一位出游的女王,与欢场女子沾不到半点边。
唯一能说明她花魁身份的,是露在重工刺绣色打褂下的一双脚。
这双纤秀的脚踩着一尺高的黑色木屐,走得极稳,也走得极令人心颤,恨不得将它一把攫住,好生保护起来。这已不是走路,而是一种舞蹈,一种艺术。街上的男男女女全都喝起彩来,只有任逍遥毫无反应。
他已认出,这花魁就是碧琯。
竹取小枝已深深低下头去,生怕被认出。
就听李沛襄道:“这位花魁,可是大有来历。”他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她叫碧琯,是从艺伎街出去的舞神,整条街的姑娘都以她为荣。”他眼中透着丝丝兴奋的光,“我要请两位去的玉菊屋,就是请她作陪。”
竹取小枝忍不住道:“做了舞神,也要接客吗?”
李沛襄笑道:“高天原的官爵,不过是份工,该议事时便议事,平日各人还有各人的日子要过。哪有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若有这陋习,艺伎中怎会选出舞神?”一顿,又道,“任兄住得久了就会明白,无论有什么深仇大恨,高天原也教人不得不爱。”
任逍遥忖道:“碧琯是昭信太子的人,是皇党,李沛襄却是新党无疑。两人本该水火不容,李沛襄点她陪酒,显然不知她已背叛。如此也罢,她绝不敢戳穿我的身份。”当下不再多说,跟着李沛襄,走到一座小楼前。
小楼木牌上写着“玉菊屋”三字。大厅里灯火明亮,高台上坐着一圈浓妆艳抹的艺伎,或自弹自唱,或拿着长长的烟杆吞云吐雾,或两三交谈,时不时向窗外顾盼一阵。栅栏式的窗外不断有男人经过,与艺伎们眉来眼去,好不欢乐。
李沛襄一进门,老板便迎了出来。
不是老鸨是老板,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
任逍遥只觉新鲜。
男人做妓院老板,是太能干了,还是完全不能干呢?
老板一面与李沛襄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一面打量着任逍遥。厅里的女人也都在打量任逍遥,放肆地议论不停。
带女伴逛艺伎街的男人已是少见,偏偏这男人又高大英俊得让女人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竹取小枝只觉自己快要被那些女人的目光杀死。
李沛襄与老板说完了话,便随他往后堂去。后堂是一座四方院落,院中铺着鹅卵石,摆着盆栽樱树,一条朱漆小桥弯弯划过。三面楼中彩灯酴醾,只有一面亮着清淡烛光。几人换了拖鞋,走进餐室。餐室临河而设,夜风穿过,十分凉爽。室内铺着竹席,四面挂着山水书法,壁架上是各色古瓷花瓶,屋角摆着株一人高的滴水观音,白色花朵开得正盛。众人一落座,便有侍女捧来热腾腾的清茶。任逍遥转着茶杯,笑道:“李二公子请我喝酒,怎么端来的是茶?”
李沛襄还未答话,就听屋外一人道:“以茶清口,方能品出佳肴滋味。”随着话音,碧琯抱着一坛酒盈盈步入,“我来迟了。”
任逍遥看得怔住。
她换了一身绣满红色水纹的黑底吴服,又用红珊瑚钗代替金绞步摇,美得端庄沉凝,似曾相识,却又让人想不起在何处相识。
碧琯似乎不识得任逍遥,与李沛襄说笑几句,便吩咐上菜。四个小厮抬着长案进来,案上居然躺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少女。她们容貌姣好,身材匀称,皮肤又光润、又白皙、又嫩滑。胸、腹、腰、腿码放着各色菜肴,头发也被精心编制成花型,饰以五彩花瓣。她们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望向屋顶,就像两只白玉盘,真真应了那句话:食色性也。
伴宴乐师弹起三味线。碧琯递过一双玉箸:“请。”
任逍遥就势握住她的手:“想不到舞神大人还有这一面的美丽。”
碧琯抽回手,语气冷淡:“您见过小女其他面的美丽吗?”
任逍遥亦不介怀:“这身衣装似曾相识。”
碧琯叹息微笑:“这身衣装,小女今天第一次穿。公子若想对小女示好,不妨喝了这杯酒。”说着提起酒壶,将任逍遥面前的酒杯斟满。
李沛襄揶揄道:“艺伎街的女人可不是寻常娼妓,总要有些本事才攀得上。”说着从袖中拿出那把犀牛角梳,放在碧琯手心,“我要说,今天你那件仙鹤卷云绣衣实在太美。但若发髻上插了这个,还会更美。”
小枝脸色一紧,委委屈屈地看着任逍遥,眼眶有些发红。
但是任逍遥看不见。
因为碧琯更好看,说的话也更好听:“李大人,你该知道,虽然女人都喜欢男人送的名贵礼物,但在我这里却行不通。”她的语气很柔,却是柔中带刚,“权势、金钱、珠宝,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只要我不喜欢的客人,无论是谁,都只能走开,天皇陛下也奈何不得。这就是高天原让人爱的地方,也是大法师让人崇敬的地方。”
李沛襄讪讪地收起梳子,笑道:“以我们的交情,本用不着这虚礼,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一顿,接着道,“说到大法师,的确令人敬佩。若不是他废除了武士特权,慢说艺伎,就是良家女子,那些粗人也是说要便要,忒煞风景。”
任逍遥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么说,若是天皇恢复了武士特权,可是大大不妙。”
碧琯果然迟疑,敷衍道:“自然不妙。”
任逍遥正要继续刺她,李沛襄却道:“任兄对时局颇有见地。”
话中有话?
任逍遥不接招:“我本以为我对女人最有见地,谁知这宴席还是叫我大开眼界了。不知这宴席有什么讲究。”
李沛襄被他截了话,只得笑道:“女体盛么,先要从盛器谈起。”他清了清喉咙,举箸道,“今日这盛器,身材都好,若说一定要分高下,”他指了指任逍遥面前的女孩,“这位略略丰腴,好。太瘦的女人实在无趣。至于五官样貌,”他看了碧琯一眼,“当然无法与花魁大人相提并论。”
碧酢跎涎谈耍鲁鲆豢谇嘌蹋裆唬骸袄畲笕擞挚湓尬伊恕N也⒉皇歉咛煸蠲赖呐恕U庋幕八档锰啵吹共幌裾嫘摹!?
李沛襄道:“最美的当然是天照大御神。天照大御神之下,便是见仁见智。我若不认为舞神最美,也不会次次请你作陪。”
碧琯轻笑道:“请花魁的代价很高。高天原付得起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大人们点我作陪,不过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罢了。”说着将一杯酒送到李沛襄唇边,“李大人掌管南朝国库,若点个寻常艺人,岂不是大失身份?”
李沛襄喝了酒,按住她的手道:“国库虽是金神掌管,却没有一分银子可乱动。我怎样享受,用的都是月俸,没一分官银。否则,不至半分银子也没存下了。”
碧琯轻佻地扭身,戳了戳他的头,道:“罢罢罢,这样的话,大人还是留做述职时说罢。”一扭头,看了任逍遥一眼,拈指嗔道,“李大人,看你,光与我说话,把贵客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