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身男装,却不是普通的男装:二尺高的立乌帽子,雪白的羽织褂和纱衣,鲜红色的打袴长长拖在地上,腰间居然佩着鎏金太刀,手中握着一柄洒金折扇,七分美艳、两分诡异、一分庄严。这身奇异装束与她本身混合出一种异样的吸引力,令人一见之下,便已忘言。纵然是任逍遥,眼中也只有她挥舞折扇,且行且唱的古雅姿态。
“荆棘连香树,落叶红蜘蛛,竞日行百鬼,哀吾大和主。昔有晴明公,今作观音窟,昔有玉藻前,今做天照府。法师初辅政,励精图国复,山河日月新,四海盛世初。后言天神降,八百忠臣骨,吾主信不疑,臣子殿前卒。流血成海水,边庭鬼夜哭,鬼哭豺狼笑,犹言嫌不足。”
歌声平静柔缓,唱词竟是汉话。
任逍遥看着宋犀:“歌中似有所指。”
宋犀笑了笑:“任教主闻弦歌而知雅意?”
任逍遥目色深深:“日本歌舞,偏要配汉词,自是唱给汉人听的。”
宋犀答非所问:“任教主心思缜密,只是太过急躁,锋芒外露。”
任逍遥的锋芒比他想的更尖锐:“想来宋大人已知道不少南朝密事,一路走来,倒也沉着。”
宋犀神色淡然:“宋某奉命与南朝会谈。至于南朝之主是谁,宋某并不关心。”
任逍遥不再追问,似是明白了什么。
舞姬低低吟唱道:“国已无栋梁,毒手向皇族,皇族十二子,十一付刀俎。皇妃名裕子,泣涕告吾主。陛下年已高,皇子年尚幼。请以妾之身,聊代天之数。语罢踏歌去,青丝附枯木。木生八重樱,满开天岩户。碧血映宫阙,香魂结云路。皇室得接续,骨肉得庇护。”
月琉璃脸色剧变,拍案怒道:“でたらめを!”
锵的一声,蜂铃菊刀刀已出鞘。
舞姬恍如未闻,身子一旋,歌声渐高:“殿下名昭信,誓言复国仇。卧薪七载余,名士纷来投。忠勇坚忍者,九菊一刀流。国贼察有异,刀笔割人头。不见帅旗紫幢绿云蜜珀还,惟见大明江山血滔滔。但有鹤翎蟹爪狮蛮破金在,定教苇原中国复皎皎。”歌声一顿,目视月琉璃,“呜呼蜂铃刀,故国游离久。今当奉武道,丹心效故主。共进高天原,血祭大和魂。”
一曲终了,舞姬向众人行礼,偏多看了任逍遥一眼,才走回屏风后。任逍遥只当没看见。大厅内鸦雀无声,只有光线明暗,随着鱼儿游动,从每个人脸上碎碎扫过。
那唱词说得明白,唐薄霄大权独揽后,于七年前炮制祭祀天神之说,杀害皇族贵胄,又用计流放了蜂铃菊刀。昭信太子逃脱后,暗中联络九菊一刀流各位刀主,以图复国。不料消息走漏,唐薄霄将帅旗、紫幢、绿云、蜜珀派往中原,借任逍遥和大明武林之手予以剿灭。月琉璃所说“帅旗、紫幢、绿云、蜜珀叛国,大法师为留其颜面而借刀杀人”,证明她既不知晓七年前的真相,也不了解如今高天原的政局。昭信太子在此拦截,显然是为招降旧部。
月琉璃颓然坐倒,全身虚脱一般,喃喃道:“你们、你们妖言惑众,亵渎神灵……”
碧琯盯着她的眼睛:“真相总是很残酷。你离开高天原实在太久了。”
月琉璃忽然大怒:“你这琉球国的贱婢,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碧琯正要发作,就听昭信太子道:“月琉璃,你该认得本王。”
月琉璃倏然转身,死死盯着屏风。蜂铃菊刀的刀尖也立时转了向。一青兆见状起身,大厅左右冲出数十蟹爪菊刀武士,将他们团团围住。黑衣武士厉声道:“大胆月琉璃,你竟……”话未说完,却被一青兆挥手打断。
他盯着月琉璃,水晶面具上闪着缭乱光影,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全部面容。但所有人都看到,他一步步走近,叹了口气,伸手将月琉璃扶起,就像一个男人扶起自己的女人那般温柔。他牵着月琉璃的手,缓缓走到屏风前,缓缓跪下,又缓缓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手势。任逍遥看不懂那手势,却已看懂泉州湾中,一青兆对藤原村正痛下杀手的原因。
月琉璃默立半晌,忽然看了藤原村正一眼,倾身跪下,口中道:“蜂铃菊刀愿效忠殿下。”蜂铃菊刀众人听了,纷纷收刀跪拜。
任逍遥握紧刀柄。
昭信太子已收买了碧琯和宋犀,月琉璃既归降,接下来便该自己和藤原村正决断了。
果然碧琯道:“太子殿下希望藤原先生归降。否则,”她盯着藤原村正,“请自尽。”
锵的一声,村正刀出鞘,刀光映满大厅。藤原村正横刀走出,眼中闪着火一样的光,燃过月琉璃身旁。
“即使藤原村正的头被砍下,也决不跪倒。”
剑拔弩张之际,忽见一青兆解去长袍,手中握着一柄奇怪的刀。
刀长、刀姿、刀镡都与寻常□□无二,只是刀脊上多了九根尖棱,仿佛倒刺,又似大和鲨背鳍,闪着诡谲光芒。
黑衣武士对屏风跪倒道:“刀主十分欣赏藤原先生,愿持龙鳞切一战,请殿下允准。”
昭信太子不语,算作默认。一青兆行过礼,转过身来,双手握刀,身形放低,刀置肋下,刀脊向上,切先前指。藤原村正面色凝重起来,村正刀划过一道弧线,刀尖指地。大厅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只余四壁明灭光影。
光影忽地一颤。
锵的一声,两个巨大的阴影暴起,中心迸出一片火花的河。
龙鳞切与村正刀搅在一处,锵锵声不绝于耳,整个山海鲸内都回荡着嗡嗡刀鸣。
一青兆贴地而转,身形快愈海中白鲨,长刀尖棱勾住村正刀,迟滞了藤原村正变招速度,另一侧刀刃翻转,步步紧逼,近身直贴。藤原村正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连退七步,身后已是墙壁,手肘一收,砰地一声撞碎玻璃缸,海水和发光鱼喷涌流出,洒落一地。一青兆用龙鳞切尖棱勾住村正刀,向前一顶,藤原村正只得向一旁闪避。一青兆步步紧逼,藤原村正节节避退。
不是不想反击,而是他的动作委实快不过一青兆。
嘭嘭嘭嘭,墙壁中镶嵌的鱼缸不断碎裂,大厅内光线渐黯。藤原村正退到墙角,只觉手肘被卡在墙壁凹处,眼见龙鳞切刀刃斜切向自己喉咙,大喝一声,手臂较力,村正刀发出一声刺耳摩擦,嘣地一声,竟划开墙壁,格断龙鳞切尖刺,脱出困境,反手一刀劈出。一青兆拧身后撤,手抚龙鳞切缺失的尖棱,冷哼一声。
藤原村正站定身子,伸手一摸,喉间滴下血来。他深吸一口气,立刀大喝:“再来!”话音未落,团身扑上,一股劲风扑向一青兆。
一青兆长刀一横,飞身迎上,只听喀剌剌一串连响,余下八根尖棱全部断裂。
月琉璃却失声惊呼:“小心!”
一青兆另一手掌中寒光一闪,一支短匕刺向藤原村正咽喉。
连断八根尖棱,藤原村正劲道已泄,尖棱断裂时的回震之力也将村正刀弹开,短匕正趁这一线空隙杀来。待藤原村正惊觉,已呼吸不畅,忙用手去抓。
龙鳞切正等着他的手。
一道流光飞过,当地一声,龙鳞切,断。
截断它的,竟是琉璃刃。
电光石火间,一青兆弃刀接刃,指节一转,刃尖抵在藤原村正喉间,快得令人目眩。
“藤原君!”月琉璃踏出一步,冻结般呆立不动。
藤原村正握住短匕,似是看了月琉璃一眼,道:“我输了。”
村正刀还在他手中,他却已不愿再战。
一青兆却未将短匕推进半分。
因为任逍遥忽道:“你还没有说第二件事。”
这句话是对碧琯说的。
碧琯看着任逍遥与宋犀,坦言道:“第二件事。太子亲兵会扮作随船朝拜的信众,进入高天原城,在天照大御神祭典上,与九菊一刀流和众位元老大臣一道,揭露真相,铲除国贼。”
所谓天照大御神祭典,便是一年一度的天照大御神显圣庆典,亦是南朝彰显国威之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数万虔诚信众,搭乘游弋在各国港口的山海鲸前往高天原城。昭信太子的人若要混进高天原,最好的法子就是冒充他们。是以那些信众救也无用,自他们出海那刻起,便已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碧琯接着道:“殿下希望两位贵客同行。待殿下登位后,自有厚报。”
“厚报?”任逍遥哈哈大笑,“若我要藤原村正不死,要天照大御神和大法师不死,还要分一半国库呢?”
藤原村正愣住,碧琯愣住,岳之风和俞傲也愣住。每个人都愣住。
任逍遥要一半国库很正常,合欢教本就是为此而来。要救藤原村正的命也说得过去。可要天照大御神和大法师活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屏风后传来昭信太子的声音。碧琯听完道:“殿下说,可以放过藤原村正,但那妖女和国贼祸乱大和,必死无疑。至于钱财,殿下不明白任教主为何这般眼界狭小。若任教主为我朝效命,他日挥师北上,光复平安京,任教主或是第一功臣,千古流芳,岂不比做大明钦犯、邪教教主荣耀万倍?岂不比钱财更有益?”
任逍遥眉尖一挑,指间发出叭的一声响:“好买卖。”
碧琯试探道:“任教主可是答应了?”
任逍遥不答,只看着宋犀:“看来宋大人已经答应了。”
宋犀仍是先前那句话:“宋某奉命与南朝之主会谈。至于南朝之主是谁,宋某并不在意。”
任逍遥将指节弹得叭叭作响:“说得好,本教记下了。”他盯着碧琯,话锋突地一转,“你可知我平生最恨什么?”
碧琯一怔,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任逍遥冷然道:“本教平生第一恨叛徒,第二恨他人做主。”
碧琯强笑道:“任教主这是何意?”
任逍遥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淡淡道:“在这里,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碧琯不答。
山海鲸内,深海之中,的确没有人能反对昭信太子的任何提议。
任逍遥忽地一笑,话锋再转:“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弹手指?”
他的声音变得很柔和,很平静,就像任何一个地方茶馆里闲聊的客人一样。碧琯心底却漫过一丝寒意,干咳道:“小女不知。”
任逍遥娓娓道:“弹手指可以舒活筋骨,让拔刀的动作更顺畅。”一顿,接下去道,“弹手指也可以当做暗语,吩咐排兵布阵。”
话音未落,大厅里忽然闪过一片炫目银光。
刀光。
刀光过处,血线飚飞。
蟹爪菊刀已倒下八人,出击的血影卫身形未落,第二排血影卫的十连弩已爆射而出。第三排血影卫则抢占两个角门和大厅前后入口。一青兆长啸一声,贴地一闪,连弩砰砰砰射穿墙壁鱼缸,厅中一片黑暗。黑暗中文素晖尖叫一声,接着砰的一声响,昭信等人、宋犀、文素晖都已不见,整个山海鲸静如坟墓。
藤原村正忽道:“你本不必与他们翻脸。”
任何人都清楚,即便任逍遥不肯合作,也大可在登岸后再行筹划,此刻翻脸,风险实在太大——在深海中与山海鲸、大和鲨相抗,胜算可以说是零。
任逍遥笑了笑:“要救你,没有别的路可走。”
藤原村正沉默片刻,道:“逍遥君是个奇怪的男人。”
任逍遥双眉一轩:“哦?”
藤原村正道:“我虽然不明白你的用意,却知道,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救我。可你说出这种话来,我却不觉厌恶,甚至觉得你很好。这还不奇怪么?”
任逍遥禁不住笑了:“不奇怪,只因我确有一点点救你的心思。”他收起笑容,望向俞傲,“去看看走廊有多长。”
俞傲应了一声,取下七星射月弩,挽弓搭箭,嗖的一声,穿云蓝星箭挑起一道亮光,扑入走廊深处,远远传来夺地一声。俞傲侧耳细听,道:“十三丈长。”
任逍遥自语道:“时间足够了。”言毕当先而行。
藤原村正忍不住道:“你要做什么?”
任逍遥顿足回身,嘴角浮起一丝冷酷而恼人的笑意:“杀人。”
藤原村正能想到先虚与委蛇、待登岸后再行筹划的法子,昭信太子又岂会想不到?他绝不会满足于任逍遥的口头承诺,而会在这段路程中想方设法彻底控制住任逍遥。当他发现无法达成目的后,绝不会让任逍遥活着。与其接下来时刻防备暗算,不如现在翻脸。现在翻脸,只需要对付一艘山海鲸,若是等上几日,便不知还有多少强援了。
所以现在任逍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杀人。
走廊两侧,依稀可辨鲸鱼巨大的肋骨,骨间都是房门,廊壁上嵌着鱼缸。只是缸内发光鱼很少,微弱光亮只照见一尺远近,和满地鲜血。
血影卫已突入八间屋子,杀了十五个人,推进三丈有余。
任逍遥踏血而行,提气沉声,多情刃在廊壁划出一串串火焰,发出刺耳声响:“一青兆,碧琯,出来受死!”
他算得很清楚,自己可敌宋犀,藤原村正可敌一青兆,岳之风、俞傲可制住碧琯、月琉璃,余下都不是血影卫对手。己方虽无人懂得操纵山海鲸,但对方只要有一人不想窒息而死,便会乖乖将船升上海面。只要出了海面,冲霄隼早晚会寻来。
长长走廊空无一人,只回荡着任逍遥的声音,久久不散。忽然,地面猛地一震,接着传来喀喇喇的声响,走廊内登时腥气扑鼻。
海水!
竟有海水满了过来!
走廊狭窄,海水滔滔,浪头打着旋喷涌而入。众人蹚水前行,见走廊尽头是一个巨大水池,上架吊桥,通向对面走廊。四个蟹爪菊刀武士正推动绞盘,放进海水。水面飞速升高,已漫过半个吊桥——走廊高低不同,任逍遥这边即使被水吞没,对岸走廊也漫不进一滴水。任逍遥道声“好设计”,纵身跃上吊桥。血影卫跟着冲出,回头时,走廊已被水吞没。
就在这时,水池中突然卷起一个漩涡,吊桥被涌起的波浪拍得高高飞起,又重重跌下。水花激射中,一头暗青色巨兽高高立起。它水桶粗细,眼似铜铃,张着血盆大口,全身鳞片青铜铠甲一般,闪着斑驳诡异的光芒。
藤原村正大叫一声,众人见他如此,心下俱都骇然。
岳之风戛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藤原村正仿佛惊醒,用汉话大喊:“八岐大蛇!八岐大蛇!八岐大蛇!”状若疯癫。众人见他如此失态,又不知“八岐大蛇”是何物,一时又惊又怕,将目光投向任逍遥。
任逍遥的回应就是一声冷笑。
他虽也惊骇,却认得出,这不过天厨老祖和吃喝真人用来烹制“海上生明月”的食材、海鳗而已。只不过眼前这条海鳗,比寻常所见大得太多。
巨鳗向吊桥猛冲下来,带起一股强大旋风,夹杂着浓烈刺鼻的腥气。任逍遥暴喝一声,一刀砍去。喀嚓一声,巨鳗的头滚落水中,溅起大片浪花,脖腔中的血倾盆而下,没头没脑浇在任逍遥身上。任逍遥只觉一股腥臊恶臭通贯全身,口鼻无法呼吸,胃猛地一缩,几乎要吐出来。
嘭嘭嘭,水花四射,吊桥四周竟又探出十余条巨鳗,将众人团团围住,吊桥剧烈晃动,渐渐扭曲。
任逍遥却已完全冷静。
山海鲸全长不过二十丈,计算走过的路程可知,对面已是尽头,这些巨鳗是蟹爪菊刀最后一道纺线。想到此任逍遥深吸一口气,定声道:“摆阵。”
这两个字犹如洪钟大吕,震得人心悸魄动。血影卫见他一刀斩杀巨鳗,恐惧顿消,再不犹疑,两两一组,银刀扬起,迎着海鳗砍去。
然而他们的刀不比多情刃。海鳗鳞甲坚厚,又覆了一层滑腻腻的浆汁,银刀只将皮肉划伤,却难致命。海鳗受痛,身子疯狂扭动。吊桥完全变形,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已跌入水中。
任逍遥长啸一声,腾身而起,骑在一头海鳗脑后,五指如钩,噗的一声,力透血肉。海鳗痛得长尾一甩,仰头后倒,直直摔在水面,拍起一人高的浪花。浪花谢时,任逍遥身形再起,向前猛冲,多情刃砍在另一头海鳗腰身,血花四溅。任逍遥借力一跃,直扑吊桥桥头。待桥头四个武士反应过来,多情刃已至眼前,心口一凉,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腥气大盛,血影卫士气亦大盛,刀光血影中,池中已浮起七头海鳗的尸体。任逍遥转视走廊,就听咣的一声,廊内落下一道闸门,与此同时,桥头的绞盘竟转动起来,池水飞速上升。任逍遥一把扣住绞盘,不想绞盘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甩得一个趔趄。当下双臂较力,押上十成内劲,要将绞盘转回。哪知这绞盘竟似突然沉重十数倍,走势只缓不停。
哗啦一声水响,藤原村正奔过来,顶住绞盘,咬牙道:“他们,恐怕是,开了大水门。”
任逍遥心中一沉。
以那四个武士的气力,根本转不动这绞盘,闸门落下时一定触发了其他机关。而能产生如此压力的机关,一定是全船最大的水闸:与外界相接的水闸。换句话说,昭信太子为自保,已决意将任逍遥等人投进深海。
第89章 卷四观音泪 水龙吟
[本章节已锁定]
第90章 卷四观音泪 高天原
十六高天原
它们,指的是冲霄隼。
英少容和沐天峰奉命跟踪月琉璃的船,以期找到高天原所在。这计划虽被山海鲸破坏,但他们必会派出大批冲霄隼,在山海鲸下潜的方圆百里内搜索任逍遥的踪迹。任逍遥见海鳗尸首引来了鲨鱼,便想到用腐肉引冲霄隼的法子。只要有一只飞来,自己便可得救。
天空传来一阵阵高亢清亮的鸣声,数不清的海鸟盘旋在半空,一个接一个向小船俯冲下来,啄食船头的腐肉,吱吱喳喳,你争我夺,撕抢扑打,滚开的汤锅一般。任逍遥精神一振,目不转睛地看着飞扑下来的海鸟。可是直到腐肉被啄食干净,也没有见到一只冲霄隼。
难道英少容和沐天峰也出了意外?
等下去,无食无水,死路一条;不等,又该去往何方?
任逍遥手上一紧,一股无名怒火翻卷至舌根。
“逍遥君,”竹取小枝伏在任逍遥膝边,双眼泛红,像一只襁褓中的小猫,轻声道,“いたい……”
任逍遥连忙松手。
他习惯将女子的长发挽在手中,不知是迷恋那顺滑柔软的触感,还是迷恋轻清给过他的一切霸权。但他不得不承认,竹取小枝的长发,是他所见最美的。这女孩的容貌称不上绝色,身子更有些过于羸弱,却总于细节处令男人欣喜若狂。
竹取小枝仰起脸,声音沙哑微弱:“逍遥君,我们会不会死?”
连日来,她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在恳求希望。她白嫩嫩的身子已暗淡了许多,嘟翘水润的小嘴也干裂起皮。女人是水做的娇花,没有水,容貌便大打折扣。
任逍遥疼惜地看着她,沉甸甸地道:“不会。”
竹取小枝将脸贴着他的胸膛。这□□的胸膛炭火般滚烫,可她偏偏情愿死在这炭火上:“逍遥君说不会,那便不会。”忽然抬起头,怔怔望着天空,喃喃道,“下雨了。”
任逍遥抚着她的长发:“傻丫头……”话未说完,手掌猛地顿住。
一点凉凉的雨滴,滴在手背。
晴空万里,烈日如炙,但那分明是雨。
轰隆隆。
雷声沉沉,一串串雨滴仿佛尖刀,劈开棉被般闷热的空气。之后,箭一般的雨线倾斜而下,冲向海面,激起蒙蒙烟雾。
竹取小枝喜极大叫:“逍遥君,逍遥君,是雨,是雨,真的是雨!”她站起身来,踮起脚,张开嘴,让雨滴落进小小的口中,又挥舞双臂,一圈又一圈地转,踩得小船荡出阵阵涟漪,快乐得像破土而出的青苗花叶。
“逍遥君不是天神,可天神都在帮逍遥君。”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僵,双眼直勾勾望着海面,脸上全是恐惧。
任逍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濛濛雨雾中透出十余个影子,在海中倏忽隐现。任逍遥心头一凛,拔刀沉喝:“什么人!”
影子在水面时隐时现,细看时,竟是十余个女子。她们挽着手,搭着肩,身上缠着淋淋沥沥的海藻,长长的黑发缠绕在身上,随着金的阳光,蓝的大海,从浪花深处游来,仿佛一群海的精灵。
任逍遥皱了皱眉。
《搜神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博物志》云,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
此处的确已在万里长沙大明海之南,莫非这竟是传说中的鲛人么?
雨势渐停,女子们远远围着小船,逡巡不去,鱼一般在浪花间穿梭,却并非鲛人。她们不但有腿,而且双腿修长笔直,水润光洁,被太阳晒成浅浅金黄,闪着青春燃烧般的光,美丽而诡异。最要紧的是——
□□。
这些女子居然□□!
海面上漂来一张巨大的竹席,四周挂满竹篓,半沉海中,不知装了什么。女子游过去,身子一翻,滚上竹席,竟淋着雨,晒起太阳来。那纤细的臂,紧实的腿,丰挺的胸,弹性十足的腰,还有那双要人命的腿,再加上那要人命根子的豪放姿态,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活演出一幅海上烟雨春宫图,几令人目眩神迷、魂摇魄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