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义军走后,九菊一刀流复又猖獗,然而明日两国议和,所有日本商队都在等待室町幕府颁发执照。在此之前,泉州官方不便对任何涉及日本商人的案子动手,只好交给望海楼处理。这也是为何,白日里神眼鲷和郁夏会对藤原村正这个日本生面孔咄咄相逼。
第三,望海楼拿不准合欢教来泉州何为,故而派了岗哨。自己揭穿神眼鲷还以颜色,想必此刻血影卫已可自由行动。
但有一点,任逍遥却怎么也想不通——日本国北朝天皇、抑或说室町幕府与大明交好,表面上是互通有无,实际上却是为了排挤南朝天皇、亦即九菊一刀流的势力。为何他们不干脆宣布九菊一刀流就是叛逆,反倒是一副等着他们投诚的模样?难道那位北朝天皇还念着同宗同族之情?
简直笑话!
权势面前,什么血源、情爱、道德、尊严,统统不值一提!
任逍遥冷冷一笑,突见夜空中爆开一束烟花,仿佛一串铜钱,紧接着听到此起彼伏的衣袂声。声音极轻,皆是好手,透过窗子望去,对面货船上人影幢幢,却不发一声,进退有序,排出一个剪刀阵型,向头前一个人影追去。眼看就要将那人影攫住,人影猛地腾身,掠过桅杆,在角帆上一顿,荡出一个月牙弧线,噗通一声投入海中,消失不见。追兵顿也未顿,扑通扑通跳下船去。谁知水中竟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饶是任逍遥杀人无算,也听得阵阵心惊。他推窗而出,跃上货船,远远听到望海楼的伙计怒吼道:“妈个巴子,撒网!撒网!逮住那厮!”
七八张大网唰唰唰投入海中,海水开了锅一般翻滚,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飘散开来。任逍遥居高临下,见水下隐隐有十余个丈许长的影子,扯着大网往深处去。
鲨鱼?
海港中怎会有成群结队的鲨鱼?
望海楼那伙计跃上小船,双臂一较,将海网束起,脚下却一个趔趄,几乎被扯下船去。网中有几个先前跳进水中的人,都已没了动弹。血腥味更重,三五条丈许长的鲨鱼被网网住,半离水面,搅得浪花飞溅。伙计大喊:“妈的,别管其他,先救人!”大船上的人听了,纷纷收网。七八张网网住十几条鲨鱼,火光一照,却惹起人群一阵尖叫。
只见这些鲨鱼双目乌黑,身背青褐,腹部却泛着冷艳冰寒的白。海边的人都认得,这是最凶的白鲨。更令人胆寒的是,这些白鲨的头顶竟然有一朵奇异的菊花纹饰。
花色淡红,花瓣呈线状向四周延伸,末端微微勾起,其色金黄,形如蟹爪,火光一映,熠熠生辉。
任逍遥远远见了,不禁心中一沉。
他曾对九菊一刀流的九组菊刀很是钻研了一番,包括他们名字的出处,所以一眼便认出,这菊花乃是九大名菊之一、金背蟹爪。
蟹爪刀主,擅水遁术。
原来水遁之外,更擅驯鲨。
一阵尖啸声响起,贴着水面袭来两道炫目白光,闪电般冲向大船上的人,嘭地爆出一片金红花瓣,散开一阵淡淡馨香。
“快闭气!”
伙计大喊,却为时已晚。船上众人本就被鲨鱼头上的徽标震慑,此刻猝不及防,吸入一些些香气,头晕目眩,纷纷跌入水中。白鲨脱了束缚,更见疯狂,与人撕咬起来。火把一个个熄灭,海中惨呼不断,伴着半空飘落的菊花花瓣,构成一幅残酷而优美的画卷。伙计身在小船上,眼见同伴罹难却无法施救,直看得肝胆欲裂,浑身颤抖:“你们这些妖人,还不现身!有种把爷爷也吃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点青色人影,自海上行来。
这人足下踩着一对白鲨,直立水面,披散长发,青衫飞舞,看不清面目,只看到他手中捧着一束大大的金背蟹爪菊。月光直直泻下,花瓣尖端金光点点,恍如星辰。
伙计咒骂一声,操浆冲去。青衣人将花枝一挥,嘭嘭两声,水下跃出两头白鲨,将小船砸得稀烂。伙计惨叫一声,一道鲜血喷出,淋在跃起的白鲨腹部。
突听呼地一声,一个人影扯着货船上的油毡,跃入海中。油毡数丈方圆,浮铺水面,仿佛一个荷叶托盘。
刀光一闪,势如闪电,将腥黑的海面撕开,带起一声爆响,血光乍现。
白鲨一裂两半,肚肠噼噼啪啪摔于海面,溅起数丈水花。那人借一刀之力复又腾身,抓起伙计衣领,落在油毡上。
血花滴尽,刀光吞月。
刃长二尺三寸,反浅幅广,重薄镐高,刃缘迎着月光,射出一片狂放的乱纹飞影。
藤原村正!
他放低身形,双手握刀,说了句什么,却是日语。青衣人长身突进,将怀中那束金背蟹爪菊一挥,竟是刀法。
锵的一声,菊花激射。
花瓣竟是铁质,一击之下,触动机关,数不清的蟹爪铁钩暴雨般袭向藤原村正。
嗤啦一声,藤原村正左手抖开衣襟,化解攻势,反手一刀格退青衣人,借力一滚,起身时,黑袍已成了筛子。
藤原村正丢开黑袍,举刀在侧,刀尖斜指,脸色冷峻。
那件破旧的黑袍下,居然是一件黑色纹付羽织褂,和一条白色下袴。衣料虽陈旧,却浆洗得整肃干净,衬着朦胧月光和琅琅涛声,让他恍惚变了个人。从一个居无定所的落魄刀师,变成了一个高贵坚忍的刀客。
青衣人双手一拧,锵的一声,菊花花束一分为二,内中藏着一长一短两柄弯刀。长刀前指,短刀护身,口中呜呜厄厄,竟是个哑巴。藤原村正用日语缓缓说话,两人竟似相识。突然青衣人反手一刀刺入油毡,划开一个三尺长的口子,海水倒灌,油毡上立时浸满了水。藤原村正暴喝一声,蹚水前冲,一刀斩去。青衣人惧怕他的刀,不敢硬碰,腾身后翻,嗤啦啦双刀交错,将油毡划开一道更大的裂口。毡上海水已没膝盖,水下白鲨蜂拥过来,背鳍仿佛一座座小山,将藤原村正包围。
藤原村正却是一把刀,挨得越近,危险越大。群鲨冲了数次,五六头白鲨都被斩为两半。死去的白鲨浮托油毡,血将这片水域染得猩红可怖。藤原村正举刀站在这片水域中心,仿佛来自海底的恶灵。
青衣人似被激怒一般,双刀交错,打出一阵阵奇怪的节拍。白鲨越来越多,仿佛不惜以死尸将藤原村正埋葬。任逍遥虽有心观他刀法,但见群鲨越来越凶,便撮唇为哨。黑暗中立时响起阵阵尖啸,血影卫十连弩倾泻而下,将白鲨迫得不敢出水。青衣人见状,倒掠入海,消失不见。群鲨随着他齐齐下沉,海面登时又恢复了平静。若非四周漂浮着残肢断臂,任谁也想不到此处曾有一番骇人的厮杀。
任逍遥放条小艇下水,藤原村正将伙计放到艇上,自己却蹚到油毡边缘,在死鲨身上摸索。任逍遥不去管他,只看着伙计,见他两条腿都已给鲨鱼齐根咬去,创口却一滴血也流不出,不禁叹了口气,打消了给他止血包扎的念头。
伙计脸色乌青,口唇发白,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任逍遥衣襟,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波涛吞没:“任、任教主,我的兄弟都、都死了么?都死了么!”
任逍遥点头:“是。”
伙计惨然一笑:“想不到,这么多年,他们终究容不下我们。更、更想不到,神眼鲷的兄弟们,居然是心甘、情、情愿……”
“你早知这是陷阱么?”
这里并不偏僻,闹成这般模样,却不见一人驰援,必是有人关照过。经过四川一役,任逍遥对地方豪强与官府之间微妙而紧密的关系,已看得足够透彻。
伙计挣扎着摇了摇头:“我原不知道,但现在……”他吐出一口血沫,目光散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只是,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话未说完,身子一挺,已断了气。
不知怎么,眼前这人让任逍遥想起了殷断天。他们的名声身份虽有云泥之别,然而此时此刻,却绝无二致。
藤原村正拎着七八块鱼鳍上船来,脱下外衣,赤着上身,剁下鱼鳍上残留的碎肉,和血便吞,仿佛七八天没有吃饭。吃完,又舀了些海水洗去血渍,才将外衣仔仔细细穿起。
任逍遥注意到,他的衣襟左右锁骨位置上,各有一副绿色三叶藤环刺绣,道:“这是……”
“家徽,”藤原村正淡淡道,“藤原家的家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划过一丝难以描绘的光彩,那是混合了崇敬、愤恨和思念的光彩。
任逍遥又问:“你的汉话跟谁学的?”
藤原村正没想到任逍遥会问出这没来由的话,怔了怔,才道:“浪迹天下,四海为家,各地的话都会说些。南洋汉人多,汉话说得最多,最熟。”
这话不错。自唐代安史之乱起,便有许多汉人为避战乱南下,更有大族人家徙居岭南。泉州两大江之一的洛阳江,原是无名之河,中原人到此后思慕家乡,便取名洛阳江;晋江两岸多川陕人,故此用了个“晋”字。出海谋生的汉人就更多,南洋诸国,凡繁盛处皆有汉人,几百年过去,他们说的虽已不是纯正汉话,然字句词意仍在,并不影响交流。
任逍遥唤血影卫来,吩咐把伙计和他的兄弟们妥善安葬,再烫些酒来,对藤原村正道:“我请人喝酒的时候不多;我想请的人更少。”说完坐在货船顶,自斟自饮起来。
藤原村正走近,看着那些精致奢华的酒具,轻叹一句:“从前,请我喝酒的人很多。”他坐下来,举杯道,“请问名姓。”
“任逍遥。”
“任,逍,遥。”藤原村正很仔细地重复着,“逍遥君是九菊一刀流的大人物了。”
“为何?”
藤原村正道:“一青兆为杀我,不怕赔上他最疼惜的白鲨,可见了逍遥君立刻就走,我想,逍遥君的地位,应该高于九菊一刀流的刀主。”
任逍遥淡淡道:“如此说来,藤原兄是九菊一刀流大敌,且出身世家大族。大约是北朝天皇的武士了?”
藤原村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为何?”
任逍遥盯着他的眼睛:“海中与群鲨相斗,无论武功多高都讨不到便宜,藤原兄却为了区区一个望海楼的伙计,与九菊一刀流拼命。”他忽然一笑,“我听说,九菊一刀流保的是南朝天皇,除了各为其主,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藤原村正望着天边斜月,良久才道:“我只是个刀师。我需要鱼翅换钱、换酒、换赌局、换女人过夜,还要还酒饭钱。藤原家的人,绝不欠账,无论死活。”
任逍遥忍不住笑了。
“你笑我?”
任逍遥承认:“为了几十两银子去拼命的人,难道不可笑?”
藤原村正握紧刀柄,目光却是一黯:“的确可笑。世界本就荒谬,人生原是孤独。人的一生,本就是个笑话,谁又跳得出。”他连干三杯,吐气道,“他人即为地狱,何处不是江湖。”
任逍遥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秦风汉雨的话来:“此话何解?”
藤原村正道:“世上先有了人,有了人的作为,才有了善恶悲苦、欢欣喜悦的分别。说什么道家世界、佛家世界,谬论,全部都是谬论!若你对他人不好,他人自然对你不好,他人便是你的地狱;若你不能分辨他人对你的言语评判,那么他人的判断就是你的地狱,凡追求世人赞美的人,必定陷入自己造成的困苦结界之中;若你不能清醒地看待自己,那么你也是自己的地狱。全不关旁的事。可笑人们每一次出了差错,都去找旁的原因,全不知这是自己一步步做出来的结果。若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他人,为他人的意志去做、去活、去悲伤、去喜悦,便永生也脱不了地狱之苦。”
任逍遥心头一震,联及湛星遥说过的话,胸中似是澄净许多,举杯道:“来,我再敬你,为你这番高论。”
藤原村正拒绝:“那不是我的话,是家师所言。”
任逍遥笑道:“那么便敬令师。”
藤原村正仍是拒绝:“家师从不饮酒。”任逍遥略显不悦,却见藤原村正举刀道:“师父一生醉心铸刀,便敬它罢。”
任逍遥心中畅快,解下多情刃,两刀刀镡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海浪声声,仿佛和鸣。一轮明月,浸亮了天。
“藤原兄家住何方,令师又是何方高人?”
藤原村正愣了愣,低下头去,半晌才道:“我家,在日本国伊势洲桑名。我的师父,是大日本帝国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当今光明天皇的佩刀,便出自他手。”
任逍遥虽未听说过“冈崎正宗”这个名字,却是不折不扣的爱刀之人,自然懂得第一刀锻冶的地位轻重。须知日本刀向以锋锐轻薄、形制优美著称,早在宋时,便有海商专为购刀东渡日本,就连大文豪欧阳修也曾做过一首《日本刀歌》的七言排律。任逍遥曾细细把玩紫幢的佩刀,的确是上上之品,如今听到藤原村正的师父是为天皇锻造佩刀之人,忍不住道:“依藤原兄看,我这刀如何?”
藤原村正却闭起双眼,道:“好刀如女人,逍遥君的刀,必是一位绝代佳人。若有缘,我愿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再诚心赏玩。”
任逍遥抚刀而笑:“绝代佳人?你并未看到……”
藤原村正正色道:“一个女人,未必要得到她,才知好坏。好刀都是有灵性的东西,主人挑选它,它也在挑选主人。彼此般配时,人和刀都受益。若不般配,譬如好刀跟了一个不够强大的主人,就会像淑女配了无赖,只有沦落;跟了过于强大的主人,则会时时显出自己的无能低劣。所谓因字识人,观人知刀。我观逍遥君的人,便知你的刀。”他微微扬起下颌,显出一派昂然自得,“我若错了,便不配为冈崎正宗的传人。”
任逍遥十分受用。
并非因为藤原村正的夸赞,而是因为他这番话,确是出自肺腑。人的一生会听到无数夸赞和毁谤,毁谤全是真心,夸赞却很少是真心。
藤原村正滔滔不绝:“所以,我打刀,要看人,人不对,宁可死,也绝不容许错的人玷污了我的刀。”
任逍遥此刻才百分之百确信,藤原村正说郁夏的那句话,并非轻蔑,实是为无渡剑惋惜。
“你果然是个疯子。”
藤原村正大笑,一把搂过刀坯,道:“刀之于我,甚于女人。”
任逍遥转着酒杯:“我喜欢很多女人,刀却只爱这一把。”
藤原村正道:“我是刀师,自然爱很多刀。”他解开包袱,指着一条条纤细弯曲的刀坯道,“平日里,我喜欢给它们取上吴服的名字。菖蒲造的刀叫做大振袖,鹈首造的刀叫做小留袖,肋差叫挂衿,匕首叫地衿。”他哈哈一笑,又不无艳羡地道,“逍遥君的这把刀,该叫做十二单。”
任逍遥不解:“十二单?”
藤原村正点头:“只有后妃公主才可穿的朝服,是吴服中最为隆重尊贵的。”他眼中又泛起夺目光彩,仿佛春雨涟漪,“我这一生,以刀为命。我爱它们的身姿,就像爱女人们的身体。在我看来,一柄好刀,不但要合用,外观弧度也要最美,就像美女的身体,增之一分则嫌肥,减之一分则嫌瘦。每一把刀都有最适合它的弧度,就像每个女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形容举止。只有这样的刀,才算得上有气质、有灵魂、有尊严。”说至动情处,啪的一声摔碎杯子,手舞足蹈地道,“只有这样的刀,才值得主人珍爱,就像珍爱自己的女人那样,情愿生生世世与它一起,为它而战,为它而狂,刀在人在,刀断人亡。”
任逍遥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藤原兄心中可有一位好女人,情愿生生世世与她一起,为她而战,为她而狂?”
藤原村正脸上的笑意猛然冻结,仿佛失了魂魄,良久,又低声吟哦,似唱似说。
任逍遥虽听不懂,却感到那曲调沉厚悲怆,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曲子?”
藤原村正还未说话,就听一个娇脆脆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常思人世之飘零无常,譬如叶上朝露,映照水底月光。盛放之樱,亦死于灿烂春风。南楼风流,聚散多少吟咏之名士,黄昏更鼓,消逝无数陆离之浮生。人间五十年,天下一梦。”
语声伴着哒哒的木屐声响,仿佛天然节拍。货船上出现了一盏灯笼,灯笼上绣着一朵精致的牡丹花。灯光穿过花瓣,浸出一层粉色光晕,在深蓝的海夜中格外美丽温暖,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欢喜。藤原村正却脸色大变,甚至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深深低下头去,握刀的手竟开始颤抖。
任逍遥仰头看去,见提灯之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梳着小髻,穿一身白色绣花窄袖吴服,踩着木屐的白嫩小脚自衣摆下露出一点点,让男人的心痒痒的。
“任教主,藤原先生唱的这段词,是我们日本国的名剧《人间五十年》。这是藤原先生和我家刀主最喜欢的唱段。”夜风吹起她的衣摆,露出两条白而紧实的腿来,几乎能激发男人的任何想象。
任逍遥视若不见:“你家刀主便是一青兆么?”
少女轻盈走近,腰畔的蝴蝶鼓山随着步伐轻颤:“不是的,我家刀主乃是蜂铃菊刀刀主,名叫月琉璃。”
“月琉璃?”任逍遥看看少女手中的牡丹灯笼,又看看藤原村正,戏谑道,“这倒是个美人的名字。”
藤原村正默然不语,身子明显佝偻下去。
少女凑趣道:“何止是美人,简直就是大日本第一美女,樱花女神的化身。”
藤原村正猛然挺直身子,大声说了句话,转身便走。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用汉话道:“藤原先生不想见见我家刀主么?”
藤原村正亦用汉话断然答道:“不想。”
少女眼珠一转,提高声音道:“也不见见两位同门?”
藤原村正身形一震,停住步伐,却并未转身。
少女道:“明日正午,藤原先生或可在万安桥遇到故人。”
藤原村正仍不回头,径直走下码头去。任逍遥眼中却露出了笑意。
明日正午,泉州卫与日本公使比武,难道说,藤原村正不单认识九菊一刀流的人,还认识北朝天皇和室町幕府的人?这个人的身份简直越来越有趣了。
少女趋近道:“任教主既然带了金菊纱来,想必是愿意与我朝护国大法师恳谈的。我家刀主便是大法师钦点面见任教主的。”
任逍遥点头。
九菊一刀流的反应果然很快。
少女身子一侧,转身浅浅施礼:“任教主请。只是,”她抿嘴一笑,“不要带着您的血影卫,便是带了,也不中用。”
任逍遥冷笑。
血影卫对蟹爪菊刀的白鲨的确无可奈何。但白鲨也对冲霄隼无可奈何。血影卫可以不跟着,冲霄隼却绝对可以找到对方的栖身之所。
少女举起灯笼,向着大海画了三个圈。黑暗的海中不知从哪里漂来一艘两头尖尖的小船。少女道:“我们下去吧。”说完提气一跃,落在船上。任逍遥如法炮制,足尖踏上小船时,故意将身形猛沉。船身受力一晃,少女站立不稳,扑到任逍遥怀里,只觉身子被他揉了一遍,嗔道:“任教主,别……小心熄了灯笼。”
任逍遥微笑停手。
他已知道,这女子身上并未暗藏兵器,便是武功也平常得紧。他放下心来,顺着灯光环顾四下,见小船无帆无桨,只有四根铁索从船头垂下,没入海中,心下狐疑:“这船怎么走?”
少女将牡丹灯笼仔细挂在船头,嫣然道:“没桨不能走么。”说着摇了摇铁索,铁索立刻哗啦啦绷得笔直,船身颤抖不断,过不片刻,竟仿佛有什么东西拉着一般,箭一般向泉州湾外飞驰。尖尖的船头劈开浪花,迎着风散成两道水雾,不多时,便将泉州湾远远抛在脑后。那灯红酒绿、昼夜不息的明灯蜡火,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
眼前的海面愈来愈宽广,好似头顶一望无际的星空。海风温而不烈,吹起少女的长发,露出白天鹅一般光洁的颈子,在灯光下映出淡淡的牡丹花纹。任逍遥将手搭上,恣意揉捏。少女轻声喊痛,却不躲,反而挨近他的胸膛,吃吃笑道:“常听大法师说起,任教主最知怜香惜玉了,怎么下手这般没轻没重呢?”
任逍遥扳起她的下颌,道:“你们的大法师似是对我下了一番功夫。”
少女嗤的一声轻笑:“刀主们都说,大法师对任教主的关照,甚于对天皇陛下的关照。”她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勾着任逍遥的脖子,“我们可不敢得罪任教主呢。”
任逍遥正要说话,便嗅到海风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花香,丝丝缕缕,线一般钻入鼻孔,直达肺腑,大海的腥咸气息都被它遮住了,不觉心中一动。
第83章 卷四观音泪 琉璃刃
九琉璃刃
海接天幕,万里无云,明月在海中拖出一道光亮,随波光摇曳,仿佛金龙逶迤上天。波光中渐渐现出一座露台,高出海面三丈,用四根粗大的柱子支撑。露台连着长长的引桥,顺着月光没入海中,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