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低声道:“荷香小榭是南宫世家的,南宫老爷生前曾说捐给泉州府,让百姓入内游玩。泉州府推让,一直没有接手。南宫老爷过世后,南宫世家也没收回。百姓们感念,便一直照管着。”他重重叹了口气,“原来日本人看上了这,难怪要招打。”
伙计插嘴道:“是啊,他们一眼就看上了,说要买来做公馆。向谁买去?那是我们泉州人的!谁知道,日本人居然闷声不响地住了进去。”
“那,那个南宫少爷在做啥子?他不是回来咯得嘛。”陆北北嘴里塞满炒蛏,含含糊糊地道,“南宫世家二十路相思剑法,不是号称岭南第一得嘛。”
伙计一边上菜一边道:“这小的就说不清了。总之呢,南宫少爷对这件事儿没说什么,大概是新婚之喜,没心思理这事。再说,荷香小榭许多年不归南宫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只是,啧啧,这事儿搞得泉州府下不来台。您说说,管吧,这是无主的地方;不管吧,已经为这闹出人命了。知府大人没奈何,才想到了比武的老法子。”
任逍遥只觉有趣。
他原就怀疑南宫烟雨与倭寇有牵连,如今看来,勾结或许没有,但绝无敌意。
陆北北嚷道:“啥子岭南第一剑嘛,就不像个男人。我要是新娘子,就在酒席上甩他一耳屎,然后弄死日本人,再一把火烧了荷香小榭,也不得给要别个占咯。哼,像现在这样,我都替他脸上无光,丢人现眼嘞。”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南宫世家,相思剑法,就是岭南第一剑吗?”
这声音沙哑低沉,语调古怪,既像自语,又像询问,三分是官话,三分是藩音,剩下四分却又什么都不像,很快便淹没在酒楼嘈杂的人声里。
任逍遥精神一振。
因为他已注意了说话这人很久。
那人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身边带着一个长长的包袱。破烂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长相,只看到握筷的手。那指节长而有力,稳而笃定,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但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吃的东西。
一碗粥,一碟小菜,几个馒头。
在这样豪奢的酒楼里吃如此寒酸的东西,连伙计都会觉得不好意思,揽客的姑娘们更是远远绕开。可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别人的大鱼大肉、陈年老酒都比不上这些清粥小菜。
任逍遥似是自语道:“此人如何?”
陈暮、赵夕霞、岳之风、英少容和玉双双都不知任逍遥向谁发问,互相交换了眼色,才一个个道:
“这家伙浑身透着凶煞气,就算不是个杀手,也是个玩刀子的,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嗯。”
“能入教主眼的人,一定不是寻常角色。”
“这人看样子跟教主差不多大。”
“从装束看,不像做生意的。从吃喝看,不像来消遣的。那包袱里看不出装了什么,但他腰间那把刀,却是日本刀模样。依属下看,极可能是九菊一刀流的人。”
任逍遥点头。
岳之风的回答从来都是有理有据,并且每次都与自己所想吻合。
陆北北听得不耐烦:“猜来猜去的,不如直问。”说着一个箭步跃了出去。
她虽不知任逍遥给自己那条纱巾的用意,但听到“九菊一刀流”几个字,却来了兴致,又自恃身边有一众高手,百花园小掌柜的嚣张气焰熊熊而起。一掌推开黑衣人的粥碗,道:“清粥多没味道,怎么不点几个好菜呢?”
黑衣人慢慢抬起头来,直视陆北北,缓缓道:“我没有钱。”
陆北北一怔,不为他的外族口音,而是为他的相貌——他的眼睛不大,却深得像海洋,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跳进去;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显示着强硬的个性;眉宇间透着一股凶顽执着的煞气,再加上嘴巴四周青糁糁的胡渣,寻常人见了,怕是要吓呆。
“没钱还来酒楼吃饭?不会去街边小店吗?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不好惹的吗?”陆北北一张小嘴噼里啪啦,“他们都是强盗,个个手上有人命案。”
黑衣人将粥碗拉回,道:“你不怕,你也是强盗?”
陆北北一怔,骂道:“你才是强盗嘞,倭寇!”扭头大喊,“掌柜的,这人身上没钱,想吃霸王餐呢!”
伙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挽着袖子骂道:“他娘的,爷早看你是个穷鬼,却往我们望海楼里撞,成心踢场子不是!”话音未落,四周便围拢过来三五个彪形大汉,好像一群吃饱了等着靠打架消食的恶狗。
黑衣人慢慢把最后一口粥喝掉,解开包袱一角,露出一根根奇怪的铁条,道:“我的刀,卖了,钱,给你。”
伙计斜着眼睛大骂:“什么破铜烂铁,当大爷是白痴么?兄弟们看看这人身上究竟有钱没钱,有钱充账,没钱打死扔到海里喂鱼。”
大汉们应一声,齐齐扑上来。黑衣人抓起包袱,身形一转,挨着他的大汉不知怎么便跌了出去,撞倒邻桌,酒菜器皿哗啦啦洒了一地。酒客却不见丝毫惊慌,仿佛这样的事情所在多有。周围人也都挪动身子,找了个最佳的看戏角度。甚至有人喊:“这厮包袱不离手,定有见不得人的金银。”有了这一声,大汉们斗志更盛,不知谁说“抓他去见官”,又将黑衣人包围起来,其中几人招招下三路,用的竟是极阴毒的功夫。
黑衣人仍不还手,但“有幸”挨到他的大汉无一例外都会跌跟头。整个酒楼的人都围了过来,吹口哨、叫好、拍巴掌,做什么的都有,你绝对分不清他们帮的是哪一边。
陆北北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她原想招呼伙计损黑衣人几句,没想到望海楼的打手火气这么大,更没想到他们的身手竟然都不弱。
忽听身后有人道:“小姑娘,这里打人不用理由,若哪天没人打架,才算奇闻。”
说话的是个少年酒客。他二十岁出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衣衫光鲜,腰间悬着一把长剑,剑身优美流畅,纹饰精致,浑身上下都透着江南的钟灵毓秀之气。
陆北北眼睛一转,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又是哪个,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打架?”
少年一笑:“这地方各国商队云集,各帮各派亦有染指,若有生面孔来了,自然人人心不安。只不过,不知底细时,没人肯先出头罢了。望海楼替大家出头,探出门道来,方便大家做生意,也方便大家喝酒吃饭。”
一旁的伙计听了,赔笑道:“郁公子说得是。各位大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好轻易动手,伤了彼此和气?只好要我们这种小混混、地头蛇鸣锣开道啰。”
笑还是那副谄媚的笑,话还是那种场面的话,但此时此刻,绝没有人再把他当做普通的小伙计。
陆北北暗忖道:“这种拜山门、打杀威棒的规矩,川中也有,不值一提。只是他们既找这家伙的麻烦,肯定也会找别的生人麻烦。任逍遥那家伙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身边有云雨堂。俗话说,柿子专拣软的捏,我……”想着想着,一甩纱巾,就要脚底抹油。
少年果然双肩一晃,挡住她去路:“小姑娘,你这纱巾绣工独特,可否借在下一观?”
陆北北甜甜一笑:“好呀,给你瞧。”双手托出纱巾,指尖却闪电般迸出三枚桃花胭脂扣。
叮叮叮三声清响,一道剑光掠过,仿佛水雾飞起。
桃花落地,已变成六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水光潋滟的长剑,映得满室光影摇曳。就听他浅浅笑道:“小姑娘面善心毒,这却不好。”
陆北北心知自己不是此人对手,退到大厅中央,见任逍遥没有丝毫施以援手的意思,心下大急,跺脚道:“你才多大,叫人小姑娘,癞蛤宝,不知羞!”
话音未落,就听扑通扑通声响不断,围攻黑衣人的彪形大汉不知怎地,全落入了海中。黑衣人单臂夹着包袱,面色不改,仿佛根本没动过手,只盯着那俊美少年,冷冷道:“什么名字?”
声音粗硬砥砺,令人十分不悦。
少年哼了一声,拒绝回答。
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名字?”
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大声道:“少爷我姓郁名夏,大明水师金山卫军户舍人。”
黑衣人反倒默然,似乎在琢磨着下一句话要怎么说,良久才道:“我问,这把剑的名字。”
少年脸色一窘,握紧宝剑,昂首道:“无渡。”
任逍遥指尖一顿。
点苍双杰,无渡玉带。
点苍派镇山双剑,一名无渡,一名玉带,虽比不得江湖七大剑派的名剑,却也是削金切玉的至宝。二十年前,点苍双杰便是用这两柄剑为点苍派争得了九大派之一的地位。如今玉带剑在点苍掌门顾陵逸手中,无渡剑则传给了他的师兄郁肃。郁肃出身军户,官至浙江水师金山卫千总。这少年名叫郁夏,又有无渡剑在手,想必是郁肃的公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勾起了他的记忆。
金山卫与天津卫、威海卫、泉州卫并称大明四大水师,乃是洪武二十三年,为对抗倭寇袭扰,□□皇帝亲命组建。四卫均有专属杂造局,战舰火器皆是倾国力监造。而金山卫杂造局中,偏有一位任逍遥的故人,那就是李明远。
当年任逍遥与姜小白同闯杭州大牢,误打误撞救了蒙冤受屈的李明远,又目睹宁海王府四卫之死。后来冷无言曾说,王爷打通关路,安排李明远到金山卫杂造局供职,可见金山卫与宁海王府关系匪浅。这其中的关键人物,必是出身点苍派的千总郁肃无疑。如今他的公子为何到了泉州,还在这种帮会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出手?
赵夕霞见任逍遥默然不语,轻声道:“教主不知,这个郁夏是点苍掌门顾陵逸的入室弟子。点苍派也做海外生意,他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任逍遥沉吟道:“顾陵逸的武功,未见得比郁肃强许多罢?”
赵夕霞道:“这是自然,郁公子不过挂个弟子名分,根本没有在点苍待过。这不过是为了勇武堂保举和兵部加官进爵时,显得履历清楚、条件完备罢了。”一顿,又道,“其实九大派所谓十万弟子,大多都是这样。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哪禁得起舞刀弄枪的折腾。就算禁得起,若平平安安就可升迁,谁愿意来受这份罪?只要捐了钱,九大派乐得受用。”
任逍遥哂然一笑,话锋一转:“赵堂主说的不错,这里果然天天都有几百起热闹看。”
赵夕霞抿嘴低眉,情态如娇憨少女:“属下随便说的话,教主都能记得一字不差,当家的,你也好好学学。”
陈暮愕然:“学什么?”
赵夕霞半倚着他的臂膀,道:“你这呆瓜!这可是女人们最受用的、的……”
的什么,她没再说,因为整个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黑衣人盯着无渡剑,目光炽热得仿佛炉火,要将这把剑融成铁水,重新锻造。“花纹钢,单钢锻造,虽无烧刃,确是千挑万选的精品。”
郁夏怔了怔:“算你有些眼力。”他盯着黑衣人腰间佩刀,“听说日本刀很厉害。”说话间手腕一转,一道剑光掠过,咔嚓一声,桌子上的粥碗裂成两半,人群中彩声雷动。郁夏轻弹无渡剑,道:“你可打得出这样的剑?”
黑衣人盯着郁夏,确切地说,是盯着无渡剑,眼中泛起一丝怜悯之色:“无渡剑给了你,可惜。”
郁夏愠道:“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剑光如涛飞雾溅,直取黑衣人手腕。
第82章 卷四观音泪 恶之花
八 恶之花
黑衣人扬手一格,锵的一声,后退三步,包袱散落,露出五六根刀坯来。
郁夏看了几眼,冷笑道:“这些刀坯确实不错,给了你,实在可惜。”说完揉身前扑,剑剑不离黑衣人腰间佩刀。
黑衣人只得出刀。
刀光一闪,龙吟冲出,连涛声也盖了下去。两人身影兔起鹘落,刀剑击声不断,四周廊柱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岳之风忍不住道:“这厮可算九大派年轻一辈中一流高手。”
英少容不同意:“不过是凭着无渡剑。”
任逍遥却更注意两人的武功:“这人用的不是九菊一刀流的武功。”
他与帅旗、紫幢、蜜珀皆有交手,一眼便看出,黑衣人的武功无论气度、路数都与他们相去甚远。
陆北北不知何时回转,道:“表姐夫,你看郁夏的武功如何?”
任逍遥道:“不知所云。”
陆北北眨眨眼睛:“那,是很差嗦?”
任逍遥悠然:“若是很差,你岂会饶他?”
陆北北嘟着嘴不说话了。她自然知道郁夏的剑法胜过自己许多,她问任逍遥,不过是想套出一些克制之法。可惜任逍遥纵然有自信打败郁夏,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他的破绽。
中华武术或尊道、或崇佛,或佛道合一如峨眉派,而点苍派不同。它以剑法为尊,辅以轻功、腿法,走飘逸迅辣一路,武理博杂,或者说,根本没有武理。点苍派的两套绝顶剑法,苍山十九式和洱溪十八式,一个取自点苍山十九峰,一个取自十九峰间的十八条溪流。溪流汇成洱海,阴霾天无端浪涌数丈,无舟楫能渡,便是那无渡剑的来历。至于玉带剑,则得名自终年缭绕在点苍山之巅的玉带云。
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个门派的武功,比点苍派这般更加令人不知所云了,是以点苍派在武林中一向神秘,加之云南大理府瘴疠环绕,多有巫蛊之人,江湖中诸多出手狠辣、来历不明的恶人,都被指做点苍弟子。直到二十年前,点苍双杰横空出世,无渡玉带诛杀江湖败类,苍山十九式、洱溪十八式享誉武林,朝廷敕封为九大武林正统之一,才还了点苍派一个清白。
郁夏所用,正是与无渡剑相合的苍山十九式。黑衣人摸不准他的路数,不敢轻进,这才僵持不下。然而四十招一过,郁夏渐落下风。黑衣人一刀反切,锵的一声,刀剑架在一处。
任逍遥精神一振,细细端详黑衣人的刀。只见这刀比一般□□更狭长、更弯曲,刀身中间厚,两端薄,刀尖呈四角尖刺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邪力量。任逍遥翻遍记忆,竟找不出这刀的名字。
就听黑衣人道:“再过四十招,无渡剑便毁了。”
无渡剑剑身的确已有不少细细缺痕。
郁夏额头有汗,却没有半丝撤手的意思。
黑衣人又道:“我,刀师藤原村正,不会毁剑。这把剑,给我回炉,可以更好。我做到,你付钱。”他微微侧身,很认真地对伙计道,“然后,我付钱给你。”
伙计手足无措,只看着郁夏。
郁夏脸色微红,戛声道:“朝廷已与日本国议和通商,重开贸易,今后所有商队都须经日本国核发执照,泉州卫报批入港。就算你是九菊一刀流的人,只要不作奸犯科,本少爷自不会为难。”说完抽身一退,还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北北轻声道:“呸,他倒体面。”
郁夏一走,四周酒客又恢复了原先状态。就见藤原村正对伙计道:“我欠你多少钱?”
伙计脸色颇不自然,强笑道:“粥菜,三文钱,打坏桌椅,二两银子,打伤人,十两银子。”
藤原村正摩挲着包袱里的刀坯,仿佛摩挲珍宝。“这些刀坯,是上上之选,有人出炭火钱,便可锻成宝刀。我赚了钱,会还你。我不会欠账。”
伙计皮笑肉不笑:“我们这里,每日流水银子上千,钱上万,这点钱谁记得?你的刀就算好,但若指望卖刀赚钱,倒不如做伙计来钱快。以你身手,老板怎么也要出到三十两银子一个月。如何?”
藤原村正眼中煞气逼射,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刀师,不是武师。”
伙计虽有些怕,底气却还是足的:“哎呀,横竖都是卖,你这样的浪子我见得多,何必……”
藤原村正断然道:“每件兵器,都是有尊严,有灵魂,有信仰,独一无二。刀师也一样。若失了气节,便再也出不了好刀。”
啪、啪、啪。
任逍遥抚掌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玉双双会意,斟满一杯酒端了过去。
藤原村正看了任逍遥半晌,说句“谢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任逍遥招呼伙计:“藤原刀师的钱算在我账上。”
伙计唯唯赔笑说好,藤原村正却毫无感激之意:“我的钱,我会付,不用别人帮忙。”
任逍遥道:“我若想打一把刀呢?”
“撒谎!”藤原村正盯着多情刃,“你已经有一把很好很好的刀,你不需要刀。”
任逍遥扳着指节,眼中无喜无怒:“如果我需要朋友呢。”
藤原村正一怔,忽而瞥见陆北北手中的八叶金菊纱巾,沉声道:“你是九菊一刀流的人?”
任逍遥淡淡道:“你既然不肯给我打刀,我为何要回答你?”
藤原村正道:“如果你是九菊一刀流的人,就请离我远一些。”说完收拾起刀坯,向门口走去。走过伙计身边时,说的仍是那句“我赚了钱,会还你。我不会欠账”。
待他去得远了,伙计才道:“什么东西!有些本事,就以为凭自己可以混出头么?呸!想当年,老子不也是……”忽又一顿,继续招呼客人。
英少容低声道:“教主,要不要盯住此人?”
任逍遥还未答话,突然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伙计立刻凑近,又是掸衣服,又是引路,口中道:“掌柜的怎么下来了?敢是有事?”中年男子不理他,径自走到任逍遥面前,深深一礼,道:“这位公子爷,您的酒钱已有人付了,还存了三百两银子在账上,给您开了一间天字号客房,就在三楼,是最清净的,请您千万赏光。”
岳之风失笑道:“看来不等我们盯住别人,别人已经盯住我们了。”
陆北北好奇道:“谁盯住我们?”
“谁都无所谓。”任逍遥坏坏地笑了笑,“只要是个漂亮女人。”
“哼!”
入夜后的泉州湾比白天更热闹,因为大家白天做的是货物买卖,晚上做的是皮肉生意。皮肉生意的主角是女人,若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该是三百台戏同时开锣。伙计送任逍遥到客房,恬脸笑道:“任少爷不请个唱曲儿的作陪么?”他挨近任逍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小的听说,随着日本公使来的,还有不少侨民,那里唱曲儿的女人,可有些新鲜玩意儿……”
任逍遥甩了一锭银子给他,道:“不用请,自有人找上门来。”
伙计一面擦着银子,一面道:“是是是,以任少爷的样貌家世,不知多少女人要打破头的。小的这双眼睛从不看错。”
任逍遥忽然转身:“你的眼睛从不出错?”
伙计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小人……”
“许多年前,闽南一带出了个大盗,任何船队只要给他瞄上一眼,船上货物的便绝不估错,他出手也绝不留活口。”任逍遥盯着伙计,“所以江湖朋友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神眼鲷。”
伙计如遭雷击,面色苍白,戛然道:“是、是么?这人倒也厉害。”
任逍遥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可惜这人认得货,却不认得人,劫了不该劫的货,折在金门守御所总兵方璨手里,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伙计狠狠咽了口吐沫,道:“永春方家,那是南少林嫡传,福建三大武库之一,方大人有这等本事,有什么稀奇。”
任逍遥不咸不淡地道:“那神眼鲷算条汉子,宁把皮囊喂了鱼虾,也不向朝廷鹰犬低头。你说呢?”
伙计额头泌出层层细汗,懵然道:“是。”
任逍遥拍拍他的肩:“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但你一定知道我是谁。给你主子带个信,就说我任逍遥来泉州,找的是九菊一刀流的晦气,与别人无关。你们若横插一手,莫怪我误伤同道。”
他将“同道”二字说得极重。
伙计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顿足不前,道:“任少爷放心,兄弟们混了一辈子江湖,只想后半辈子过得清静,有您这句话,我们也放心了。您歇着吧,客房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望海楼一概不知。客房外出了什么事,任少爷也最好不知。”说完撮唇为哨,四周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不少人离去。
任逍遥松开手道:“很好。”
伙计嘿嘿一笑,忽然挺直腰杆,正色道:“任少爷,看在您瞧得起神眼鲷的份上,小的有一句话奉送。”
任逍遥也笑了:“洗耳恭听。”
伙计低声道:“义军撤走后,泉州每日都有人口失踪,海里常有白骨浮起。官府碍着日本公使的面子,知会道上朋友了结此事。任少爷既是汉人,若发现九菊一刀流的踪迹,不妨招呼同道一声。”
他也将“同道”二字说得极重。
任逍遥说声“好”,再不看他一眼,径自进了房间,合衣躺下,将白日所见在脑中一点一滴串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