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深吸一口气。
若说蟹爪刀主的驯鲨术令人称奇,这海上露台足可旷古绝今。万安桥建在洛阳江入海口,尚且修了数年,九菊一刀流究竟是如何在一夕之间,在深海中建起一座露台的?
就听少女道:“任教主看这里如何?”
任逍遥道:“可惜。”
少女不解:“可惜?”
任逍遥道:“这样好的露台,明日就会被泉州卫连根拔起。”
少女释然,笑道:“明日这露台的确要连根拔起,却轮不到泉州卫。”
任逍遥不语。
现在不是和女人说闲话的时候,他也不是个喜欢和女人说闲话的人。何况那沉沉的香气愈来愈烈,烈到他几乎要怀疑那是不是迷香了。
小船停在引桥边。海水冲过引桥,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浪花。任逍遥随少女走上桥来,只觉香气更浓、更无法形容。
不是初春的南风温面、千娇百媚,而是春风浩荡时的百花逐艳,彩蝶飞过。仿佛天地间全部的花朵,都在这一刻盛开。
露台四周点着琉璃灯盏,与月光融为一体金黄。地上铺着竹席,擦拭得珠光玉润。四个白衣少女跪坐两边,见任逍遥来,齐齐叩首。长发滑下背来,露出白皙美丽的颈子。
但任逍遥的注意全不在她们颈上。
露台中央摆着一主两客三扇屏风,主位屏风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那股奇异的香气,正是从她身上透出。
她盘着高高的发髻,雪白侧颈上纹了一只金色蝴蝶。身上穿了一件浅金底留袖吴服,长长的下摆印满五色蝴蝶,在月光中闪着微微光泽,活的一般。那股香气,似在蝶翼的舞动下,一圈圈散开,散得月下的大海,也格外温柔起来。
这女子,仿佛就是百花精魄凝成。
任逍遥已经可以确定,这女子便是月琉璃。因为再没有比她更配得上日本国第一美女,和樱花女神这样的称号了。
女子樱口微张,语声柔媚:“任教主请坐。”
她的汉话竟也极流利,听不出半点外邦口音。
任逍遥心中一荡,怔了片刻,落座道:“你是月琉璃?”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但若男人肯对着女人说废话,那绝对是因为这女人不讨厌。若男人乐于为这女人说废话,那她简直就是讨喜了。
女子点头,玉指轻斜:“这位是蟹爪刀主,一青兆。”
任逍遥这才注意到,西客屏前已坐了一个青衫人。他的年纪比自己轻些,脸上戴着半副水晶面具,灯光错出乱影,让他的容貌模糊不清,更沾染了些奇诡味道。听到月琉璃说话,身子微倾,点头致意,神情却不甚恭敬。
月琉璃道:“一青刀主自幼失声,请任教主看在白鲨出力,将教主带来此处,莫怪他失礼。”
任逍遥早猜到那条小船是靠白鲨牵引,道:“合欢教中本没有这些俗礼。”
月琉璃嫣然一笑,击掌三下,屏风后走出四个白衣少女。两个抬着火炉,炉上烧着铜釜,釜中水泡淋漓,还不曾大开。另两个抬着条案,案上是形状各异的红底黑陶茶具。先前侍坐的四个白衣少女则在任逍遥和一青兆面前摆上了精致的茶点。月琉璃拢起衣袖,正襟跪坐,先向任逍遥与一青兆施礼,再褪去金镯玉环净手,取过一只长柄杓,从铜釜中舀些滚水,淋在黑陶茶碗上,最后拿出一方丝巾,细细擦拭。
一青兆夹起茶点细细吃着,专注地看着月琉璃的一举一动,仿佛在欣赏一场绝妙的表演,只是眼神略嫌阴冷。任逍遥猜不透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端坐不动。
“茶也,末代养生之仙药,人伦延龄之妙术也。”
月琉璃放下茶碗,将长柄杓架在釜耳上,举手投足间,舞蹈般优雅,伴着辽阔大海,隐隐涛声,和醉人月光,不但一青兆看得痴了,任逍遥也有些心旌摇曳。
“昔年僧人荣西入宋求佛,归来时,将五粒茶籽赠予京都拇尾高山寺之明惠上人。自此拇尾高山茶,便成大日本帝国‘本茶’。这便是了。”月琉璃打开一个陶罐,用茶杓将一些深绿色茶末细细铺在碗中。“建保二年,幕府将军源实朝醉酒,荣西为之献茶,并著《吃茶养生记》。此后二百年,国人奉其为茶祖,抹茶道亦从僧界、贵族、武士及于平民。”
月琉璃一面说,一面点茶,十根玉指在古拙漆黑的茶具间飞舞,更显白皙温润。
“采极好极嫩的拇尾高山茶,蒸青去汁,碾细为末,阴存在乐陶茶入中。吃时,用莲花开的水冲泡,再用茶筅打出细沫。”
说话间,铜釜里的水开得大了些,咕咕嘟嘟,状若莲花。月琉璃向茶碗内冲了热水,取过竹筅,用滚水洗过,再竖直没入茶碗,将茶末打开。不多时,碗中便浮起一层浓浓泡沫,鲜绿可爱。她双手捧起茶碗,道:“此是浓茶,任教主请用。”
一旁的白衣少女将茶碗接过,恭恭敬敬送到任逍遥面前。任逍遥见泡沫细腻绵软,茶汤浓稠得胶糊一般,浅浅尝了一口,只觉奇苦无比,虽有茶叶香气,却涩得连舌根都没了知觉。
月琉璃打好第二碗茶,命人送给一青兆。一青兆双手接过,点头致谢,接着缓缓转动茶碗,不知是品鉴陶具,还是品鉴抹茶的泡沫,转了三圈,才开始饮用。
任逍遥不觉赧然:“任某不知礼仪,辜负了佳人美意。”
月琉璃温柔一笑:“合欢教中本没有这些俗礼。”
任逍遥面上也是一笑,心中却叹了口气。
这话自己才说过不久,她便立刻拿来用了。九菊一刀流选派这样一个姿容绝色,渊博机敏的女子与自己会面,不知打了什么算盘。
一青兆饮完茶,起身走下露台,不知去向何处。露台上只剩下任逍遥和月琉璃。任逍遥品着小食,再尝那碗茶,才觉茶香清淡,口内香气萦绕。
“茶已喝完,刀主有话请讲。”
月琉璃开门见山:“小女奉护国大法师之命,请知任教主到高天原一见,不知任教主肯否赏光。”
“哦?他派往中原的四组菊刀,有三组折在本教手中,”任逍遥轻弹刀柄,半开玩笑道,“若无必要,还是不见为好。”
月琉璃道:“大法师若真的在意那些人,便不会几次三番相邀。”一顿,又道,“帅旗、紫幢、绿云久有不臣之心,大法师早有意除去他们。但念他们曾有战功,不忍他们后人脸上无光,才借任教主的刀一用。”
任逍遥颔首。这理由他多少猜到了一些。
“大法师的深谋远略,任某向来佩服。只不过,些些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月琉璃掩嘴轻笑:“任教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任逍遥淡淡道:“大明钦犯若不做大事,岂非失了身份。”
月琉璃坐正身形,道:“大法师的确有一桩大事,交托任教主。”
“你说。”
“说来话长。”月琉璃目光温柔,“夜深风急,不知任教主可有耐心,听小女说这无趣物语。”
任逍遥神色轻佻:“再无趣的话,从日本国第一美人口中说来,大约也是有趣的。”
月琉璃凝视着他,一刹那神色微痛:“大明的男人,都这样懂得讨好女人么?”
任逍遥笑了笑:“日本男人不懂么?”
月琉璃神思飘飞,喃喃道:“不。”忽又惊醒,恢复了先前优雅姿态,捻起烟杆,道,“我若再不说正事,任教主这样的大明男人,也要没有耐心了罢?”
任逍遥摇头:“女人本就不该和男人说正事。”他盯着月琉璃,“说正事的女人,我不喜欢,所以你最好说得快些。”
月琉璃的确说得很快。
天皇之下,日本国有四大名门望族:平家、原家、藤原家、橘家。两百年前,平家、源家拥兵自重,相继设立幕府,自称大将军,挟持天皇,僭越皇权,致使国内战乱不断。直到五十年前,后醍醐天皇肃清朝野。然而好景不长,武将足利尊氏对敕封不满,便私设室町幕府,扶持傀儡天皇,逼后醍醐天皇退位。后醍醐天皇不敌,只得退往大和。从此室町幕府占据北日本,后醍醐天皇统治南日本,所谓“一天二帝南北京”。
月琉璃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后醍醐天皇一生都为光复而战,可惜终未如愿。弥留之时,陛下手握《法华经》,抚剑吟道,生生世世勿忘者,尽灭朝敌四海平,纵令玉骨埋南山,魂魄亦当望北阙。陛下的皇陵,也一反常理,坐南朝北而立。”说到这里,已是眼含泪光,长叹道,“陛下留有遗诏,后世子孙当以光复日本为己任,若有违背,则君无继体之君,臣无忠烈之臣。南朝三代君主,后村上天皇、长庆天皇、后龟山天皇,谨遵陛下遗诏,奋争五十余年,终与室町幕府议定,南北皇族轮流执政。”
任逍遥夹了一枚茶点,指间发力,茶点一碎两半,冷冷道:“分开的东西,岂能愈合?得到的权利,谁肯交出。”
月琉璃道:“任教主说得不错。两朝合体后,第一任天皇由北朝皇族遴选。后龟山天皇陛下按照约定,将镇国之宝‘三神器’送往北朝。室町幕府得到‘三神器’后,不肯实行两统继立,也不肯颁行我朝法令。所幸那‘三神器’乃是赝品。”
任逍遥微微一笑:“这后龟山天皇并不太笨。”
月琉璃语声沉痛:“只是,室町幕府兵强将广,天皇陛下只得流亡海外。我们九菊一刀流,还有和数不清的僧侣、文官、武士,都随着陛下在荒岛安身。可是,室町幕府竟将我们诬为叛国者。任教主可知,对于尊贵的天皇陛下,对于追随他的臣子,这是何等耻辱?”她直视任逍遥的眼睛,一字字道,“合欢教也曾在大雪山忍辱偷生,任教主当可理解天皇陛下的痛苦。”
任逍遥的确理解:“后来如何?”
“后来……”月琉璃似是陷入了回忆,“后来,十五年过去,复国大业遥遥无期,陛下绝望了,家臣武士们也绝望了。元中二十二年,陛下与众臣吟着后醍醐天皇的绝命诗,来到大海边,面朝平安京,想要剖腹自尽。”她眼中突然发出了光,“谁知那一日……”
那一日,海潮卷来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个男人和一口棺材。那男人形容潇洒,武艺奇高,一出手便打落所有人的兵器。接着,众人发觉那棺材里竟睡着一个容颜绝世的女人。所有人都为她的容貌倾倒,天皇也忘记了一切,只想要这女人醒来,和她说上几句话。那男人说,若想要这女人醒来,除非天皇诚心叩拜,还要许多珍奇草药供奉。天皇一口答允,每日焚香叩拜,又派人四处搜罗那些听也没听过的珍奇草药。一年后,那女人竟真的醒了,只是不能说话行动。再静养一年后,才算见得生人面。
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那女人居然是天照大御神转世!
天照大御神,可是日本国主神,是皇族先祖。日本的传国之宝三神器,便是她赐予皇族,作为统治日本的信物。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天照大御神还说,她不忍子孙相残,要助南朝复国。
这消息令全岛沸腾起来,人人顶礼膜拜,天皇更是封那男人为阴阳寮护国大法师。其后数年,大法师明法正典,发展贸易,聚集财富,引百姓来投。又重新训练九菊一刀流,为海上商贸保驾护航。此外,还编撰《南朝书纪》,宣扬南朝皇室手握三神器,是正统继位者、且有天照大御神庇佑之事。十数年来,万里海疆处处皆有天照大御神神社,处处都传诵后龟山天皇天命所归、贤德圣明。室町幕府惧怕国民知道他们根本没有三神器的真相,更怕国民知道南朝后裔尚在、还有天照大御神庇护,便禁海锁国,查抄文稿,诬蔑那是异端邪说,有敢存印、散播者,都以叛国罪论处。而奉命在日本国散布《南朝书纪》的,正是蜂铃菊刀,正是月琉璃。
“七年前,蜂铃菊刀奉大法师旨意潜入日本,在京都居住,刻印《南朝书纪》,笼络政客,若有机会,便学你们汉人的妲己西施,祸乱朝政。”
任逍遥看着月琉璃秀丽绝色,忽然想起了唐娆,甚至,还想起了桑青花。
为何这世上的美女,总是棋子一般被人利用?
“可是,”月琉璃眼中神色忽地黯淡,“我辜负了大法师的嘱托,擅自做主,杀了幕府将军足利义量。”
任逍遥不解:“这岂非大功一件?”
月琉璃道:“任教主不知,足利义量无子,他一死,兄弟亲戚全来争夺将军之位。其中一个叫做足利义教,势力极大,野心也极大。他对光明天皇说,《南朝书纪》流毒甚广,南北两朝终不免一战,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与大明交好,重开商路,联手灭绝南朝。”她深深低下头去,“我不该杀了足利义量。”
任逍遥略一思索,心下立时明了了一切。
明日两国通商,大明水师必然扩大春夏巡航范围,这等于断了九菊一刀流的金路。议和以来,日本国迟迟不给海商颁发执照,就是在等那些依附九菊一刀流、效忠南朝的商队或海盗归降,再借大明水师之手,“共平海患”。
任逍遥盯着月琉璃,缓缓道:“看来大法师不希望北朝这么快动手,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月琉璃仰头道:“大法师说过,任教主是极明白的人。”她直直看着任逍遥,“大法师唯一没有做完的事,便是与任教主会面。”
七年前,天照大御神降下神诏,要从天上的八百万神中挑选出八百位辅佐南朝。只要有了这八百神,南朝会无往不胜。但是,这八百神若要转世成人,至少还须十八年光景,除非有八百位贤臣甘愿一死,献出肉身,做为这八百位神祗在人间的依托。后龟山天皇对此深信不疑,下令征集死士。陆续有八百位武士、僧侣、大臣及皇室宗亲慷慨赴死。其后三年,果然有七百九十九位才能各异的人士到南朝任职,南朝也一日繁荣似一日。只是这最后一位天神,风暴与海啸之神素弋鸣尊,却迟迟没有出现。说到这里,月琉璃忽然住口,望着任逍遥不语。
任逍遥本是被女人盯惯了的,月琉璃的目光第一次令他不自在起来:“莫非大法师认为,本教便是素弋鸣尊转世,要我助他复国不成?”
月琉璃躬身拜倒:“是。”
任逍遥眼中泛起一丝冰冷笑意。
出道以来所有疑惑,一瞬间都得到了解释。而且,再没有比这更清楚合理的解释了。
大法师和天照大御神是谁,他心中已有猜想,且十之八九不会有错——唐薄霄利用水柔凤假冒天神,控制后龟山天皇,训练九菊一刀流,扩张势力,又以迎请天神之说除去南朝忠良,最后掌控南朝大权,手段真真冠绝天下,亦毒绝天下。
更可怕的是,有了这二十年天命神诏的铺垫准备,无论他说谁是天神,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是,权倾朝野如他,为何一定要自己去扮演什么风暴与海啸之神?难道这是母亲水柔凤的意思么?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刹那间,任逍遥心头闪过无数念头,却只淡淡说了一句:“这故事极好,却不是我想听的。”
月琉璃道:“任教主想听的是什么?”
任逍遥摇头叹道:“愚蠢的女人自作聪明,令人作呕;聪明的女人假装愚蠢,令人惋惜。”
“小女明白任教主的意思。只是小女做不得主。小女能做的,便是恳请任教主到高天原一行,若不能,小女只能以死谢罪。”话未说完,月琉璃手中已多了一支亮澄澄的匕首,抵在颈边的金色蝴蝶上。
任逍遥一眼扫过,不觉“呀”了一声。
世上大略再没有比这更奇异、更美丽的匕首了。
紫铜为柄,鎏金刻银,整支匕首竟是个女子形态。着吴服,束偏髻,香肩袒露,酥胸丰挺,粉面侧顾,含情带媚。细看时,居然是月琉璃的模样。
任逍遥不觉笑道:“由不得你。”
四字未完,红光闪过。
锵的一声,月琉璃身子飞出,在半空轻盈一翻,长长衣摆迎风抖开,仿佛千百只蝴蝶飞舞。落地时,虎口已渗出血来,眼中全是惊骇。
任逍遥心中的震惊并不比她少。
多情刃无法削断的匕首,这是第一把。
月琉璃怒叱一声,合身扑来,匕首直取任逍遥咽喉,却将自家中门大开。任逍遥“咦”了一声,身形间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就地一滚。两人胸背紧贴,一径滚到另一面屏风下。月琉璃只觉腕上一麻,手中一轻,匕首已被卸去。
月光下,刀锋寒光凛冽。刃上一条清晰明亮的白色曲纹,一气贯通刀身。曲纹左右杂错晶点,仿佛浪花飞溅。靠近刀脊处,刻着一行小字:木精サクヤ姫。
任逍遥将她按在身下:“你杀了足利义量,惹怒了大法师,担心回到高天原受罚,便也想借本教的刀了结自己。”一面说,一面翻过她另一只手中紧握的刀鞘。鞘上金银杂错,镂出半截吴服。匕首入鞘时,整刀就成了一尊美人回眸的紫铜雕件。刀鞘底部是一幅□□的浮雕,情态之狂放,举动之大胆,纵是花丛老手,看了也要脸红。任逍遥心中一劲发热,将手滑到月琉璃双肩,再由肩至腕,不知是在品鉴月琉璃,还是品鉴这柄与月琉璃一模一样的匕首。“如此一来,你便算为国捐躯,家人也不会受到牵连,是也不是?”
月琉璃眼眶一红,哽咽道:“是。”
任逍遥把玩着匕首,头也不抬:“可惜本教不能如你所愿。”手腕一转,匕首划开吴服扣袢,只留前襟胸口处一根系带,夜风一吹,巾袂飘飞,似脱未脱,欲遮还露。
月琉璃既不说,也不动,只望着任逍遥,眼神像染了月光的秋水,又像轻轻飘落的花瓣。
任逍遥抱起双臂,像欣赏稀世珍宝般看着月琉璃,良久,又将她衣襟合拢,叹道:“无怪藤原村正为你倾心。”
月琉璃全身一震,仿佛樱花飘落,冲口道:“你怎知道……”
任逍遥将手按在她唇心:“我猜,一青兆并未走远,更未告诉你藤原村正的事情罢?”
月琉璃一把攥住他的衣角:“他在哪里?你认识他?”
任逍遥长长出了一口气:“我有些羡慕藤原兄了。”他将指尖穿过月琉璃流瀑般的青丝,仿佛沾上一脉花香一顿,“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月琉璃愕然:“什么?”
任逍遥微微一笑:“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不但随你去高天原,而且不会让大法师伤害你和你的家人。如何?”
月琉璃迟疑道:“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我要知道你和藤原村正的故事。”
月琉璃轻咬下唇:“为什么不去问他?”
任逍遥道:“因为美人讲的故事比男人讲的,动听许多。”
月琉璃叹了口气:“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月琉璃在京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一年一度的樱花狩大会。日本国有春赏樱、秋赏枫的习俗。每一春,樱花自南至北渐次开放,每一秋,枫叶自北至南点霜染红。风雅之士及仕宦大族不惜驱车千里,追逐观赏,吟诗作对,是为“狩”。换句话说,这种聚会是富家千金、交际名媛、文人墨客一举成名的绝佳之所。当年,月琉璃的绝世容颜征服了京都所有的年轻才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她的花园外徘徊,求婚的礼物更是堆成了山。但月琉璃看也不看一眼,因为她需要的是皇室中人,至少是幕府要员的求亲。
只可惜,她遇到了藤原村正。
“我为小姐锻造了琉璃刃,小姐若喜欢,就留在身边,若不喜欢,我便将它化作铁水,永远忘记。”
月琉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藤原村正,并天真地想要说服他为南朝效力。可藤原村正断然拒绝,并与她大吵一架,要她立即离开日本,否则决不轻饶。月琉璃深知将任务泄露给外人,是武士无可饶恕的罪行,只等着藤原村正向幕府告发一切,便一死谢罪。然而藤原村正并未告发她,反而输掉了铸造刀剑的比试。不但没能继承他的师父、日本第一刀锻冶冈崎正宗的衣钵,还丢掉了皇室刀师的尊荣。
月琉璃哽咽道:“从那以后,他便沉溺酒色赌局,还四处与人比刀,伤人性命,得罪无数公卿大臣,藤原一族视他为不祥之人。后来,他不得不离开日本,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再也见不到了。而我、我再也无法与别人相好,再也做不到……”
无论男人多爱一个女人,也不妨碍他疼爱别的女人。可是女人不一样,一旦心有所属,眼里便再容不下别人,哪怕这个“别人”强过她心中那一个千百倍。
任逍遥暗暗道:“无怪他爱很多把刀,原来他最爱的那一把,不在身边。”
月琉璃不置可否:“任教主的第二个条件呢?”
任逍遥将匕首放在月琉璃掌心,道:“九菊一刀流任何人不得监视合欢教。”
月琉璃面露难色,但转瞬便应了下来:“好。”
“第三个条件,”任逍遥故意停了停,“何时出海,我说了算。”
月琉璃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任逍遥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道:“我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