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五角枫的落叶掉到了他的腿上,他用右手笨拙地捏起来,端详了片刻,他涩涩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并没有到枫红的季节,树叶还是绿的,只是不小心被风吹落了。”他放下叶子,微微将头转向身侧行走的林书俏,“其实,除了怕麻烦,我之所以不喜欢出现在小区里,还有一个原因…”
“哦?”
“我是从小在这个小区里长大的。这些年虽然陆陆续续也有老邻居搬家,可还是有不少熟面孔仍住在这个小区,同龄的伙伴也有,年长的长辈也有,我很怕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的声音是那样平,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只有轻轻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与隐痛。
“江淮,你是个骨子里有优越感的人,所以,只习惯被仰望,因而不能适应被俯视,对吗?”林书俏道,“其实,你不要看我常常劝我的病人,又或者是劝你,如果真的遇到像你这样的事,我恐怕也未必能比你想得更开。因为你骨子里的优越感,我也有。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不幸,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就算对于陌生人可以毫不顾忌,在曾经认识的熟人面前,多多少少也会觉得有点丢脸吧。明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偏偏就是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见人…很想很想逃开人群,不被别人发现自己和过去不同了。”
他说:“你很坦白。”
她反问:“难道你喜欢听假话?”
“虽然身体上的不自由让我的心也变得脆弱了,可我还是不习惯被哄骗。”
“对嘛,那我干嘛要说假话?”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看上去直率又爽朗,“何况你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对于你这种头脑特别清醒的聪明人,说真话不累。”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
第 10 章
江淮笑了一下,手指略微收拢,表情有些无奈,却也很坦荡:“书俏,眼下正应了一句话:‘怕什么来什么’——我遇到熟人了。”
“你的邻居?”书俏问。
他低头,却没有回答,兀自驱动轮椅向前。林书俏见状也就不再多问,只跟随着他往前走。
迎面走过来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女孩比江淮看上去还要小上三四岁,清瘦的身材,画着淡妆,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背着一只小巧的黑色皮质坤包。旁边的男人和江淮差不多大,五官平平,身材倒还不错,人高马大的,显得体格很健康。
“嗨,江哥哥。”绿裙女孩低头轻唤道,“好久不见了。”
江淮淡淡一笑:“是啊,小旖,好几年了。我听阿姨说过,你和阿峰现在在澳洲定居,难得回来。”
“是啊,”那个叫阿峰的男人咧嘴笑着,伸出了右手,“好久不见了,江淮。”
江淮没有迟疑,伸出自己的右手,对准了好一会,将那只朝自己伸出的手堪堪握住。
书俏盯着阿峰,只觉得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可那并不是抱歉或者尴尬,反而有一种…某种阴暗心理得逞的快感。直觉告诉她,那不是她多疑。
“阿峰,江淮不方便。”小旖的眼中倒是有几分怜惜和歉意。
阿峰抽出手去,动作却很突兀。江淮的手“啪”地垂落下来,打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你!”书俏气得差点当场发作,却因接收到江淮温柔制止的眼神而平复下来。
“抱歉,我没想到,十几年了,江淮你的伤还是没有复原多少,想当年,你可是咱们小区里远近闻名的音乐王子啊。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朋友,谁没听过你拉琴!”
书俏下意识地挡在了江淮的轮椅前,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嗤,这位先生在澳洲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的江淮可不止是拉拉琴给几个玩伴听,他现在写的曲子,可是大街小巷都会放的,电视剧里都会插播的,雅俗共赏、老少皆宜!江淮,难得人家回国一趟,赶明儿你送他两盘CD带回澳洲听嘛,你写的曲子满有中国韵味的,还能缓解海外华人的思乡之苦呢。”
阿峰的脸上明显有些发讪。
江淮不动声色地道:“没问题,我回头就让人送过去。阿峰,小旖,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阿峰缓了缓神色,亲昵地摸了摸身边叫小旖的女子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前几年刚移民过去,忙于事业,近两年才稳定些,小旖现在有了孩子,妊娠反应大,国外的食物她吃不惯,我就想干脆让她回国待产,让她妈妈就近照顾些,方便又放心。”
“挺好的。”江淮道。
“江淮,这位是你太太吗?”阿峰指了指书俏。
“我还没有成家。”
“以江家的财力,找个人结婚不难。”他的言下之意已然非常明显。“只是,现在人心不古,身为老朋友了我得提醒你一句:得提防有些人别有所图…毕竟嘛,江家这两代人积攒下来这些产业也不容易。你身体又不好,老来总得多留些钱傍身,保证你的生活质量。当然喽,能安安分分伺候好江淮,尽到妻子本分的,相信你也不会亏待了人家。”
林书俏眼珠一转,突然跳回到江淮身边,搂了搂他的脖子,刻意憋着嗓子撒娇道:“淮淮,难道我看上去那么不上台面,很像等着试穿水晶鞋来改变命运的灰姑娘?”
江淮听到那声“淮淮”的时候脸都绿了,耳朵根却涨得发红,直楞了好几秒才轻嗽一声开口道:“咳,你当然不是灰姑娘!你那么能干,早就有了自己的事业王国,哪里需要别人来改变命运!”继而又将视线瞥向阿峰,“书俏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康复中心,并不需要我帮她什么。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残障拘束了自己妻子的行动,身体不自由是我一个人的事,并不需要拖着另一个人受苦!照顾我的活儿自然有家政人员干,他们都很尽责,我自然也从不苛待他们。”
书俏看着那个叫阿峰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暗爽。心一横,干脆做戏到底:“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所赚的钱请个三五个工人照顾淮淮还是没什么压力的。别说在家,就是出门旅行,也无非多捎上几张机票另开两间房罢了。淮淮的行动不方便,可是精神还不错,我也常劝他多出门散心。以后有机会到澳洲去的话,再找你们玩儿咯!”
阿峰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地“嗯嗯”了几声。
小旖蹲下身,柔声道:“江哥哥,看到你过得挺好,我也安心了。”
江淮的眼中平静无波,声音却很柔软:“小旖,我也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大约是小旖和江淮彼此温柔的表现触到了阿峰的某根不愉快的神经,他忽然拉起自己的妻子,道:“都是有身孕的人了,还这么不管不顾地下蹲。对了,江淮你也得抓紧了啊,据说这男人啊也有最佳生育年龄,别光顾着事业,你家就你一根独苗吧!”
“阿峰!”小旖的脸色变了,有些愠怒地瞪着自己的丈夫。
书俏愤恨地看着眼前这个眼带讥笑的男人,一时之间被气到语塞。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几乎所有的男性脊髓损伤患者都会或多或少有勃/起障碍,即使能够勃/起,精/子的活动能力也会下降。不过——她拼命让自己往好处去想:就江淮的受伤位置而言,这方面的希望反而比腰椎段的脊髓损伤要来得大一些。
谁知江淮倒出奇地平静:“孩子的事,看天意了。”
书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甚至有点后悔今天带着江淮出门遛狗。
阿峰挑衅的目光让她心情更加不爽,她忽然脖子一扬,道:“这个,我们会努力的啦!”她自己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泛红了。
江淮看着她,睫毛和眉头都振了振,眼神有点像在看外星人。
“江淮,我看你女朋友倒是很有爱心也很有耐性的一个人。”阿峰慢悠悠地道,眼光瞟向书俏牵狗绳另一端的“滑轮”,道,“连她的宠物都那么有个性,啧啧,难怪她那么紧张江淮你。”
书俏发现,在阿峰讽刺完“滑轮”之后,江淮第一次明显地显现出不快:“阿峰,我和书俏还想去前面些的地方遛遛狗,就先走一步了。”
书俏非常同意他的话。因为憋了一口气,她连招呼也不想和那个阿峰打,便跟着江淮的轮椅从他和小旖身边走过去了。
“抱歉,我…没有在别人面前澄清我们的关系。”在行进了一段路之后,江淮道。
“你肯定是知道,我是故意让他们误会的,所以,我们算是彼此配合,天衣无缝!”想到自己肉麻地叫江淮“淮淮”,她的心情没来由地好了许多,羞笑道,“你要是当场拆台,我反而要钻个地洞了呢!”
“我也有虚荣心的。”他说,“我并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可以任意嘲笑羞辱我的位置。谢谢你体谅我!”
“这人和你多大仇?”她不禁好奇。
“我们三个都是从小在这个小区长大的。说起来,我和阿峰同岁,小学和初中甚至念的都是同一所。小旖比我们小三岁,对我和阿峰从小都是哥哥长哥哥短叫到大的。但是小旖一直和我更亲近些…”
“所以,那个阿峰嫉妒你?”书俏大胆猜测道。
“我想,是的。”江淮的脸上带着些云淡风轻的微笑,“十九岁时的我,和十六岁时的小旖,是曾经有过一些什么的…”
书俏睁大眼睛,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又捂嘴克制了片刻后道:“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窦初开?”
“算是吧。”他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后来的事,我想你也能猜到。”
“小旖离开了你?”她刻意跳过了他“受伤致残”这件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说得很诚恳。
“伤心吗?”
“那个时候,伤心的事太多了。不能自己起床、不能自己吃饭、不能自己上厕所、不能自己洗澡,不能再拉琴…坦白说,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哀悼一段青涩的感情。我和小旖毕竟没有经历过太多,我们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刻。并不是我装作潇洒,而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失去小旖的痛苦根本排不上号!”
“可是,如果她在你身边,对你至少是个安慰啊!”
“书俏,你真那样认为吗?即使她是个安慰,那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安慰,为了成为某人一个小小的安慰,而成为一个大大的牺牲品——不值得!完全不值得!”他说,“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小女孩,你应该能看出,居住在这片住宅的人,家境大抵都不会差。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当她面对一个终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睡都需要人伺候的残废,除了惊恐之外,还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当她勉强留下,我想,在她那样凄惨的目光里,我只会更加心如死灰。她离开我,我很庆幸。起码,现在见面,可以互道珍重,免去了惨烈的撕扯。”
书俏承认,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只是,想起那个阿峰,她还是颇为江淮抱不平,忍不住感慨道:“她走了,也该挑个好的呀!非得和那个什么峰的扯在一起。这姑娘眼光不怎么样嘛!”
江淮叹息:“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阿峰讨厌我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你当年太光芒四射了!他嫉妒你比他帅气、比他人缘好、比他早赢得美人芳心!这口气一直憋到‘澳村’都没散,这下终于逮到机会了!还不找你开涮!那么多年前的醋劲到现在都还在发酵,一个大男人的心胸窄成这样,也真是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 章
“回去吧。”两个人几乎逛遍了整个小区后,江淮终于提议回家,“我有些累了。”
书俏见他额角冒出的虚汗,主动绕到他的轮椅背后,道:“你歇一会儿,我来推。”
“谢谢。”他没有硬撑。
书俏微微一笑,心里既有些心疼,也有种说不出的欣慰。骄傲如他,却已然能在她的面前坦承自己的体力不支,并且不再抗拒她的帮助,这难道不是说明,他已经真正接纳了她这个朋友?
“难推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她答道,“你别忘了,我好歹是学复健的,并不是第一次替人推轮椅。”
她并不是对他客套安慰,说得确是实情。何况,他的电动轮椅虽然自重不轻,但因为结构设计精妙,推动起来并不怎么费事。
“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骨子里那样强悍的,很少见。”他似乎有些想起了什么让他觉得窝心的事,眼神有些迷离“我以前也认识过这样的女孩子,不过,你比她更开朗些。”
她虽没看见他的神情,光听到这话心里就不大高兴:“你不会是指小旖吧?”
他怔了怔,才道:“不是她。”只说了这一句,嘴唇便闭合了起来,显得不愿意再多说。
她很识相地没有继续问。
回到江家的别墅后,培安和莲姐协力将为江淮换了一部家用的轮椅。江淮待自己坐稳后,偏过头来对书俏说道:“我让莲姐替你准备了一些饮料,冷热都有的,也不知你爱喝什么,就多准备了几种,都放在客厅茶几上了。不过你别喝太多,一会儿便开饭了。”
“你不一起去吗?”
“我得回趟房间。”他低下头,带着一丝无奈,“我的情况,你也清楚的,有些事…需要定时定点去做,我也习惯了如此。很抱歉不能陪你一起饮茶,晚饭的时候再见了,书俏。”
她听得很明白。“一会儿见,江淮。”
书俏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杯柳橙汁喝了几口。走了这一大圈,她也确实口渴了。茶几上,除了鲜榨的橙汁外,还有牛奶、红茶和热可可。她心想,难为江淮心细。只是,也不晓得他会不会记得给自己补充水分。
没有了他的客厅,显得有些冷清呢!
见莲姐从楼上下来,她赶忙低声叫住了她:“莲姐!”
莲姐笑盈盈地走过来:“林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江先生正要我下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呢!”
“我倒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江先生回来后,有没有喝过水?”
“还没有,”莲姐的表情顿时有些沉重,“他固执得很,总是怕麻烦到别人,不愿多喝水。只好一会儿劝他多喝些汤了。”
书俏当然明白个中原因。只是这种做法,她作为专业人员,万万不敢苟同。她也不愿再难为莲姐,只问了一句:“江淮现在可方便见客?”
“我出来的时候,培安替他刚洗完澡,您再过三五分钟就可以过去找他了。”
“谢谢。”
她并不想在他窘迫的时候闯入他的房间。越是没有办法保留隐私的人,越在乎那一点点仅存的私人空间。她很清楚这一点。
莲姐确认她没有什么吩咐后,便进了厨房忙碌。书俏将白瓷茶壶里红茶注入杯中,又缓缓倒入一些牛奶调匀。用茶碟托着,上了二楼。
两声敲门后,培安开了门。江淮换了一套新的家居服,胡茬也淡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而精神。
房间里有种佛手柑的香味,是刚刚有人沐浴过的味道。
“嗨!”柔软的拖鞋踩在短毛地毯上,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声音很柔很柔,“我想,我刚喝完一大杯柳橙汁,我想,你也应该喝一些水了。”
江淮说:“我并不很渴。”
“‘并不很渴’的意思,是有那么一点渴,对吗?”她把手中的杯碟放到房间里的一张梳妆台上。
江淮没有回答。一旁王培安笑了笑,冲书俏点点头,便出去了。
“你忘了拿吸管。”他的口吻里有了些让步。
“茶有点烫,”她端起茶杯说,“我想,你一下子喝冷的不太好,可是这茶要是半冷不热的,又影响口感,所以,我就这样端过来了。”
他说:“这个杯子的形状和重量,对我有些困难。”
“如果你不介意,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一次。”她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眨了眨睫毛,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道:“如果不很麻烦的话。”
她笑:“准确的说,非但‘不很麻烦’,而且还是一点也不麻烦。”
她从床头柜的纸巾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保护性地一手托在他的下巴下方,另一只手托着杯子,将杯口边沿对准他的双唇,配合着他微微仰头的角度,缓慢地将奶茶送入他的口中。他喝得很小心,每一口都是小小的,书俏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防止他突然呛咳。
杯底最后的一点奶茶,杯子倾斜的角度过大,他喝起来实在不便,她不再勉强,便放下了杯子。
整个过程,只不小心滴下了一滴茶水,她用纸巾接住了,完全没有弄脏他的衣服。
只是,他的嘴唇上方留下了一圈淡淡的奶茶印渍,乳咖色的,有些可笑。
他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脸孔有些红,表情像是做错了事的小男孩。书俏笑了一下,用纸巾替他彻底擦干净。
谁知她这一无意识的一笑,竟让他忽然操控轮椅后退了一小步。“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他的声音里并无愠怒,只有说不出的凄凉。
手中的纸巾被攥成一团,她为自己一时大意忽略了他的敏感而后悔,急忙道:“你知道我不是!”
他颤颤地呼出一口气,阖上眼皮幽幽地道:“你别紧张,我不是怪你。你那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反应,来不及掩饰的表情,我很了解你并无恶意,只是我自己还没有习惯别人用那样的表情对着我…”
“不!你并不了解!”她辩解道,“我承认我笑了,我的笑也的确是种自然的反应,我没有想到去掩饰,因为,那根本不是你想像中的嘲笑、哂笑、讥笑…总之字典里那些稀奇古怪不怀好意的笑统统都不是!你信吗?我完全是觉得…”她骤然噤声,半晌才低声说:“我觉得,唇边带着一圈奶渍的你有种孩子气的可爱。是的!那并不如你自以为的那般狼狈、那般邋遢!那——根本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失误!我对一个人嘲笑轻视的底线没有那么低!我笑,是因为我想笑,从心底里觉得,你的模样,让我欢喜!”
“欢喜?”他困惑地看着他,眉头却比刚才舒展了许多。
她低头,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语气却很坚定:“诚然,作为朋友,我也心疼你,心疼你的不便。可就像你说的,有时候,人是有自然反应的,来不及去深究,来不及去分析,我刚才的笑,就是那样的!”
他的表情里有动容、有不敢确信的迟疑:“你…不觉得我喝东西的样子,很恶心吗?”
“以你下的标准来看,我大概见过更恶心的。”她揣摩着他的表情,见他情绪平复了许多,便下决心实话实说,“你算是斯文的了。”
他终于被逗笑了。
她舒了口气,劝慰道:“江淮,我有一句忠告,由衷的,你愿不愿意听?”
他微微点头。
“一定要记得:即便你有些动作无法完成或者完成得不好,那也不是你的错。”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承认自己的局限性,这并不丢脸。”
“只是我的局限比普通人更多些。”他平静地道。
她俯下身,抚摸了一下他的左手,又按了按他的双腿,抬起头,坦荡地望着他:“是的。从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可是,你的局限是大家都看得到的,而另一些人的局限,可能外表上不那么明显。可无论如何,我们都该明白,人类本身就是充满局限的生物,只是,谁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局限到底会停在哪里。一代又一代的人类,一直都在承认局限与突破局限之间徘徊,在这个过程中,才推动了哲学、艺术、医学等等领域的发展。我们既痛苦、又快乐;既甩不开宿命安排,又不曾放弃突破自我,我想,这大概就是生命的神奇之处吧。江淮,聪明如你,经历如你,一定体会比我更深,不是吗?”
他略抬起自己的右手,堪堪覆盖在她停留在自己大腿毛毯上的一只手背上,眼中有柔和的笑意:“告诉我,书俏,你除了复健科,是不是还辅修了好多别的课程?例如,哲学?心理学?”
她小心地翻转他的手掌,将他的右手轻轻握住,笑了笑:“嗯嗯,是学了那么一点儿!不多也不深,不过,哄哄你,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两人相视一笑间,门外响起了叩门声,紧接着,莲姐开门道:“可以开饭了。”
书俏让江淮的轮椅先行,跟随他进入电梯井下楼。
江家采取的是分食制。主菜是去骨的鳕鱼,配以煎蛋、西兰花炒香菇,另外还有一人一份老火鸭汤。书俏注意到,江淮盘中的鳕鱼和煎蛋都被切成了小块,右手边放着一柄粗柄的银叉;另有一个插了吸管的瓷杯,里面盛着汤水。
相比而言,江淮母亲的情况要好多了。她仅仅是右半边身子偏瘫。因此,餐具放在她的左手边。左手进食虽然不方便,但是只要不是筷子,用叉或者汤匙,还是比较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