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来由得想起季南琛曾给她吃过一颗糖,她素来是不吃糖的,所以那次印象竟那样深刻。那一直甜到心里去的味道,令她以后每次去超市,只要看见那种糖纸包裹着的糖果便会心里一甜。
原来令她感觉甜的,并不是糖果本身,而是来自于季南琛的呵护与关怀,尽管由始至终跟爱并没有什么关联。
此情不干风月,此中情致却已远胜风月。
她心念激荡,忽然踮起一点脚尖,在他的嘴角蜻蜓点水般一吻。
季南琛的嘴唇,—如想象中温暖柔软。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愕然的模样,看着他轮廓鲜明的脸在如银的月光中一点一点地被染红。
子言的研究生生涯,过得惬意而安宁。
有季南琛这样一个师兄伴随在左右,子言身边从来都不缺乏热切的目光,只是那些目光,都不是投向她的。
“以后不跟你一起吃饭了。”子言又一次抗议。
季南琛的筷子停了停,“为什么?”
“吃不下饭,”子言哭丧着脸说,“我快被周围女生万恶的目光和口水给淹死了。”
“你原来不是说我秀色可餐吗?”
她托腮思考了一下,“…,我错了,我已经很瘦了,不想减肥。你就行行好,让我吃顿安生饭吧。”
“…好。”他皱眉答应。
子言大喜过望,眼巴巴地盼着他起身。
他果然站起来,“还不走?”
“啊?”没有明白过来。
“我们去宿舍吃。”他砰的一声盖上她面前的饭盒,显然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
她只好灰溜溜地跟着站起来。
原来耍心眼论腹黑,他和林尧,根本就是不分上下。以前不了解,现在有充分的时间供她深入、彻底地了解。
许馥芯并不常来N大,倒是子言经常去D大找她。
“芯儿,明天我们去紫金山玩吧。”
“你和季南琛去吧,我还有事。”
“周末能有什么事?”子言很不解。
许馥芯笑一笑。
子言发现她最好的朋友在她面前越来越温婉沉静,沉静得宛如碧玉,连话也越来越少。
“叶莘明年元旦要回家结婚了?”许馥芯转换了话题。
“嗯,他通知了你没有?”
“他为什么要通知我?”许馥芯微微一笑。
“你说呢?”
“你这死丫头!”许馥芯终于忍不住,扑过来撕她的嘴。
“有人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哎哟,我又没说什么,好冤啊!”子言躲闪不及,挨了一下。
嬉闹了好一阵,子言才恢复了正常口吻说话,“说实在的,芯儿,不是我夸他,我这个弟弟也算是人中翘楚了。读书的时候不提了,大学毕业才几年,有谁能像他,就已经做到五百强企业的高管,现在还筹备着和人开公司,创自己的事业。再怎么说,也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了,你当初,就没动一点心?”
许馥芯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记得当初对你说过,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也好多次失望,好多次想放弃,好多次说服自己,想屈从于身边那份最稳妥最温暖的现实。可是,子言啊,你我终究都不是那种现实的人。”
“别人再好,再优秀,只因为不是他,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子言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她骤然发现,许馥芯的性格其实和她是很相像的,一样的温和安静,一样的单纯固执,一样的隐忍坚定。
“芯儿,希望那个人,能够早一天发现你的美好。”她抱住好友,轻声说道。
旧时明月照扬州叶莘结婚的这天,子言很忙碌,抱着新娘换下来的衣服捧花,拎着相机,招呼宾客,几乎脚不沾地。
元旦确实是个好日子,同一家酒店门口,站了三对新人,加上伴郎伴娘,整个大门几乎被塞得水泄不通。
第一次看见季南琛穿得这样正式,西装挺括,雪白的衬衫,领带上一道银色的领带夹,映着阳光,有细细的银光流动。
她扑哧笑出声来,“季哥哥,你比叶莘更像新郎。”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真想不通,叶莘居然会要你当伴郎,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老婆会见异思迁!”
季南琛咳嗽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身后。
“我可告诉你啊姐,”叶莘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要不是联系不上林尧,我才不会让这小子当我的伴郎呢。”
这个突然之间跳出来的名字,令她的心跳都几乎停滞,呛得几乎咳嗽起来。
来不及说一句话,旁边就立刻有人“咦”了一声,“你是…沈、子、言吗?”
说这话的人身穿中式大红旗袍,盘着新娘髻,珍珠点缀在鬓边,丰润而柔美。尽管化了妆,身量脸容都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还是辨认了出来,“小蓓?”
“天啊,子言是你啊,真是不敢相信!”裴蓓惊喜地握住了她的手,久久没有分开。
与小蓓的重逢就是这样的戏剧性,她居然会和叶莘同一天在同一家酒店摆酒宴,巧合到不能再巧合。
“要不是听见有人说林尧的名字,我还真没认出你来。”裴蓓解释说。
“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点头。
“来,我们过来说会儿话。”裴蓓似乎完全忘记了今天她是新娘子,拉着子言的手走到门后稍僻静点的地方。
“你现在在哪儿呢?”子言问她。
“大学毕业后在重庆工作,我先生是重庆人。”裴蓓和小时候一样爽朗。
“重庆啊,李岩兵好像也在那儿吧?你们有联系吗?”
“有啊,他在重庆只待了一年,后来就到北京去了。”
“怎么他不是一直待在重庆的吗?”子言有些惊奇,皱了皱眉。
“哪有?我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啊,你要的手机号吗,我给你。”裴蓓热心地说,“对了,子言,你呢你呢?”
子言边输入手机号码,边回答:“我还在读书呢。”
裴蓓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后来…没有和林尧在一起?”
有谁在用小锤子锤她柔软又坚硬的心房外壳,哔哔剥剥,渐渐裂开一条大缝。
她笑着摇一摇头,像要否定的彻底一点,又再次摇一摇。
裴蓓怔了怔,“他不是小学时就喜欢你了吗?”
“哈哈,”她只能用这样夸张的笑声来掩盖内心的虚空,“小蓓,谁说的!”
“纸飞机说的,”裴蓓慢慢地说,“他在翅膀里面写了四个字——你真可爱。”
哗啦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想要奔涌出来,她背过身去。正逢迎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烟硝与红屑漫天飞舞,这世界真热闹,真…可爱。
天气寒冷,回程的时候子言就咳嗽个不停。火车站对面就是省城最大的一家药房,季南琛叮嘱她站着别动,从人行道小跑过去给她买药。
候车室里的空气不太好,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就拖着行李走出了候车大厅,站在检票的大门口,看了一眼对面。
忽然全身一震,如同置身梦中:一个熟悉而清隽的身影,倚着一辆全黑的轿车车门,正和季南琛面对面粘在一起,似乎在说着什么。
手指紧张得几乎痉挛,隔着川流不息的人头与车流,子言砰的一下丢下行李箱,有一个巨大恢弘的声音在脑海不停盘旋,“林——尧!林——尧!”
她怔怔地望着两个男人说话,然后道别,季南琛转身向着人行地道的入口走去,而林尧身后的车门忽然打开,一个女人动作小心地走下车来。
是个极年轻的女子,剪着干练的短发,相隔甚远,眉目有点模糊,能清晰看见的,是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大概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林尧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那女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拿手指轻轻戳着他的肩头,亲昵熟稔至极。
两人并肩走进了那家药房。
都说从此天涯陌路。原来,眼睁睁看着你转身,背向我,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这一刻才是天涯陌路。
子言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无数人在她面前经过,她都毫无知觉,直到季南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列车刚到站,连行李都不放,子言便拉着季南琛去吃酸菜鱼火锅。
又酸又香又辣,辣得连舌头都是麻的,火锅的热气一扑,全省肌肤都在热烘烘地冒汗,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多啤酒。
“别喝了,你身体不太好,这个喝法会醉的。”季南琛皱眉说。
后来果然就醉了,怎样回的宿舍,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那晚她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仿佛梦见了林尧,她恨得牙痒痒,扑过去咬他的嘴唇,咬他下巴,拼命捶打发泄,最后累极,趴在他怀里呜呜痛哭起来。眼皮沉重,好多次试图勉力睁开眼来,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
“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很丢人吧?”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让季南琛道歉。
“…不丢人,很可爱。”他说得很含糊。
“啊?”她懊恼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一定很失态很丢人。
“子言,你昨天晚上叫了林尧的名字。”说得很慢,他似乎考虑了很久。
她如同被点了穴,僵直着说不出话来。
季南琛出现在她面前时,嘴唇上还带着新鲜的伤痕。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提及。
“季哥哥,对不起。”她再次认真地道歉。
他的脸色有些黯淡,原本深黑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显得愈加浓烈,璀璨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他望着她,眼神从未如此直白深沉。
“子言,我是真的很羡慕他。”他的脸容有着一丝模糊的惆怅,唇边却凝着一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她,“其实我只是比他晚一些才遇见你,是不是?”
微风袭来,拂动发丝,仿佛温柔缱绻,心底却分明地悲伤起来,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她“嗯”了一声,便局促地低头,模糊回想了一阵,脑海里一片杂乱,只想起那个大雪过后的中午,那时候她正闷闷地生着气,季南琛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峻秀清朗,笑容一如雪后初霁的阳光。
她缓缓拉住他的衣袖,“季哥哥,你别说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揽进怀里。她将头轻轻倚靠在他肩头,听见他的声音如细细的丝弦,似有若无的叹息萦绕在耳边,“我实在很不想放你去他身边。”
她苦恼地闭上眼睛,“那就别放我走。”
他忽地抱紧她,静默了好一阵子,才低沉地说:“可是你昨晚一直叫着他的名字,那样痛苦和难受。我叫你的名字,却始终都叫不醒你。”
“我知道你那天看见他了,不然不会那样失态。如果昨晚你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都会自私地不把真相告诉你,”他捧起她的脸,子言瑟缩了一下,却没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神情温柔而凄楚。
他微微叹息一声,“那是他嫂子,林尧只是送她去医院做孕检。”一旦开了口,他便一径说下去,说得有些急,“还有,他已经完成学业留在英国发展,目前还没有女朋友,这次只是短暂回国探亲…我只了解到这么多。子言,对不起,太匆忙了,我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法。”
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盈盈的,全都聚在眼眶。当悲辛与欢乐可以这样奇妙地同时存在,当感动与忧伤可以这样交汇融合在一起,人生当中,还有什么感受能抵得过此刻的隽永与深邃!
“你们系里下半年有去英国的交换名额,为期一年。”他继续说下去,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他短期内没有归国打算的话,子言,恐怕你就得努力争取这个机会了。”
她浑身一震,猛然抬头看他。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简单执著的人,也许我当初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昨晚你喝醉了,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怀里,不停地哭,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我忽然就想起来其实大部分时间里你都是叫我哥哥的。这么多年下来,当你的哥哥当久了,好像连自己都有点习惯这个角色和身份了——子言,我没有输给时间,没有输给林尧,最后只是输给了你。”
“季哥…哥。”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她抽噎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他帮她擦眼泪,细致而温和,“不要伤心,子言。你不会失去我。”他抓住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温热地跳动,“你在这里,一直在我心里。将来我们很老很老了,我会告诉我的孩子,曾经有个女孩子的名字,一直住在这里,住在我心里。”
她忽然间就破涕为笑,“季哥哥,其实你好傻。你说你喜欢我的单纯执著,那你又知不知道,这样的人何止一个?你如果肯回头看看身后,就会发现,其实有些人,也许比我还要执著简单,比我还要始终如一。”
季南琛随着她的目光慢慢回过头去,不远的地方,许馥芯正慢慢由远处的林荫道向他们走来,清风拂动她的发梢,阳光正耀眼地照在她洁白的前额上,皎洁而明亮。
季南琛微微一怔,看向许馥芯,仿佛从来不认识一样。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总是沉浸在逝去的回忆里不愿清醒,另一种在经历世事翻转光阴变迁之后终于得以解脱束缚,追求新生。子言一度以为自己能够重新开始追求自己的幸福,在走了这么漫长的弯路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又绕回了原点——无论走了多少年,遇见多少人,她的爱,从来没有偏离过林尧这个轴心。
“唔,我也爱你。”室友捂着话筒,低声跟男友告别。
“他真啰嗦,”放下电话,室友的脸颊粉扑扑像染了一层胭脂,有些赧然地看一眼子言,“不过话又说回来,都隔离第六天了,再过两天我们就该解禁了吧?”
“我看你现在的样子倒有点像发烧,”子言扑哧笑起来,一边把手里的体温计晃一晃,“要不要量量体温啊?”
“去!”室友尴尬地转过头去,岔开话题,“有人在QQ上跟你说话。”
子言一边笑吟吟的,一边信手点开电脑下方闪动的消息。
居然是消失了两年的李岩兵。
她迟疑着惊喜了好一会,才回讯息过去,“李岩兵?”
“…你现在在哪里?”
“在N大,被隔离着呢。”她发了一个笑脸符合过去,隔离了好几天,心态早已平稳。
两年不见,李岩兵打字的速度似乎慢了半拍,“你被隔离了?发烧了?要紧嘛?”
“我没有发烧,被隔离只是因为我们学院有个疑似病例,所以才搞得整栋楼都被隔离了。哎呀,简直是草木皆兵。”她笑吟吟地调侃。
“哦。你现在在N大…读研?”他似乎才反应过来。
“嗯。”她忽然想起前不久和斐蓓的谈话,“对了,你现在在哪儿?我上次遇见小蓓,她说你去北京了?”
“…哦。”两年没联系,他的话越发得少,简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
室友啃着苹果晃过来,瞟了一眼打开的对话框,“呦,沈子言,你这网友在国外啊?”
“是同学。”她纠正,又纳闷地问,“谁说他在国外?”
室友闷笑起来,指一指屏幕,“上回你季师兄给你重装电脑不是下了个珊瑚虫版的QQ吗?能显示IP地址,喏,这不是很明显嘛?”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个头像,一时之间,停在键盘上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李岩兵,今天北京下雨了吗?”
“哦。”他再次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
掏出手机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很快翻出一个号码来。
对方立刻接了电话,“你好,哪位?”
“李岩兵!我是沈子言。”
对方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天哪,沈子言,怎么会是你?这么多年没联系,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今天北京下雨了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显然弄懵了他,“好好的说天气干吗?今天大太阳,嘿嘿,大太阳,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你的QQ号多少?”她完全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我从来不玩那个,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在网上和人聊天呢。”
“对不起,咱们下次再聊。”她啪地合上手机。
手指从来不像今天这样不灵活。她半天才打出一句话,“你以后不要这样不吭一声就消失好不好?”
“好。”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
“我记得你说过,爱我的人不会离开我,可是你为什么离开我这么久?”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落在键盘上。
“…”
“你真的不爱我吗?”
“…”
“林尧,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两年。”
“…”
“你说话!你回答我!”
“姓林的的,死木头,烂木头,臭木头,你说话!”
时光重叠如胶片在她面前放映,隔着冰凉的电脑屏幕,手指一遍遍在那个头像面前摩挲,仿佛看得见他的眉目,他的唇,他长长的睫毛垂下了的样子。
在明白真相的一刹那,薄怒与狂喜交织,明明是暮春的寒冷天气,却清楚地感觉到全身每个毛细孔里都在渗着密细的汗,仿佛袅袅散发出热意。
他一直没有回答,她就这样呆呆坐在电脑前,一动不能动。
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忽然就全身无力,虚弱得厉害。电脑前,是能主宰她一切的那个人。她忐忑不安,犹疑惶恐,如果他…万一他…子言伸手抓住椅子的边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床头的手机终于响起来,铃声宛如最纤细的银丝,缠绕住她的心脏,渐渐捆X住,收紧。她起身扑过去,不顾膝盖正磕在书桌的一角,疼痛得钻心。
“沈子言。”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平静无波澜。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失落,她咳嗽起来,半天才平复。
“怎么了?”语气中仿佛有了一点波动。
“不小心磕了一下。”语气从未如此轻柔甚怜。
“沈子言,”他仿佛又好气又好笑,“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她的脸开始微微有些发烫,心中忽悲忽喜,一时间竟如同在做梦一般。
“真没有发烧?”他似乎不太放心,又问了她一次。
“我每天都有量体温。”她低声回答,只觉得人心安稳,现世静好。
他似乎也放下心来,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揶揄她,“刚才骂得很痛快吧。”
这人真实可恶极了,明明刚才还在嘘寒问暖说着贴心话,一转眼功夫就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幸的是,她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定。
“…你在英国还好吗?”顾左右而言他一向是她的强项。
他没有火大。
“将来会不会.....回国?”前面那句只是过渡,这句才是重点。
“你想要我回去吗?”他终于开口。
“.....暂时不要。”她很心虚地回答。
“.....”
“你这时候回来不安全,”他的静默令她心一慌,几乎是脱口而出,“等非典过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沈子言,你似乎认准了我一定会回去?”他的声音里有隐隐的笑意。
她XX了一阵,终于横下了心,“是。”
“哦?”
“你十几年前欠我的.....你说过,过多少年都是有效的。”
“…”
“林尧….”她忽然有些不安,他不会赖账吧?
“就这样简单?我还以为你会要我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呢!”他清朗的笑语清晰传来,字字清楚无误。
她气得跺一跺脚,“你!”
“小西。”他忽然手链了笑声,“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去的。”
这声“小西”,依然让她怦然心动。两年来的思念,凄凉,幽怨,忐忑,惶恐与等待,那些流泪与不眠的夜,统统被这温暖的呼唤慰烫与抚平。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只要他一句话,哪怕受了伤,也会有自动复原的力量。
“林尧,你还爱…我吗?”
他沉默的时候,好像有谁扼住了她的脖颈,几乎喘不过气来。
“笨得不行!去看那个邮箱!”
“哪个?你校友录上的?”
“我挂电话了,你自己猜密码。”
“可是林尧...”
“国际长途好贵,你说过的。”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平静地输入那个邮箱用户名,lyxx,输入密码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还是输入了那个熟悉的日子。
几乎来不急眨一眨眼睛,邮箱欢迎的绿色界面已经豁然弹出来。她怔了很久,几乎有些发痴,才移动鼠标,翻查讯息。
邮件目录下,标记为“小西”的分类极其醒目,分栏下的几十封未读新建,发件人与收件人都是lyxx。从几年前开始,断断续续,不定时地发送。
2.15---“一直困扰着的那个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她不会来北京。也许,我是时候放下这里的一切,选择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7.7----“上海这个城市,她是真的很喜欢,而我却没有办法再像两年前一样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几天。但愿她会喜欢这份生日礼物,就让D打掉Canon代替我陪着她吧。”
1.1——“项链就在手边,十年前送她的信物,终于被她丢弃。收拾行装的时候,十字架却以外地还带着余温,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我的。”
4.5——“英国很冷的天气常常令人想可是,仿佛那年因她而起的毛病至今还有点后遗症。宁愿这样拖着,仿佛那份想念的心情一直没有痊愈。”
11.11——“她说,目前是一个人在上海。这话和今天的日子真应景,心里X异地有了生机。”
12.19-“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你要相信,我一直就陪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虽然你以为我是李岩兵。”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一点一点泛上来,汹涌了整个眼眶,她的手机械地一封一封点开,到最后手指终于僵硬得动弹不得。
1.2-“她说,她爱我。几乎等到地老天荒才等到这一句。”
1.3-“我说,我不爱她。她不会知道我这时候的心情,永远不会知道。”
最后一封,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
——“我们分手两年了,小西。今天才看见你两年前发的邮件,你说,你知道错了,你问我,还爱不爱你。No matter hat I do,I alays forget to forget you-小西,从未忘记过,我爱你。”
一刹那,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那是爱情绽放的声音。
当夜,子言睡得极安稳,早上新晒的被子蓬松香暖,似乎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就连梦境也仿佛散发着香甜如蜜的芬芳。
隔离解禁的这天,整栋楼犹如放风,呼啦啦跑出无数的人,一群群聚在楼前热络地打招呼,劫后余生一般。阳光透过薄云洒下一层明亮的光线,院楼下的树开了一树的花,密密匝匝,明媚耀眼。
季南琛站在她面前,修长的身影隐在花树里,笑容清澈而明朗。
“季哥哥,我解放了!”她笑,笑声里有着不同以往的爽朗。
“瘦了一点,”他微笑着看她,“人倒比从前要有精神了,白让我担心了这些天。”
“电话里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一切都挺好的。”她的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
“嗯。”他的眼睛恍然似有水纹波动,微微点一点头,“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她一怔,邪一抹笑就好像凝驻在了唇边,半天也收不回来,“你要出国了?”
两个月后在禄口机场送别季南琛的时候,她的泪水终于汹涌决了堤。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在行李箱的滚轮拖在地面发出嘈杂的噪音声中,她哭得满面狼藉。
“子言,不要哭。”季南琛温暖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你真会回来吗?”她抬起头,眼角干涩胀痛。
他怅然地微笑,“如果我像他一样幸运,会有个人一直在这里等我,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候机厅里巨大的电子屏幕里正一行行翻着航班信息,空阔的大厅里回荡着中英文解说的柔美女声。七月初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他眼睛里,一片柔软温暖的亮色。
子言转头去看许馥芯。
她的好友视线一直停留在玻璃窗外的停机坪,正怔怔地出着神,仿似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子言感觉得到,她一直紧握着的许馥芯的手心,终于由起先的凉意,渐渐转了一点微温的温度。
“季哥哥…”她欲言又止。
季南琛微笑着,了然的目光中有着些微的惆怅,“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季哥哥,保重!”他迈步走向安检口的一刹那,子言忍不住喊了出来。
季南琛缓缓回转头,熟悉的笑容浮现在唇边。他的目光温暖从容,仿佛穿越了无数倒流的时光,经过了干山万水的跋涉,最后终于停驻在此刻。
“你们保重!”他的声音余音渺渺,直到飞机滑出跑道,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来,还一直萦绕在心头。
“芯儿。”
“嗯。”
“你会等吗?”她艰难地问出口。
日头的光影斑驳着跳跃在许馥芯身上,她原本白皙的脸庞似乎微微有些泛红,“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有些晚,”子言眨了一眨眼,“呃,你知道的,我一向有些迟钝。”
许馥芯忍不住莞尔。
“老实说,子言,我可能不会再等下去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也许,我明年就会飞过去找他,当面问他要一个答案。”
子言发了好一阵呆,才恍然明白地微笑起来。
临近八月的尾声,最热的季节即将结束,新街口人行道上人头攒动,炽白的日光照耀下来,沿街的店铺橱窗明晃晃闪耀的大玻璃,可以清晰地映出店内顾客的身影,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KFCI临窗的座椅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侧影。
“任璟玥…”这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是她在上海工作时结识的朋友,一直记忆深刻的一个女孩。
好几年不见,居然会在南京偶遇。
此刻,任璟玥对面坐着一个人。她那双极美丽的大眼睛,眸光中星星点点的亮色,在逆光中看起来如同钻芒,全都闪耀在那个人的眼底。心底想有些什么满满的喜悦正在生长蔓延起来——这个坐在任璟玥对面的清俊男生,也许就是那个暗示故事的男主角。因为即使隔着一扇落地窗,子言也能够清楚地看得出来,小任脸上的表情,太甜蜜。
她微笑着站在窗外看着这一幕,最终还是没有前去打招呼。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整个城市的天空的被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凝碧的深蓝渐渐被铺天盖地的姹紫嫣红铺染。远远望去,正门大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全都被笼罩在橙色的温柔光晕里。
从北大楼前的雪松林斜穿过去,有一片绿意盈盈的草皮,紧挨着这片青草地的,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晚风拂动松枝,有窸窸窣窣的细响,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子言抬头看向天边,万千光华的霞光深处,隐着一弯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新月。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又在发什么呆呢?”仿佛有谁轻轻嗤笑了一声,这声音熟悉得叫人心里几乎一跳。
她霍然回头,不远处沉静的青灰色砖墙的阴影里,一道欣秀的身影在暮色中分外醒目。
林尧的脸容映在浓丽的霞光中,光线灼灼,愈发显得轮廓分明,俊秀深邃。清凉的晚风吹拂起鬓边的碎发,眼睛发酸,舌根发涩,肺腑间又如刚戳饮了一口蜂蜜水,渗着丝丝的甜。这杂陈的百味翻滚席卷,一时间辨不清是喜还是悲。
四周寂静,只听见清风穿越树枝的簌簌声,低伏的草木里夏虫的呢哝声。
和他相距不过数步,她却依旧怔怔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如水,静静凝驻在她脸上。只不过一瞬,无数相隔的岁月与回忆便如潮水汹涌来去,过去十数年的悲酸忧欢,点点滴滴全都消融在此时此刻。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仍然站在时光的尽头,亘古不变地等待对方,仿佛从未稍离。
“啊,你回来了啊?”半天,她才喃喃出声。
他微笑,“嗯,我回来了。”
先是耳朵发热,随即脸上被火撩过一般滚烫,她垂下头去。深蓝色的长裙只到小腿,露出纤细的脚踝,夜风簌簌吹起,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宛如深海微泛涟漪。
他缓步走过来,将她轻揽入怀,手掌与她的手心相叠,重重相握在一起。
心中微微泛起酸意,她看着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仿佛看见了这十几年来走过的心路。年少无知的时候,动辄就想到永远,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它不是一蹴而就的童话梦想,而是经由无数细水长流累积叠加而成的日日夜夜,少一分少一秒,谁先放手或背弃,都不是永远。
她该是有多幸运,才能在有生之年遇上这个和自己一样固执坚守的人,那些所受的苦痛与虚掷的年华,艰涩辛酸的一切,全都因为此刻牵手的幸福恬静,变作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
“等了多久?”她将发烫的脸贴在他胸前。
“没多久。”他的笑容清淡和煦,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的手被他握得很紧,有些微微的疼痛,心底最深的地方却涌出甘之如饴的甜蜜。她的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将空余的手伸出去圈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含着眼泪,又忍不住微笑。
他的衬衫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洇湿。他身体一动,松开她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像哄着小孩子一般宠溺地笑问:“我都回来了你还哭什么?”
“谢谢你,林尧。”她喃喃低语。
他似乎有些不解,蹙起眉头,似笑非笑,“嗯,谢我什么?”
他的眼睛犹如镶嵌了一枚星子,熠熠生辉,身后恰是一弯如钩的新月,那清辉照在心上,全是柔软如绵的欢喜。
她轻轻踮起一点脚尖,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谢谢你回来。”
他目光如水,温柔凝驻在她含泪的眼睛里,“沈子言,我没有当面对你说过…”他微微一笑,“我爱你。”
她迎着他得目光,莞尔一笑,“我也是。”
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