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嘛!……”广告科科长暮坂表达得,其实挺确切的。
连接东京和大阪的航线,根本就不经过群马,123航班是非常偶然地,落在了长野和群马之间的围墙的这一边——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要说悠木和雅自己心里,丝毫没有这种想法,那也是撒谎。实际上,在情报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悠木就希望,飞机是坠落在长野那一边来着,即便是现在,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也不能说已经完全消失了。为什么非要坠落在连航线都没有的群马县境内呢?为什么他就非当这个“全权”,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应付这么多事情呢?
连悠木和雅都认为:这次飞机失事,简直是送来的事故。要是哪个嗓门儿高的家伙,在报社里喊上这么一嗓子,这个事故的严重性,马上就会在报社里化为乌有。
悠木开始觉得:世界最大的空难的吸引力,也许维持不了多久,到了那个时候,悠木是像放下了重担似的,吐一口气轻松一下呢,还是为自己,没有能够在报道这次事故时,大显身手而感到遗憾呢?现在的悠木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多了。被呼叫的记者们,纷纷给悠木和雅打来电话,悠木按照预定方案,把他们派往各个采访点。他盼着早点儿来电话的川岛,结果是最后一个跟悠木联系的。
“我是川岛,您呼我?”川岛的声音里还带着恐惧。昨天,悠木和雅命令他登上御巢鹰山,结果在山里迷了路,败下阵来。
“今天再上去查!……”悠木和雅强行命令,川岛没有说话。
“现场直观,要搞一个十天的连载,十个人,每人写一篇!……你算这十个人里的一个!”
“可是我……”
“今天就不要紧了,索道弄好了,不会再像昨天似的迷路了。”
虽然悠木和雅最终,还是把川岛给说服了,但是,不安却留在了悠木的心里。
川岛本来就比较懦弱,昨天的失败,使他彻底丧失了自信心。悠木和雅现在要做的,除了鼓励他奋起,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把他开除了吧。川岛进报社已经满七年了,可以说是老记者了,而且,他还是一个记者组的副组长,如果最后弄一个“御巢鹰山我没有能够上去”,他还怎么带年轻记者?这对他将来的记者生涯,会带来永远都不能抹掉的阴影。
派遣记者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悠木和雅呼了佐山和神泽。这回不是派他们上山,而是招呼他们回报社来。为了对他们的工作表示肯定,连载的第一篇文章,就让佐山来写。
电话铃响了,悠木和雅立刻抓起了电话。打电话的不是佐山,也不是神泽。
“我是户冢。直升飞机停机坪修好了。搬运遗体的作业,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你辛苦了!……”悠木和雅挂了电话,立即再呼叫佐山和神泽,还是没有回音。
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了今天的《北关东新闻》,发现没有刊登自己的文章,因此又失望、又生气,就索性把呼机给关了呢?
悠木和雅再呼叫他们,仍然没有回音。
悠木和雅叹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看挂钟,8点10分。下午肯定会有大量的稿件忙煞人,要想回家和看望安西,只有利用上午的时间。
“岸本,你关照一下,我回一趟家,两个小时以后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谁的呼机叫。回头一看,悠木愣住了。是佐山和神泽,他们的呼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不只是悠木和雅,所有注意到他们两个进来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白衬衣成了茶色,简直就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不知道被汗水打湿过多少遍的、藏蓝色的裤子上泛着白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到处是划伤的痕迹——那是他们翻山越岭留下的印记。对悠木震动最大的,是佐山那因充满了忧郁,而变得昏暗的眼睛。
悠木和雅心想,佐山肯定是看到什么以后,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佐山径直向悠木和雅走了过来:“你呼我来着?”佐山的嗓子是沙哑的,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呼你来着,你辛苦了!……”
“现场直观,为什么没有给我登?”也许是愤怒超过了极限,佐山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冷静。
悠木和雅看着佐山的眼睛回答说:“新印刷机出了故障,用老印刷机印,截稿时间没有能够延长。”
悠木和雅没有打算,把等等力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截稿时间不能延长,当时等等力对悠木是明说的,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跟他争也是白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争不过谁。
佐山暧昧地点了点头,点了好几次,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那我念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不出来。”
“是吗?……”佐山又暧昧地点了点头。在悠木看来,佐山心里是不相信他的。
更引起悠木和雅注意的,是站在佐山身后,一直用闪光的眼睛,看着悠木的神泽。这个26岁的、才当了三年记者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新手,在悠木的印象中,可以说是个没有什么勇气,也不显眼的新手。但是,通过这次磨炼,神泽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成长起来了。
悠木和雅将二人带到前厅,摆着沙发的休息处,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三罐冰咖啡。每当别的部门的人经过此处,向佐山和神泽,投来异样的目光的时候,神泽都威吓似的,向那些人皱了皱眉头。
三人在沙发上坐好以后,悠木和雅急问道:“现场情况怎么样?”佐山的表情在一瞬间露出恐惧,没有立刻回答悠木的问题。
倒是神泽先开口了:“人全都给摔散了,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
悠木和雅跟他们谈了整整一个小时……
说话的主要是神泽。他们跟在自卫队后边,从长野县一侧爬到山顶以后,才发现离飞机失事地点,还差了三道山岭。在陡峭的山谷里,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在既没有饮水、又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用胶卷盒,舀着水洼里的泥水喝;他们穿过无边无际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爬上乱石嶙峋的岩壁,最后终于到达了事故现场……
那里遍地是死尸,稍不留神,就会踩在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上,脚上黏糊糊的……
不知不觉之间,在他们坐着的沙发周围,聚集了很多人,除了编辑部的,还有很多其他部门的。大家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响。
神泽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破喇叭。他非常具体地,描述了乘客遗体的惨状,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恐惧——他已经被亲眼目睹的惨状,刺激得精神麻木了。
相比之下,佐山显得很没有精神,他始终低着头,没怎么说话,就是说话,也是犹豫一下才说,好像是在畏惧什么,又好像被什么鬼魂附体似的。大概是半夜里用电话,向悠木发送了现场直观以后,重新回忆起现场的惨状,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
如此说来,神泽和佐山在精神上,都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从神泽与佐山的表情的巨大反差上,悠木和雅可以推想到,现场是一幅多么凄惨的景象。
“把你的现场直观再写一遍!……”悠木和雅把脸转向佐山,向他详细说明了,搞一个十天连载系列的主旨。
佐山抱着胳膊沉默不语,悠木和雅激动地劝说道:“现在才算刚刚开始啊!……”
神泽顶撞道:“今天的报纸上没登,再写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拼着性命,把稿件通过电话送了回来,却不用你的,叫人怎么想?”
悠木盯着神泽的眼睛:“不是不用,是没有来得及用。”
“开什么玩笑啊?都是用共同社的报道拼凑的!……这不是把我们当猴儿耍吗?”
“不是那么回事!……”悠木和雅加重了语气说。
可是,悠木和雅越这样说,神泽对编辑部的不满,就发泄得越厉害。至少有一半不是针对悠木,而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人越多他越兴奋。
悠木把脸转向佐山:“你的意见呢?”
悠木和雅犹豫了一下:“我的意见跟神泽一样。我们确实把稿子,通过电话传给你了。”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明显对这次,自己没有能够在《北关东新闻》的历史上,留下一笔而感到愤怒。
“就算我求你,你也不写吗?”
“我已经通过电话传给你了。”
悠木和雅紧咬着嘴唇,既对自己在年轻记者面前,束手无策感到焦躁,又有几分生气。佐山通过电话传过来的现场直观,确实没有见报,但是,自己为了补偿他,绞尽脑汁策划了这个系列连载,而且,在早晨的会议上力排众议,费了好大劲儿才通过了,总不能撤销了吧?最关键的记者——佐山,要是给自己闹别扭,使这个十天的系列连载,受到挫折的话,追村和等等力他们,还指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呢!
悠木和雅压低声音对佐山说:“你那也配叫现场直观?”
佐山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配叫?”
“夜里你通过电话,传过来的东西,写到稿纸上顶多30行!”
“那有什么办法?时间紧迫嘛!……”
“这我知道,所以,那只能说是《北关东新闻》记者意志的表现,不是现场直观!……”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点儿像骗小孩子。但是,一个记者如果变成,爱耍小聪明的大人,就不是一个好记者了。
“80行也好、100行也好,能写多少你尽量写,把你在现场看到的,都写下来让我看一看!……”悠木和雅这话,可以说是掏心窝子的话。
悠木和雅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佐山这样一个优秀记者,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神情忧郁的男人了呢?
佐山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我写!……”他的脸上泛着红光。
尽管神泽还是嚷嚷着不写不写,但佐山决心已定。
悠木和雅立即赶回到大办公室,看到电视上,正在直播搬运遗体的场面。桌子上的稿件和写着各种消息的纸张,又堆起来了。
“运输省空难调查委员会成员13人,已经到达现场,开始寻找黑匣子。”
“多野综合医院医生会见记者时说,生存者的血压和呼吸,都已经恢复正常,再过两、三天,就可以转到一般病房。”
“海上保安部第三管区的巡逻船,在江之岛南18公里的相模湾,发现了坠落飞机的部分碎片。”
悠木和雅一边匆忙处理着稿件,一边不时地向趴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上,写稿子的佐山瞥上一眼。佐山好像写得很慢。以前他写稿子可快了,二、三十分钟就能写一篇社会版头条。
佐山整整花了三个小时,才把稿子写完,吃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
“写好了!……”佐山把稿子交到悠木和雅手上的时候,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好像终于放松了一些。
“辛苦你了,我马上看!……”悠木和雅笑着说。
“太应该写了,写完以后,觉得轻松了许多。”佐山说了一句,不像佐山能说出来的话,转身走出办公室。
悠木和雅习惯性地拿起红笔,开始审稿。厚厚的一叠稿纸,足有100行以上。
刚刚读了一个开头,悠木的身体就颤抖了。
这个现场直观,跟夜里通过电话,传过来的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一篇新闻报道,倒不如说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学作品。
在御巢鹰山——记者佐山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伫立着,像大庙里杵着的一尊门神。他用双手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的尸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女孩头上扎着鲜红的蝴蝶结,身上穿着印着露珠图案的、海蓝色的连衣裙,被烧成黑褐色的细小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仰天长叹。
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林中小鸟的鸣叫,是那么的动听。吹过山岭的风儿,是那么的凉爽。
可是……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把目光投向那边的人间地狱。
那个小女孩那细小的左臂,肯定在那边!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悠木和雅把红笔放下,先把开头部分反复读了好几遍,然后一口气读了下去。读完之后,便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以后,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佐山所记述的悲惨的空难场面,鲜活地在悠木和雅的眼前晃动着。
悠木和雅把稿子送到整理科科长龟岛那里:“这个,头版头条。”
龟岛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悠木和雅没有回答,一边默默地解着领带,一边朝门外走去。
10
夏日的阳光刺得皮肤生疼。
悠木和雅迈着轻快的脚步,慢腾腾地向停车场走去。在办公大楼里憋了两天了,出来以后,顿时有一种解放感,也有一种从坠机事故的喧嚣中,暂时逃脱的感觉。不过,比起这些感觉来,最使悠木感到高兴的是,看了佐山的稿子以后,自己获得的透明感。
悠木和雅发动了车子以后,没有立刻出发,而是把窗户和空调都打开,把车里边积存的热气,都赶出去以后才出发。从报社所在的总社町到高崎的家里,开车需要20分钟,还要去前桥的县中央医院,去看望一下安西,时间并不富裕。
家里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红色轻型小轿车,那是弓子的车。
还没等悠木和雅进门,弓子已经从家里跑了出来。
“嗨!……你回来啦?去坠机现场了?”
“没有,在报社被任命了一个全权。”
“一直在报社?”
“是啊!……”
“够憋屈的吧?”可以说,当了15年记者妻子的弓子,简直比记者还了解记者。
“小淳呢?”
“在家里玩儿呢。”弓子笑着说。
悠木和雅心里有些不快:“畜生,为什么不出来呢?”
“由香利呢?”悠木又问。
“跟朋友一起游泳去了。”
“怎么不去少年体育培训学校了?”
“盂兰盆节嘛!……”弓子笑了。
悠木和雅把散发着汗臭的衬衫和领带,随手塞给了弓子。
“还要去报社?”弓子焦虑地问。
“对,冲个澡就走。”悠木和雅点了点头,“你给我准备,两、三天的换洗衣服。”
“够戗了吧?……”弓子关切地问。
“嗯,有点儿。”悠木和雅说着,走进厨房,拉开了冰箱,从里边拿出冰镇的麦茶,正要喝的时候,穿着睡衣的小淳,从悠木身后走了过来,悠木冲他“喂”了一声。
小淳“嗯”了一声,走到电视旁边的书架前,抽出一本漫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起来。已经在上中学的小淳,个子越长越高,三人沙发都不够长了。
悠木和雅小声地问着,随后走进厨房的弓子:“大白天的,怎么穿睡衣?”弓子也小声回答:“好像是感冒了。”
“发烧吗?”
“好像不发烧。”
“量体温了吗?”
“不知道。”弓子随口回答。
“吃药了吗?”
“你不能直接去问呀?”弓子瞪了悠木一眼。
悠木和雅特别讨厌弓子,说这话的时候的眼神,看到这眼神,他会产生一种被怜悯、被拋弃的孤独感。
“你不是他的父亲吗?”
弓子对悠木和雅说出这句话以后,被悠木打了一记耳光,打那以后,弓子虽然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但一直在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早在大学时代,悠木就跟弓子同居了,彼此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是,只有一点悠木隐瞒了,那就是父亲人间蒸发的事。悠木骗弓子说,父亲在他上中学的时候,突然病死了。如果说了实话,悠木担心弓子怀疑,他跟母亲是怎么过活的。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出入过悠木母子的家,在存放杂物的小屋里,悠木和雅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九年前,母亲因为心脏病去世以后,悠木才算松了-口气。在走上社会、业已独立的悠木和雅的眼里,母亲只不过是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弱者。
悠木和雅跟小淳合不来,弓子单纯地这么认为。她谁也不偏向,只是尽量在父子之间联络感情。悠木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可是,弓子最近,好像不想继续这样做了,悠木很恼火。反正过不了十年,小淳就离开家,自己独立生活去了,父子关系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僵。
悠木和雅走出厨房,主动跟小淳打招呼:“嗨,小淳!……”
“哎。”小淳用他那缺乏感情的眼睛,随便看了父亲悠木和雅一眼。
“你小子感冒啦?”
“嗯。”小淳随口答应着。
“发烧吗?”
“不发烧噢。”
“量过体温了吗?”
“嗯。”小淳点了点头。
“别老在空调底下躺着。”悠木和雅说。
“嗯。”小淳点了点头。悠木和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洗澡间。
悠木和雅知道,除了“嗯”以外,小淳什么都不愿意对自己说。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就变成这样了。因为对父亲说“讨厌”,结果挨过悠木和雅的打,后来就改说“嗯”了。说“嗯”并不是服从的意思,而是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反抗。
悠木和雅曾经劈头盖脸地打过小淳。被打得跌跌撞撞的小淳,突然把饭桌上的一把剪子,随手抄了起来。虽然没有把剪子尖指向父亲,只是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剪子,嘴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吼叫——悠木和雅真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小,就开始恨自己的父亲了。
悠木和雅冲了一个几乎等于冷水的淋浴,拎起装着换洗衣服的旅行包,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家门。在去医院的路上,长吁短叹了好几次。
小淳的脸看上去好像是在发烧,应该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可是,一个做父亲的很自然的动作,悠木和雅已经做不出来了。
悠木和雅从小就渴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父亲、母亲、孩子,全家在一起,其乐融融。为了寻求家庭幸福,他才结婚建立家庭的,小淳和由香利也都是为了填补,他内心的空白,这才搞了老婆生下来的。悠木和雅没有想过,他们将来也要结婚生子,也要在苦恼中生活。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一个人怀着对父亲、母亲的怨恨,去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
悠木和雅加大油门,开车向医院驶去。本来应该挺担心,安西的身体状况如何的悠木,忽然觉得,是安西在寻求某人的拯救。想到这里,悠木和雅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11
县中央医院新粉刷的白色墙壁,看上去特别晃眼。虽然是盂兰盆节期间,医院的第一停车场还是满满的。没办法,悠木和雅只好把车子,停在离医院较远的第二停车场,然后快步朝医院走去。
医院一层的大厅里,摆着一台大画面电视,正在直播停放遗体的藤冈市体育馆的情景。一位女性用手絹捂着眼睛痛哭着,大概是刚刚认领完遗体吧。大厅里看电视的患者们,大多面无表情,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老太太,正在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死了,要是有人那么哭,我也就满足了……”
悠木和雅在传达室那里,问明安西耿一郎的病房是508号,就立即坐上电梯,来到五楼外科病房。顺着走廊走到头,右手的一个单间就是508。
悠木和雅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安西小百合苍白的脸。就在这一瞬间,悠木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直担心来着,只不过因为那场前所未有的大空难,没有顾得上多想安西耿一郎的事情而已,更不用说,安西是个从来都不会生病、不会受伤的人……
可是,小百合满脸的憔悴、不安、悲伤、恐惧,已经如实地告诉了悠木和雅,安西耿一郎伤得不轻。
“我能看看他吗?”悠木和雅谨慎地小声问道。
小百合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可以啊!……不过,你可不要被他的样子给吓着了。”
悠木和雅一边揣摩着小百合的话的意思,一边心情紧张地往病房里走去。
安西耿一郎躺在医疗用电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胳膊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见安西睁着眼睛,悠木和雅不由得叫道:“安西!……”安西没有任何反应。
正如安西耿一郎的儿子燐太郎,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安西耿一郎竟然睁着眼睛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吗?……安西耿一郎那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的两只大眼睛,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好像是在故意跟人开玩笑。悠木和雅甚至觉得,安西马上就会扭过脸来,叫一声:“哟!悠木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