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木和雅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北关东新闻》,翻到电视节目预告那一版,发现这些天一直以“日航”为中心的报道,已经减少了许多。
“看看四频道。”悠木和雅对弓子说。
“关于空难的?”
“嗯,体育新闻以后,就是纪实报道。”
弓子打开电视,在悠木身旁坐下,说了句“我也喝一杯吧”,于是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
悠木和雅想把辞掉报社的事,对老婆如实说出来,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时,弓子说话了:“我说他爸,别太往心里去了。”
“什么别太往心里去了?”
“小淳的事嘛,那孩子并不讨厌你。”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怎么说呢?……”弓子低声嘟囔着。“那孩子有点儿笨,不知道怎么跟你,把关系搞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这孩子性格上像你。”
悠木和雅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弓子把脸转向悠木和雅,对他说:“孩子再大点儿就好了,再大点儿就能够理解,父母对他们的一片苦心了。你不是打过他吗?孩子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你也不用着急,慢慢儿来。”
悠木和雅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听着呢吗?”
“全指望你了!……”悠木和雅不由得激动起来,“希望你能够永远地,做孩子们的太阳,只要有了你这个太阳,小淳和由香利就都没问题了。”
“太阳?我才不想做太阳呢!……”弓子笑了起来,“你的话太夸张了,所以,小淳受不了你那一套。”
正因为是夫妇,才能够这么相互了解,尽管是夫妇,也有永远不能互相了解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悠木和雅觉得很痛苦。
母亲唱的摇篮曲,突然在悠木和雅的耳边回响了。
悠木和雅小时候,是多么渴望见到太阳啊!正是有了这种渴望,他才勇敢坚强地活下来的。
弓子睡觉去了。悠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被难以名状的虚无感笼罩着。
体育新闻播送完了,连谁输谁贏都没有闹清楚。关于日航空难的纪实报道,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悠木和雅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悠木和雅迷迷糊糊地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
被晒得退了色的窗帘,某年结婚纪念日买的白色挂钟,弓子曾一度特别着迷的手工挂毯,由香利做的曾经在学校里,得了特等奖的版画,小淳的玩具跑车,在地板上留下的黑印……
一切的一切,都记录着这个家的历史,是那么值得留恋……
如果被迫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这所房子就得卖了吧?……如果悠木和雅不当记者了,还能做什么工作呢?自由撰稿人?……如今自由撰稿人多如牛毛,靠这个是绝对不能养家煳口的。
那就去东京闯一闯?没有认识的人在东京,悠木将寸步难行。四处应聘?一个四十岁的、没有任何专业知识的人,谁要呢?
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悠木和雅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悠木和雅咒骂自己白活了四十年,也咒骂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望月彩子。
51
别追星星,也别追月亮,要追就去追森林里的大灰狼!
哇呀呀呀,这个森林里好黑呀!
星星睡了,月亮也睡了,宝宝也睡吧!
别追星星,也别追月亮!
悠木和雅躺在沙发上,迎来了第二天的清晨。
悠木和雅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了,好像一直坐在沙发上,就等着天亮。挂钟的时针指向5点的时候,外面好像有摩托车的声音。
摩托车在家门口停了一下,又开跑了——一定是送报纸的。悠木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把报纸拿了回来。
回到客厅里,悠木和雅打开了《北关东新闻》,翻到读者来信专栏,看了看望月彩子的文章。
稻冈按照悠木和雅的指示,果然除了名字以外,一个字都没改。
凌晨六点钟,悠木拨通了编辑部大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不是值夜班的年轻记者,而是佐山。对于佐山的义气,悠木和雅非常感动,他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问道:“有抗议电话吗?”
“到现在为止来了五个了。”
“怎么说的?”
“请考虑考虑遇难者亲属的心情吧——几乎都是这么说的。”
“那么,遇难者亲属呢?”
“没有人打电话过来。”佐山说。
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悠木和雅又问:“有几个人等着接抗议电话?”
“我安排了四个说话和气的。”
“知道了,我今天尽早赶到报社。”悠木和雅说完,就要挂上电话。
佐山赶紧说:“悠木!……说实在的,我不能理解你的做法。为什么要登那种文章呢?”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悠木……”佐山激动地说。
“有时候,谁都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做的事情。”悠木和雅冷言冷语地说。
“那倒也是,不过……”佐山心情很沉重。
“不用多说了,我这就去报社!……”悠木和雅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开始收拾东西。
“这就要走了?”弓子说着,从卧室里出来了。
“嗯。”悠木和雅冷冷地答应了一声。
“因为空难的关系?”
“是啊!……”悠木和雅说完,就去门口换鞋。
悠木和雅听见弓子跟了过来,回过头去说:“也许我得辞了报社的工作。”
睡眼惺忪的弓子,一下子完全醒了过来:“你……你他奶奶的说啥?”
“还没有最后决定,不过,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
弓子脸上的肌肉,突然痉挛起来,悠木和雅第一次看到弓子这种表情。
悠木和雅逃也似的离开了家。他知道,弓子所恐惧的,也是他自己所恐惧的。
52
朝阳照进大办公室的时候,悠木和雅走了进来。
大概是佐山叫来的吧,办公室里已经有七个人,在守着电话了。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也早早地就来了,一副令人感到吃惊的、充满活力的表情。依田千鹤子也在,坐在佐山旁边的办公桌前,一边往上拢着长发,一边大口地吃着什么东西。
悠木和雅用眼睛和手势,跟佐山打了个招呼,走上前去,看了看佐山手里拿着的一张复印纸。
上面写着:“《北关东新闻》以不偏不倚、公正中立为宗旨,尊重任何人的立场和意见,并把这些意见,如实传达给读者,是我们神圣的使命。”
这是稻冈的笔迹。他把这段话复印,交给守电话的人每人一份,回应抗议电话的时候作参考。佐山在复印纸的一角,用“正”字记录着来电话的个数。
佐山已经接到七个电话,千鹤子是六个,按七个人计算,大约来了50个抗议电话了。
悠木和雅刚刚问了问佐山,有没有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他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悠木拿起电话,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立刻钻进了悠木和雅的耳朵里。
“北关新闻!你们是怎么搞的!……”对方吼着。
直接听到了读者愤怒的声音,悠木和雅反倒平静了许多。
“您有什么事吗?”
“这还用问吗?读者来信!……你们为什么要登那样的文章?太过分了吧!……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对遇难者亲属太残酷了吗?”
“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意见,而且,那确实是一篇关于人的生命的、思考的严肃的文章。”
“那为什么要匿名?就知道是个20岁的大学生!……”对方叱责说,“文章分明是有恶意的,你们觉得刊登这种文章合适吗?”
“我们知道具体是谁写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作者,是非常认真的。”
“浑蛋!……北关是群马的地方报纸,那些遇难者亲属到群马县来,肯定要看这份报纸的,他们看了这篇文章,心里会有多么难受,你们想过吗?我都觉得丢人!觉得对不起遇难者亲属!……”
“……正因为是地方报纸,我们才刊登这样的文章,希望您能够理解。”
这时,佐山递过来一张纸条。悠木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遇难者亲属——0。
悠木和雅觉得稍微安慰了一些。
这时,那个嘶哑的声音又叫了起来:“是吗?明白了!……我再也不订《北关东新闻》了,从今天开始就不订了!……你们的水平最低,我宁愿下地狱,都不看你们的报纸了!……”
这是一个善意的读者,但是,他那“再也不订《北关东新闻》”的宣告,让悠木和雅的心里很难受。
抗议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了。
也许是察觉到会捅娄子吧,还不到早上八点钟,主任粕谷和社会科科长等等力,相继来到了办公室。昨天晚上,他们二位参加金融界人士举行的宴会,没有在场。副主任追村打电话告诉他们,悠木和雅要登一篇,内容敏感的读者来信,但是,他们没有当回事,继续在宴会上喝酒。
追村在九点之前露了一下面,很快就消失了。岸本和田泽也来了,他们说:总经理饭仓和社长白河,也早早地就来了,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10点过后,抗议电话总算消停下来了。悠木和雅数了数,总共来了283个抗议电话,仅次于前年选举期间,把候选人照片登错的那一回。
不过,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却连一个也没有打来。
但是,悠木和雅并不能为此感到高兴。读者的意见是直率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抗议电话听得越多,悠木就越怀疑自己,坚持全文刊登望月彩子的文章,是否是正确的,甚至连自己下决心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悠木都回想不起来了。
“悠木!……”主任粕谷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走了过来,听声音就知道他很生气,“社长今天都提前上班了!……”
“我听说了。”悠木和雅点头说。
“恐怕这回得让饭仓钻空子。”
“我向社长说明情况。”
“这回你可是太过分了。”粕谷的口气里的意思是:我可保不住你了!
“没有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也算便宜了你。不过,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
“恐怕不会来了。”悠木说话的声音里渗透着自己的愿望。
“悠木先生!……你的电话。”依田千鹤子的表情,跟昨天通知悠木和雅,有客人来的时候的表情,简直是一样的,悠木马上就明白来电话的人是谁了。
悠木和雅赶紧过去,从千鹤子手上接过电话,果然是望月彩子。
“今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了我写的稿子……”望鱼肉彩子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怎么了?”
“我……我写的文章太过分了!……”望月彩子道歉了,“我……我觉得……真……真对不起那些遇难者亲属……”
在文章里写过“不会哭泣”的望月彩子哭了。
悠木和雅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刊登,望月彩子的那篇文章了。自己并不是为了安慰彩子,而是为了解放自己,那颗因望月亮太郎之死,被禁锢了多年的心。
悠木和雅不禁仰天长叹,心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痛,但是,此刻的他,想到的是:应该赶快止住彩子的眼泪。
“遇难者亲属,没有一个打电话表示抗议的。”
“是嘛……”望月彩子冷淡地说。
“看来他们理解了你的心情。”
“可是……我……我想向他们道歉……”
“那就再写一篇文章嘛。”
“什么?……”
“写好以后我还给你登。”
“真的吗?”
“保证给你登。”悠木和雅咬紧牙关,坚定地说。
这时,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转向了门口,悠木和雅的目光,也被大家带了过去。
53
大办公室里进来一辆轮椅。前来找悠木算账的,不是总经理饭仓,而是社长白河。
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白河社长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把编辑部里所有成员,挨个儿地扫了一眼。
白河当编辑部主任的时候,就得了“氢弹”这个外号,现在,“氢弹”好像又要爆炸了,连粕谷和等等力都原地立正不动了。
“这是谁干的?……”白河威严地瞪着粕谷问道。
“至于说具体是哪一个人干的……”粕谷含糊不清地说了半句话,就咽回去了。
“那么,是你的指示喽。”
粕谷紧张得嘴巴都歪了,停顿了一下以后,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他完全被白河镇住了。
“谁干的?……”白河又追问了一句。
寂静笼罩着整个大办公室。
白河社长的头顶上,是专门为他推轮椅的、那个名叫高木真奈美的女人端庄的脸,她那迷人的眸子,好像是白河的另一双眼睛,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悠木和雅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稻冈开始慢吞吞地向前移动,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了。他那僵直的腿,刚刚向前迈了一步,只听见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大家一起干的!……”是整理科科长龟岛。
白河伸长了满是皱纹的脖子:“大家一起干的?……畜生,你小子以为,这是你上小学的时候,在开班会哪?少他妈给我来这套!……”
“确实是大家决定的,大家一致赞成才登出来的。”
“浑蛋!……”社长白河暴跳如雷地伸腿瞪眼。
悠木和雅镇定地走到白河社长面前说:“是我干的。我是日航全权,刊登这篇文章是我决定的。”
白河嘴角边浮现出一丝微笑:“畜生,果然是你小子……”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低头等着白河的怒骂。
可是,白河没有发怒,而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给我滚出北关吧。”
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由于“死刑”宣判得太突然,他有点儿不大相信:“您是说……开除我?”
“怎么?不服吗?……”白河傲慢的反问道。
悠木和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瞧你那可怜的样儿!……要不你就到深山里的记者站去。”白河社长恶狠狠地训斥着,“我可以像养一条狗似的养着你,但是,一辈子别想再回总社来!……摆在你面前的,就这两条路,自己挑吧!……”
悠木和雅是辞职呢,还是像一条狗似的,被白河养起来呢?难道当场就要决定吗?
悠木和雅紧紧地咬着嘴唇,恐惧感悄然遁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愤怒。
望月彩子那满是泪水的脸,突然浮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悠木觉得,应该对彩子的眼泪负责,因为自己实际上,是利用了彩子的纯真,来冲洗亮太郎死后,自己心灵的污垢。但是……
望月彩子关于生命的轻重和大小的思考,刊登在《北关东新闻》上,对于媒体来说,难道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吗?
“我不认为,我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悠木和雅终于把,挤到喉咙口的话,给说了出来。
“畜生,我没有问你这个!……”白河社长激动地吼道,“我在问你:究竟是辞职,还是到深山里的记者站去!……”
这回悠木和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弓子胆怯的脸,但是,他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
一个人从悠木后边走了出来,是等等力。为了对白河表示礼貌,他把茶色眼镜摘了下来:“社长,请您给他点儿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白河社长把脸转向等等力:“给他一点儿时间?”
“对,给他一、两天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你不就是个社会科的科长吗?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吗?”
等等力的脸色,立刻变成了青灰色。
白河环视了一下大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嗬!……你们是满脸不服气啊!……你们都不要搞错了,你们都是我手上的棋子!……”
“可是,社长……”等等力还想说些什么。
没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氢弹”就扑地爆炸了。
“都给我住口!……编辑也好,记者也好,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都他妈的像个人物!……”白河社长大声骂着,“我告诉你们,如果没有北关,来做你们的后盾,你们就狗屁不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没有你们,北关照样一天不落地出报纸!……”
办公室顿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悠木和雅!……今天之内,你去向总务报告你的决定!……”
白河社长说完,冲真奈美摆了摆手,轮椅马上转换了方向。
“作为北关的一员,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悠木和雅底气十足地,冲着就要离开的白河社长说。
轮椅停了下来,两个混浊的眼球慢慢转向悠木。悠木和雅直视着那两个混浊的眼球,没有屈服的意思。
白河社长那威严的嘴唇张开了,谁都以为随之而来的是第二颗“氢弹”的爆炸。
可是,白河社长只缓缓地说了一句“今天之内”,就把脸转过去了。
轮椅从大办公室里消失了,办公室的门也被谁关上了。
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人们慢腾腾地动起来,只有悠木和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岸本站在旁边看着他的侧脸。
“这叫什么事儿啊!……”龟岛发了一句牢骚,但没人理他,一个个面色都很严峻。
粕谷主任的影子不见了,大概已经悄悄溜回,主任办公室去了吧。
等等力回到靠窗的、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重新戴上了茶色眼镜,表情是暧昧的。他没有能够保护悠木和雅,但是,他那一句“可是,社长——”,足以使悠木终生难忘。
追村副主任本来不在,但此时站在门口附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眼看着悠木和雅。
悠木和雅也看着追村。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把他当作父兄加以崇拜。
没有所谓决断,也没有所谓强烈的意志,悠木和雅抬起手来,去摘别在胸前的《北关东新闻》的徽章。
岸本一把抓住了悠木和雅的手,大声劝他:“悠木先生,请你不要这样!……”
悠木和雅把岸本的手甩开:“浑蛋,你要我当一条狗吗?”
“当一条不摇尾乞怜的狗,又有什么不好呢!……”
“对不起!我不当!……”悠木和雅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烦躁。
“悠木,别跟自己过不去!……”田泽也说话了,“你是日航全权,不能扔下日航当逃兵!……要想辞职,你也得把工作交代清楚了,然后再辞职,今天的版面安排,你得负责!……”
田泽越说越兴奋,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54
《四分之三的遗体身份已经确认》
《黑匣子分析,机长曾经大喊:畜生,油压没有任何显示!》
《驾驶舱内的苦斗》
《遇难乘客赔偿标准交涉长期化》
《群马县警察局开始,对此次空难事故进行检证》
《在多野医院住院的三位幸存者恢复食欲,时现笑脸》
《幸存少女接受记者采访,表示永远不会惧怕任何挫折》
……
这一天,悠木和雅坐在被岸本和田泽,夹着的办公桌前,一直埋头用红笔改稿。
龟岛的馅儿饼脸凑过来:“稿子差不多了吧?”
“社会版五分钟以内给你。”
“知道了,拜托!……”龟岛说着,转身走了。
大办公室的气氛,跟昨天没有什么两样,大家的工作态度,也都跟昨天一样。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悠木和雅此时的心情非常平静。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有了辞掉这份工作的愿望,今天总算找到了从这个组织的束缚下,自由解放出来的机会!
悠木和雅忽然想起了,安西耿一郎对他说过的话:“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莫非安西耿一郎也是我现在的这种心情?……”悠木和雅暗自琢磨着,“攀登冲立岩,只不过是一种把自己,从被束缚的状态下,解放出来的仪式?”
登山家的制高点……
也许自己的心境,被安西耿一郎给提前言中了。到报社参加工作17年了,推开拥挤的人群,在记者的路上艰难前行,悠木和雅从来没想过要辞掉记者“下山”。
但是,安西耿一郎看到了悠木和雅内心深处的愿望。不,说得具体一些,那是一种想“下山”又“下”不了“山”的、很不干脆的生活方式,自己曾经为此感到烦躁不安。
已经决意“下山”的安西耿一郎,已经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邀请悠木和雅,一起攀登冲立岩。他是想告诉我:“你将面临是否‘下山’的选择。”而且,他还想问悠木和雅:“你打算怎样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呢?”
将近午夜12点的时候,大部分版面都付印了。
悠木和雅把第一版的清样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两遍,抬起头来,对龟岛说:“好!付印吧!……”
龟岛没有说话,长时间地盯着悠木和雅的脸,仿佛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小血窟窿眼儿来。
悠木和雅站起身来,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摘下胸前的徽章,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又把改稿用的红笔放在徽章的旁边。
岸本见状问道:“全家人以后靠什么吃饭呢?”
“反正饿不死。”悠木和雅强硬地说。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现在日本经济很景气,还愁找不到工作吗?”
“你说过的话不算数啦?”
“什么话?”悠木和雅抬起头来。
“以前咱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对我们说过的!……”岸本激动地说。
“我说什么了?”悠木和雅反问了一句。
岸本使劲儿地盯着悠木和雅:“你说,你喜欢这个工作,你要当一辈子报社记者!……”
“那是年轻的时候说的话。”
“我亲耳听见的!……”岸本激动地说。
“现在的情况变了。”悠木和雅冷淡地说。
“不,情况没有变!……”岸本大吼一声,站起身来,揪住了悠木和雅的脖领子,好大的劲儿啊!
“深山也好,浅山也好,你都应该去!……不愿意当一条被人豢养的狗,就当一条野狗!……当一条山狗!……”岸本激动地说,“你就在那里继续地写!……写山上的樱花开了,写夏天山里人的传统节日,写往河里放鱼苗……可写的东西多着呢!”
“你给我放手!……”悠木和雅大声吼着。
“我就是不放!……”岸本强硬地说。
悠木和雅奋力地一挣扎,衬衣发出令人讨厌的撕裂的声音。
“求求你,放手!……”悠木和雅缓声说。
“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辞职!……”岸本记者激动地大吼着,“要辞职,也得等到你真想辞的时候!”
悠木和雅动摇起来。真的想辞的时候……
岸本大叫起来:“畜生,你难道忘记了吗?……咱们可是同年进这个报社的!……你不能一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辞职!……”
岸本的话,深深的打动了悠木和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听了岸本的话,龟岛频频点头,吉井双手紧紧攥着一把,排版专用的尺子,赤峰抱着一叠共同社电信低着头,稻冈则挺着胸。
不光是搞内勤的编辑,搞外勤的记者很多也在场。佐山是一副严肃的面孔,神泽的眼睛红红的,依田千鹤子双手捂着脸。川岛也在,玉置也来了。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悠木和雅看见了田泽那好像在闹情绪的侧脸。
“悠木先生!……”佐山向前跨了一步,庄重地大声吼叫着,“不管你到哪儿去,你永远都是我们的日航全权!……”
悠木和雅潸然泪下,双拳捶在桌子上,脸也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这个时候的悠木和雅,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体验到这种幸福的人,看起来是不多的!
这时,传真机启动了,传真纸慢慢吐出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得格外真切。
传真纸上的字很大,是悠木和雅最近,刚刚熟悉的笔体。
悠木先生:谢谢您了!
我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像您那样的报社记者。
望月彩子
55
进人9月份以后,几十年未遇的酷暑,渐渐开始消退了。
悠木和雅被调到北部山区的草津记者站去了。在赴任之前,他去医院看望安西耿一郎。他向小百合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是要单独地跟安西耿一郎,在一起待五分钟。
小百合离开病房以后,悠木和雅在病床边的小圆凳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喂!安西,我来了!……”悠木和雅在床边低声说。
安西耿一郎好像瘦了一些,但是那双大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昨天晚上,悠木和雅到那个叫做“孤心”的酒吧去,找到黑田美波,了解到安西耿一郎,确实是接受了上司的命令,调查社长白河的丑闻。
“安西!……你是不是打算辞了北关,重返登山界?”悠木和雅大声问道。安西耿一郎并不做声。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是不是那个意思?”
安西耿一郎还是没有做声,毕竟他是个植物人嘛。
“你为什么要约我一起去?是不是想叫上我一起下山?”悠木和雅问道,安西耿一郎依然不做声。
“对我笑一笑!……”悠木和雅苦笑着说,“我到底还是没下来,今后恐怕只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活下去了!……”
安西耿一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是一声不吭。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能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悠木和雅问道。
安西静静地听着。
“难道登上冲立岩,就能明白你的心思吗?可是,要是没有你,我是绝对爬不上冲立岩的!……”悠木和雅难为情地说。
安西耿一郎还是没有反映,悠木和雅不禁祷告起来:“你快起来吧!……起来以后,咱们一起去爬冲立岩!”
这时,安西耿一郎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悠木和雅不由得“啊”了一声。
安西笑了,微微地笑,但他的确是笑了。
“安西!喂!安西!……你听见了吗?”悠木和雅激动地手舞足蹈,“我的声音,你听见了吗?……我是悠木啊!……北关的悠木和雅!……畜生!……”
植物人还是没有回答。
这时,悠木和雅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安西燐太郎抱着一个花瓶进来了。
“嗨!安西笑了!……”悠木和雅激动地说,“你爸爸,刚才,你爸爸笑了!……”
安西燐太郎高兴地点了点头:“对,爸爸最近经常笑呢。”
“哦.是吗……”悠木和雅回头看着安西耿一郎的脸,“他一定能治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忽地坐起来了!……”
“是的。”身后的安西燐太郎说。
“绝对能够治好!绝对能站起来!……安西是一只不死鸟!……”悠木和雅激动地说。
“是啊!……”安西燐太郎使劲地点了点头。
悠木和雅回头看着安西燐太郎,只见他的脸蛋被太阳,哂得黑黝黝的,看上去显得坚强一些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大概开始变声了吧。
“燐太郎,下次跟叔叔一起去爬山好吗?”
“爬山?……”安西燐太郎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望着悠木和雅。
“对!……”悠木和雅重重地点了点头,“叫上我儿子小淳,三个人一起去,肯定玩儿得特别高兴!……”
“好!我想去!……”安西燐太郎拍手欢呼起来。
“还有,以后每个月我都把你,带到我家去玩儿几次,你可一定要去哟!……”
“好!我一定去!……”安西燐太郎狠狠地点了点头。
悠木和雅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棒球形状的皮球,对安西燐太郎笑着说:“现在,再跟叔叔一起,去玩儿一次好不好?”
“好!太好了!……”安西燐太郎高兴得跳了起来。
两个人走出病房,在楼道里,他们碰上了销售部主任伊东康男,大概是来看望安西的吧。
“你要去草津?”伊东康男冷淡地问。
“正是!……”悠木和雅镇定地点了点头。
“不错嘛,听说那里有温泉,你可以尝尝温泉三味了。”今天伊东说话似乎不那么叫人讨厌,好像至少有一半是真羡慕,“可是,大家本来对你的期望值挺高的。”
“我并没有下山啊。”悠木和雅冷淡地说。
“什么?……”伊东康男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注视着悠木和雅。
“报纸填不满的时候,不能出白纸吧,我在草津写的东西,负责填补空白。”
悠木和雅盯着伊东康男的眯缝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伊东部长,小时候,您在家里很快活吗?”
伊东康男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他想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没有笑出来。
果然如此:伊东康男小的时候,他父亲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彻夜鬼混不回家,肯定不会幸福的。伊东康男的心里,也有一个灰暗的小黑屋。
“安西耿一郎的事情,还请您多加关照!……”悠木和雅说完,向伊东康男鞠了一个躬,转身去追已经走出很远的安西燐太郎。
56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真正投入了冲立岩的怀抱之中了。他几乎亲吻到眼前,那坚硬的岩石了,并且闻到了岩石的味道。
当他从形成负角的悬崖下边,攀上去露出头来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湛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顿时叫人心旷神怡。
悠木和雅再向上攀,紧紧抓着保险绳,为悠木保险的安西燐太郎的笑脸,就出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了。
“太棒了!悠木叔叔太棒了!……”安西燐太郎激动地赞叹着。
“嗯,总算爬上来了。”悠木和雅感慨万端。
最难攀登的第一台阶,终于被他战胜了。五十七岁的悠木和雅,第一次挑战冲立岩,就能够成功突破,这里边也有小淳一点点功劳。
跟安西燐太郎并肩站在一起以后,悠木和雅无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刚才那段崖壁,不知不觉爬了两个多小时。
“从这儿看风景不错吧?”安西燐太郎不无得意地说。
悠木和雅顺着安西燐太郎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夹着美丽的汤桧曾川的白毛门山和笠之岳山的山巅上,流云飞渡。
“那风景真美啊!……”悠木和雅顿时陶醉得,简直有些头晕目眩了。
十七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在悠木和雅的脑海里荡漾翻腾,悠木所熟知的人们,一个一个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佐山今年春天担任了《北关东新闻》的编辑部副主任。论经历、论能力、论威望,让他去没有不服气的。依田千鹤子早就改姓佐山①了,并且已经为佐山生了三个儿子。千鹤子生完第一个孩子,本来打算回报社继续当记者的,结果未能如愿。
①日本女性结婚以后随夫姓。——译者注
在送别会上,依田千鹤子带着些许遗憾,对大家说:“工作的星星数不清,而家庭的星星只有一颗。”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别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说服她自己。佐山一家生活得非常幸福。第三个儿子取名“悠三”,佐山和千鹤子笑着对悠木和雅说,这是为了跟“悠先生”的发音相同①。
①在日语里,“悠三”和“悠先生”的发音是一样的——译者注
神泽在悠木和雅离开总社以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次空难事故,此后写了很多颇有影响的报道。等到日航空难取材完全结束,神泽通过了共同通信社的录用考试,成为这家世界知名的通信社的记者。目前在北海道首府札幌,还是单身,每天精力旺盛地,追踪采访各类事件。
望月彩子大学毕业以后,如愿以偿地成为《北关东新闻》的记者,并很快成熟起来,担任了群马县历史上,第一个驻县警察局记者组的女性组长。她的机智和敏捷,令其他报社记者望而生畏。
尽管如此,望月彩子还是每年,都到草津去好几次,向悠木和雅请教。天真无邪的望月彩子,直到今天,还在大的生命和小的生命之间,狭窄的空间里烦恼着。
《北关东新闻》变化很大,白河垮台了,继任社长的饭仓,也因为挪用公款被撤职。粕谷得渔翁之利当上了社长。追村当了报社办公室主任,整天无所事事。等等力调到县立大学当了讲师。岸本当了编辑部主任,田泽当了总务部主任,两个人经常来问悠木和雅,他要不要回总社来。
悠木和雅从此就一直在草津的记者站,没有再离开过,在当地深深地扎下了根。由香利去东京上大学以后,悠木和雅把高崎的房子卖掉,在草津盖了新房。弓子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山里婆姨”了。
两个人都喜欢草津的温泉,过着山高皇帝远的、桃花源一般的日子。明年就是可以提前退休的年龄了,但是,悠木和雅不想退休。将来退休以后,他也要在这个小山村里,一边种田,一边继续写他的文章。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安西耿一郎的话,一直在悠木和雅的耳边回响。
但是,不下山的人生,也不是要不得的。跌倒了再站起来,受了伤医好它,失败了从头再来,人生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里。就像一个专业登山运动员,一个劲儿地向上爬呀,爬呀,超越了登山极限,兴奋状态达到极点,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不是也很好吗?
山风吹动着悠木和雅花白的头发。
悠木和雅把脸转向安西燐太郎,问道:“你跟我约好的事呢?”
“啊?我跟您约好什么了?”
“你不是说,爬上来以后,有话对我说吗?”
“啊,是这么回事,明年我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悠木和雅微笑着点了点头。到底是登山家的儿子,不登上世界最高峰,看来是不会罢休的。
“然后呢?……”悠木和雅追问着安西燐太郎。
两个多小时以前,在下边那个小平台上,悠木和雅询问安西燐太郎的时候,发现他的脸红了,他一定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安西燐太郎的脸又红了,这回红到了耳朵后边:“从登珠穆朗玛峰回来以后,请您允许我跟您家的由香利结婚!……”
悠木和雅早就听弓子说过,女儿由香利特别喜欢安西燐太郎,两个人已经私定终身了。
“继续往上爬吧!这回我在头里!……”悠木和雅故意不对安西燐太郎的请求发表意见。
“什么?……”安西燐太郎吃了一惊,顿时觉得不知所措。
“姑且试一试嘛!……”悠木和雅抓住保险绳,感到体内产生了新的力量。
“好的,相信没有问题!……”安西燐太郎仰望山头说,“不过……”
“安西耿一郎,老子我来了!……”悠木和雅在心里叫了一声,转身招呼安西燐太郎,“上吧!……”说着便向崖壁伸出手去。
“那么……悠木叔叔,关于由香利的事呢?”安西燐太郎认真地问。
悠木和雅故作严肃地答道:“到了上边再说吧!……”
安西燐太郎那副认真的脸,和悠木和雅严肃的脸,同时变成了笑脸,两个人相对人哈哈大笑起来。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震荡着澄澈的空气,在大山里,掀起了一波接着一波的层层回音。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