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牛田却出了事。受正在服刑的脱衣舞店的经营者之托,充当了与外部联络的中间人,即有所谓“信鸽行为”。该经营者与黑社会有很深的关系,还插手了许多地下俱乐部的经营,所以有看守在场的会面时不能讲的事,就使用“信鸽传书”
方式来联系。牛田被金钱女色所诱惑深深地陷了进去。
一封匿名信使牛田的行为曝光。牛田跪在保安科长面前求情,哭着恳求别把自己送交警方。从审讯室传来的牛田的那番话至今忘不了。“救救我!我不想进监狱啊。”
然而,事件并没有因对牛田作了免职处分而结束。所长的一道命令,要彻底清查同谋。尊敬牛田并经常与牛田在一起的古贺自然成了最大嫌疑。受审当时非常残酷。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昼夜不停地被审了两天两夜。虽然顽强地否认了莫须有的同谋关系,但承认之前怀疑过牛田的“信鸽行为”。结果受到降级处分。这一事件对后来的升职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除此之外,受审时的那种恐怖感对精神上的打击不可估量。精神濒临崩溃。从此古贺在这个组织中沉默了。工作热情完全丧失,每天只是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周围的目光,过一天算一天。也曾考虑过辞职。然而,故乡农村既没有自己可回的家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不过这些都不是理由。现在才明白当时找不到合适工作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支配欲。一个在外面只被当作毛头小伙的年轻人,一旦进入这里,便可以凌驾于会绝对服从你的十几个人甚至几百人之上。古贺习惯了这种快感,不舍得失去。因为那次受审所刻骨铭心的被支配的恐惧与耻辱,古贺都通过去支配那些如同无力的羔羊一样的服刑者而得以治愈。
在这个过程中,监狱改革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为了杜绝“信鸽行为”以及监狱暴力,实施了彻底的管理制度。规则更加严厉,惩罚也愈加重了。最典型的就是对聊天的处罚。监狱剥夺了服刑者之间的交流工具。而且对看守人员也不例外,禁止与服刑者私下交谈,这就阻止了“父亲”的出现。也许对古贺来讲这是件好事。由于牛田事件的影响,已经完全丧失了帮助服刑人员重生信念的自己的内心变化将不被人察觉,看守生涯因此才得以延续至今。
古贺把酒含在嘴里,让它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才吞了下去。
岁月流逝,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因“信鸽”事件而受到重创,也曾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摸索。可内心的某处曾对自己的人生还有点信心。展开。好转。逆转。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浓淡、没有变化的单调人生。美铃的去世与明彦的北海道之行连同语言都从古贺的生活中消失了。结果只剩下工作。一干就是四十年。可得到的呢?一副连肋骨都看得见的瘦骨嶙峋的身躯以及比身体还要干枯的一颗心。
醉了。
酒量早就过了极限。理由很清楚。
梶聪一郎。
对于那个男人而言,人生是什么?生与死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电话铃响了。古贺突然心里一紧,仿佛感到这电话是梶聪一郎打来想告诉自己答案。
猜对一半。是早上就打过电话来的W县警的志木。
“今天早上失礼了。”
古贺有些醉意的脑子里唤起了最高级警戒。监狱看守家里的电话号码是机密中的机密。就算是警察在一天之内能查出来也得费些周折。
“什么事?
“还是梶聪一郎的案子。今天一天有什么变化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人。”
“听说你是负责这个案子的。”
古贺皱了一下眉头。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了。这里面有不少人是亲警察派,而且有许多事也得依靠警察来办。
“你很热心嘛。听说你们警察伙伴意识强,看来是真的啊。真令人吃惊。”
古贺的话里充满了讽刺。可志木回答的声音显得很镇静。
“难道不行吗?组织中的一员出了什么事,组织对他关心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 棒槌学堂·出品
“为了组织拼命地工作,可一旦有什么事的时候得不到组织的帮助,还能在那样的组织里工作吗?”
古贺认为志木改变了态度。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说你们警察对自己人不讲原则。”
“你那么认为是你的自由。可警察绝不会不讲原则……”
好像在自我批判。
古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并没有因此而对志木这个人产生兴趣。
“不管怎么说,跟今天早上说的一样,我们这里没发生任何变化。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梶聪一郎没说什么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无可奉告。我说你这人……”
古贺发火了。
“想知道什么的话,你索性把该说的都先告诉我如何?”
“你指什么?”
“别装糊涂。跟检察联手隐瞒了许多情况吧?什么空白的两天、歌舞伎街等等。什么都瞒着我们,把这么个微妙的人送到这里,我们感到很麻烦啊。”
片刻的沉默。
“关于这一点我表示抱歉。”
“道歉就免了。本来我就对警察不信任。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让服刑者悔过自新出去重新做人,可出去以后还是被你们警察穷追不放,过不了多久又给送回来。说什么有前科。哼!那些也是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宽容地对待他们?”
说着,胸口感到微微作痛。
“当然也不能断言每个人都能够完全悔过自新,但事实上你们警察反而助长了他们重新犯罪。”
“犯过一次案的人犯第二次的可能性很大,犯过两次的人就一定会犯第三次。事实就是这样。”
志木说得一点没错。可从感情上却不能接受。古贺更加生气。
“也有不会重犯的人吧?警察就是不负责任。电视剧、小说中所描写的警察不仅仅是捉拿犯人。他们还会做改造犯人的工作直到犯人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可现实呢?现实的警察就知道抓人,用强硬手段逼供,完了就扔给我们撒手不管。然后再坐等犯人出狱再找机会抓他。出狱后的这些人当中也有因连续被炒鱿鱼而考虑自杀的人。这些你们警察肯定视而不见。可一个警官因为有自杀倾向你们就如此在意。自己把秘密守得死死的却跑过来要求我们把什么讲出来。这也太过分了吧?”
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传来志木的声音。
“的确去过歌舞伎街。”
古贺把听筒贴近耳朵。
“但是理由不明。虽然目前有点线索,但仍不能断定去的什么地方。”
志木的声音很平静。
“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梶聪一郎现在还在考虑死。换言之,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失去了一切。不仅如此。自己杀害妻子的愧疚与作为警官犯下如此罪行的自责使他没有脸再在这个世上待下去。而去歌舞伎街,在那里或许遇到什么才阻止了他的自杀想法前来自首。但那一定是暂时的。毫不怀疑,梶聪一郎仍然下定决心要死。”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古贺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也可以认为他在歌舞伎街遇到的事让他放弃了死。不是吗?”
“我负责梶聪一郎的提审。再有一年。梶聪一郎就是那样痛苦地说的。他最后写的那幅字也印证了他说的话。五十或五十一岁他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样的话,我也可以以我四十年的经验告诉你,明天梶聪一郎不会自杀。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有明确的目的。”通过听筒传来一声松了一口气的呼吸声。
稍许片刻,对方的情绪好像恢复了正常。
“古贺先生,也许会到明年。梶聪一郎的事请您多多关照。我会继续调查歌舞伎街的事,尽快找出可以阻止梶聪一郎自杀的材料。”
古贺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不能立即赞同志木的想法。
到明年。如果答应的话,那就意味着到退休为止都得把这事挂在心上。
“听说县警对梶聪一郎的事并不那么关心。可你为什么却这么为他做这些呢?”
“我不想让梶聪一郎这个人去死。而且……”
突然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与刚才古贺先生对警察的批判有关。这一件案子让我深深感到,所谓事件就像自动传送带上的东西,只要嫌疑人有一定程度的坦自,把他整理成笔录就可以自然通过公安、检察、法院的各个关口,完全不关心嫌疑人的内心世界,这很可怕。这次梶聪一郎就是典型的一例。到现在他仍处于“半落”状态,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和真实情况是什么,可就这么被送到监狱来了。”
古贺感到这一席话的份量。难道监狱真的能打开人的心扉?
志木似乎轻轻地一笑。
“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也许仅仅是自我满足而已。”
自我满足?还是对把没有弄清真相的梶聪一郎就地送地检而感到后悔?
“想至少干上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不像是刑警的台词。要说功劳什么的他们能说出两三百也不成问题,那是他们的专利。
古贺倒在从不整理的床上。
醉意完全消失了。太阳穴微微作痛。一挂断电话,志木便成了遥远的存在。怎么说在梶聪一郎与志木之间也容不下自己。想着想着,古贺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向放有明信片的固定位置。


4


古贺的眼力没有错。
第二天,W监狱被紧张气氛所包围。可梶聪一郎的态度却没发生任何变化。夜间值班包括古贺在内的三人整晚轮流对“二栋一楼五号房”进行监视,可直到早上仍没有出现让古贺等人紧张的场面。
三天过去了,五天、一周过去了。梶聪一郎的表情、态度都没发生任何变化。戒备解除,梶聪一郎由单人牢房转移至六人一间的大牢房。服刑期间的工作安排经考察最后分配在印刷工厂。本来考察委员会认为梶聪一郎博学多才,书法又获得过县的大奖,所以推荐他去做“文书图书管理员”,可本人强烈要求才被安排去了工厂。
到了四月中旬,梶聪一郎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监狱的生活。与同牢房的人也开始有了一些交流。对于梶聪一郎是原警官的事实监狱严加保密。否则一旦传出去,他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起床,接受检杳,出牢房,验身,劳动改造,梶聪一郎默默地过着这样重复的每一天。既没有违反过规定又没有任何人来探监。管理牢房及管理工厂的监狱管理员都异口同声地说“原来当过警官的人是不一样”。
五十岁。第一个危险期显然已经过去。那么,第二个危险期在五十一岁生日之前就不会到来吗?这可说不清楚。
梶聪一郎现在仍然有死的念头。他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如果相信志木的话,那么今后的一年里,直到梶聪一郎满五十一岁那一天,其间一天也不能放松对他的监视。
古贺目前每天至少会去观察梶聪一郎一次。这是件让人心情沉重的事。还有最后一年就该退休的人了,还这样每天为了一个犯人而紧紧张张地度过,想想真让人觉得无奈。“平安无事。”每过一天,这句话就得多说一次,随着次数的增加,这句话好像变成了祈祷。
进入五月的时候有人来探视梶聪一郎。
来者是梶聪一郎妻子的姐姐岛村康子。她也是梶聪一郎在进到这里填表时亲属栏中填写的唯一亲属。这位岛村康子就是梶聪一郎亲手杀死的梶启子的姐姐,公审时她作为辨方证人出庭,在法庭上说过“不恨他”。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对话呢?这两人在会面的时候,古贺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
会面结束后,古贺立即从记录员那里拿来了会面记录簿。
记录的内容令人大失所望。梶聪一郎讲的话少得可怜。“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还好。”“扫墓的事拜托您了。”只有一句话让人感到有些不明。“有没有邮件?”这是提出的唯一问题。
古贺立即与志木取得了联系,通报了梶聪一郎提出的邮件问题。志木证实了梶聪一郎的确在等不知从哪里来的邮件,并告诉古贺说有关这一点也在进一步调查中。
然而从那以后,志木再也没有与古贺联系。报纸、电视整天都在播报W县内女高中生被杀案件。古贺想:也许志木得面对现实,事实上梶聪一郎一案早已结案,所以没有必要为一件已经了结的案子再操劳奔波吧。
这一天有五月最后一周的监狱管理人员会。
古贺跟平常一样早早地就上班了。检查的时候又照例去看了看梶聪一郎,把梶聪一郎的情况记在笔记本上准备在会上发言时用。做好这些后,古贺来到会议室。
今天的主要议题是关于一名叫做高梨的因盗窃致伤而服刑的犯人绝食一事。起因很简单,监狱看守麻田就说了句“你脸色很难看啊”,被认为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就绝食。高梨的刑期快满,用犯人最怕的取消假释的那一招也不起作用。目前只好将其移至保护房,让有行医执照的医务科长一天去诊断一次。
此外,议题一个接着一个,会议开了很久。
看样子今天不会被点名汇报梶聪一郎的情况了吧。古贺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本桥所长在点自己的名。
“今天早上W县警打来电话,说要提审警部。明天会派两名利警来。古贺给协助协助。”
古贺吃惊不小,竟然忘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反问道:“是……提审?”
“是啊。说是警部在的时候教养课备用的摄像机丢失了,想问问情况。没想到警察还这么细心啊。”
古贺提心吊胆地问:“来什么样的人呢?”
本桥看看手上的记事本。
“是志木。搜查一课的志木和正。”
古贺向办公室走去,心里面波涛汹涌。
有两点很清楚。
志木想见梶聪一郎。
所谓提审是个弥天大谎。
还不明白志木的真正意图。为什么必须要编个谎言来呢?
给上面通融一下应该允许会面。事实上志木不是通过上面查到了古贺的电话号码的吗?
回到办公室,古贺立即给W县警本部去了电话,接通了搜查一课,可志木不在。
古贺见狩野进来所以压低了嗓音。
“请问志木先生去哪了?”
“我不能告诉你。” 棒槌学堂·出品
“我是W监狱的。有急事要与志木取得联系。请问他有手机吗?”
“不管对方是谁,有规定不能随便告诉搜查人员的去向及联络方式。”
这次换对方打官腔了。
“那么几点能回来呢?
“还是不能告诉你。对不起,这是规定。”
古贺用力地放下电话。电话铃立刻响了起来。
再拿起听筒。
“我是志木。”
预感真准。然而……
“我在W车站。现在可以见你吗?”
古贺脑子一片空白。
“你已经来这里了?提审不是明天吗?”
“有事想跟古贺先生诚恳地谈一谈。你能来吗?”
志木语气很坚决。

这里跟一般机关不同,午休时间不允许外出。等到下午5点古贺才开车出了W监狱。
三十分钟后来到W车站。古贺停好车,快步进了车站大厅。
志木在那里。
古贺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位目光锐利、有着一身正义气质的男人站在剪票口。
两人相互确认了名字,连寒暄都来不及,古贺抢先进入了正题。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谎称提审?”
“我就是为解释这件事而来。我们去那边好吗?”
志木朝车站前的咖啡店看了看,说着就往那边走。古贺小跑了几步跟上志木,与他并肩走着。
“听说你们有边走边谈重要事情的习惯?”古贺悄悄观察着志木说道。
“是。走着谈话不引人注目。”
志木目不斜视地答道。
“那么请回答我。为什么不用正常会面的方式?”
“因为不会得到会面许可。”
“那只是原则上规定。”
志木打断了古贺,说:“即使我可以见到他,可另一个人见不到梶聪一郎的话就没有意义。”
本桥所长说了,会有两名警察过来。
“可以见啊。都是警察,上面允许两人同时见。”
志木没有回答。等着咖啡店自动门打开并示意古贺进去。
古贺停住了脚步。
恐怖感正在夺走体温。好相似。这恐怖的感觉与当年作为同谋犯被提审时的感觉一样。
“不会吧……”
古贺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另一个人不是警察,是吗?”
志木没有回答。
古贺瞪大了双眼看着志木。
“冒充官名。想让我跟你一起这么干吗?”
志木转过头来对着古贺。
“我们进去说吧。”
昏暗的店堂让人联想到地狱。
古贺咬牙切齿地说:“这绝对不行。我绝对不干”
志木的眼光里露出坚定的神色。
古贺进一步加重语气。 棒槌学堂·出品
“我是司法事务官。你不也是维护法律的警察吗?我们不能违法。也不能违反原则。”
“进去再说吧。”
“别把我这老朽给卷进去。我再有一年就退休了。我可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而毁了我四十年经营的事业。”
就在这时,店堂中央的座位上站起一个人来。
少年……青年……大概年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正羞怯地冲着古贺笑着鞠下了躬。牵挂……
这个同出现的一瞬间,古贺被“老年眼”袭击有些站不稳,一双在空中乱抓的手被志木有力地握住。


5


早晨。天空下着雨。
古贺站在W监狱机关大楼一楼大厅的中央。
志木在约好的上午九点出现了。在门口用力甩了一下雨伞上的水,径直朝着古贺走了过去。在他身后有一张紧张的面孔。
池上一志。
古贺与志木都心照不宣。
志木从怀里拿出文件。那是W中央署提交给W监狱长的提审梶聪一郎的书面请求。提审内容是涉嫌贪污。
古贺看了看文件。再看看志木。
“请出示警官证。”
志木从西服上衣口袋取出警官证,翻到第一页身份栏。
姓名。所属。照片。古贺瞟了瞟志木递过来的警官证,然后把视线移向一旁的池上。
表情虽然紧张,可这张脸多么的优雅。十九岁的小伙在新宿歌舞伎街的拉面店工作,说今后想拥有自己的店,做日本最好吃的拉面。
古贺的视线又回到志木身上。到了该解谜的时候了。
至少干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的确。没干过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的男人,老了以后一定很可悲。那张明信片放进了书信夹,再不会往那个固定位置放了。
古贺转过身。
“跟我来。”
同谋关系成立。 棒槌学堂·出品
通过检查登记处。古贺对探出头来的值班人员说了声“手续办好了”,径直朝通向管理楼的走廊走去。他通过脚步声断定后面的两人一步也没有拉下。古贺用通行钥匙打开大门,把两人带到了监狱的最里面。古贺不知道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到这一切。
进到办公室。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樱井部长。竹中科长。狩野主管。光山次长。古贺一声不吭,只顾带着两人走到沙发前让两人坐下,然后自己朝三号审讯室走去。
古贺进了审讯室。
梶聪一郎坐在中间的大桌前,两边站着两名特警队员。梶聪一郎向古贺投去了不可思议的目光。因为未被告之任何理由就被带到这里了。
古贺对两名特警队员说:“你们可以下去了。”等两人退下之后,古贺便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人招呼。
“请进吧。”
志木先走了进去。
梶聪一郎有点意外。
接着池上进了屋。
梶聪一郎的表情顿时定住了。
池上的表情也瞬间发生了变化。与梶聪一郎形成鲜明对照。开朗而阳光的脸上满是笑容。
古贺也进了屋。他没有走到桌子面前而是背对门站着,用身子挡住透明玻璃,想把外面的目光与梶聪一郎和池上隔离起来。
志木与池上坐在梶聪一郎的对面。梶聪一郎把头低得很低,几乎可以看见脖子,表情如何自然观察不到。
只听见池上有些激动的声音。
“真是这么回事啊。那天来店里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心想肯定是这个人。”
梶聪一郎沉默。
“能见到你很高兴。虽然违反约定,但我还是想知道,还是见到您,当面跟你道声谢。”
梶聪一郎的上半身弯得更低了。双肩在微微颤抖。
古贺无声地叹了叹气。
——真是个倒霉的人。

在骨髓银行登记后的第二年,机会来了。骨髓移植的规定是提供者与接受者的姓名保密,但可以告诉对方年龄、性别以及居住的地区,通过骨髓移植推促进会可以进行有限的几次书信往来。池上的投稿上详细写明了移植的时间、家庭成员的构成,与当时的信件一对照,便不难确定自己的骨髓接受者。梶聪一郎是在去年十月份的时候确定池上就是接受自己骨髓的人。
歌舞伎街最小的拉面店。杀害启子后,梶聪一郎拿着那张剪报找到了池上打工的那家店。池上当时第一眼看见梶聪一郎时就凭直觉知道这就是自己骨髓的提供者。梶聪一郎也一定一下就认准了池上。提供骨髓是一种将生命分给他人的奉献。
接受移植的人连血型都会变得与提供者相同。相互流着同样的血不可能不把对方吸引住。
梶聪一郎没有认池上。并非仅仅碍于移植规定。他并不打算那么做。被捕后依然守口如瓶。尽管在警局、在检察院都被逼问再三,与池上的这一“牵挂”,梶聪一郎始终没有提及。
梶聪一郎是顾虑池上的感受。池上知道接受了一个杀人犯的骨髓后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血被站污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这种烦恼与痛苦会一直伴随着他。所以梶聪一郎决定,无论如何与池上的这层关系不能讲出来。
梶聪一郎在心里做出的决定还不只这个。
古贺眼前又浮现出昨日在咖啡店里的光景。古贺向坐在对面的志木提出过疑问。梶聪一郎与池上见了面,应该是达到了目的。看见自己所挽救的青年在健康地工作着,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可为什么他并没有自杀?志木在回答问题前从包里取出一张浅黄色的信签,是骨髓银行骨髓提供者登记书。志木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指着其中一项。看到那一条款的一瞬间所受到的震撼现在仍不能平静。
到五十一岁生日那天,登记自动取消……
“人活五十年”里所包含的真正意义到此才有了合理解释。
那是站在死亡边缘的梶聪一郎所做的惨烈决定。
再救一个人的性命。 棒槌学堂·出品
看见健康地工作着的池上,梶聪一郎产生了这样的渴望。
白己是不能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了。心也早已越过了死亡线。
然而身体呢?身体依然让生命在继续。这个继续着生命的身体是有价值的。它可以帮助另一个人重生。每天都有白血病的孩子因找不到合适的骨髓提供者而结束幼小的生命。那么活下去,直到五十一岁,登记被取消的那一天。
所以,梶聪一郎没有选择自杀而选择了自首。不管得受多少污辱,不管作为一个人、一个警官的尊严与荣誉会受如何践踏!
他在孤独中默默地等待邮件。一天一天地盼着那封来自骨髓促进会地区事务所的有关“你被选为骨髓提供者候选人之一”的邮件的到来。这就是他之所以“活着”的全部理由。
志木了解到真相的契机是因上司的孙女患白血病住院。孙女找到匹配的骨髓接受了移植,可六十岁的上司却遗憾的说,可惜我帮不上忙。要是再年轻十岁的话就可以捐出自己的骨髓以抱孙女的救命之恩。
啪嗒啪嗒。雨点打在审讯室窗户上。好像起风了。
古贺把视线移向梶聪一郎。梶聪一郎仍然低着头。
再看看志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大概与古贺想着同样的问题。
不需要死得那么干脆……
全靠池上一志的了。
在歌舞伎街的拉面店里,梶聪一郎大概也像现在这样,弯着腰,低着头把面往嘴里送。可是心里却把俊哉重叠在池上身上。
在没有出现新的接受骨髓的人出现之前,看着池上的成长就像看见俊哉的成长一样吧。所以梶聪一郎决定再救一个人。然而,在梶聪一郎的心里萌发的这种感情就仅仅局限于此吗?
从梶聪一郎那里得到生命的池上,难道不能唤起梶聪一郎生的希望吗?用生命连接起来的这个情结,难道不能使梶聪一郎再次对生命产生依恋?
……
古贺的目光再次移向池上。
为什么这张脸会那么优雅?因为忍受过痛苦的治疗?因为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因为了解生命的可贵和活着的喜悦?
古贺身后的门第二次被敲。是在催促到时间了。
池上慌忙说道:“下次我来做。”
池上为了离梶聪一郎更近一点,将半个身子贴在桌子上,几乎趴在桌子上了。
“一定给您做最好吃的拉面。您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