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兽官凑上去看了一眼,念道:“蛋。”
“我知道是蛋!我又不是不识字!可是这签上为什么只写了一个【蛋】字呢?”
司兽官:“这代表您抽到了一只蛋。”
虞错惊讶道:“你这里不是领养灵兽的地方吗?怎么还发菜?”
司兽官慌得急忙摇手:“这可不是让您回家炒菜用的鸡籽!这是尚未孵化出的灵物啊。”
一声令下,仙童抱了一只蛋送了出来。。
虞错一看,还真是一只蛋啊!抱在仙童手里的这只巨大的蛋足有一尺半高,白色蛋壳上有淡淡云样斑纹。
她不满地抿着嘴道:“这是半成品啊。那么里面会孵化出什么东西?”
司兽官把手中的大黑猫放到地上,摸出一本册子翻了翻,道:“这只蛋是仙子们在离愁海边的沙滩上捡到的,并不知是只什么蛋,就送到灵兽司来了。”
“不知道?……”
“上虚仙境,日月精华,天地造化,时常会有些不知来历的灵物出世,并不稀奇。”
虞错用指尖触了触仙童怀中凉凉的蛋壳,面露犹豫之色:“万一孵出蛇啊龙啊什么的……”
司兽官急忙道:“虽说卵生的禽兽不止鸟类,但以我三百年的饲养经验,这多半是只仙禽的卵。”
虞错大喜:“那就好!这只蛋我回去应该怎么孵?”
“多抱着就好,让壳内的小鸟熟悉您的气息。要切记,它出壳的时候您一定要在旁边,新生的小鸟会将第一眼看到的人认定为终生主人。”
虞错又仔仔细细问了许多饲养仙禽的注意事项,从仙童手中接过大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去了。
回去的路上,想到即将孵出的可爱小鸟儿,掩不住的微笑。遇到熟人神仙,喜气洋洋地问了她一声:“哟,上仙生蛋了?恭喜上仙!”
虞错炸毛回道:“不是我生的!我真身又不是鸟!”
总算是抱着这个圆滚滚的家伙回到人间的半月宫,棉棉迎出门来,惊呼一声:“上仙您生蛋了?”
“……闭嘴!”
从这一天起,虞错就如一只母鸡一般,窝在床上,热情无比地搂着大蛋孵化。
一天,两天,三天……
虞错没耐心了。差棉棉去鹿台山问司兽官,这只蛋多久才能孵化出来。司兽官答复道:“因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无法估量,按一般灵禽的孵化来说,短则一两年,长则数百年。”
听了棉棉带回的答复,虞错从被窝里暴跳而起,怒道:“这是坑我呢!不孵了!棉棉,拿去今晚炒了吃……”
话音未落,就听被子里传来“卡嚓”声轻响。虞错的动作顿时定住,与棉棉面面相觑。
被窝里又传来“卡”的一声细微的破裂声。
这下子听清了。
虞错趴在了被窝卷前,小心地掀开被子,露出里面的大蛋。果然,壳上已裂开一道细缝。她又惊又喜,万分懊悔刚才说的“炒了吃”的话。万一被蛋壳里的小宝贝听到可糟了!
伏在蛋前,细声细语赔着不是,握着双拳给里面奋力出壳的小家伙鼓劲打气。巨蛋微微颤动着,裂缝一点一点地扩大。
“小宝贝,用力……”虞错目光灼灼、充满期待地盯着巨蛋:会孵出一只什么仙禽呢?她希望是凤凰!华丽,拉风,还能浴火重生,烧着玩。
随着清脆的破裂声,蛋壳内的小崽子用力一蹬腿,将禁锢它身体的狭小空间踹破,一只胖嘟嘟小脚丫露了出来。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明明是个婴儿的脚。蛋里居然孵化出一个人?人不是胎生的么……
小脚丫缩了回去蓄了一下力,果断再踹了一脚,将裂口踹得更大了些,下一瞬,壳中的小家伙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脑袋上顶着小半个蛋壳,看不清模样。
虞错犹犹豫豫地伸手拿掉了它头上的蛋壳。
这个坐在蛋壳中的家伙,身上沾了些湿润的蛋清样的东西,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看上去如半岁婴儿般的个头儿。虞错略略瞄了一眼,哟,这么可爱,果真是个男娃儿。他昂头望过来,那墨晶的眸子锁定在她身上时,她忽地一阵心慌。
想她虞错见多识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被这小家伙看住,竟有些心神不宁。头一低,麻利地向床沿退去,想要开溜。
却不妨这小子四肢并用飞快地爬向她,一把抱住了她的尊腿,仰着脸儿,嘴巴一张,冒出了奶声奶气的两个字:“主人!”
夭寿啦!蛋里孵出个小孩就罢了,这小孩一出生就会说话!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
虞错慌道:“我不是你的主人!”腿一甩,小婴儿骨碌碌滚到了床角。她径直滑下床去,朝着门口开溜。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扑腾扑腾的爬行声,回头看去,只见那小子滚到床下,挥着手脚慌慌张张爬行追来,小脸上眼泪鼻涕一团糟。
虞错心中有些不忍,脚步略一滞,便被他追上了,再次紧紧抱住了她的腿。这次无论她如何甩,他也不肯松手了,只抿着委屈的嘴巴,一对晶晶瞳仁泪汪汪地,强忍着不哭的模样。
一直站在边上旁观的棉棉也不由地开口求情:“上仙……”
虞错气馁:“得得得。”弯腰将它抱了起来,让棉棉找来一块柔软棉布,亲手替它擦去身上清液,裹了几裹,抱了起来。小家伙终于被接纳,仿佛松了一口气,腻歪地把脸埋到她的肩头,小手儿轻轻抓了抓她的长长卷发,呢喃了一声:“错错。”
第31章
旁边棉棉忍笑忍得很辛苦。
虞错没好气地瞅她一眼,道:“笑什么笑。我这就去找司兽官退货!”临出门前,顺手拿了块桌上的点心塞给男婴。它倒是好喂,贪兮兮地啃起来,圆圆的腮帮子上粘满了渣。
抱着男婴赶往鹿台山的路上,不免又收到各路神仙的滚滚贺辞。
“哟!好可爱的娃娃!恭喜上仙喜得贵子!”
“恭喜上仙贺喜上仙!”
“好可爱的孩子!上仙好福气!”
虞错脾气暴躁地回道:“这不是我生的!”
人未进鹿台山神兽司的大门,连连怒叫已几乎掀了人家屋顶:“司兽官!你给我出来!我要退货!”
司兽官连滚带爬地迎出来,一脸茫然:“退什么货?……咦?”看到抱着一个娃娃的虞错上仙,脱口而出:“恭喜上仙……”
“住口!”
虞错气得卷毛炸炸:“它不是我生的!是你给我的那个大蛋中孵出来的!生出来就会说话!吓人!”
司兽官一怔:“什么?蛋中孵出的?”凑到她身前,仔细看了一眼婴儿。
男婴原本舒舒服服靠在虞错的怀中玩她的卷发,突然看到一张老脸凑过来,吓了一跳,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惊慌地抱住了虞错的脖子。她自然地拍了拍它的背安抚。
司兽官端详半天,狐疑地瞅了一虞错,小声道:“这明明就是个男婴,不会是您……”欲言又止。
然而虞错已然听明白了。大怒:“你是想说我自己生了娃娃不想养,送到你这里来讹你?信不信我掀了你们神兽司?”
他就是这个意思。
虞错把男婴往他怀中一送:“我是来领养灵禽的,不是领养儿子的!退货!”
男婴顿时吓得大哭,扯着她的卷发不肯松手,扯得她怒叫:“痛痛痛痛!”
司兽官哭笑不得,劝道:“您先抱着它,让老身好生想想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男婴,捋着胡子,心道:以虞错的身份,应该也做不出到神兽司弃儿的荒唐事。若这个男婴真的是蛋里生出来的,那么……
眼睛一亮,跑进书房,拿出一卷青简。这是百卷《浮生录》其中的一卷。展开看了一阵,喜道:“查到了!”
虞错疑惑道:“什么?”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它叫做离鸪。”
“离鸪是什么?”
司兽官将简上的这两个字指给她看:“六界之中,天地造化的物种何止万千,下官虽渊博,这等生僻的玩艺儿也难免一时记不起来。这卷记载着浮生万物的《浮生录》中,记录了这种从巨蛋中出生的婴儿,叫做离鸪,此名由“离顾”的谐音而来,意思是“离而回顾”,是六界中少有的逆天改命之存在。据说往生的魂魄因有无法放手的牵挂,不肯入轮回,在地府中坚持历百年炼狱之火,再转生凡间,赎尽前世罪过,获得一次重生机会。重生者会从蛋壳中出世,称为“离鸪”,完成未了的心愿,或寻仇,或报恩。”
虞错看了看怀中那个在司兽官的啰嗦中昏昏欲睡、流着口水的小家伙。“呵呵,《浮生录》一向好夸大其辞,故弄玄虚,以增加书籍销量。以我看来,这段说词纯粹是扯淡。那被炼狱之火灼烧的痛感何其强烈,入火之魂魄片刻间便会选择魂飞魄散以求解脱,怎么可能有人有毅力撑上百年?又有什么恩怨值得这百年炼狱煎熬?有什么事不能一死泯恩仇?投生轮回,重新做人,不是更好吗?”
司兽官不敢顶撞她,也拿不准《浮生录》中的记载是否靠谱,只能苦着脸说:“上仙说的极是。”
这时虞错怀中的婴儿已伏在她肩上呼呼睡了。
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轻轻将它放在了司兽官的桌子上,转身,蹑手蹑脚溜出门去了。
司兽官急得直哼哼:“上仙,上仙,您这样可使不得……”
虞错上仙已溜得不见踪影 。
司兽官看着桌上熟睡的小孩,愁得唉声叹气:“这可如何是好,老身最不会带孩子了。”
门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虞错回来了。
他惊喜道:“上仙?”
虞错看也不看他,道:“算了,带回去玩几天。”抱起婴儿便出了门。
司兽官抚着胸口,终于松了一口气。
抱着婴儿走在回家路上的虞错,低头看了一眼婴儿。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历经了一次被抛弃、被捡回的过程,在她怀中拱了拱,兀自睡得香。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刚才丢下他往回走,总觉得手中空落落的。若把他那么丢下,醒了必会因为看不到她,大哭大闹,司兽官老儿搞不定的。还是先将他带回吧。
从天界落回到凡间的路上,夜幕降临。路过弯弯月亮旁边时,看到月梢上挂了一层薄云,洁白柔软,遂略停顿了一下,一手托着怀中婴儿,一手采下那层薄云,手腕抖了一抖,将它化作一件小衣裳。
身后忽有清风掠过,咈咈兽嘶。回头,看到一驾由麒麟拉着的云驾从不远处路过,车上坐了一人,正是那冰清玉洁的璟舜星君。他的手中握里一把把璀璨星沙,扬向天空,正在履行“司星”这份唯美的职务。白衣翩舞,仙人如玉,当真是美仑美奂。璟舜原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将,可是皮相长得俊秀,脱掉战袍,敛去杀气,换上儒衫,洒个星星,文艺起来简直要人性命。
虞错自从去到人间任职,难得遇到他,开心得挥着手里的小衣服招呼道:“星君!”
璟舜往这边扫了一眼,只见一头卷发在月旁舞得欢快。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并没有打算停下回应那热情的招呼,原要驾着麒麟车呼啸而过,却因为刹那间眼角扫到了什么东西,喝停了麒麟。
他蹙着眉心,盯着她怀中抱的那个家伙,嘴唇迟疑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万年没有跟她打过招呼的他,终于要开尊口了:
“……”
“不准说恭喜!”今天无辜收到无数祝福的虞错,断然将他未说出的话堵了回去,将手中婴儿圆圆的屁股托了一托,解释道:“这家伙不是我生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它是从一只蛋里钻出来的!”
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的璟舜又抿住了唇线,目中微寒,盯着那娃娃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抖动了一下麒麟的缰绳,驾车呼啸远去。
留下虞错愣愣目送,许久才恼火地道:“这个璟舜自从当了星君,越发摆架子不理人了,哼~”抱着娃娃径自返回半月宫。
回到宫中,已是有些累了。棉棉笑嘻嘻迎上来,道:“就知道上仙不会丢了他自己回来。”
虞错白她一眼,无话可说。
棉棉伸手接过娃娃,只走了两步,就听虞错一声痛叫:“痛痛痛!”
原来是娃娃睡梦中仍揪着她的卷发不肯松手,这一闹之下,被吵醒了,大概以为虞错又要甩了他,嘴巴抿成弧形,呜呜咽咽哭起来。
“啊呀得了得了,我来哄他睡吧。”虞错实在是疲倦得不愿折腾,把娃娃从棉棉手中接回来,直接抱去床上搂着睡了。娃娃的白嫩手指绕住她的发卷,心满意足,脸蛋上还挂着因为刚才的委屈留下的泪痕,却已睡得一脸酣甜。虞错仍是烦恼弄了一个拖油瓶,然而此刻眼帘中是这样粉嫩可爱的一张小脸,心中也觉一丝甜美愉悦,嘴角不觉噙了一个笑。
娃娃总算是睡宁了,虞错悄悄把那缕头发从他的小手里抽出来,给他盖好被子,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已是二更时分。脚下升起祥云,悄然升空。作为一方守护神,每隔七日,她都要在夜间巡视一番自己的辖区,看有没有精怪出没,扰乱民生。不过多年来此处一向安生,每次夜巡,都有如一场轻松的夜游,头上是灿烂星辰,脚下是星星灯火,夜风如凉水滑过袖口,心中也充满愉悦。
驾云路过一片湖水之上时,云头忽然滞了一滞,缓缓停住。从半空俯视下去,看到一个小小的湖心岛,寂静地卧在水中央。
她原想就此掠过,可是不知为何散去云头,轻飘飘落在了小岛上。
小小岛屿上杂草丛生,她的耳边却响起少年少女嗓音清亮的对话声。
少女的话音里带着些恼火:“你不是说学会御剑飞行了吗?连累我钻进水里是怎么回事!”
少年道:“飞是会飞了,尚不会停。”
少女:“你……”
少年:“错错。”
少女:“叫我虞错仙子,不要叫得那么亲!”
少年:“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少女:“我是天上仙子,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哼。”
少年:“天上仙子?有翅膀吗?我回去便织一个捕鸟网,将你捕下来。”
站在齐膝深草中,来自时光远处的话音,似乎仍带着那夜被火堆烘得暖烫的温度,让虞错的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来。旋即又想起这段时光距今已有六百余年,实在是过去太久,那个初见相遇便与她并肩战斗数日的少年,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生了一双眼尾微弯的桃花眼,左眼梢有一点妖孽气十足的泪痣。
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六百年前她初来人间任职时,便有意寻找这个自称“阿兮”的旧友。可是这个名字多半是小名,太难打听,找到过不知多少个阿兮,都不是他。又不知有多少次夜巡时路过些修仙人家时,悄悄降低云头,从人家窗口朝里望,希望能看到他。
却始终没有寻到。
转眼间六百年过去了。凡间修炼者能羽化成仙者万里有一,未能羽化的,寿命最多三百岁,彼时的少年,现如今早已不知在何处了。
回到半月宫时,已是清晨时分。尚未走近绿荫掩映的荷晏筑,就听得一阵小儿的号陶大哭声。虞错懊恼道:“想必是那个小麻烦醒了。”
走近了,只见棉棉站在门前仰脸叫道:“快下来!上仙很快就回来了!”
虞错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惊奇地“噫”了一声。只见二层高的荷晏筑的屋顶之上,攀了一个娃娃,死死抱着一角飞檐,哭闹不止,眼泪鼻涕一塌糊涂。那娃娃身上悬悬挂着昨天月梢云彩化作的白色小衣,应该就是蛋里钻出来的那一只;可是身形分明大了一圈,昨天还是半岁模样,现在看上去该有两岁了。
棉棉听到虞错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付“谢天谢地”的表情,指着檐上小子崩溃地道:“上仙总算是回来了,那个家伙一醒来就哭闹着要找您,怎么哄也不依,一个按不住,爬到那里去了!力气大得吓人!”
这时挂在檐上的小子也看到了她,顿时止了哭泣,完全忘了自己身处危险的高处,抱着檐角的两手朝她的方向扎撒过来,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错错!”小胖身子一晃,直坠了下来。
在棉棉的惊呼声中,虞错疾步上前,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娃娃。虽然只有两岁大的身高和体重,冷不丁间也砸得她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小家伙砸进虞错怀中,收了哭腔,紧紧攥住她的卷发发梢,泪湿的小脸贴在她的肩上,一付委屈万分的模样。
棉棉看到这娃娃如同生离死别又失而复得的样子,气得叉腰道:“这个没良心的!我一大早辛辛苦苦给他换了尿湿的铺盖,一点情也不领!”
虞错无奈地安抚道:“谁让他钻出蛋壳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呢?小鸡会将出壳后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成母鸡,是一个道理。”
棉棉:“上仙竟然将自己比作母鸡,好别致的比方。”
虞错:“……”
第32章
“可是上仙,这个家伙,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少呢。不会是什么怪物吧?”棉棉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在上仙怀中撒娇卖萌的小子。
“怪物?”虞错托着娃娃仔细看了一眼。脸蛋白嫩,头发柔软,眼瞳水润,粉色小嘴巴垂下一道银亮口水。“像怪物吗?”
棉棉猛摇头:“不像。”
“就是说啊。司兽官说,它是离鸪。”
“离鸪是什么?”
“是经历炼狱惩戒,赎尽前世罪过,获取重生资格的一种稀罕物种。”
“重生?”棉棉倒吸一口冷气,慌道,“重生来做什么?找您复仇来了么?”
虞错抱怨地瞅她一眼:“为什么不是报恩,偏偏是复仇?”
棉棉痛心疾首道:“千百年来您并没有做过与人有恩的善事。”
虞错心口又是一塞:“你……”
棉棉再桶一刀:“倒是杀了很多人。”
“我那是打仗好不好?”
“来寻仇的会管是打仗还是谋杀吗?这家伙说不定就是死在您刺下的怨鬼还阳!还是赶紧丢到水里淹死算了!”说着一把将娃娃从虞错怀中抱过来,做势要往荷塘里丢。
刚刚在虞错怀中得到充分安抚的娃娃正情绪大好,被棉棉抢在手中也没有惊慌,大概以为是在跟他玩,冲着棉棉咧嘴巴一笑,露出一夜之间萌出的两颗奶牙。
棉棉立刻晕了,将他在半空中悠了一圈,抱进了自己臂弯,嘀咕道:“唔,小坏蛋生得真好看,养着玩几天再扔水里……”
虞错“嗤”地一笑,弯腰从近处的荷花上摘下一片粉色荷瓣,迎风甩了一下,化作一件粉色小衣,道:“那离鸪之说根本不靠谱,我认为是纯粹胡扯。这三界之中,日月精华,蕴育几个稀奇的精灵也是常有的事。”
这片刻之间棉棉已被小家伙的可爱模样征服,眉开眼笑地盯着他挪不开眼,道:“稀奇精灵是常有的,但生得这么好看的精灵肯定不常有!”
虞错白她一眼,上前帮娃娃褪下身上已经小了的衣服,棉棉觉得,脱光的娃娃白白软软的一团抱在手中更好玩了!
虞错正要把粉色新衣给他穿上,目光扫过娃娃的背部,动作突然一顿。他的背部后心处,有一个清晰的扁三角形青色印子,像是胎记。
蛋里出生的小孩也有胎记吗?她犹疑片刻,给他披上了衣裳。
荷瓣粉色衣裳上身,更显得娃娃水灵可爱。棉棉被萌得嗷嗷叫:“好可爱!好像女孩子!”
娃娃昨天还只会爬,今天已能满地跑了,非常活泼淘气,力气也非同常人,一天下来,半月宫中不断响着虞错和棉棉的喊声:“小坏蛋别跑!”“小混蛋别动那个”“小犊子不准去那里”“小王八蛋别拆屋子”……
其间棉棉在追赶娃娃的间隙扶弯腰着膝盖,对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虞错道:“上仙,就不能给他取个名吗?骂起来也方便。”
这时迈着小短腿跑在前面的娃娃见二人停下,也停下了,笑嘻嘻地回头看她们,一对眼角微弯的眼睛灵气十足。
虞错脱口而出:“就叫他阿兮吧。”
棉棉嫌弃道:“您起名多少走点心好吗?就因为他是离鸪,就叫阿兮,太随意了吧。”
虞错有片刻的走神。心中有些迷惑:怎么会忽然想起从前的那个阿兮呢?
前面的娃娃迈起小腿又跑起来,沉迷于你追我赶的游戏当中。棉棉急忙叫道:“阿兮!不要去那边,当心掉池子里!”
扑通……
一天折腾下来,两个人精疲力竭,阿兮也总算是闹得累了,趴在虞错肩上昏昏欲睡。棉棉若着脸道:“一个臭小子就这般闹腾,想我以后嫁人生一窝小狐狸,还不得累死啊?我不嫁人了……”打着哈欠回她的房间睡去了。
虞错将睡着的阿兮轻轻放在床铺上,替他脱下粉色小衣,露出背心处那个青记。她盯着那个印记,在床沿蹙眉坐了许久,忽然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把搁在架上、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的鞘盒。沉哑的一声响,青黑的毒刺出鞘。这是一柄□□,血槽冰冷,色泽暗沉,不知喂了多少鲜血才沉淀出这样森然的颜色。
她的指尖在刺沿轻轻抚过,转身,提着毒刺慢慢踱到床前,缓缓举起,对准俯睡的阿兮的背心的那枚青记。
娃娃兀自睡得香甜,长睫低覆,嘴巴叭唧叭唧抿了抿,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浑然不知曾令魔域诸妖魂飞丧胆的武器正悬在自己的身后,离细嫩的肌肤只有一寸距离。
“嚓”地一声。
□□收回了敛鞘。
虞错低声自语道:“只是一枚胎记,巧合而已。”
阿兮来到半月宫的第五日上,虞错接到一个请柬,天界弱水之畔,请她去天界弱水之畔参加优昙婆罗赏花会,邀请人是掌管百花的帝后。
棉棉捏着丝绵镶边的请柬,好奇地问:“优昙婆罗花?那是什么花?好看吗?”
虞错道:“优昙婆罗好看不好看,我可没见过。”
棉棉奇道:“上仙您都活了一千五百年,还有没见过的东西?”
神仙的自然寿命与修炼有关,短则数千年,长则上万年,更有仙帝那种恨不得与天地同寿的奇葩。虞错的一千五百岁在天界着实是个少女,但在棉棉这种几百岁的小狐精看来,已然是个老不死。
虞错横她一眼,道:“我活了一千五百岁,可是那优昙婆罗花,可是三千年一开的。”
棉棉惊到了:“三千年?”
“没错。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而花只开在一夜,第二天晨光一现便消失了。传说是佛佗出世之时,才会有此花开放,每逢花开,天界诸仙都会用一次盛会来庆祝。不过我觉得佛佗出世之说那依然是胡扯,不过是神仙们找个由头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棉棉听到此花如此稀罕,兴奋地拉着虞错的袖子求道:“上仙带我一起去吧!”
虞错看了一眼请柬,道:“倒是可以带一名侍从……”
正欲答应,内间忽然走了一个身着粉色儒衫的五岁小公子,手捧着一卷书册,走到二人面前,仰着俊俏的脸儿,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棉棉,软糯糯道:“棉棉姐姐,那个花儿听起来好稀奇,能让上仙带我去吗?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花呢。”
这位小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花了五天时间,长到五岁身高的阿兮。与几天前粉团子一般的婴儿肥相比,清秀了许多,让人惊讶的俊秀已崭露头角,也不像几天前那般皮了,乖巧了许多。而他的智力却不仅仅是五岁幼儿那般,仿佛天生认字,已经知道去书房找书看了。
此时捧着一卷书,宛若一个小小书生一般站在那里,一对眼尾微弯的眼睛充满渴盼地望着棉棉,她顿时觉得骨头都酥了。麻溜地放开虞错的衣角,转而把小书生环在臂弯,狗腿地道:“好好好,让上仙带你去,我给你准备一套好衣裳去~”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没有见过优昙婆罗花。
棉棉欢快地跑走,剩下一大一小对视着。
虞错冷冷挑了一下眉,小声道:“小子,这么丁点大,心眼可不少啊。你那一套对棉棉管用,对我可不管用。”
阿兮明显地一慌,道:“不管用吗?那怎样才管用?哭吗?”
眼睫用力眨了几下,想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博取同情,可是情急之下竟挤不出来,小脸都憋红了。虞错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好啦好啦,带你去就是啦。”
阿兮神情一松,手中书卷一丢,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的腿,脸埋在她的膝盖上。虞错忍不住伸手摸了他脸蛋一下,指尖竟粘到一点泪湿。她“咦”了一声,蹲下身来端详他的脸:“都答应带你去了,怎么反而哭了?”
阿兮不好意思地把脸在她的衣服中到处藏,闷闷回道:“不是怕上仙不带我去,是怕你不喜欢我啦。”
她无奈道:“多大点玩意儿,竟这么多小心思?”
阿兮小小声补了一句:“就是怕没有办法讨上仙喜欢啦。”
他是天精地华的产物,智力惊人,可是其实只有五天大,语言表达能力极是有限,丢下这样透着点要人命的委屈的一句话,转头就向外跑,掩饰地喊着:“哎呀去捉鱼玩啦!”跑了个没影。
留下虞错单膝跪在原地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捂了捂心口,恼火道:“这才长了五天,就会说这么窝心的话,大点还得了?”
……
棉棉听说优昙婆罗花是雪白的颜色,特意给虞错准备了水色裙衫,裙脚以银丝绣着银色莲花。而阿兮的衣服则是艾青的,也绣着莲花纹样。想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站在白色花海中清绝脱俗的模样,骄傲之情溢于言表,简直比自己去都开心。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虞错带着阿兮驭云前往仙界,又长高了许多的阿兮站在云头上抱着她的腿,好奇地张望,并没有因为身处高空流露出惊恐的模样。她心中暗想,果然不是个一般的精灵,才出世七天,胆量就如此之大。
第33章
临近弱水之畔已是酉时,一轮圆月明晃晃悬在河上,仙子们特意把遮住月色的云彩抹去,让霜色月光毫无遮挡地洒落。
天界弱水西岸,长着一片覆盖百里的高大树木,平日里枝梢生着扁平绿叶,望去一片青葱,只是一片普通森林的模样。可是今夜却已不同往日。靠近森林的边缘时,虞错不由地停下了云头,拍了拍阿兮的脑袋,说:“阿兮,快看。”
两人坐在云头上,望着面前一场壮观的盛开。
一层层的雪白如同从阴影中涌出的云朵,漫无边际地蔓延,翻卷,大如碗口的雪白花朵从每一株巨木的梢头、树枝、树干、甚至根部冒出来,花茎花头均是洁白。雪浪翻腾着占领了目光所尽的视野,清洌的香气随夜漂浮而来,馥郁芬芳的气息几乎将人托起。
“好漂亮啊。”阿兮发出一声甜糯的感叹。
“是啊,好漂亮呢。”饶是虞错见多识广,也被这美景所醉。这一刻她几乎信了优昙婆罗的盛开预示着佛佗转世,毕竟不带着点天谕,都对不起这样壮观的美景。
前方有仙童迎上来引路,虞错带着阿兮落在花木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布置了一个宴场。因为四周景色已是绝美,宴场就布置得格外简洁,免得破坏了景色的洁净素美。
已经有不少神群仙子到场,仙帝和帝后坐在上首,因为是个欢聚一堂的场合,这二位也放下架子,与众人谈笑风生。虞错领着阿兮上前参见。此时阿兮已是七岁模样,跟在虞错身边,就如一个普通侍童,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原本在场的神仙们也不是带侍女就是带仙童,个个粉雕玉琢,阿兮虽俊俏,也毫不稀奇。
虞错往仙帝和帝后座前一站:“微臣虞错,参见仙帝、帝后。”
仙帝看到她,和蔼地微笑道:“小虞错平身。”
旁边已有冷不丁听了一耳朵的仙人四处张望起来:“哮天犬?二郎神君也来了?在哪呢?”
果然!又是这个梗!仙帝玩了八百次了!说不是故意的谁信!她这个“虞错”的仙名真是处处是坑啊!虞错翻了个白眼:“谢谢仙帝,臣不小了。”
正与其他仙子聊天的美艳帝后听到这话,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对了!虞错是不小了啊!”
虞错心中一慌,急忙摇头:“不不不,帝后娘娘您听错了!”
然而仍然没有堵住帝后的嘴,她老人家兴致勃勃地讲出了下半句:“该给她指一门好亲事了!”
虞错吓得施出了及地大礼:“娘娘我谢谢您了,我还小呢,小得很!您忙着,我去喝酒了!”
拉着小阿兮赶紧的溜走。仙童将她引到座位上去。她虽然职务仅是凡间的土地婆,但身份是功勋赫赫的大功臣,仙位仍是高的,座次比较靠前。月色明亮,仙子们又引来些散发着淡淡蓝光的萤蝶在四周飞舞,宴席上光线明亮而柔和,既视物清晰,又不夺了周围花朵的光彩。
阿兮一直乖乖巧巧跟在虞错身后,谁也当他是个随侍的仙童,直至虞错坐到座位上后,阿兮立刻爬到她的腿上,往她膝上一坐,旁若无人地开始玩她的卷发。在座诸仙顿时静了一静,目光落在那个小仙童身上。那是谁的膝盖?那是虞错上仙的膝盖!别看表面上看起来青春貌美,六百年前可是横扫魔域,令诸妖魔闻风丧胆的副帅!大家伙静静等着上仙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一把丢出去。
然而上仙并没有大怒,而是从果盘里掂了一个稀奇的果子给他玩耍。
邻座神仙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上仙,这位小公子是您的……您的……”
虞错这几天已被“恭喜上仙喜得贵子”这句话砸出经验,麻利地截住他的话头,微笑回道:“我的灵宠。”
拚命侧耳倾听的诸仙料不到会得到这个答复,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片“噫”的惊叹声。邻座噎了半晌,终于坚强地把礼貌进行到底:“好……好特别的灵宠!”
虞错哈哈笑道:“是吧?我也觉得!”
把人当灵宠,可不是够特别的?邻座默默擦去额上冷汗,觉得还是尽量少与虞错上仙聊天。
这时在下首远远坐着的司兽官忽然醒悟过来:“啊!上仙带的莫不是那个离……”
虞错警告地瞥他一眼,及时截住他脱口欲出的“离鸪”二字,高声道:“正是阿兮。”
司兽官被虞错一个眼锋甩得半截话卡喉咙里,赶紧端起杯子灌了自己一口茶水,咳了两下才顺过气,小心翼翼地把话说囫囵:“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
虞错笑道:“可不是,长得可快了,见风就长。”
司兽官艰难地把寒喧进行完,端着杯子苦着脸想:那小子虽是蛋壳里钻出来的,却也不能确定是离鸪,更别说离鸪那物种万年不遇,只存在于传说中了。想来是虞错上仙不愿大家嚼些前世今生的莫须有传闻,才不愿他说出“离鸪”二字的。理解,理解。可是上仙明明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瞪人时却凶得很,让人从头顶冷到脚底。还是少与她打交道的好,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正这么默默打着主意,忽听远远的桌子那头传来呼唤声:“司兽官大人,请您过来一下。”
抬头看去,竟是虞错在朝他招手。哎呦喂!这还躲也躲不起了!
心中叫苦,腿上却不敢怠慢,赶紧地过去恭敬地弯腰洗耳恭听,冷不防被坐在虞错膝上的小子一把揪住胡须扯了一扯,痛得“嗷嗷”直叫。虞错急忙握着阿兮的手,责备道:“快松手!”阿兮乖乖松了手,一脸无辜。虞错苦头婆心教导道:“我的头发可以玩,别人的头发和胡子不可以玩,记住了吗?”
阿兮点点头,瞳仁水润润的,别提多乖巧。
虞错把他放在地下,道:“去看看花吧,别跑远了。”阿兮应着,跑进花树当中去了。
她目送那小小的身影,脸上浮起满意的微笑,对司兽官道:“你看,多乖。”
司兽官抹去方才痛出的老泪,附和道:“贵灵宠好乖。”
虞错压低声音对他说道:“离鸪的事无以考证,你不要乱说。有人问,只说是蛋里出生的无名精灵就好。”
司兽官点头:“下官遵命。”
她略略思索一下,又问道:“若是真的离鸪,是否会有前世的记忆?”
司兽官回道:“离鸪只记载于书册,也只有寥寥数语,没有提记忆的事,下官不曾听谁说见过实物。不过,据下官猜测,假设离鸪出世是为了续写前世恩怨,那应该是有记忆的,否则如何寻找恩主或是仇人呢?”
虞错点了点头:“理应如此。”悄悄朝远处玩大花朵的阿兮指了一指,“若真的带有前世记忆,必会在神态间透露出来。你看他,天真烂漫,虽是极聪明,可是眼眸清澈见底,哪像是历经世事、心有挂碍的样子?”
司兽官远望了一眼,深以为是:“上仙说的没错。想必是下官搞错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精灵。”
“这就对了。”虞错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让他回座了。
天上人间,岁月不知。人间历劫,有的仙刻骨铭心,有的仙能记住一星半点,有的仙却是没心没肺忘了个干净。穹宇下、红尘里许下的生生世世的诺言,又有几个能兑现?
故人若要重逢,一半靠缘分,一半就要看是不是还有一方抱着分执着不肯放手了。
该重逢的,总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