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悚然心惊,抬头一看,云翳已将皎皎冰轮彻底隐没。此狈特意挑了个好时候,失去月光的灵气沐泽,啸月化形的霜狼将法力大减,且霜霜大概曾误食了下过咒术的果子,眼下连变回原相都做不到。没有尖牙,没有利爪,却有个对着她垂涎三尺的色中饿鬼在虎视眈眈。
涂山狐素来古道热肠,这桩污糟事既撞到面前,不管一管委实于心难安,且有少昊琴傍身,底气前所未有之足。便寻思着趁赶到阗星城前,先拿此狈练练手,熟悉一下使用方式也好。
想当初临渊从怀其叶丈高的树冠上携金边紫云出场,气势上就把穷奇震慑得先矮了半截。我有心效仿,却不料在海里待得久了,驾云诀略显生疏,这出英雄救美便模仿得出了那么一点偏差。费半天劲刚忽忽悠悠飘上去,竟没能从树梢翩然而降,差不多算是从枝头咣当砸下,正落在霜霜和色狈中间。
两兽都被吓了一跳,同时发出惊叫。
我借着夜色遮脸,暗道一声惭愧,赶忙爬起来清了清嗓子,指指那狈道:“你这是要逼她跟你交尾吗?”
狈往后跳开半步,眯缝着眼朝我上下打量,又伸手摸了摸脑瓜:“呃……这个嘛,我们兽类不说交尾,那是水族的说法,不过意思是一样的啦。怎么,姑娘也有兴趣快活快活?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狐狸精,星罔山可是好久都没见着了,既叫本公子遇上,岂有坐怀不乱之理?不如这便一起……”
这狈眼睛不大,眼力却不差,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本相是只狐狸,可见修为怎么也在四千年往上。出得涂山以来,从未真刀真枪与人干过仗,虽有少昊琴在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没底。但不管怎么说,害怕也不能摆在脸上。
“没有兴趣。你有没有滚烫的灵魂我不知道,但把你烧成颗滚烫的灵魂估计还是能做到。”
那狈咧嘴嗤笑一声,开始绕着我俩转起圈来:“现如今的小姑娘家就是脾气大,千把岁的狐狸和三百多岁的小白狼,全加起来怕还挡不住本公子一搂呢!要不信哪,咱这就试试?”
我趁机将霜霜拽到身后,又把方才挖出的半兜子蘑菇朝她手里一塞:“别怕,你拿着这个沿溪往上游走,不过两三里地东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拴着匹白马叫越影,把蘑菇给它吃,它会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靠得近了,才发现霜霜一直在发抖,双手冰得如从雪水里捞出来一般:“狐狸姐姐……那你怎么办?这只狈……”
为了给自己壮胆,顺便也给赖狈一个下马威,我把背上负着的长琴解下来晃了晃:“看见这个了吗,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的法器桐峰紫瑟,收拾只狈绰绰有余。”
事不宜迟,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变数,霜霜不再犹疑,扭头朝溪边奔去。
漆黑的林子里,无星无月天地昏冥,涌动着危险的气息,只有狈的浪笑连绵不绝格外清晰。
我使劲回忆临渊当时操琴的姿势,将桐峰紫瑟横抱在胸前,背心抵在树干上,仿佛寻着点虚无缥缈的依靠。
“你笑什么?”
狈搓着手弓腰挪步,一双贼眼还不住瞄准我手中的长琴,口中不忘喋喋:“那什么什么紫瑟琴,小狈也曾略有耳闻,都说是早已被毁弃多年的魔物,几时重又现世来着?别误会,不是不信你这琴货真价实,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你确定你那千把年的修为,真使得动这玩意儿?眼下狼女被你放跑了,哥哥我后半辈子恐怕衣食无着,这下子很不高兴。”
我用尾指偷偷抹了抹冰凉的琴弦,硬而韧滑,龙筋感应到气机的凝聚,开始氤散出微弱的紫光:“唔,你不高兴了,那便又怎么样呢?”
“我们狈类君子风度闻名天下,最懂得个怜香惜玉,纵不高兴也不舍得对娇滴滴的狐狸精动拳脚不是?霜霜既没福气被哥哥疼,走就走了吧,这不还有你嘛!哥哥也看上你了,那便只有做了你的郎君,才能原谅不懂事儿的小娘子淘气一把。”
三根手指被那龙筋勒得全无血色,掌心却紧张得滚烫:“可我没看上你。还郎君?就你这样儿的,给我当邻居我都嫌烦。”
“烦”字还未落地,倾尽全力的执掌一发之势已借着素弦劲射而出,大蓬紫光呈扇形腾起,照得林子里一片妖异诡谲。这扇形和临渊当初用来制服英招的那轮比起来,小得不忍直视,但好歹也算成型。当年在涂山习艺,这类用于攻击的仙术大多跟我五行相克,好好练的都一言难尽,随便凑合的更一摊烂泥,让人感慨命运神奇。
紫光最盛之时,并未如我所愿般将那无赖的光头削下,却猝不及防地朝反方向回弹过来。我一时惊骇无极,身后抵靠着的大树也挡住了退避的去路,只得硬生生扛下这一轮重击,唇角当即涌出一阵腥咸,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法术反噬所伤而呕出的血。背脊渗出的冷汗把衣衫尽皆湿透,被巨大的恐惧感包围。那狈所言,竟是真的。以我这点浅薄修为,根本驾驭不了千妖万魔锤炼而成的少昊琴。
这一下变故完全出乎意料,锄奸不成反倒伤及仙元,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没有受伤,都不见得是那厮的对手,此刻孤掌难鸣,自忖凶多吉少,已做好准备祭出元丹,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受辱于狈。
有个熟悉的声音重又在记忆深处浮现。轻视生,轻视死,那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因为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有何意义。
重伤垂死之际,不忆平生唯忆君。我曾以为临渊给过我这种意义,然后又亲耳听到他将这虚幻的迷梦彻底击碎收回。情爱之事,妙就妙在难以长存,且死无对证。只可惜这琴,明珠暗投,落在我手中也是浪费,恐怕没有机会再亲自奉还给他了。
刚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痕白光突然从身前跃过,如箭如矢,直取那狈咽喉。
霜白的掠影,迅疾有力,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我几乎以为那就是他。每每临危之际,只有他会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及时出现,救我于水火。
然而耳畔响起的一声娇叱,让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破灭。
“阿爹快咬死它,就是那个下流坯子!”
一声长嗥穿透山林,疾风骤起,将浓重的阴云扫荡得片甲不留,月光清净明光重又遍洒四野。
月华映照下,一头身姿庞然威风凛凛的白狼傲然而立,正仰天对月发出清啸。这公狼异常魁伟健硕,比起当初的穷奇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根银毫尖梢都流转着黯蓝的光泽,如同幽冷的火焰。
公狼粗壮的前爪紧紧摁在狈的胸前,那厮想必当场受了重伤,连人身都再难维持,已彻底化回黑黄斑驳的兽形。仰倒在地,一动不动良久,两双小短腿忽又蹬了蹬,也不知是醒过来还是死过去了。
霜霜奔过来搀起我,蹒跚着步子往溪边退去,远离那林中泼天淋漓的血腥。临走还不忘咬牙切齿朝那公狼嗔道:“阿爹千万别口下留情,若放跑了那祸害,还不知有多少姑娘要遭殃!依我看,最好撕个稀碎吞下肚去,才算永绝后患!”
山涧水泽寒浸浸,撩了把溪水沾湿额头,才觉出浑身虚透,每根汗毛都发冷。劲力全失,差点抱不住那张琴,一个趔趄差点失手将琴滑落在乱石滩。惊呼未竟,身后探出一臂,仅凭两指之力便将沉重的桐峰紫瑟稳稳拖住。
霜狼的真身令人望而生畏,化成人形竟是个飒爽落拓的青衫儒生模样。霜霜的阿爹看不出年纪,眉目颇为英挺,举手投足间既不过分文弱也丝毫不显粗鲁。他蹲在溪边,不紧不慢地洗濯袖口上沾染的些许血污。月照清溪,明镜一样的水波里,照出一个洒脱身影,对着女儿悠悠笑叹道:“那东西太臭了,硬吃下去对身体不好,还是留给青头鸦吧。”
白狼精霜满天,也就是小狼女霜月落的阿爹,虽有一万八千余岁高龄,仍亲切地让我称他小满兄,这就是不倚老卖老要结个忘年之交的意思了。
他原是凡间某朝某代一位皇子须臾不离左右的征伐利器,那位皇子据说来头也不小,乃是九重天上的破军星入世历劫,打仗打得风生水起,攻城略地很是一把好手,被誉为一代军神。但世事难两全,破军星在凡世的命运被司命老儿大笔一挥写得异常坎坷,好端端一位天潢贵胄,尚在襁褓就流落民间,被追杀天涯。成人之后,擅使奇门遁甲之术,启箫声而动,引万山群狼入阵杀敌。领头的狼首,就是眼前这位小满兄。
如今霜满天尘劫已完,返本归元后重回星展仙陆,仍旧是霜狼氏族的头狼。
谈起风云变幻的凡界往事,小满兄很是唏嘘。通常这种时候,就需要寻个酒馆痛饮一场,对着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晚辈仔细数说当年勇,才算不负豪情。
果然这个提议深得狼心,霜霜当即欢快地牵着越影在前引路。据说霜狼族已多年不再参与战事,但漫长时日终须寻些去处来打发,因此星罔山脚下,市肆酒馆一应俱全,阖族皆以此为乐。每到月圆之夜,常聚众达旦笙歌,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风致。
山路走到一半,心头却犯了难。按说我这个岁数,和一把年纪的霜狼族长称兄道妹,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更何况方才生死悬命之际,还全靠他及时出现逆转危局,就更该做个东道,好好请小满兄喝个不醉不归。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怀里仅剩的那点贝叶钱根本不够买酒,囊中羞涩,穷得浇愁都浇不透。
当下惭愧得双颊似火,悄悄把裙衫里外摸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为救出大垂,偷琴窃马已经是我无耻奔放的极限,若再顺手牵羊拿走临渊的银子,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辈子第一场情爱,虽然不能落个花好月圆,也不能下作到这种地步。
所以从龙宫出逃前,一簪一环都摘取干净,件件不落留在了妆镜台前。华裳移星陆也脱下,叠放得整整齐齐,就摆在他身旁。硬要说带走了什么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大概就是收在锦囊里的一纸婚书,和只剩一枚的紫螺耳坠子。另一枚失落在鹤沼,再也无迹可寻,大概早已被水流不知卷去何方了。
对我而言,临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留着零落不成双的一只耳坠,不过因心中痴念未断,只想着留个睹物可思的依凭也好。但或许对一条龙来说,世上沧海并不止一处,旧人如旧裳,撇了去,转身自可再去寻找新的汪洋。
星罔山脚下灯火绵延,灿若万千星辰洒落遍野,风过林木瑟瑟,时有零星狼嗥此起彼伏。遥望去,都是遗世独立的静暖。红尘中身无长物的落魄,顿时消融在迷人的月色之海。我伸手揉了揉脸颊,试图把唇角忧戚的弧度抹掉,生怕那一点点不能示人的心事在这夜里走漏风声。
绕过小片寒松林,随霜狼父女登上一处悬着油纸灯笼的吊脚竹楼,一轮明月照孤松,视野通透开阔,临风把酒几多快意。
小满兄万儿八千岁,何等晓味世情,自是一眼就看穿我的窘迫。方落座,扬手招呼狼小二把存在窖中的棠果佳酿尽数取出,说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至于酒钱则更只字未提,我也就只好客随主便,先斟满杯敬上。
夜已深浓,竹楼仍旧笑语喧哗,往来沽酒客络绎不绝。三五成群的山林走兽聚在一起,或酩酊大醉,或小酌怡情,这等俗世热闹欢腾,也是我前所未见的喜乐融融。
从不离身的少昊琴放在窗下,看得人满心惆怅。林中一战,本想小试牛刀,孰料出师不利差点身先死。我根本操控不了这件法器,已是明摆着的事实。受鹤沼一番刺激,脑子一热就偷了琴逃出龙宫,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紫瑟在临渊手里是震慑四方的利器,到了我手里却连根烧火棍都不如,要凭一双赤手空拳孤身前往阗星城救出大垂,谈何容易。
内忧外患,心事一个都无解,只怪自己太没用。哥哥曾说醉能解千愁,我以前想不明白,那么辛辣呛喉的液体,是怎么能让人忘却烦恼。现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去,却仿佛有几分明白,原来口中苦得发木,心头的苦就没那么清楚了。

第四十五章 琴心妖魄
杯中那轮明月儿晃呀晃,正看得入神,对面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下,将酒盅按住:“你被桐峰紫瑟伤得不轻,这么个喝法,对元丹损耗太大。”
我摇摇头:“就算没这伤……”忽一个醒神,手忙脚乱蹦起来惊道,“小满兄……小狐冒昧,有个……有个不情之请,你既认识这琴,教教我怎么用可好?”
霜满天执壶的手臂僵在半空:“我也用不了它。”
刚升起的一线希望转瞬破灭,我失落难以言喻,只得重又坐下,闷闷趴在桌旁。酒香中传来声意味深长的喟叹:“不是我不肯帮你。这琴非同凡品,并不是在谁之手就能为谁所用的法器,控弦的奥妙亦大有玄机。若强行用仙术擅启,轻则反噬,重则入魔。”
原来如此。有勇无谋的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连修为近两万年的狼王都束手无策,我竟天真地以为,靠那点不入流的小法术,就能驾驭得了曾荡平八荒六合的少昊琴。这次只遭反噬受伤而未坠入魔道,大概也因为我使出的法术太过微末之故,实属侥幸。
“这琴的原主是昊天大帝,百鸟之国创立后,紫瑟便被毁弃得毫无踪影。我最后一次见识它的神威,是在约莫三千年前,在那位四海战神手里。”
难怪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偷来的瑶琴也不能胡乱弹。兜山转水都绕不开临渊交游遍天下的故人,面前坐得四平八稳的小满兄,既能对琴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显然是个识货的,自能猜到这么件举世无双的宝物,不可能平白流落在一只千岁小狐狸手里。他若觉出蹊跷,追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我讪讪端起酒盅遮住半张脸,琢磨偷琴这事是据实相告,还是寻个话头遮掩过去便罢。霜满天的年岁,和临渊倒是相仿,说不定真有过交情。且他待我以诚,若存心隐瞒,未免显得太失于磊落。且以狼族之慧黠,一旦起了疑心,恐怕也很难再把谎圆得天衣无缝。
他将话末落在“四海战神”上头,并未继续咄咄逼人。但我知道,小满兄在等一个过得去的解释。千里之外的异族突然深夜闯入星罔山,还随身携带了如此危险的法器,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为族人多虑一二。
我抬起头坐正,坦然对上他平静的眸子:“小满兄和这琴的主人认识?是朋友?”
霜满天笑笑,仰头饮尽一杯:“我曾做过他的部下。东君其人嘛……和我在凡世追随的破军星,性子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点,不需要朋友,更喜欢交易。即使内心痛恨的人,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把他们当作‘朋友’,你能吗?”
这评价极为含蓄,也很客观,不落褒贬。我闻言略放下心来,他们就算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从话风里揣摩,倒似乎并没什么过节。但最后那个问题让我悚然心惊,是的,我不能。设想了一下,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需要我和夜来去成为‘朋友’并肩作战,我也做不到,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们才是最合适的盟友和伙伴。
“小满兄看得没错。实不相瞒,这琴就是敖临渊的。我趁他睡着了,不告而取就把琴窃出龙宫,还骑着偷来的白龙马,途经贵宝地……”
霜满天未及答言,霜霜一口酒喷出,扶着桌角笑得打跌:“前些日子东海广下喜帖,龙主和涂山氏定下婚约,漫山遍野早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我和爹爹都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在星罔山见到了未来的东海君后。姐姐拿姐夫的琴来用,哪里算得上偷?”
“姐夫”两字猛然在我心头扎下一刺,不用看也知道,勉力挂在脸颊的一点笑容定已零落得不像样。
霜满天毕竟不是胸无城府口没遮拦的小姑娘,察言观色想必也猜到内中另有隐情。略带责备地朝女儿丢个眼风,又低声吩咐她先回洞府取个什么物件,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
“适才见霜霜骑着越影奔回洞府,还以为东君仙驾重临星展大陆,结果……确实大出意料,哈哈。”
说是没想到,但他的表情丝毫也不显意外,仿佛早就看出我的来历。
我苦笑:“山林走兽和水族的联姻……连天庭都未上报载册,儿戏一般,难为你们都当了真。少昊琴和白龙马,确实是我擅自带走的。这次出来,也没打算再回去。我和他……不合适。”
小满兄若有所思再斟一杯:“山林走兽又怎么?狐族和龙族的联姻,并不是没有过先例。”
“山林里的狐狸野性难驯,不受拘束自在惯了。龙宫规矩繁多,比如走路不许摇尾巴,说话不能叼手指,他还老笑话我人语说得磕磕巴巴,胆小又不认路,一副没出息的熊样。”
话刚落,邻座两只熊怒目刺来。我咕咚呛下一口酒,赶忙咳嗽着解释:“呃……不好意思,我……我也觉得这话太混账,种族偏见令人发指啊……”
霜满天爽朗大笑,甩袖丢过去一瓮陈酿作赔,两熊方咕哝着作罢。
“他们是有熊氏,一对兄弟俩,脾气虽急了点,却是忠厚守礼之辈,幼棠妹子不必紧张。”
星罔山有熊氏,也是灵兽中战力极为强悍的氏族之一。他们世代守护这片仙陆,服从狼族的统领和调遣,和霜狼们休戚与共。千年万载物换星移间,早已形成牢不可破的攻守同盟。
酒过三巡,闲篇也快聊尽,才终于切入正题。霜满天今夜喝得不少,但眼神清醒,口齿爽利,几乎毫无醉意。他放下酒盅,慢条斯理从怀中取出卷黄脆的册子向我随手抛来。
卷首“天狼书”三字如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借着月色细看,厚厚故纸堆摞所载,全是详尽的战术要略。怎样设防、怎样对阵、何时是追击的最佳时机,又该在何处撤守诱敌深入,怎样巧取天时,怎样借用地势……多为如何以少胜多的巧策奇谋。
这是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武韬兵书。霜狼氏虽早就不插手山外是非,但霜满天的立场已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册子原是我那位故人,下世历劫的破军星亲笔执录所传。据闻东海与北溟开战在即,幼棠妹子若打算在这之前独闯阗星城救人,而不将战火牵扯到涂山,或许能用得上。”
星展大陆能在霜狼这一任族长的统领下崛起得迅速,万年来自成一国固若金汤,想必也有这部不曾外传于世的兵法之功。
我盯着卷轴上的字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放在嘴边,轻轻啃咬指甲:“这兵书的确难得,若交给天分相匹之人,当是如虎添翼。可对我而言,如今怕是没有用武之地……”
以少胜多并非绝无可能,但以一敌万肯定没戏。海夜叉以善战著称,早在东粼城外那场短兵相接时,就见识过他们的训练有素。夜来率众对阵尚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一只仙术平平还身受重伤的笨狐狸。或许临渊说得对,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累赘,遇事只会叼着手指一筹莫展。从小到大,唯一会的乐器除了吹口哨,大概就是打退堂鼓。
可这次不行,大垂的安危关系着涂山国和水族之间是否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倘能兵不血刃救出大垂,我俩一起滚回涂山请罪,就当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最好。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父兄和临渊兵戎相见。
怅怅伸出手指,往那横陈窗下的紫瑟弦上轻轻划下,入耳却不是清音琤琤。一声尖锐仿似龙吟的呼啸携紫光破窗而出,横扫过竹楼西侧一片参天巨木,强劲之势犹未止,朝山脚继续席卷而下,所过之处,花木百草尽皆凋零委地。
我被琴音反噬,伤损了元丹,数月内恐怕都不能再动用仙术,这不带丝毫法力的一指弹拨,竟能造成如此令人瞠目的恶果。
天知道,我只不过想听听龙筋作弦的瑶琴,若当成普通琴筝来拨弄,会是怎样的仙乐飘飘。意外发生得太迅疾,连一向镇定的霜满天也面色微变。唯那有熊氏两兄弟激动得直跺脚,嗷地扑向断木残林。
晚秋时节,恰是秋蜜最醇美的辰光。整片遮天蔽日的巨木被拦腰摧折,原本高悬于树冠的硕大蜂巢纷纷落地,金黄蜜浆四溅,在月色下流淌若琥珀,漫山遍野都是甜润芬芳的香气。
粗壮原木砸在大地上的轰隆震颤方歇,很快便响起阵阵欢呼如潮。闻香而动的熊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和越来越多的灰兔、松鼠们围聚在一起,纵情享受突如其来的甜蜜盛宴。
疑惑重重,如同排山倒海,我举着右手直愣愣看了半晌。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已散得鸦没鹊静,松涛断断续续将寒气从大敞的窗扉灌入。霜满天短促地笑了下:“能完全不倚仗仙术,就将这琴弹得风云变色的狠角儿,我也曾有幸见识过一个。”
“谁?……”
他顿了顿,扶窗而立,淡淡地说:“魔君重楼。”
那语气波澜不显,仿佛在闲谈一句“今夜月色不错”或“那坛子新酒滋味薄寡了些许”。
但这块巨石在心间砸出的汹涌,不啻惊涛骇浪。我对重楼其人知之甚少,却对名震史籍的“重渊之争”略有所闻。多年前因神魔大战中落败而被封印昊天塔内的魔君,是临渊的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