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电转间,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半分把握以保万全。唯一的指望就是今日恰逢四海大宴,龙君向来顾惜颜面,或许不至于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当场降罪一个侍女,搅扰了众人雅兴。只要能挨延过这片刻,席中寻隙溜出去,将春空转交给大垂藏好,他就还有转危为安的机会。
至于我是怎么有眼不识泰山“重伤”了无辜的祭司大人,随便他怎么理解好了。反正我嘴笨,几句人话都颠三倒四说不顺溜,哪里辩得过伶牙俐齿的夜来。
但他竟然没有询问,半个字都没有。只闲闲伸出两指拈起掉落在案下角落里那块不起眼的小纱巾,随手搁在托盘旁。面纱上四道新鲜的划痕赫然在目,破口边沿被削断得齐刷刷,一丝碎茬也无。
“无妨。以后若身体不适,就不要勉强,换别的舞姬侍宴也是一样。先退下歇息吧,无事不必过来了。”
话音方落,夜来不可置信地抬头,双眸渐晕染上一层我见犹怜的朦胧水光。但她站得太高,面对着龙君,端立在玉阶高台的尽头,因此座中无人有幸得睹这梨花一枝春带雨的风姿。
美妙的事物大多短暂,她很快便垂下了眼睛,保持着完美而无可挑剔的礼仪,敛裾称“是”,便在两名鲛仆的簇拥下款款而退,隐至配殿。从始至终,并未看我一眼。
这就打发了?我简直既惊且喜,忙抬袖抹了把额间的细汗,内心戏太多,果然容易搞得身心俱疲。
一阵叮当哐啷响动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原是那促狭的北海龙君不知何故,径自捧腹笑得打跌,桌案杯盏被他抖动的袖袍不慎扫倒。
“哈哈哈哈……临渊兄有所不知,琰融老哥哥五百年前命犯桃花是不假,可惜是朵桃花煞。啧啧……他龙宫里头这么些年,就只藏了一位佳丽,那佳丽名叫个‘三千’,乃是居延海虎蛟族长的掌上明珠,端的是性烈如火,刚成亲就把先时蓄纳的妃妾尽皆散了去,再不许添半个新人。琰融老哥风流半世,这回却不知缘何受教得很,竟真的服了管束,可见是一物降一物,哈哈,好一段良缘佳话……”
一通解释下来,四下汇聚的洪亮的笑声轰然而起,几乎要把殿顶掀翻。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后宫佳丽三千”的由来。好厉害的西海君后,名副其实的一人足抵三千。难怪龙君祝酒时,琰融满脸讪讪欲言又止。
龙不可貌相,这西海龙君虽长相略显粗放,也是一条情债缠身有故事的龙。怪就怪他家夫人闺名取得太别具一格,惹下这么大场误会,琰融约莫也觉着惧内这事一旦被捅破更颜面无光,因此从不肯多言辩解,才白白枉担了虚名。
我双耳灌满了嗡嗡嘈杂,被巨大声浪掀起的海波震得东倒西歪,使劲扶着桌角也把持不住。孰料乐极生悲,手上一滑便骨碌滚跌下了玉阶,当着众人的面摔趴在正中。
震天的喧嚣突然落寂,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已有无数道探究的目光投来,如芒刺在背。通常要掩饰一个窘境,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窘迫转移。为缓解当下的尴尬,忙手足并用爬起来,以袖掩面,垂着头用人语向四方告罪不迭。
“小婢失礼,实在是,被西海的冠名风俗震撼……无以言表,万分激动……那,西海龙君的坐骑又叫个什么?”
龟丞太玄救场及时,天衣无缝递上话来:“就叫马。”
这一打岔效果上佳,众人的注意力大部分又被转移到西海龙君身上,纷纷窃笑琰融想是吃足了名字的苦头,矫枉过正起来,连给坐骑取个名儿都恨不能板上钉钉实事求是。
四座笑语如潮,唯那酒酣耳热的北海龙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摇头晃脑从座中探首,眯着眼朝我打量。
“扯块袖子老遮着脸作甚,快放下来!咦?临渊兄几时改了规矩,竟肯叫个娇滴滴的小侍婢跟着贴身服侍了?这丫头年纪倒不大,难道也是刚成年的女鲛不成?小弟细瞧着,倒比那位冰山美人大祭司还更标致得多些,真可谓顾盼神飞、清而不妖,这么个出水芙蓉似的妙人儿,方才怎的却没发现。要不……干脆把这小鲛女指婚给琰融老弟,稍慰他家有河东狮的老怀苦楚。东海龙王亲赐美婢,想必‘三千佳丽’也不好驳回,哈哈哈哈。”

第二十八章 四海劫波杯中藏
琰融闻言,一双凸目在我身上转来转去扫了好几个来回,再偏过身去抚须一笑,算作默许。我这好不容易刚站直溜,险些又一跟斗栽倒,咬着手指头紧张地望向龙君。
按凡间的规矩,皇帝老儿赐给臣子的女眷,哪怕出身只是个宫女,亦称“贵妻”,正室不可拒纳,也没有置喙余地。南、西、北几位海主与临渊君这四海龙王之首对外既担着君臣之名,私下里也情同兄弟。上古年史记里曾有载,四方龙神早在天地大战时就已经歃血为盟拜过把子,论渊源绝对似海深。一边是出生入死的同袍把兄弟,一边是巨债难偿的麻烦小侍女,他会不会碍于交情顺口就应允了这个荒唐提议?
大垂自从疑似哥哥附身后,确有先见之明,龙族果然性淫,琰融一大把年纪比太玄都老,还这般恬不知耻眼馋肚饱。真要被送去西海龙宫里,恐怕过不了三朝,我这单尾狐狸就要变成佳丽三千身上的狐裘坎肩。
眼巴巴盯着龙君波澜不兴的面孔看了半天,怎么也衡度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想头。我呆若木鸡杵在中庭,手脚一寸寸发凉。茫茫东海,举目无亲,倒霉只能靠念经。罢了,他什么反应不重要,就算退一万步退到坑里说,我的姻缘大事连父君都强扭不成,怎么也轮不到他胡乱做主。琰融先看上的明明是夜来,若是为了舍不得夜来,真要仗着人多势众拿我去送顺水人情,大不了故伎重施,半途落跑。黄泉海又没长腿,没了他同行未必找不到。我虽没姐姐拒个婚就敢把天族太子的洞府砸个稀碎的本事,惹不起总归躲得起。
见上首毫无动静,北海龙君锲而不舍:“临渊兄意下如何呀?咱兄弟几个也不需拿那套虚礼出来客套,小弟今儿就当着众人的面替琰融老哥哥求个亲,好歹成全了他那寡人之疾,岂不皆大欢喜?”
话说到这份上,继续装聋作哑是不成了,怎么都得表个态。龙君神色淡然,步下玉阶顺手给琰融斟了杯酒:“北鲲兄的提议本也算功德一件,但本座却做不得这个主。琰融兄向来多情,求美之心可以理解,不过嘛……把简单的关系复杂化就不好了。实不相瞒,这姑娘并不是东海鲛仆,实乃故人之妹,因有要事需在东海耽搁些日子,本座少不得照应一二。今日陪宴在侧,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倒教诸兄误会了,委实过意不去得很。”
说罢转头看我一眼:“幼棠你来,替本座向西海龙君满奉此杯,既无姻亲之缘,便认个义兄也罢。”
他的意思是要我把这酒接过来递给琰融,就算顺水推舟挡掉这桩破事。
杯中琼浆映着波光,晃得眼前一片白光,我却不愿去接他那酒,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北鲲君在一旁抱臂闲作壁上观,咂嘴奇道:“故人之妹?东君的故人还有谁是我等不曾识得的?敢问是哪位故人,说不定大伙还都是旧相识来着,大水冲倒龙王庙,这可不凑了巧嘛!哈哈。”
龙君怔了怔,显然也没料到此公居然给个梯子都不下,借酒遮脸追问到底。舌灿莲花如龙君,也有词穷时。我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只知道再空耗下去,恐这群老不正经的又要闹出什么新麻烦。当下把心一横,生硬地回道:“承蒙诸位龙君看得上,只是小狐却高攀不起。小狐有哥哥,涂山少主涂九歌。”
耳边开始响起古怪的嘶嘶倒气声,刻意压抑的窃窃私语,童年常常看到的那种诡秘笑容重又出现在面前。我看不懂,但明显觉出来此中并无多少善意。龙君抿着嘴,短暂的沉默之后,缓缓地轻声说:“对,她姓涂。”
北鲲被龙君异常的沉默摄住,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蒙眬醉眼都猛然清醒了大半:“难怪……难怪。此事原是小弟冒失,多喝几杯就胡言乱语这老毛病总也改不了,教诸位见笑,还望临渊兄海涵。”
琰融即刻带着歉意拍拍额头道:“这是哪里话说的,老夫自两百年前闭关方出,已是潜心修道,何曾再有过纳妾娶小的心思?北鲲不过酒后戏言,东君不必当真。”
海水仿佛凝固,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难汲取。我感到胸腔发闷,随着面孔不可抑止地发热,耳垂间两处新伤又隐隐作痛起来。那些似笑非笑的面孔在交流着同一种秘密,仿佛我的族姓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来历,而是一个不能擅碰的禁忌,一个只可意会的耻辱。
正在僵持当下,一把婉转清脆的嗓音忽袅袅而起,与此同时,已有纤长玉手越众而出,从龙君掌中把我视若无睹的那杯酒接了过去,再好整以暇递到琰融面前。
玉手的主人娉婷而至,顺势将我挤开两步,一派天真娇嗔:“姨父只顾着修道,倒把嫡亲的外甥女忘在一边了吗?”
琰融作恍然状,笑着接过杯盏,和蔼打量道:“锦澜丫头如今真是女大十八变,姨父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倒常听延维提起,只一直抽不出空来多走动。唔,这身衣裳和你很相衬。”
这厢热热闹闹远亲相认,龙君的面孔越发冰冷,举步从众人身边走过,重新回到宝座。我在阶下已无立锥之地,只得亦步亦趋跟随他身后,依旧缩在脚榻旁的茵褥上待着。
老好人太玄服侍完龙君落座,又低声从旁提点,西海君后三千是虎蛟族长长女,而三千的妹妹沉渔嫁的则是玉琼川鲤皇。可惜沉渔刚诞下第二位公主后不久,就在津河跃龙门时不慎触壁而殁,形销骨毁。这是所有心怀化龙宏愿的水族所不得不面对的命运,天道森严,收取飞升的代价总是毫不手软。如此说来,锦澜和西海龙君原沾着裙带亲,难怪方才那声姨父叫得嫩脆生生,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干人等四散归席,殿堂正中留下的唯一一个身影就显得尤为扎眼,五彩斑斓令人难以忽视。
这天,自玉琼川远道而来的锦澜公主在殿前声泪俱下,言辞恳切地控诉了夜叉族对鲤族所犯下的罪行。又言如今的玉琼川积贫积弱满目疮痍,已是无力反抗,因此恳求龙君下旨,与另三海联兵荡平蛮寇,以报鲤皇惨死的血海深仇。她抬起迷蒙泪眼,充满期待地望着龙君,匍匐在地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带着几分羞赧与凄楚,仿佛下一刻就要因悲痛而昏厥。那弱不胜衣的哀艳确实教人于心不忍。
以一只狐狸的眼光来看,面前这鲤鱼公主的姿容,也就勉强算个清秀佳人,但放在后辈的神族里,亦属可圈可点。可能因为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外力弥补,于是着意打扮得浓墨重彩,整条鱼就是一株会移动的金银脂粉树,只见罗衣不见人。玉琼川若真如传说中那般国祚不兴,大概是因为要供养这么一位火树银花的公主之缘故。
龙君静静听着,锦澜涨红了脸,语声渐低,同时也清楚地表明,若龙君肯出兵襄助,这救援的代价,就是她。
她倔强而又满怀希冀地高仰起头,目光终于不再退避。这就是她此次背负的使命,以一个公主的身份,一个高贵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头衔,来作为代价交换军队。
大殿在她的泣诉过后陷入沉寂。唯一细微的响动,来自她腰间佩戴的珍珑同心球。那球由一整块白玉挖成,从内到外透雕出九颗空心圆球,层中有层,环环相套,交错重叠。每球周身遍布百孔,雕镂着精美繁复的百花纹饰,最内一球为实心,颜色丹碧粲然,其外八球则洁白通透。若以金簪自孔中依次拨之,则内中所有球圆转活动,日夜不歇。
如此精雕细琢,巧夺天工。下了这样巨大的功夫,希望他能喜欢她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饰物,进而喜欢这些装饰下的人。能做到这一点,最起码证明了她的出身实至名归,并且怀着何等志在必得的决心,将自己当成一件礼物拱手献上。
外面的世界终究和涂山不同。我觉得颇费解,既然族中正经历着如此巨大的浩劫,真的心忧戍国,则该以军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表达为解救国家而舍身的决心。眼下这番造作,以为把对方置于冠冕堂皇无法拒绝的高处,就能得偿所愿,实则把自己逼到了进退维谷之境。孤注一掷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结果往往连个水花都见不着。所谓难堪大任公主病,最误人是少女心。
龙君听了,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没有表情的面孔可以解释为客气,也可以说是冷淡。
他的目光穿透湛蓝海水,落在一堆绕着光柱旋转的斑斓鱼群上。看得出他其实很不耐烦。每当他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漫不经心又略显忧郁的神色。我却怀疑,他可能是在偷偷想念溪涧那些无欲无求简单快乐的彩带鱼。
但当着高朋满座,身为四海之主应有的涵养风度仍旧无可挑剔。
锦澜越发心里没底,带着求救的目光朝西海龙君呜咽一声:“姨父……”
琰融打个哈哈:“这个……今日聚宴原该只叙旧情,不谈国事。有道是客随主便,老夫何德何能,一切但凭东君定夺罢了。”
连锦澜的亲姨父态度都这样模糊,南海、北海两位龙君自然更乐得静观其变。这其实很好理解。以他们的位高权重,不蹚这浑水毫无损失,掺和进来,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却免不了损失自己麾下兵力。一群各怀心思的主儿被摁在同一张桌子上,眉眼官司打得热闹,满堂肃穆里藏也藏不住一派锣鼓横飞的铿锵。
龙君将视线收回,终于懒懒开口。
“玉琼川之乱,鲤皇罹难,四海同悲。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轻易动用军队。即使是多么举世无双、出类拔萃的女人,也绝不能成为一个值得贸然发动战争、置万千水族性命于不顾的理由。”
没有人感到意外,他的回答也并未出乎我意料。信心满满的锦澜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一时惶恐无语,龙君干脆利落的拒绝吓得她不敢再继续哭泣。
在众人的缄默里,龙君懒懒起身,拂袖而去。司礼鱼官识相地唱喏,长宴中场暂歇,早有鲛仆奉上备好的醒酒汤,服侍宾客们入雅室暂歇,重整仪容,以待再次被宣召入席。
随龙君一行曲曲折折地绕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惦记着方才的不快,忘了观摩麟趾宫的景象。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大殿,名叫浮梁殿。虽是白昼,殿前仍旧灯火通明,辉煌灿烂得一石一木都纤毫可辨。
有个锦衣丽人正压低声音训斥一名侍从,看服色依稀像是入城那日为龙君拉车的鲛仆之一。堂堂七尺男鲛,此刻抱头瑟缩在廊柱下,浑身颤抖,几乎快被当场骂塌。
走近才发现,锦衣华服的丽人正是夜来,看神情和动作都显得很是焦虑急切,往日娴静风仪荡然无存。这么反常的表现,猜也猜得到只有一个原因,想必锦澜在宴席中搅起的风波她已经听说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敌环伺,把好端端一个如梦似幻的美人搞得那么扭曲。何况这情敌还是个出身名门,美貌和财富兼备的劲敌。
龙君的身影一出现,夜来骤然收声,敛裾参拜,却并未跟进殿来。紧跟而至的,是名身着铠甲的魁梧武将。奉茶的仆婢称其为“犴獬将军”。这犴獬将军生得黑面阔口,脸上两排鳃洞裂开,露出森白利齿,十分彪悍骇人。细看去,原身竟是尾电鳗,一激动就浑身火花乱窜。
想是他早已按捺不住,大步踏上前来便要直言进谏,语气也带着出身军旅之人一贯的悍勇刚毅:“玉琼川与东海一向同气连枝,君上今日何必对鲤皇遗下的孤女如此不留情面?”
龙君固执地坚持己见:“本座也知道这是同玉琼川建立两国联盟的好机会,但本座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将三军族众丢上战场。再者说,海夜叉这些年究竟是怎生崛起,根基深浅如何,哪里来的靠山,根本情势未明。贸然倾举国之力挑起干戈,还不知渔翁得利者谁。”
一道幽蓝电光噼啪闪过,震得太玄手中的炖盅盖子直扑棱,脚下金砖都跟着颤了三颤。犴獬将军激动得一手紧按腰间佩刀,几番纠结,还是耐着性子再劝:“君上此言差矣,若能借此机会发兵拨乱反正,岂不正好将属国玉琼川直接纳入麾下,效仿昊帝娶凤鸿氏接掌凤鸟族?就算不为开疆扩土考虑,那海夜叉如今已是几次三番欺上门来,若一味退让、打不还手,我东海水族岂不成了四海八荒的笑柄,还谈什么海清河晏四方太平?”
龙君对犴獬的怒气置若罔闻,揭开白玉碗盖伸头一瞧,皱眉道:“最近御厨里海马多得炖不完还是怎么?回回入膳都有它,早也喝来晚也喝,本座现在见着海马就发腻,换个口味不成吗?”
太玄笑眯眯一揖到底:“君上容禀,这海马又名‘龙落子’,虽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却是固本培元、养精益肾的良材。药补不如食补嘛,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太快了,反而不得其妙处。君上平素海务缠身,难免劳神太过,又有幼棠姑娘在侧,就譬如今早……”

第二十九章 素手翻云英气长
龙君持盏的手僵在半空,那种无比委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只集中表达了一个意思,就叫作百口莫辩。
“太玄啊……人家的手下是用来挡事儿的,本座的手下怎么就专会挖坑?”
定了回神,才扭头对着满脸红黑莫辨的犴獬长吁一口气:“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四海太平是吧,把海疆图拿过来本座再琢磨琢磨。”
犴獬有备而来,早从怀中掏出一幅图卷呈上。龙君顺手将那盅不对胃口的大补汤撂到一边,续道:“幼棠,你随太玄去趟潜鳞宫,把侧殿暗格内的水晶匣子取来。”
我领命待去,幽暗的帷帐后却悄无声息漾出一痕翠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潜鳞宫乃供奉历代泉先英灵之所,外族并无资格擅入。属下已亲自将那匣子带了来,派去迎接贵宾的风雷浮车也刚驾临城下。”
比起一腔热血却总是不得要领的太玄和忠勇有余然而不知进退的犴獬,毫无疑问,夜来带来的,才是唯一能令龙君展颜的好消息。他听罢,嘴角终于徐徐勾起一抹笑意:“今日盛宴中最后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才是真正的素手翻云之辈。”
礼乐长鸣,盛筵重开,龙君率众亲自迎出龙宫泰昌门。一驾缀满了金光闪闪宝石的浮车缓缓降临城头,华盖四周还有银铃和珠幔,看仪仗却是东海的御辇。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有失远迎。”
众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踮足打量。待鲛仆掀起绡帐,从浮车内大步迈出的身影,原是位武将装束遍身铠甲的裙钗女将,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气度磊落洒脱。不禁令人暗生感慨:鱼和鱼的差别真是太大了。她就是龙君口中“素手翻云”的鲤族皇长女锦芙公主。亲见其人,方知她果真称得起这一赞。
麟趾宫大殿,龙君当着四海族众的面,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的妹妹适才提议,以嫁入东海和亲换取四海联兵,但本座觉得不大妥当。你有没有带来更值得出兵的理由?”
她毫不畏惧地与他进行了漫长的对视,然后慨然答道:“锦澜身为鲤国皇族的金枝玉叶,所能选择的舍身方式不多,她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她能采纳的最好方法。但今日站在大殿上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亡国的公主。臣女启程之前,刚刚率族众经历了一场同海夜叉的恶战。臣女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只有唯一的选择。我的国家仍在万众一心苦苦支撑,若玉琼川沦落敌手,我将成为鲤族最后一个倒下的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方式,也绝不允许有人践踏我的子民。”
那番话语铿锵落地,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被锦芙视死如归不让须眉的豪情所慑服。
一时满堂岑寂,唯有缓慢清脆的击掌声自上首响起。
龙君拊掌而赞,面带嘉许道:“你说得对,今日傲立殿前慷慨陈词的,绝不会是一位亡国的公主——你将成为玉琼川,乃至整个鲤族,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
锦芙深深吸一口气,单膝落地,行了一个落落大方的跪礼:“鲤族将世代铭记东君为玉琼川所做的一切。”
她太直率,丝毫不懂得掩饰眼中的疲惫,就连龙君终于应允出兵襄助的喜讯,也难以洗去战火在那坚毅面孔上留下的悲怆和愤懑。
龙君施施然起身,走到她身前,亲手将那只神秘的水晶匣子递给锦芙。并告诉她,内中所盛之物,乃是多年前他与鲤皇对弈作赌时,赢下的一枚万年鲤鱼鳞。
鲤皇在津河遇难,法身全毁,原是彻底泯灭于天地,且再难入六道轮回。但世间竟还存有他的一枚锦鳞。这就意味着,只要用聚魂灯将缥缈在三界的魂魄集齐,至多不过花上两三千年,就能令老鲤皇起死回生。照龙君的意思,那时的鲤皇,估计已成了颐养天年的太上皇。统领玉琼川的,将会是他英勇无畏的女儿锦芙——鲤族唯一的女皇陛下。
聚魂灯天上地下再寻不出第二盏,三界都无人知晓此物到底流落何方。我却心知肚明,这宝物原是父君费了好大周折才得来,只为救回云门姐姐。然云门始终芳魂难觅,聚魂灯也就一直闲置在狐狸洞府落灰。我被锦芙视死如归的护国大义而感动,便暗自寻思,来日若有机缘,该当为她求一求父君,将那灯拿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