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思鸣廊到晓悬
龙君玉树临风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骤然回过身来,十分慎重地思量着开了口,恰到好处截住了太玄令人费解的话头。
“诚然国库空虚确是桩值得商讨的大事体,太玄忧国忧民之心可嘉,该当褒扬……那什么,你先把杯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太玄搓摸着空空如也的海螺杯,欲放不放,内中曾盛着的,正是昨晚被我顺手捞来一饮而尽的那半盏冷茶。
“君上过誉,老臣实受之有愧,只是那海务经费却耽搁不起。远的不说,光眼下筹备四海盛宴就拉下不少饥荒……”
话未竟,便听得叮当声响,龙君叩指一弹,一道玄光直落进海螺杯里。伸头去瞧时,见是枚通体沉郁的珩璧墨玉佩,形如菱角,中间有一孔,以成串硕大华丽的南海黑珍珠贯穿之。一看就非同凡品——只不过,乃是他腰间众环佩里最小的一枚。龙君果然是龙君,大气得很隐约,小气得很明显。
但不管怎么说,珩璧毕竟也是龙王随身所戴的宝器,小则小矣,却丝毫不失贵重。古语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可见为了堵住太玄的嘴,龙君这举动算是下了血本。
太玄捧着玉佩噔噔噔后退数步,险些栽倒:“这这这……君上这是干什么?”
“本座这是在……”
龙君长长呃了一声:“爱民如子。”
自斟了杯清露润润喉咙,继又道:“这些年海疆不甚太平,真是难为你,里里外外担惊受怕得也够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操心得靴帮子上都挂满了螺蛳壳,也顾不上添双新的。玉佩你先拿着,换个两三千珠铭且应应急,海宴备办若还差什么,缺哪儿补哪儿,剩下的就自己掂量着用吧。”
我看得叹服不已,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明目张胆的贿赂?胡说八道也太明显了,两个月前他还大言不惭地掰扯道,自己膝下没有儿子,根本体会不到什么叫“爱民如子”。但太玄很是明白事理,懂得见好就收,连杯子带玉佩往怀中一揣,了然道:“既如此,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那段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只在我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又硬生生拐到关乎东海社稷的国本大事上去。我蓦地想起什么,忙撩起刘海对镜查看伤势,额角那处磕碰的破损已荡然无存,肌肤平滑完好如初,越发怀疑昨夜种种,俱是荒唐梦靥。水镜右下角的一小块污痕却赫然在目,清清楚楚提醒着,那场似梦非梦的迷乱,或许真的切实存在过。
满腹疑窦缠成乱麻,只虚飘飘落不到实处,真是磨人。越发打定主意,过后务必要寻个机会,去向春空打听清楚。
正胡乱思量,龙君已交代完正事,转头见我还被忘在水镜前无人认领,遂和颜悦色吩咐:“头发既已梳成,便去画屏后把衣裳也一道换过了吧。经籍云,‘有瑕生内,必见于外’,行头打理得这样光鲜,总要表里如一才好。今日四海盛宴隆重非凡,在本座身边伺候,需得言行举止从容有度,仪态端方,步子不可大不可小,更不许连蹦带跳……啊,对了,还有,说人话。”
我侧着头回忆了一番鱼仆蚌女们的举动,自觉照猫画虎也差不离,便似模似样欠身福了一礼:“洒家这就去宽衣解带。”
龙君愣了愣,旋即顿足,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小姑娘家家,自称什么不好?‘洒家’是什么意思?谁让你去宽衣解带了?”
但凡我难得字斟句酌对答上几句人语,他就摆出这么副表情,偏又总不死心,每每主动提出这种让大家都无所适从的要求,尴尬有瘾还是怎么着?
诚如他所言,我这一路走来丢脸也丢习惯了,只得厚着脸皮虚心请教:“那……应该怎么说?”
龙君抬起小指搔了搔额角,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憋出两个字:“人家。”
见我没什么反应,便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人家要去更衣。”
“啊?”
他额间渗出晶莹细汗,自怀中抽出折扇来,来回扇着并不存在的风,几乎是一字一字往外蹦:“人,家,要,去……”
我越发惶恐不安,脱口而出应道:“那你去啊。啊不不不……是……君上,请便。”
龙君望着我,无言地动了动嘴唇,耳旁忽传来“哎哟”一声,回头一看,见是太玄不知怎么,竟一脚踏空滑倒在阶下。肚皮朝天背壳着地,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手挥足蹬半天也爬不起来。我顾不上旁的,忙奔过去将他翻转扶正,太玄连声道谢,一边偷眼望向龙君,咧到耳根子的大嘴弧度翘得非常诡异,满脸欲言又止,也不知是内伤还是内急。
“殿前失仪,恕罪恕罪。容老臣再斗胆多一句嘴……有些事它急不来,还请君上少安毋躁……”
龙君皱眉不悦,“啪”地合拢折扇打断道:“你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吗,都什么时辰了,还耽搁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去去去,赶紧去城楼盯着点,看宾客都来齐了没,该接引的好生上前迎一迎。”
托赖太玄这一摔,龙君对我官话的造诣哀莫大于心死,深受打击之下,再没兴致为人师表。我长舒口气,钻到折屏后头自去宽衣解带,哦不,准备更衣。
屏后木架上早有备好的裙裳,一袭紫鸢色深衣,内衬浅杜若色合襟,紫藤宝相团纹留仙裙层叠飘逸,裙摆还用银藕丝绣满了桔梗萱草,看上去繁而不乱,清雅别致。我窸窸窣窣换上,顿时从莲藕精顺利升级成茄子精。出来前尚不忘将袖口往下拽了又拽,春空这孩子也颇晓得轻重利害,仍旧异常安静,谨慎得半点声息不闻。
龙君的心情约莫已艰难地平复了些,继续面朝箱笼挑挑拣拣,不知在寻摸些什么。不多时,便从一大堆华丽佩饰里拎出对紫螺耳坠子来。这副坠子只顶针大小,素银弯钩,放在那些宝光四射的金银珠玉中并不算出挑,甚至被衬得略显寒酸。但细看去,却通体透着温润剔透的光泽,一丝杂色斑驳也无。螺壳纹理细腻别致,深浅渐渡如海波,清妍黛泽的郁紫色和我身上新换的裙衫倒相衬。
他将紫螺耳坠放在摊开的扇面,平托伸至面前:“给你的。”
虽只是一对素银海螺耳坠子,但我觉得这同他一贯的作风比起来,绝对属于质的飞跃。
龙君一改常态变得如此慷慨,令我很是忐忑,生怕一时大意又踩个坑。然而他向来号称自己宽和大方,可能这就叫突然的自我。只是,这自我来得未免太突然了点,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没有。临渊君其人,真是神格复杂难以揣摩。
我试探着接过来,放在掌心把玩,果然触手生温,很是精巧讨喜。
“多少银子?”
他却只是笑笑,唇角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无端令人心念一动:“不挂账,就当是贺你成年及笄的妆礼。”
这理由倒说得过去。横竖月俸都已扣到了两年后,雪上加再点霜也不会太明显。但这瓢霜,不是我想加,想加就能加。平素从不着意打扮,哪里来的耳洞戴这坠子。
我望螺兴叹,为难道:“耳坠子是很漂亮,可……小狐并没有耳洞。”
他微微一愣,俯身在我两只尖耳上凝眉细看:“那可有点麻烦,只能现扎了。”
“还是算了……龙君好意,心领则矣……”
小气成了习惯的人难得大方一回,必得实施到底,贯彻始终,方成就个圆满。他果然不依:“及笄是大事,怎能说算就算了?便是凡间最普通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不会如此怠慢。再说,这也不是对寻常耳坠子。你不是还要去黄泉海吗?戴上它,若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叫我的名字。这样,不管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顿了顿,又在我惊诧的目光中补充道:“你也能听见我的。”
龙君信步绕到了我身后,镜中白绢扇面有意无意间遮着下半张脸,清眸浅垂,我并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一对海螺坠子,无论是否相隔千山万水,都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原来这并不是海中随处可见的普通螺贝,看似不起眼的素净外表下,竟然还有此等妙处。
伸手不打笑脸人,龙君如此盛意拳拳,纵然对那明晃晃的银钩尖头心生怯意,也不好再多言推拒。
“那好吧……现扎就现扎。”
他从我手中接过一枚螺坠,先伸出两指将弯钩抻直,在耳垂边比画着就要戳去。若睁眼看着只觉吓人,闭眼更是将感觉放大不知多少倍,左右都是作难,忍不住扁着嘴往椅子深处缩了缩。
“哎哎,等下……你动作轻点。”
“唔……第一次试大概总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一点疼可以,要是很疼就真的算了,我腰后的伤都还没好……啊!”
因为没什么本事,所以天生胆小,被木刺擦破点油皮都要喊痛半天,这般穿肌透肉怎能不心惊胆战。绷紧了身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垂上,果然一阵锐痛猝不及防地传来,火灼一般蔓延开,连带头皮都被扯得发麻。几乎与此同时,眼前荡过几缕极浅淡的粉色,如丝如絮漂浮在海水里,很少很少,近乎无。
“都出血了!我不要了,你快拿开,好痛好痛……”
“都过一半儿了,就快进去了,一会儿就不痛了,乖。”
他将声音放轻,好言安抚,手中却一刻不停。右耳刚挂上的螺坠在颈侧轻摇摆荡,果然疼得不再那么明显——因为新鲜饱满的痛楚已经转移到左边。最难消受龙君恩,他送的第一份礼物,就令我饱尝苦楚,真是有血有泪。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也觉天意如邃。这莫非就是我与他之间缘舛的启兆,但凡相近,必有相伤。欢愉笑闹浅薄似云烟,人却总是更容易深深记得那个让自己疼的人。
我被那俩银钩子扎得欲哭无泪,微弱地嘶嘶吸了几口气,又念及今朝四海盛宴,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总不能一大早就哭哭啼啼,招来晦气不说,反唐突了龙君一番好意。为了分散注意力,站起来漫无目的四下转了几圈,却莫名地浑身不自在,总觉一举一动都被那遮挡在折扇后绵密洒下的眼风笼罩,缠绕得风雨不透。
第七声海钟悠然鸣荡而起,我刹住步子转回身,脑袋差点再次直撞上白衣身影的胸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得离我这样近,脚步却半点不闻。
还未回过神,鼻端蓦地腾起一阵幽香。龙君不知从哪里掏出块青檀色的纱巾来,将我下半张脸遮住,薄纱两端被巧妙地扎进鬓边发髻内。
“大殿上人多眼杂,面纱不要随意摘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我诺诺点头,随龙君一前一后往殿门行去,竟听见廊下隐约传来太玄熟悉的声音。他这龟速也算是东海一绝,耗了老半天工夫,居然才刚走到流泉宫大门,又不知为了什么和卒子在御铃廊前拉扯嚷扰起来。
“你没听里边什么动静?又是好疼又是快进去了……你哭我哄的正热乎着,这当口闯进去搅和,嫌脑袋太沉想卸下来歇会儿?”
“啊?有刺客?君上受伤了?!那你还拦着我干什么,赶紧破门救驾去啊!”
“救你姥姥!哪儿来的刺客!张嘴就胡咧咧,惊动了海防如何是好?里边儿就只有君上和涂山那位……怕是花儿好看刺也多,要摘下来难免被扎着几回手。哎呀老夫跟你个武夫说不清,总之君上现忙着呢,正在……咳咳……怀柔四海,不宜打扰。”
“君上这……兴致上来也不挑个时候,得多久啊?小的倒是能等,那满殿宾客可怎么交代?其余三海的海主可都到了,还有那位……”
“我怎么知道要多久,蛇交个尾都得小两三天,龙么……”
怀柔……四海?我心头咯噔一记,这词儿怎的那么耳熟?
回头一看,龙君嘴角抽搐,木呆呆杵在门后,脸色之精彩纷呈,与那日在城郊歇脚听了满耳朵闲言碎语时一般无二。我识趣地将不耻下问的念头打住,估摸着那并不是什么好话,虽听着文绉绉,大概属于文过饰非的某种暗讽,不然也不能把向来气定神闲的龙君给刺激成这样。
经门外这一闹,我则又学到个课书上所没有的常识:但凡龟类,说话都好掉书袋,且尤其爱用“怀柔四海”这个词。比如海亭的老海龟,比如龙宫的太玄。说起龙君的闲话来,实乃不分身份、不论年纪之通用敬语。
殿门“砰”一声打开,龙君已调整好表情,宝相庄严飘然显身,沉默即是无声的愠怒。
太玄和鱼卫双双惊呆,捧着下巴望住我俩,异口同声道:“这么快?”

第二十七章 等闲平地起争风
四海盛宴设在麟趾宫,张灯结彩虚位以待。各方水族之主,无论新朋旧故,不分远近亲疏,早请早到,晚请晚到,如若不到,锣鼓相告。
一个消失已久的人突然出现,一般不是发了横财就是得了绝症,无论哪种情况都值得拜会一番。这天的东海上空祥云朵朵,珠服华馔随处可见,兰车桂旗林立如云。龙君当年威名横扫八荒六合,甚是显赫,据说积下仇家众多,但凡事有两面,看来他人缘也还不错。
此番龙主重归,众水族听闻此讯,纷纷按捺不住要前来拜会叙旧。琼楼玉宇间衣冠冕旒,一时热闹非凡。夜明珠与长明灯的光芒交相辉映,满殿金樽清酒,珍馐玉盘。穿梭在席中侍奉的,清一色是打扮得光艳灼人的美貌鲛仆。
龙君因姗姗来迟,一入场就先自罚三杯,按座次与故交们挨个寒暄一番,方才得空落座。气氛相当融洽而欢快,称兄道弟和乐亲厚。
酒过三巡,宫宴最令人期待的助兴歌舞,是由十双未成年的鲛人殿前献艺。
鲛人是水族中最美丽的生灵,和龙一样,他们在成年之前都雌雄莫辨,两百岁后才能自由选择性别。也正因如此,无论男女在未成年前都带着些刚柔并济的风致,既不过分媚俗,也不至粗蛮。硬要往挑剔了说,成年男鲛就吃亏在阴柔太甚,女鲛烈性起来又阳刚得过了头。
这十双鲛人因并未成年,想是自幼受训,恰都避开了这两种过犹不及的缺点。那摄魂夺魄的美艳名不虚传,十二画楼笙箫,一舞镂月裁云,个个纤腰如绸,满堂流光盈袖。
我跪坐在龙君御座左侧的茵褥上,边斟酒边偷朝殿中打量,一曲《太平乐》正舞至尾声,鲛人们围成一圈,水袖垂地继又向后仰倒,蜿蜒轻纱如同花瓣层叠绽开,正中花蕊处众星拱月般托出个美人来,定睛一看,领舞的正是夜来。
如果东海水族知道有“人中吕布”这么句夸人的好话,那接上的下半句,毫无疑问必是“鲛中夜来”。
龙君左下第一个案头的座上客,浓眉虬髯,着一身金灿灿黄袍,几乎与身后的鎏金雕花壁融为一体,乍一看是恨不得要把自己镶进墙里那么低调,唯独两个眼珠子特立独行,活泛得简直快夺眶而出,从始至终都紧黏在夜来身上。
他那副魂不守舍颠三倒四的模样,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很快四下里便响起一阵低低窃笑。从依稀钻入耳朵的闲言碎语里,我才得知那花痴模样的华服上宾,原是西海的龙君琰融。
听说西海也有鲛人,但那个族类的鲛人又唤“雕题”,乃是一等一凶悍难驯的水族,且难得的表里如一,无论男女皆容貌丑陋,与艳名远播的东海鲛人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琰融对夜来这般惊为天人,久旱逢甘霖,当然激动得难以自抑。东、南、北这三海得天独厚,麾下水族千姿百态纷呈,饱汉不知饿汉饥,于是大伙儿打趣起这位没怎么见过美人的苦命龙君来。
夜来舞毕,并未急着退场更衣,先是率众仪态万千地向众座中宾客拜行大礼,又命鲛仆斟酒,亲自持觞一一敬过。先宾后主,才是地主之谊,一圈轮着喝下来,行至龙君跟前时,早已微醺至双颊酡红,胜似芙蓉带露,端得是艳不可当。
龙宫中即便是担着品阶的各色鱼官,无诏也不可擅自踏上玉阶离龙君太近,以示尊崇谦卑。但夜来身份非比等闲,劳苦功高又口碑上佳,向来不是寻常小角色可比。此刻一手擎了杯,另一手则提着裙裾大大方方拾级而上,仿佛是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仰头再看龙君,神色依旧,眉目甚温和,想是相当习以为常。我斟好酒递给他,跪坐在茵褥上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又挪,尽量离夜来逐渐近前来的双脚远一点。
夜来在距龙君御座不过一步之遥处停下,诸般礼仪都恰到好处。刚柔声细语念完祝酒词,不知脚下湿滑还是怎么,突然踉跄起来,手中杯盏滑落,先一步掉在地上砸个粉碎。她花容失色惊呼出声,百忙之中方位倒瞄得很准,眼看就要直直摔进龙君怀里。
事出突然,前后不过半瞬,帷幄后的丝竹都随着酒杯坠地的碎裂声骤停。然而鱼算不如天算,下一刻她整个人已被箭步冲抢上前的琰融稳稳接住。论资排辈,黄龙神琰融在四方海主间的地位之尊贵仅次于白龙神临渊,因此座次最为靠前,紧挨着上首御座,离夜来倒比临渊君还要更近几分。占尽天时地利,才能在美人遇险的关键时刻做到无缝对接。
千娇百媚的美人被横抱在魁梧胸前,纤弱得好似一匹单薄红绫,琰融则满面关切,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她显然没料到这么个阴错阳差的结果,一时也怔在当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是左右挣脱不开,被琰融结结实实搂得死紧。好容易挣扎着下了地,沉着脸欠身尴尬地对着琰融福了一礼算作道谢。
那娇柔婉怯的楚楚眼神下,难掩暗潮汹涌,已隐约见得是动了真怒,只不过碍于颜面不便当场发作。
翠冠碧袍的南海黑龙君适时擎了杯酒,踱步过来将魂不守舍的琰融携回席中,全程肃穆寡言的北海龙君也忍不住上前凑趣,趁着酒兴揶揄他道:“这才几杯佳酿下肚,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抢着扶就扶吧,还半天不舍得撒手,啧啧……可惜啊,君子不夺人所好,偏这位最是招惹不得,琰融老弟这回怕是又要望而兴叹喽。”
又向上首一拱手:“东君雅量高致,性子素来旷达,想必不会当真计较?哈哈。”
北海龙君笑起来满脸皱纹,站起来却身姿笔挺如同青年。按东、西、南、北排序,他的位分在四海最低,然年纪最长,众人都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礼敬其三分,也只有他敢直接对琰融开口便称“老弟”,当然对着小他好几轮的临渊君,还是不敢太过逾矩,也得客客气气唤声“东君”或“临渊兄”。
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很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叫龙君怎么个应法?当着满座高朋的面,若说介意琰融举动失了分寸,是万万不能。一则坐实了与夜来的暧昧传言,二则也显得小肚鸡肠见色忘友,为个还没过明路的暧昧红颜跟兄弟翻脸。若说不介意吧,效果同上,却又难免扫了刚被不轻不重轻薄一番的龙宫大祭司颜面,进退两难。
龙君不愧是龙君,反应神速,最擅四两拨千斤。当即取过酒盏自满一杯,故作惊讶道:“这话是从哪里说起?小弟虽刚回东海不久,也听闻琰融兄这些年艳福匪浅,在宫中蓄纳了佳丽三千,五湖四海皆传作美谈,当真令我等孤家寡人好生艳羡,又怎会……必是北鲲兄有心取笑了,来来来,本座再敬诸兄一杯,多谢各位拨冗赏光一聚。一别千载,甚为想念,这杯先干为敬!”
大家原本都熟悉,好几千年交情积淀下来,比龙宫最珍藏的美酒年头还深,嘻嘻哈哈举杯共饮一轮,也就将这小段插曲顺带揭过,气氛很快便重新活络起来。
唯我僵坐一隅,望着掉落在案下的青檀丝帕,背脊生凉,只觉悚然心惊。
夜来摔倒时,双手挥舞着划过半空,离我所在的方位仅咫尺之遥。还好早就心怀警觉,始终暗自提防着,向后一仰闪躲得还算及时,否则定要被那蹼间利甲在面门狠狠划出四道血口子。她的“小意外”,险些变成我的血光之灾。
但赴宴前龙君亲手给系上的面纱,终究还是被抓落了。众目睽睽下,我不敢起身上前去拾起那方纱巾来重新戴回,动静太大必定引人注意,倒不如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息事宁人,反正也没人会关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侍婢长得什么模样。夜来如此明艳夺人,一举一动皆是万众瞩目的中心,相衬之下,我的存在感就几近于无。
龙君一番酬唱,终于转圜得宾主尽欢,夜来当即适时表态:“原是属下的过失。想是因昨夜恰伤了腿脚,方才又舞得时候长了些,一时疼痛难忍站立不稳,这才险些摔倒……还望君上恕夜来殿前失仪之罪。”
我刚放下一点的心瞬间又卡到嗓子眼。夜来好手段,一番告罪说得含糊不清又万般委屈,龙君只要不是块榆木疙瘩,必然会关切地垂问她昨夜究竟如何负了伤,她便可借着这话头,顺理成章地把我和大垂当众告上一状。凌波的声嘶力竭言犹在耳:姑娘不能伤得不明不白,今晚之事绝不会就此作罢,你等着瞧!
没想到她的报复来得这么快,这么冠冕堂皇又不留余地。不过一夜之间,闭上眼再睁开的工夫,可不就赶上了。大垂说得对,所谓见招拆招地化解刁难非议,实在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天真妄想,谈何容易。她简单抛出三言两语,我便再难招架。然此时此刻,最该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还藏在腕间的小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