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来,将水晶匣小心翼翼合拢掌心,紧捂在胸口,轻咽一声:“父皇……”
和那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锦澜不同,锦芙眼角的泪光只是转瞬即逝,虽悲恸难抑,也端庄自持毫不失态。
最后,龙君看了早就跃跃欲试的犴獬将军一眼,后者立即越众而出,跪倒请命。
一个拥有华而不实头衔的美妾并不足以使龙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若对方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同时也是一个能豁出一切的军人时,她值得。
锦芙是鲤皇的嫡长女,出身正统皇族,在玉琼川有着很好的声望。能亲自上阵带兵御敌,则说明她在军中有着号令禁止的最高权威。血统和军权、信念和勇气、判断形势的智慧、当机立断的果决,这些成为君王必备的条件,她一样也不缺。并且,身为一介女流,她襟怀何等坦荡,对那避战远走,躲在歌舞升平的龙宫偏安一隅的妹妹毫无半字微词。而目前,唯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是她的堂兄延维——一个并没什么实际功绩的宗室子弟。
所以龙君毫不犹豫选择了她。只有他亲自交给她的皇位,才能让她带领的玉琼川与东海结成真正稳固的联盟。
国与国之间的紧密维系,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软玉温香枕边风。
龙君好样的,明明长了张吃软饭的脸,偏要靠实力。他是早就胸有成竹,四海盛宴开始前便遣使去往玉琼川与锦芙密谈,将她火速接回东粼城,才有了今天这一幕。也正因如此,他自回宫后始终对锦澜避而不见,看似对玉琼川的倾国之祸漠不关心,实则一切都筹谋在握。
其余三海龙君在琰融的带领下陆续表态,冠冕堂皇颂扬之词不绝于耳。但所有的快乐背后都会有人失望。席中一派宾主尽欢,每个人都在举杯预祝大战旗开得胜,我却在长廊尽头瞥到一个仓促背影,尾鳍卷起大片水花凌乱四散。火树银花的斑斓彩衣如同盛极而凋的灯火,倏忽便熄灭在暗潮深处。
大局已定,接下来只要继续喝两杯小酒扯几句闲篇,就能愉快结束这场跌宕起伏的圆满盛宴。龙君也露出轻松神色,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无懈可击。
捧哏熟练工北鲲君笑容可掬地起身,不着痕迹地朝我扫了一眼:“东君龙潜千年,也不知遁往何处潜心修道去了,想必已有所大成。四海之中,原就属临渊兄道行最高,这艳福嘛也总是百花齐放柳暗花明得妙,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山海相连指日可待,真是叫兄弟们望尘莫及啊!哈哈。”
琰融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跟着含笑举杯:“东君坐拥四海,霸业峥嵘,令吾等好生艳羡。推举女主继位,更是闻所未闻,大开革旧立新之先河。若论韬略眼光,当是无人再出其右。我那锦芙外甥女好福气。”
又是一片沸腾,连素来言辞审慎的南海龙君也朝上首丢了个只可意会的眼风。
龙君半倚在宝座上,长袖半掀,鸦鬓玄斜,唇边始终挂一抹淡然得体的笑意:“暌违多年,北鲲倒是童心不改,越发爱说笑了。东海上古以来便自成一国,何曾意图攀扯过哪座仙山福地的荣光?”
涂山狐擅读心术,整晚侍宴下来,四海这几位龙王的关系格局我也略揣摩出了点头绪。南君苍凛态度看似疏远,反倒与临渊君相交最厚。他轻易不开尊口,但他的话分量绝对不轻;北君北鲲年纪最长,在每个人面前都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脸上总挂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友善,却是个面热心冷独善其身的做派。换言之,他的立场摆在何处,只取决于哪方更可堪倚仗;西君琰融位分仅次于东君,权广势大,老成持重,实则绵里多藏针,总不忘与临渊君暗自较着劲。
此刻数壶佳酿下肚,琰融已有几分醉意,咧嘴笑了笑:“东君此言,哈哈,未免太着意撇清了些。便是覆水重收,也算喜事一桩,对着咱们这些老故交,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老夫赴宴途中,在一处海亭歇脚,倒无意闻得个趣事,说来仅供大伙一乐。不知诸位可听过一回话本,唤作《龙狐传》的不曾?坊间禁书,淫词艳章,原也作不得真,然今日得见东君身侧这位故人之妹……”
龙君擎杯的手顿了顿,一股浓浓的尴尬弥漫开来,酒香都遮盖不住。也不知凑巧还是不巧,本已退席自去歇息的夜来已换了身裙衫,重又游回殿中,毕竟是龙宫二把手,盛宴尚未落下帷幕,总有许多琐事纷杂,少不得露面操持。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却正把北鲲口中的闲篇听个一字不缺。
我攒眉,对琰融的厌恶顿时又加重几分,顺带着深深同情起龙君。本来清白无碍的主仆关系,短短时日内竟被描黑成这样。若谣传止于东海也就罢了,眼下身份已被迫挑明,万一再传到涂山岂不要了亲命。才离开家没几天,惹出来的流言蜚语比那些规行矩步的同族一辈子都多。
这么一想,挺身而出平息非议的雄心蠢蠢欲动。他不方便开口自己解释,我就得担此重任替他解释。误会嘛,生于揣测,死于坦白,没有什么话是说不清楚的,不就当众跳了个舞么,怎么就够格被谱写成淫词艳章了?哦对,他们水族管那叫交尾。何况也不是真跳,原不过为着教我怎么用尾鳍浮水。若能趁这机会把话说开,或许可以化解夜来的敌意。在找到妙方宝境之前,还需行走龙宫些许时日,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搞太僵也不好。
解释是个技术活儿,不能流于刻意,否则就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需将声音放温柔些,嗓子不能太高也不能过低,状似无心,也得吐字清晰教众人听个明白。
主意打定,我若无其事地问龙君:“西君所指,可是在即翼泽交尾的事?上次腰太疼了没学会,承蒙君上不弃,改日有机会再教我。”
边说边放下手中托盘,对夜来诚恳相邀:“夜来姑娘若有兴趣,也可以一起啊,人多才好玩嘛,君上爱热闹。”
我自觉这提议极是光明磊落,又不着痕迹地解释清了即翼泽的讹传,不明白为什么话刚落地,就炸得满座哗然。
席面议论纷纷,狐狸耳朵尖,隐约听见说的是:“现在的神仙,也太会玩了……这个世风啊……”语气很是感慨。
身旁的鱼官瞪大双眼,娇弱得仿佛随时都快要晕过去,夜来则捂着胸口一脸惊骇。太玄遍寻不见,一个眼错已经缩进壳里,不知装睡还是装死。再看龙君,俊脸上的温文尔雅再挂不住,和手中掉落的酒杯一样,碎成一地拾也拾不起来的渣渣。一种大虾烹煮熟了才会出现的潮红,从秀颀的脖颈处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将肌肤温雅的瓷白彻底掩盖。
小半壶都没喝完,脸就红透成这样,酒量真是差得可以。
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两眼茫茫:“本座……不胜酒力,失陪少许。诸位请随意,不必客气,千万别扫了兴致。”
话毕,一阵风似的卷出麟趾宫。
作为贴身侍婢,我不得不紧紧跟上。
“君上怎么了?……”
龙君盘坐在一大丛随着洋流漂卷的海带盆景下,瓮声瓮气道:“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发闷,气顺不大上来,出来舒散舒散。”
“哦……英雄气短。”
他白我一眼:“难为你,没说成英雄气断。”
我甚茫然,这又怎么了?被众星拱月似的捧得高高在上一条龙,还动不动掉脸使性子。方才受委屈在前,遭人非议在后的,明明是苦命的本小狐。
一口闷气堵上心口,顿时也英雄气短起来,干巴巴丢下句:“要没什么别的吩咐,奴婢告退。”我说完拔腿欲走。
刚掉转过身,衣袖却被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牵住。腕子上的小夜叉真是我命中死穴,看在春空的分上,只得立时站定,再不敢乱动分毫。
“还在恼琰融那个老不知羞?”
原本打算自行消化的委屈,忽被冷不丁提起,一经说出,便徒然放大许多倍。力气不知几时流失,慢慢地蜷膝蹲下。
“我让你上前敬酒,并不是为抹不开和他的旧日交情。当年青龙王广仁战死于北荒降魔之战,东海骤失龙主,将成一盘散沙。而剩下的龙神之中,又以琰融辈分最高。他原本一直惦记着要趁机将东海收归囊中,结果广仁却将族众托付给了本座。琰融未能遂愿,视作终身大憾,郁郁难解,愤而闭关数百年不出。后又飞快定下与虎蛟族的亲事,不过是为了政治联姻,打着结盟固权的算盘,要借居延海之势与云梦泽分庭抗礼,而今果然始终稳坐四海的第二把交椅。”
远处麟趾宫灯影纷叠,又响起丝竹婉转,想必长袖善舞的夜来已将满殿宾客应酬得风雨不透。那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将龙君的沉默衬托得略带萧索。
他轻叹一声:“太虚黄泉海,恰是居延海的门户之境。不过……你放心,妙方境一诺,言出则必行。”
我蹲在沙地上画圈圈,默然听了半晌,忽想起什么,仰起头问:“太玄刚才说,今早什么事太快了不好啊?”
龙君脸上好不容易褪尽的潮红却又泛了起来,狭长眼尾一挑:“太玄的意思是,本座有天雷伤在身,该好好将养将养。咦,听说狐狸炖汤大补,比海马胜之多矣,不如……”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第三十章 双姝反目
我边跑边把那对紫螺耳坠摘了下来,用帕子裹着,小心收进怀里,满脑子都是龙君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子,含笑带谑,偏又掩不住的认真笃定。只一句“你放心”,之前的种种不确定,俱落定心间,角角落落都熨帖得山沉水静。
摸到厨下,揣了一兜新鲜糕点欲去离火宫寻大垂。袖中忽传来喁喁童声:“姐姐……昨天晚上……其实……”
我正在廊下转得晕陶陶,随口应道:“唔,其实什么?”
“其实不是你把我落在地上被虾卒拾了去……是……是龙王把我解下来拿开的。”
脑子嗡然一响,天雷轰顶也没那么震撼,我堪堪刹住脚步:“那……那后来呢?”
春空奶声奶气咂咂嘴:“姐姐,我只是个小孩子,有些事属于少儿不宜、不可描述的范畴。”
“不对啊,大垂这么蹩脚的障眼幻术,要是个傻子可能还真就看不出来,龙君他法力高深道行通天的,怎么可能亲自拿起来都没察觉?”
“又或许龙王一时大意,并没发现吧!……再说,姐姐那么好看,有你在,谁还顾得上看我来着。”
正被春空的话唬得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天灵盖忽被不轻不重敲了一记,十数枚鸡蛋大小的物事紧跟着噼里啪啦不断砸下,又弹开去,骨碌碌滚落满地。
头顶炸起一连串嘟囔抱怨:“你说谁的法术只有傻子看不出来?!”
可见白天莫提人,晚上莫谈鬼。无心说顺一回嘴,又得罪了堂堂千年狐仙涂青岚大人。
待要俯身去拾那接二连三砸我脑门的物事来瞅瞅,树干后忽飘出个人影,早有双生着趾蹼的手先一步伸来,仔细捡起。
我心头一惊,忙抬头细看,来人原是姜夷。她乌发披散,含羞地朝我婉转一拜,道声:“涂姑娘。”
大垂紧跟着从数丈高的海青果树上跃下,手中还握了把缠满海藻的贝壳梳篦。
他神色尴尬地将那梳篦朝姜夷面前一递:“喏,拿去吧。下回再有这活儿,记得叫几个侍卫来帮忙。梳子是不可能把青果从树上打下来的。”
今朝果真是个黄道吉日,人人上赶着动不动就脸红。
姜夷柔柔一笑,将那梳篦接过了,把散落的长发绾上,口中再三道谢,仍旧蹲下身捡拾滚落满地的青果。我甚纳罕:“你要这些果子去做什么?这时节海青果刚挂枝,半大不大酸涩得很,如何吃得?”
她只摇头微叹:“哪里是我要去摘它。我原在离火宫避了一晚,左右都难以安心。龙宫法度森严,怎能一声不吭就跑到别处长留。又恐待得久了,姑娘越发恼我,倒连累涂公子,便趁公子睡熟时自己回去了。”
大垂拍了拍衣袍,愤然将缘故细说分明:“夜来那厮本在麟趾宫侍宴,不知怎么突然怒气冲冲折返,见着姜夷便拿她撒气,用法术封了她尾鳍使她不能游弋高处,又命她将未熟的海青果多多摘些回去——说是今晚第一轮月汐之前办不好这差事,就把她两条手臂的鳞全刮了。”
我恍然,大垂这是救美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又挺身而出替有冤无处诉有尾不能游的姜夷摘果子来了。他俩尚蒙在鼓里,我却心知肚明。夜来究竟为着什么给气成这般模样,始作俑者除了琰融那老不知羞还能有谁。
便将殿前献舞后的那一段插曲掐头去尾说与他俩听了,姜夷听得直皱眉。
“竟有这事?西君这些年越发僭越,竟当着君上的面就……难怪姑娘气得脸都白了。只是偏不凑巧,龙宫遣去迎锦芙殿下的浮车仪仗途中出了点差池,险些不能按时抵达东粼城,姑娘这才急得不得了,倒不是为着锦澜殿下当堂求和亲恩旨的缘故。”
大垂嗤笑:“不为这个还为哪桩?我看她对你们那油头粉面的龙王动了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不瞎不傻,谁都能觉出来。”
“锦澜殿下求援心切,但那事谁都知道定成不了的,这么不管不顾非当着众人的面提了,不过自取其辱。姑娘一早就断言,她根本不担心这个。”
我与大垂双双讶然:“为什么?”
转念一寻思,凭夜来的才干容貌,和那条长都没长开的小小鲤鱼一比,不消说是胜券在握,满怀自信也是理所应当。这么想着,抱臂的双手不觉又隔着衣衫将那对耳坠子摸了摸。硬硬的紫螺梗在胸口,仿佛一个生在心头的结。
姜夷把一裙兜青果好生收拢在怀,娓娓解释道:“鲤皇遭难,长公主领兵在外御敌,玉琼川国中诸务暂归延维世子权处——那延维世子却是西君的亲生儿子,西海的二皇子。西君家里那位三千君后厉害得很,这皇子因是未过明路的外室所出,长到三百岁才勉强认祖归宗,却在西海无立足之地,一直养在玉琼川,托赖鲤皇照顾,上下都尊他一声延维世子,不敢以皇子相称的。”
话未竟,突然惊怯掩口,似是心生顾虑不欲再多言:“时辰不早,我得赶紧回宫复命,再要耽搁……”
说罢捧着那兜青果对大垂再三拜谢,仓促自去了。
真如龙君所言,琰融始终对龙神位序之争耿耿于怀,必然有心趁玉琼川国君新丧,一力扶持延维继位,便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将鲤国纳入囊中。既有亲儿子把持国政,又怎会舍近求远,去促成一个没什么用的外甥女与东君结缡?岂不等于将到手的玉琼川拱手让给东海。难怪锦澜陈情时,他在席上态度如此模棱两可,近乎回避。虽未明着反对,却连半丝赞成的意向都不曾流露。
放眼三界水族,能与玉琼川沾着点远亲的,也就只有西海。琰融借援助之名,硬生生塞了个既无军功也无政绩的世子去坐收渔翁之利,锦芙困于内忧外患,贸然推拒不得,才当机立断应邀赶赴东海求东君做主。
姜夷的解释将前因后果一一对上,我顿时豁然开朗。暗叹是多妙的锦囊也抵不过专管挖坑的手下。想前晚在御铃廊前,锦澜的侍婢红袖还铆足了劲撺掇,说是当着客座中诸位长辈的面求和亲联兵,更多有助力。孰料千算万算押错了宝,她家公主一心指望的西海龙君压根儿没这想法。现摆着延维在前,谁亲谁疏一目了然。这么个馊主意,那锦澜也不知怎么琢磨的,竟头脑发热信得厉害,果然落了个贻笑大方的下场。
见四下并无旁人,憋了一晚加一整个白天的春空又忍不住冒泡:“我皇叔早说了,这二公主纯属五行缺脑,整天转着圈丢人,谁要娶她来着?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后代的根基考虑嘛!”
大垂被塞了满口的点心呛住,咳得涕泪涟涟,幽怨地将我看着:“眼下最该考虑的,是怎么把这小祸害赶紧送出龙宫!”
我把剩下的点心全揣进他怀里,两手一摊:“怎么送?眼下四海龙王齐聚东粼城,守卫比平时森严了十倍不止,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偷运敌俘出宫,你五行也缺脑?”
“啊呸!本公子七窍玲珑,亏就亏在交友不慎,光你一棵病秧子还操心不过来,再又添上个嗷嗷待哺的夜叉奶娃子,耽搁在这鬼地方早晚不是个事!”
原是一份关心情切,听在耳里恁地刺挠。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也算涂山男狐狸精一大特色。
大垂在离火宫替我干那等烟熏火燎的苦差,寻常见不着半个人影,连水蚊子靠近都嫌热,想来也十分寂寞。我心一软,伸手在他胸口随便薅了两把:“算了,先凑合着吧……春空很乖,一时半会儿想必出不了什么差池。”
安抚完大垂,左右闲着无事,便晃晃悠悠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与黑灯瞎火沉寂如墓的冷泉宫相比,锦芙当晚下榻的沉璧宫则是另一派光景。据说那是龙君在东海登基之前的居所,穿廊画阁,灯火幽盈,却又无比风致。
东海对她以上宾之礼相待,一应供奉用的都是接待盟国君主的规格。与此同时,犴獬将军已领命,带精兵三万作为前锋连夜奔赴玉琼川。
重兵压境,一则是为即将拉开的大战做准备,二来也是防备皇世子延维心怀不满再生枝节。那延维身世的确坎坷,将来继承西海划土分疆这好事定轮不着他。原本另辟蹊径接掌鲤国也算守得云开,这下子倒好,一盘大棋朝夕之间前功尽弃。别说延维,恐怕连西君心里亦多有不甘不忿,的确得防患未然。
因为尔虞,所以我诈。难怪龙君不仅下旨好生招待锦芙姐妹,更以故交久别重逢,该多欢聚几日为由,将其余三位海主全部留在东粼城。
殿前一番对答,我对锦芙的高洁品性倒很赞服,有心相交,于是琢磨着前去会她一会。若言谈投契,就给她留个信物,一则方便她日后亲至涂山求聚魂灯救父,二则顺道把我和大垂的下落带个平安口信回去,也免得父君跟昌邑长老日夜悬心。
大概因为是龙君新擢的贴身侍女,这一路畅通无阻得很,侍卫们对我视而不见亦不加阻拦。刚从偏殿角门跨进沉璧宫,就远远听得一群宫婢三三两两聚在廊下嚼舌,为首的刻薄声调却有点熟悉。
“红袖你劝二公主且消停些吧,成日里唯恐天下不乱,就知道拱火!这又撺掇她到大公主跟前闹,听说席上龙君把话都拍板落定了,又能争出个什么结果?”
“谁唯恐天下不乱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平日里敬上怜下做出副温良模样,关键时候背地里给亲妹妹捅刀子!”
“也……算不上捅刀子吧?二公主这几个月一直住在东粼城,玉琼川发生了什么如何得知?大公主又一直领兵在外,要和这边互传消息也没那么容易。唉,谁能想到龙君会私下派人去将大公主接了来。”
“既然早有打算抬举大公主上位,何不一开始就把话挑明了说?三番四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偏赶在这节骨眼当着众人的面弃如敝屣,倒平白害得二公主变成四海笑柄!”
“唉!谁说不是,我方才路过龙绡宫,连那帮轻嘴薄舌的小蚌婢都敢随意胡诌取笑,说是‘亡国之女也妄想攀高枝,被拒纳也是情理之中,从没听说真龙配鲤鱼的,莫非嫌弃鲤鱼腥气重’?把我气不过,刚要上前理论,偏撞见夜来姑娘也在,先一步呵斥住了,就没敢再嚷扰。”
绿袖的声音细如蚊吟,迟疑劝道:“彩屏你少说两句,知道红袖姐姐脾气大,还把这些污糟话学舌回来作甚?万一传到二公主耳朵里……”
红袖夸张一叹:“脾气大有什么用,也帮不上二公主什么。谁知道呢,许是人家嫌弃鲤鱼腥,却不介意狐狸臊。那个涂山来的狐媚子整天缠着龙君,说不定也对和亲之事从中作梗来着。听说今儿席上,好不知羞,竟口无遮拦直接邀龙君交尾,还攀扯上夜来姑娘。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家风得放荡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寡廉鲜耻的狐狸精还谈什么家风不家风,原不需咱几个去操那闲心。我看夜来姑娘这回也被得罪个彻底,早晚有那骚狐狸好果子吃,走着瞧吧!”
若没记错,“走着瞧”这话,自入了东粼城以来,不过短短三五日间已听了不下数回。我藏身在回廊转角,不由得想起大垂在东粼城外的一语成谶:“在东海你没有朋友。”
可我来东海,不是为了跟这些人做朋友。我有大垂,有春空,还有……龙君。
既然锦澜也在这儿,今晚想必不能再去寻锦芙,不如趁她们还没察觉,悄悄原路折返罢了。
这么想着,便轻手轻脚转身欲回,还没跨出门槛,一声哐啷巨响如平地惊雷炸起。我吓了一跳,忙探首去瞧,见是一盏七宝琉璃宫灯,不知被谁从主殿扔了出来,触地摔得粉碎。

第三十一章 津门破壁
山风空邈,云霭微凝,纶音如珠玉纷扬滚落,祥云中散出幽檀之息,飘拂了整片云海。明明艳阳高照,又似隐有寒风,刺骨流动。
龙君一身烟青薄衫,丰神俊秀,白玉冠将墨发束起,负手立于河津龙门前。虽衣冠飒飒,几缕发丝仍垂落肩前,隐约流动。山石嶙峋,仙姿缥缈,各自庄严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