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箴直视英宗,眼中流转着光彩,也不知道是大火投射到了她的眸子里,还是她眼睛里原本的光芒。她虽然辅佐过宣德一朝,只不过英宗对她颇有心结,一直也不肯承认简怀箴的身份,如今却大庭广众之下,称呼简怀箴为皇姑姑。
南宫九重低声道:“小姐,小心有诈。”她只恐怕英宗为了解药,故意哄骗简怀箴过去。
江少衡柔声说:“怀箴,我陪你过去。”他如今经历一场激战,一身衣衫,奇异的没有破损,只不过身上多了几点血迹,好像春日枝头的桃花那么灿烂,却给平时温文的气质中添加了一分肃杀,揉和成了奇异的魅力。
简怀箴却是摇摇头,身子一掠,到了英宗身边。她此番行事之前,将于谦抄家的报告着人送去给英宗,此前此事结果,却是被曹吉祥给压了下来。这自然当然,若于谦非杀不可,缘何位极人臣,家境却如此清贫?
英宗看着简怀箴,低低说:“皇姑奶奶,朕确实错了。”
简怀箴嘴角微微有一丝苦笑,将放解药的瓶子递给了英宗:“这是解药,每日一颗,连服七天,其毒可解。”
英宗微有狐疑,他身为皇帝,疑心本来甚重,只觉得简怀箴身处险地,居然将解药交了出来,当真不可意思,也琢磨不透。却不想简怀箴本无意取他性命,何况英宗若欲将自己除之,本来就该放任曹吉祥妄为,不会亲自来赔上自己名声。
英宗此刻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也不愿意和简怀箴为敌,两人关系缓和,颇有好处。于谦已死,大局无可更改,英宗目光一转,落在了张宛袖身上,看她神色木然,只身处手臂将儿子和女儿紧紧抱住。
简怀箴低低道:“皇上,于谦的家人,还请你饶他们不死。”
“曹公公,这于谦的家人,你准备如何处置?”英宗开口询问。
曹吉祥不大吃得准英宗心意,只不过斩草自然要除根,他只以为英宗善待简怀箴,不过是因为解药之事,开口询问自己,不过是为了驳简怀箴之意。曹吉祥说道:“于谦罪大恶极,勾结江湖中人来劫狱,他的妻小自然也该被处死。”
他刚才当着众人之面,说饶了于谦妻小,转眼之间却丝毫不记得,不免叫在场百姓齿冷。
“此种处罚,太过于狠重,于谦对朝廷,尚是尽心,他的家小发配边疆也就是了。朕下旨于冕发配山西龙门,张氏和于柔发配山海关。”
英宗此言一出,在场的百姓不无叩拜,再呼万岁,有的甚至流下了泪水。其实于谦妻小本来无罪,却要发配到边疆做苦功,当真无辜之极。只不过有曹吉祥之前的狠辣为对比,英宗此举,也就显得仁慈多了。
曹吉祥想要说些什么,话才到口边,英宗就厉声呵斥:“曹吉祥,你今日所作所为,实在让我大失所望,你射伤百姓,该当何罪?”
曹吉祥听到了,连忙跪在地上说道:“臣知罪!”
如今杀了于谦,民间颇多怨恨,百姓见着英宗处置,对于谦妻小网开一面,又大声呵斥曹吉祥,只觉得倒不是皇帝想杀于谦,而是被身边两个大奸臣蒙蔽。简怀箴冷眼旁观,自然知道个中机窍。从头至尾,英宗都不曾说那一句杀于谦有错。
眼见曹吉祥认罪,英宗不耐烦摇摇手说道:“你且起来,回宫再行论罪。”至于回去后论什么罪,自然无人可知。
曹吉祥目光闪动,忽的说道:“皇上,至于这位,这位皇姑姑,带人来法场劫,不是闹事之事,又如何处置?”
他本来也不将简怀箴放在眼里,只不过如今英宗对简怀箴颇为看重,这说话用词自然地需要小心些许。
英宗站起身说道:“各位且听着,这一位,乃是郑的皇姑奶奶怀箴公主,她辅佐先皇,功勋昭著,乃是我们大明的一位奇女子。如今她虽然不在朝廷,可是在江湖中创立的‘忏情门’也同样为大明朝出力。”
也不知道哪个人开始,人群中忽的有人热烈叫到:“怀箴公主!”一人起声,应的人越发多了,喊声震天。
“怀箴公主!”
“怀箴公主!”
石亨和曹吉祥相顾失色,英宗如此开口,便是承认了“忏情门”之合理性,之后简怀箴却是更加难以对付了。简怀箴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被押走的张宛袖和她的子女,看着血泊中相拥的于谦和白清清,只知道自己今日,本是一败涂地。

第二十六回 葬股肱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由淅淅沥沥到瓢泼倾盆,熄灭了大火,水雾蒸汽弥漫,将现场弄得烟雾弥漫。英宗邀简怀箴与自己同车,就连曹吉祥和石亨也只是远远跟随,根本不知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皇上,时到今日,你尚不肯饶过于谦?不但不肯洗去于谦的污名,甚至还将他的家人发配边疆受苦。”简怀箴想着白清清的死状,心中伤恸,强自打起精神,和英宗交涉。
英宗放眼望去,看见百姓哀伤之状,心中无不感慨,他杀于谦虽然是迫于形势,内心之中,其实对于谦有那一份心结,只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心中这份猜疑却又烟消云散。他听了简怀箴的话,知道这个皇姑奶奶肯与自己同车,多半是为了这件事情,可是又是一件他万万不能答应的事情。
英宗却知道若是贸然拒绝,简怀箴定然顿生怒火。他生为皇帝,自然知道如何打太极磨功夫,似是而非答道:“上一次皇姑奶奶来到皇宫,告诉朕不能杀于谦,朕却是没有听从。如今却想告诉皇姑奶奶,杀于谦确实是杀错了。”
简怀箴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苦笑,手指轻轻的摸过鬓角,双眸之中晶莹的光彩闪动。英宗但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望着自己,似乎带着几分的了然。英宗颜色不变,说道:“只不过朕既然身为皇帝,很多事情,就算是错了,亦只能错下去。我饶了于谦家人,便是想以后留下转机。”
其实对也好,错也罢,他如今在简怀箴面前说什么杀错了于谦,只不过是一种笼络的手段。最初因为于谦的声望,英宗处处压制那些反抗的声音,不过到了现在,却也该笼络些许失去的人心。
“只不过我在此发誓,有生之年,定会赦张氏与于谦一双儿女无罪,到时候——”英宗声音一低:“便是宇内清平,清除奸邪之时。”
似如今曹吉祥和石亨的势力渐大,英宗也是心生忌惮,虽然面上不欲露出,却暗自拉拢助力。
简怀箴冷眼旁观,自然是明白,只不过曹吉祥隐然是大明一大隐患,英宗已然对之有所堤防,更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无论如何,也不算一件坏事。
只怕到那时候,清除奸臣,臣民口呼三声万岁,于家的孤儿寡母也能重回故里,到那时候一切罪过,却总不在皇帝身上。今日英宗能在她面前说一句杀错了,本来便是千难万难之事,要他在天下臣民之前承认杀错了,那又是更无可能之事。
她耳边又听到英宗说道:“皇姑奶奶,我有一事相求?”
简怀箴看着英宗,她这个晚辈,就如朱家的其他人一样,骨子里都是万分精明的,如今用那怀柔的手段,步步紧逼。她看着英宗,英宗诚恳说道:“于谦之死,乃是甚为遗憾之事,我意欲在皇宫中修建一处府邸,供奉皇姑奶奶,若朕做错了什么,也可以受人指导。”
“我自由自在已然习惯,只怕是不能留在皇宫中。”简怀箴清声拒绝,英宗不觉得有些遗憾。若有简怀箴这样的高手护在身边,自然多了一份助力。他内心之中,尚有一分不甘,自己以天子之尊挽留,简怀箴却丝毫不以为意,断然拒绝。曾经简怀箴也曾辅佐过朝廷,如今断然而去,莫非自己当真是个昏君。
英宗眼睛里蓦然闪过了一抹坚毅,他哪里管别人如何来看,如今他却是皇帝,是这大明之主。
于谦之死,不但惊动了天下,更引来无数送行的百姓。民心所向,让着曹吉祥和石亨都是相顾失色,尤其是石亨,心中颇有感触。他不似曹吉祥因为是个阉人所以天生心理变态,石亨少时,也有成为名臣,报效国家的理想。于谦对他甚是赏识,而他本来也很是崇拜于谦。
只不过如今他却是和曹吉祥勾结的奸贼,石亨内心之中蓦然升起了一丝感触。只不过这丝感触很快一闪而没罢了。
因为,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害死于谦这条罪状,已经足够让他成为千古罪人。他便是做什么,也不能弥补到今时今日所犯下的过错。
简怀箴由皇宫回到了怀明苑,她看到惊染坐在窗台边,垂着脑袋,简怀箴走过去道:“惊染——”
少女抬起了脸,那俏丽的脸上滑下了两道泪痕,泪水打湿了衣服,最后轻轻说:“为什么都死了?”她样子显得说不出的可怜,这一刻也浑然忘记了简怀箴原本是她的仇人。
简怀箴淡淡说:“休要再哭了。”
惊染恨恨的望着简怀箴,只觉得简怀箴怎么可以用这么淡然的口气说这样的话。在她看来,开心时候就要笑得大声,悲伤时候就要哭出眼泪。只不过她又觉得,简怀箴并不是真的不担心。虽然简怀箴是杀害她师父的仇人,可是她就是有那种感觉。简怀箴无论什么时候,表情都是淡淡的,也许连伤心时候也那样,可是并不代表简怀箴吧伤心。
这个杀害她师父的女人,骨子里带着一股倦倦的味道,一双眼睛里朦胧中带着明亮,坚定又清澈的看着这一切,可说不定骨子里早就开始哭起来了。悲伤染上简怀箴的身上,却显得更加的沉重,不是用眼睛哭出眼泪,而是慢慢的,让那份忧伤侵入了骨髓之中,化成一股沉甸甸的悲凉。
惊染并不太懂这些,她还太年轻了,生嫩如春天枝头的嫩叶,激动时好像是一阵风,又好像是团火。
简怀箴看着眼前的少女,惊染已经换去了劫法场时候穿的黑色劲装,如今穿一件百花褶子群,外套淡黄色的比甲,头发尚没有梳理,只是随意的披在肩膀上,裙子角下,露出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子,那鞋子边上还有一朵小小的白花。如此打扮,就如邻家少女一样纯良,一身的冷凛之气全数退下,容颜美艳不可方物。
这样的惊染模样虽然像唐云萼,可是却又不是唐云萼,惊染就是惊染,本来就有惊染的模样。简怀箴不自禁的,将惊染抱了抱,好像母亲抱住了自己的孩子。若然最开始对这个孩子好,是因为唐云萼,可是到了后来,她是真心从心里面喜欢这个孩子。惊染突然怔住了,师父从没没有这么抱过她,也没有其他的人抱过她。惊染眼眶酸酸的,真的有些想哭,可又不大能哭出来。
为什么简怀箴是害死她师父的仇人呢,无论真相如何,师父总是因为简怀箴死的,她不是不分是非的女子,可是自己毕竟是师父一手养大的。她缓缓的从简怀箴怀抱中挣脱,心中也是难受之极。

第二十七回 楚流烟

江少衡也换下血衣,如今穿一身紫色的袍子,银色丝线在袍子上坐刺绣,闪闪发光,越家衬托他面目的温润俊雅,乌亮的头发挽起来,插着一根白色的玉钗。岁月从他如玉石刻成的脸上滑过,好像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不过从前的江少衡,容貌本来是精致的,显得却变得柔和,岁月给他的眼角添加了皱纹,染白了鬓间头发,却又添加了几分成熟。
“怀箴,既然回来了,不如一起喝一杯酒。”
简怀箴轻轻点头,这时候南宫九重匆匆而来,面有忧色。
简怀箴微微一怔,已然感觉有什么大事发生。她眼见着南宫九重越走越近,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大雨稀里哗啦的下着,正如这大明王朝,风雨飘摇。
与此同时,英宗的暗使也带来同样的消息,告知英宗。
原来,在南京的明孝陵之前,一名白发苍苍看不出年岁的黑衣老妪,对着上天破口大骂。这位黑衣老妪如此挑战大明王朝的尊严,她口中所骂,不但侮辱当今圣上,更涉及明朝开国太宗朱元璋。
这大明王朝的官府机构臃肿之极,此事若然由地方官府送达,等书信送到时候,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将这个消息告诉英宗的,却是英宗派去全国各地的暗探。
英宗愤然一拍桌子,心道:无知愚民,江湖草莽,不通朝事,只知怒眼前所看,耳中所听。英宗胸口慢慢的起伏,不错,于谦确实是个忠臣,他也答应了简怀箴会替于谦谋反。可至始至终,他都不觉得自己杀于谦是个错误的决定。
英宗的气慢慢的平了,他好不容易,平复了皇姑奶奶简怀箴对自己的恶感。那些江湖人对朝廷怀了敌意,总不是什么好事。他的皇姑奶奶简怀箴是个奇女子,有简怀箴在,想来江湖中也不会有反抗朝廷的组织。这个黑衣老妪,恐怕只是为于谦之死鸣不平的民间老妇罢了。
他招来侍卫统领:“云喜奴,你进来!”
云喜奴是英宗心腹,武功也甚是了的,英宗自忖他要是去,定然能解决此事。他将密报扔在地上,云喜奴诚惶诚恐,捡起来微微一扫,脸上顿显怒色:“此人好生大胆。”
英宗吩咐道:“朕倒是要亲临一趟南京。不管这老妇是山野村妇也好,是旁人也罢。朕便借此来平一平这天下的民愤也好。”
云喜奴恭恭敬敬道:“皇上所言甚是。”
而在怀明苑中,简怀箴脸色微微一变,她素来镇定,若不是这个消息委实太过于惊骇,她也不会露出这样表情。她颤抖问道:“此事可是已经确定?”
南宫九重面色凝重,点了点头:“不错,若是无误,那位老前辈应该就是楚流烟楚前辈。”
“祖师婆婆…她尚在人间么?若是她还活着,也该有一百几十岁了。”简怀箴心中怅然。徐达已经死去七十余年,楚流烟一人踟蹰于世间,当真是情何以堪?她曾经发誓,此生再也不理大明朝的事,如今却在她的皇爷爷朱元璋墓前谩骂,可见心中已然悲愤至极。
简怀箴决定亲自去一趟南京。
大雨瓢泼而落,黑衣老妪凌厉声音回荡在明孝陵:“朱元璋,你无情无义,残杀忠良,你子孙竟也跟你一样,狠毒心肠,杀害忠良。这明朝江山,我恨生不能看其覆灭。于谦一死,这大明王朝再也没有忠臣了!”
一道闪电闪过,刹那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这个老妪的身影,她面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一头长发却是雪白,干枯的手拄着拐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秀丽和凌厉的。
谁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人,竟然会是楚流烟,是让朱元璋、徐达、陈友谅和刘伯温四大英雄同时钟情的楚流烟,是曾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朱元璋的大明基业立下不世之功的楚流烟。身边的人都先后死去,她已经衰老如斯,白发苍苍。
闪电一闪而没,天地又沉在了黑暗之中,接着是轰隆而响的雷声,楚流烟的咒骂还在继续:“你杀了于谦,杀了大明朝最后的忠臣,这埋葬万千兄弟英魂热血的大明王朝,早晚会毁在你不肖子孙的手中。”
昏暗的黑暗中,大雨被风一吹,雨水瓢泼飞舞,全打在老妪残老的身躯上。闪电雷声轰隆隆的止不住,楚流烟的泪水涌了出来。
过去的人,一个个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这大明朝,是她和兄弟们帮着朱元璋打下的。但是,这些人又全都被朱元璋杀了,她每年祭日,都会去坟前上一柱香,可是渐渐的,却没有人陪着她了。
一股刚烈的怒意又传到了楚流烟的身上,手中拐杖狠狠的一打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一个大坑应声而出。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打中了旁边的一棵大树,顿时天火将树点燃,烧得噼里啪啦。
只不过过去的那些影子,还是不断在楚流烟眼前浮现,勾得她想起过去的事。那些传说的人物,曾经活生生的存在她的身边,她看着这些人流血,为了一个太平盛世的出现,浴血奋斗,冲锋陷阵。她想着徐达死之前,看着自己的眼神,最后虽然隔了那么多年,她仍然深深的记得。
对于大明朝,就如同对于朱元璋一样,爱恨交杂。
新皇帝英宗,明明知道于谦为国为民,是国之忠臣,反倒杀了于谦。于谦纵然扶持过景帝,也不过是为匡扶社稷。英宗嫉恨他,除掉他,却只为一己之私。
楚流烟想到于谦之死,恍惚又想起朱元璋杀除忠诚的那些旧事。
楚流烟厉声说:“朱元璋,你如今可看见了,这大明朝在你的子孙手中,又是何等模样。你可又知道,再过百年,这大好江山,又落在别人手里。你子孙断绝,祭祀不保,你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最在乎一切都是灰飞烟灭!”
朱元璋死后有灵,只怕也不得安生。他若是听到楚流烟的话,心中定然不知如何感想。
他那一生之中,最在意的便是江山社稷,他只为了不让别人分薄他的权利,所以将开国的功臣尽数杀死。却不想他死后不过百年,大明势力渐微,边界的鞑靼耀武扬威,居然连皇上也曾俘虏。
只不过楚流烟心中,并没有半分快意。她看着天空,蓦然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恨着朱元璋所作所为,还是从来不曾报复过,为什么她发誓不为大明朝尽一份力,却又为之忧心匆匆?
她也想到自己救的那个小女孩儿简怀箴,那是朱棣的女儿,是朱元璋嫡亲的孙女。那年她六岁,被带到风萍居向自己的徒儿龙语萍求助。她看着那小女孩儿盈盈双目,竟然忍不住出手相助。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昔日的小女孩儿,如今的半百妇人,正匆匆赶往孝陵。
“祖师婆婆——”风雨之中,简怀箴声嘶力竭。一如当年,再也不似当初那个传奇女子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中竟然绽生出融融暖意,平静如一只静美的白莲花。
“箴儿…”楚流烟喃喃自语,恍惚中,似乎听到那昔日的小女孩儿正在呼唤她。
这时候,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徐达的身影。他仍旧是磊落落拓,眉目清明一如当年。
“徐大哥——”她轻轻呼唤着。
蓦然她的身体缓缓倒下去,再也分不清楚心中那些爱和恨,只落在这个和她爱恨纠缠不清的大明王朝的土地上。
“祖师婆婆——”简怀箴的声音迫近耳边,而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她死了。死在了明孝陵之前。
轰隆一声闪电,照亮了简怀箴和江少衡的面容。
简怀箴颓然跪在地上,良久,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任着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摆。雨水纷纷打在了她的脸颊之上,冰冷的雨水遮掩了她脸上的热泪。
楚流烟的怒骂,正是对大明王朝的质问。她的死亡,仿佛一记丧钟,幽幽的敲响,掩去了当年盛世的辉煌,整个大明王朝正如日薄西山的云雾,慢慢的走向了衰亡。
森冷的陵墓之前,一抹芳魂幽幽而去,再无踪迹可以寻觅。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第二十八回 帝王殇

英宗的皇辇浩浩荡荡而来。孝陵的参天古木,深绿地犹如油墨一般,衬着明黄色的轿辇,格外动魄惊心。
他见到简怀箴,微微愣在那里,半晌才说道:“皇姑奶奶,你如何也到这祖爷爷的孝陵来了?这老妪…”
他望着躺在孝陵前的楚流烟,心中一阵惊惧:这老妪,已然有如此年纪,居然还大闹孝陵?难道于谦的势力,当真如此之大?
简怀箴头也没回,任凭雨水泼了一头一脸,长长叹口气,幽幽道:“她是大明王朝的第一位女王爷,皇爷爷御赐的女王爷。她是昔日追随皇爷爷打江山平天下的楚流烟。”她的态度极其恭谨。
英宗倒是不曾想到,眼前鹤发苍颜已然死去的老妪,会是如此威震天下的人物。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尚在人间。楚流烟和昔日的徐达、刘伯温等人一样,已然活在后世人的传说中了。
英宗一时颇为尴尬。朱家皇室与楚流烟的渊源他也略有耳闻,可是楚流烟居然当着天下人在孝陵面前大骂朱元璋,若是不加以惩治,皇家的颜面何存?如何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简怀箴深谙他的心思,淡淡说道:“人已经死了,还能怎样?况且,祖师婆婆对大明朝有旷古奇功。无论她做过什么,都可功劳抵过。”
英宗更料不到楚流烟居然是简怀箴的祖师婆婆,面色一时变幻不定,眼神寒了几丝冷冽,终究还是敛了,道:“皇姑奶奶所言甚是,一切就按您所说的办吧。”英宗心中对简怀箴颇为忌惮,也很有几分顾忌,只是如今他重新登基之初,奸佞当道,民心不稳,他颇为需要简怀箴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姑奶奶的扶持,才能安抚天下,牵制曹吉祥、石亨等一众奸臣。是以,对简怀箴的话言听计从。
简怀箴正待为楚流烟收敛骸骨,忽然听到一阵哀怨的歌声传来。歌声断断续续,犹如画角深夜哀鸣,又似夜漏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哀婉绝伦,让人卒不忍闻。她的面色肃然,心知龙语萍来了。
果然,风声影动,雨帘中一袭灰色衣衫的龙语萍与青衫客沈明风携手而来,后面跟着大病初愈的方寥。
龙语萍哀歌既了,走上前来。她也不看英宗一眼,也不看旁人一眼,只是走到楚流烟的尸身面前,跪下,面上悲喜交集,低声道:“师父,您浪迹这世间七十余年,如今终于可以无憾而去,又可以见到故人,却当真是很好,很好。”
说罢,她转过头来,对简怀箴说道:“箴儿,我与沈大哥要带师父的尸骸去钟离与徐师公合葬,我们就此别过罢。”说完,挟起楚流烟的尸身,与沈明风相携而去。
雨,越下越大,犹如漫天的瀑布倾泻而下,跌落在地上化为玉碎。紫金山风雨,雄起苍黄。龙语萍与沈明风的身影,一瞬间便消失在亭台楼阁之间。远远望去,孝陵气势非凡,犹如盘龙苍屹,殿堂楼阁,阁阁相连。大明孝陵神圣功德碑的碑亭矗立于眼前,映着苍苍松柏,愈加让人觉得苍凉怆然。
不知何时,南宫九重已然走了进来。她走到江少衡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雨声极大,江少衡仍旧听到了。他眉头微微一皱,走上前去,将简怀箴扶起来,说道:“走吧。”
简怀箴点头应着,眸子中泛着丝丝血色。江少衡又对她说了几句。方寥站在众人身后,听不清楚二人在说什么。只是见到他们神态颇为亲昵,心中蓦然觉得一阵荒凉,一瞬间,只觉一颗心犹如这百年古墓一般空芜。
简怀箴与江少衡并肩走到方寥面前,简怀箴抬头看了方寥一眼,眼中多了些许温情,说道:“你的毒可都清了么?”
方寥点点头,有些木然道:“是。”
“那就好。”她说。她说话的语调,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远的犹如两座高山之间,看去白雾苍茫,永远看不到尽头。
简怀箴眉头微微蹙起,对英宗说道:“皇上,方才烟儿来报,说是你杀于谦一事,激起江湖豪侠的愤怒。已经有几个帮派组成同盟,要来杀你。另外,又有杀手组织出动杀手要取你性命。你从南京回北京这一路上,恐怕危机重重。”
英宗闻言,不禁微微一怔,面露惶恐之色。他曾经被瓦剌掳走八年,八年中受尽折磨苦难,因此,对生死一事看得重要起来。想起从北京到南京这一路,只有一个云喜奴保护随行,额头之上不由得渗出点点滴滴冷汗。
“皇姑奶奶,你…可护送我回去么?”他颇为犹豫地问了简怀箴一句。他的心中是期盼她护送自己回京的,只不过碍于一国之君的身份,又有二十多年不曾见到简怀箴,心底自然生疏。再加上于谦和白清清之死,让姑侄孙二人之间生了嫌隙,因此他尽量问得平淡。
简怀箴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犹如光辉清淡的下弦月。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说道:“我会护送你回京。你回去以后,要做个好皇帝。”
英宗心中,一股暖流油然而生。他郑重点头,眼中尽是诚恳之色,道:“谨遵皇姑奶奶教诲。”
众人在孝陵中的行宫中暂住下来。简怀箴料到归途必然是险阻重重,因此,便早早与江少衡、南宫九重等人商议途中部署事宜。她心中知晓方寥对明朝朱家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恨,因此,便不请他过来。却不想,他随着蓝静和南宫九重一起来了。
简怀箴的面色,阴晴不定,终于还是低声问道:“方大哥…”
方寥冷峻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融融笑意,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如今大敌当前,还分什么你和我?还分什么仇与恨?你护着皇帝,不单因为你是朱家的人,还因着你料到万一皇帝出什么事儿,虎视眈眈的瓦剌一定会乘机入侵,到时受苦受难的便是天下百姓。”
简怀箴不曾想到,几十年不见,昔日冷如冰岩、铁石心肠的方寥,到了如今居然如此通情达理,心下感动,柔声说道:“谢谢你,方大哥。”
方寥脸色如常,心中却翻涌如江海巨浪。简怀箴一声“方大哥”,让他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近了些。
蓝静在一旁见到,鼻翼微张,重重“哼”了一声。她虽妒忌江少衡对简怀箴好,眼见着简怀箴与方寥众目睽睽之下,言辞间你来我往,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心中却又颇为江少衡不值,因此故意发出声音来。
简怀箴知她心意,却也不予点破,拢了拢发梢,轻声道:“此次回京,保护皇帝可谓任重道远。烟儿,你和大家说说目前蓄意弑君的几股势力吧。”

第二十九回 夜阑静

“是。”南宫九重恭谨道,“如今已经探查清楚,想要弑君的势力共有三股。一股是浙江海宁的组织‘天与地’,这个组织是近年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一个新组织。他们的首领名叫司徒翎,势力遍及渔、樵、耕、读、商、艺等各个行业,人数难以估算。幸亏他们的组织比较涣散,部众过多尾大不掉,高手又少,我想忏情门足可以应付。”
“如此说来,其余的两股势力比‘天与地’更难对付?”蓝静性子颇为急躁,忍不住皱眉问道。
“是。”南宫九重缓缓说道:“第二股势力名叫‘凌霄阁’,阁主人称凌霄公子,年少有为,武功高强,是昔年江寒雪的嫡传弟子宁倾秋的儿子。”
简怀箴双眸凝重,沉吟良久,方才说道:“果然是高人。江寒雪昔日与我师父龙语萍齐名,她的后人想必武功不弱。”
“岂止是武功不弱!”南宫九重微微侧了侧身子,道:“这位凌霄公子脾气古怪,大有昔日纪恻寒纪公子的风范。只是性情却执拗耿直,平生最佩服的人便是忠君爱国的于谦。如今于公冤死,他必定不肯咽下这口气。凌霄阁名列江湖四大门派之二,仅次于鸣凤的烛影摇红。可惜鸣凤死后,烛影摇红成为一盘散沙。要想对付声势如日中天的凌霄阁,恐怕是不能够。何况,我收到探子的回报,此次劫杀皇帝,宁倾秋也会亲自出手。”
方寥面上微微露出几分不屑,他冷笑道:“难道少衡兄、怀箴妹子与我,都不是宁倾秋的对手么?”
“那倒不是。”南宫九重自觉失言,忙笑道:“方大侠、江少傅与我家小姐,任何一个要对付宁倾秋都绰绰有余。只是——”她顿首道:“凌霄阁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到时候你们三人中总要有一人来保护皇帝的。那么另外一股势力,恐怕就不那么容易应付了。”
“你倒是说来听听。”蓝静挑了挑眉毛,很是有几分不屑。
南宫九重的语调中,染上几分沉重:“接下来的一股势力,倒不是什么组织,而是三个人。只是这三个人,足以胜得过千军万马。第一位,是于谦的世交,也是于冕的武学授业恩师,江湖人称‘断魂十三’的陈朝里。第二位,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女杀手南宫蝶羽。这第三位,来头可就大了。她便是‘龙夫人’秦懿静。”
听到“秦懿静”的名字,别人尚可,简怀箴忍不住“啊”了一声。她素来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南宫九重所言,太多匪夷所思。
陈朝里原本是宫中的蹴鞠师,后来不慎摔断腿,请辞出宫后隐居山林,后来,看惯野兽相搏,触动心思,创出一套“断魂十三掌”,以残疾只身闯荡江湖,仍旧闯出一番名堂。他的“断魂十三掌”,更是公认的天下掌法第一。他与于谦素来交好,后来更承担起教授于谦儿子于冕功夫的重责。于谦被杀,他前来为于谦复仇,自然说得过去。
而南宫蝶羽这位排名天下第一的女杀手,昔日曾经与简怀箴交过手。她为人面冷心热,诡计颇多,对方寥颇为情深,后来因明白方寥对简怀箴情根深种,便黯然离去。近二十余年,她在江湖中杀人无数,名气很盛。她刺杀皇帝,想必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唯一让简怀箴诧异的,便是南宫九重口中的龙夫人秦懿静。这位秦懿静,如今已经年逾七十。她却不是旁人,正是龙语萍的结拜姐妹。五六十年前,龙语萍为情所困,远走他乡,结识东方情、秦懿静,三人结为金兰姐妹,曾经一起闯荡江湖。后来,秦懿静嫁给龙语萍的大哥龙子谦后,便甚少在江湖中露面,便是连简怀箴,也没有见过她。是以,听说她也要来刺杀皇帝,简怀箴难免心惊诧异。
蓝静见简怀箴面露难色,不禁嗤笑道:“区区三个人,我都不曾放到眼中,你居然先怕了起来。”言语之间,带着几分不屑。
简怀箴未及开口,江少衡已然沉声说道:“蓝静,此事绝非你想象中那般简单。你可知道秦懿静是谁么?她是昔日被人称为江湖三女侠中的三侠。她的大姐便是怀箴妹子的师父龙语萍。”
蓝静勃然变色,声音艰涩道:“龙医仙和青衫客的武功,不是天下无敌么?她的妹妹…”
“武功不及龙医仙和我师父青衫客,比我们总归要强些。”江少衡勉强一笑,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道。
蓝静的面皮涨成紫红色,她有些激动道:“既然知道我们是必败的,为什么还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何况这些事还不是那个小皇帝惹出来的。让他自己去面对浩了,与我们何干?我清清师妹,也算是这皇帝害死的呢。”蓝静摇着嘴唇,咬牙切齿道,“简怀箴,错了,我应该叫你朱怀箴才是。若你为你朱家的江山连累公子去送死,我是断断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