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惊染气鼓鼓说:“你早知道师姐在外面,等着杀我是不是?”
“你师姐要杀你,却不是我指使的。”简怀箴淡淡说:“你若不愿意见我,我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好好留在这里养伤吧。”简怀箴拍拍手,一名“忏情门”的弟子领着上官惊染离开。
上官惊染只得回到房间之中,过了一阵子,有人进来,上官惊染对那个人不理不睬。进来的却是白清清。上官惊染看她容貌清秀,举止惹人怜爱,心中不由得大生好感,却还是对来客不说话。
白清清给她送来午饭,温和对上官惊染笑笑,然后用手比划,手语的意思是上官惊染有伤在身,该好好养伤喝药。
上官惊染惊讶问:“你,你是个哑巴?”她话才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很不礼貌,还点到人家痛处,却没想到自己居然主动说话了。好在白清清并不在意,只揭开盘子,请上官惊染用饭。
上官惊染有伤在身,那菜肴也很是清淡,菜摆在一个碗里,一般是桂花蒸鱼,另外一半是鱼冻豆腐,还有一碗热热的荷叶汤,做得很是精致。这饭菜都是白清清准备的。
接下来几日,简怀箴果然再也没有出现,平时送饭换药,都是白清清一手包办的。上官惊染的伤也好的极快。她见白清清不会武功,对自己又是亲切之极,实在难以想象白清清居然和简怀箴是朋友。
上官惊染从小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除了师父,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这么亲近过,简怀箴虽然待她也是很好,可到底也是杀死师父的仇人。其实就连上官鸣凤,上官惊染每次看见她,三分的亲近里,倒带有七分的敬畏,远远不如白清清这么温柔亲切。
她见白清清眉宇间有什么心思,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上官惊染忍不住想,要是知道谁欺负白清清,她就一剑杀了那个人,也算报答了白清清这段日子对她的照顾。
其实仔细想想,随简怀箴身边的人,南宫九重慈和稳重,白清清温和可亲,都是很好的人。这却是为什么?难道因为简怀箴真的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都被她欺骗了?可是在师父之中,师父一死,连师姐都追杀她。
上官惊染也知道这些年来,师父结交的几个朋友都有些心术不正,她也劝过很多次,却也没什么作用。上官惊染的心里面再不敢想下去了,其实师父已经死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日上官惊染无聊在花园中走走,蓦然听到哭泣声音,走去一看,却是白清清。这些日子,却是这个哑女对她仔细照顾,上官惊染口里虽然不说,心中却是很感激的。
白清清想到于谦,忍不住悲从中来,只不过看到上官惊染来了,连忙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上官惊染问道:“白姑姑,你为什么要哭呢?”她浑然不解世事,一双眼睛干净剔透,问得也是直接之极。
在怀明苑中,谁都知道白清清的心结,更没有一个人当面一问。白清清连忙擦干净泪水,只含笑摇摇头。
上官惊染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能说话,是不是简怀箴那个恶毒女人将你弄哑的?我看你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是简怀箴欺负你。”
白清清摇摇头,上官惊染这些话儿,惹得她发笑。白清清伸出手,在上官惊染的额头上敲了敲。上官惊染啊了一声,忍不住捂住额头。
夜来无事,上官惊染百无聊赖,这时候突然听见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是一琴一箫和鸣。那琴声颇多凄楚,箫声却中正平和,本来格格不入,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入耳甚是舒服,上官惊染只听了几个音符,就觉得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上官惊染已然不自觉的,被这音乐声所吸引,一步步走出去。
但见明月当空,花园里的百花争艳,吐露芳香,白清清正在弹琴,简怀箴则在一边吹箫。白清清一身素服,鬓发间却别了一朵洁白的花儿,花朵鲜润欲滴,给白清清苍白清秀的脸上平添一分清灵之气。简怀箴也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儿,只不过她腰上系了一条腰带,也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点点闪光晶莹,一双优美的手对着箫孔起伏按着。
月光下,这一副画面美丽之极,在很久很久之后,上官惊染也永远记得今天所看到的这一幕。

第二十三回 缁尘老

蝴蝶翩翩飞舞,花丛中一名少女静静坐着,细腻的脸孔轻轻抬起,纤眉轻皱,眸光凝动,容颜鲜研。她大伤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下巴瘦出了尖尖的样子,素白的脸上少了几分血色。虽然有几分病态,可少女的容颜还是让周围百花尽数失去了颜色。
上官惊染拿起一朵花儿,在鼻子间闻闻,她想要摘下来,可是见这朵花开得这般美丽,于是手缩了回去,也不忍心摘下来。
“简怀箴真是坏人吗?”上官惊染痴痴的想,只不过禁止自己再想。可是就算不想,内心之中也是不是没有答案。
她身边传来沙沙的足步声,却是简怀箴走到她身边,上官惊染垂头看着腰上的剑,此剑名惊霜,是她十岁时候,上官惊鸿送给她的礼物。这把剑锋利无比,采用五精之精,集日月之精华,锻造而成。从小到大,这把剑都是她最珍爱的宝贝。
这把剑对上官惊染而言,不但是护身的兵器,更是师父留给她的信物。她外表对人冷然生疏,其实内心极是柔软,小时候的一个布娃娃,本来是她最珍爱的东西。就算上官惊染长大之后,也还是留着这个破的布娃娃,虽然没有拿在手里玩,珍爱之情仍然不减。
无论师父怎么样子,在上官惊染心中,师父便是师父。
“你伤好得差不多了,伤口还疼不疼?”简怀箴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的平淡,水纹不动。可是上官惊染不知道怎么了,却分明听到了一丝关切。
上官惊染垂着脑袋,咬咬嘴唇,没有说话。简怀箴说道:“你现在还想不想为上官鸣凤报仇?”
“自然还想!”上官惊染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如今便有一个机会,于谦斩首之日将近了,若你随我一道,去将于谦救出来,那你欠我的救命之恩,自然就一笔勾销,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简怀箴柔柔的说,这些日子上官惊染和白清清相处,两个人感情甚好,简怀箴也全看到眼里,知道上官惊染对着白清清别有一种感情。
这些日子,上官惊染也知道白清清和于谦的故事,她更知道,于谦本来是一个好官,民间极有威望。当初于谦被抓入大牢,上官惊染也恳求师父去救于谦。上官鸣凤却是呵斥上官惊染不懂事儿。
如今听简怀箴这么说,上官惊染挑眉说:“我当然不答应!”
简怀箴不觉愕然。上官惊染双颊微微发红,有些激动,说道:“简怀箴,你也不要将我看轻了,于谦是个清官,白清清又一直照顾我,我去救她们,可不会用来做什么交易,那是心甘情愿的。”
她看见简怀箴带着欣慰看着自己,上官惊染脸颊更红了些,大声说:“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会放弃报仇。”
简怀箴清淡一笑,说道:“我自然知道。”
上官惊染在简怀箴面前,却感觉一阵狼狈,翘翘嘴唇,匆匆走了。南宫九重从简怀箴后面走出来,清目之中带着欣慰:“她毕竟和她师父不一样,单纯无垢,还很有正义感。”
简怀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骄傲,心中对上官惊染的爱怜更加增加几分。想到明天拯救于谦的计划,简怀箴迅速冷静下来,说道:“所有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吧?”
“这些日子,明日的救于谦计划,早就反复推敲了很多次了。”南宫九重柔语说道。
简怀箴内心叹了口气,她虽然给英宗下毒,可并没有真个想将英宗杀死,只因为英宗若是死了,必定会天下大乱。这大明王朝风雨飘摇,可是再也经不住折腾。
天光初明,这承天门外已然聚集无数百姓,于谦处斩一事,已然全国皆知。于谦为官期间,清正廉明,惠民无数,如今听到了于谦将要被处斩的消息,前来送行的百姓也不知有多少。平时承天门外杀一个人,围观者无不以猎奇之心观看,评头论足。如今却是静悄悄的一片,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这承天门是明朝永乐十五年建成的,至于“承天门”之名,却是有“承天启运”、“受命于天”这两个词的意思。却是简怀箴之父,明成祖朱棣决意修建,负责设计和施工的正是蒯祥这个著名的匠师。这正门竣工之后,沿用唐代皇城正门旧称“承天门”。举目望去,却是黄瓦飞檐,三层楼式的五座木牌坊,简怀箴混迹人群之中,她打扮朴素,和一般妇人无二,脸上带着斗笠,遮住了动人荣光。眼见百姓,心中不由得感到安慰。于谦一生为国为民,两袖清风,身无长物。锦衣卫将他抄家,眼见家中清贫,并无多余的银两,不由得悻悻而归。这件事情暂且瞒住了英宗,简怀箴却是知道。
今日劫走于谦,事关重大,免不得要兵刃相见,恐怕有血光之祸。简怀箴虽然知道白清清担心之极,却也没有带白清清前来。她目光转动,见着明处有锦衣卫镇着场子,暗处有东厂的探子鬼鬼祟祟,心中冷冷哼了一声。张眼望去,却见行刑台上,石亨正坐在监斩官身边,监斩官对着石亨唯唯诺诺,脸上露出了谄媚之色。
石亨却对那监斩官不理不睬,他手里拿起一杯茶,解开了盖子,吹去了上面的茶叶,轻轻的喝了一口。他眼珠一望,只觉得人群中多了许多行迹可疑的江湖客,忍不住微微冷笑。
快到午时时候,囚车滚滚,几名兵士带着于谦前来了。但见于谦囚衣之上,斑斑点点,有着许多血迹,那囚衣本是新的,想来是新给于谦套上了,然而伤口流出的血水,却还是将于谦衣服给染红了。
二三十余年不见,于谦再也不是昔日英气勃发的少年郎。他的两鬓已然斑白,面色苍苍,唯有精神依然大好,双目矍铄。
有许多百姓见到此景,呜呜咽咽哭了出来,显得伤心之极。石亨听见了,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自己就算位极人臣,只怕也断不会有于谦这般人心。这些百姓看着石亨,眼光之中都有些不屑和仇恨。石亨心中微微一窘,转念一想,自己得势之后,史书如何来写,自然随他欢喜。
囚车押送到场上,于谦被押送下来。两旁的护卫守卫地密密麻麻,只是人人都无精打采,面露不忍之色。
于谦送押上囚台,石亨对监斩官微微示意,监斩官颤颤抖抖提起笺子,说道:“斩!”
简怀箴见此情形,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她长啸一声,声音犹如鸣凤清鸣,直入云霄。
“忏情门”的弟子听见了,纷纷拿出了刀剑,欲要劫人。
这时候忽然传来爆炸之声,直有山崩地塌之势,震得在场之人手足酸麻。百姓遇见这等可怕之事,纷纷奔走,将那维护的官兵都冲散了。
一时间哭泣声尖叫声响起,“忏情门”的弟子和东厂与锦衣卫缠斗,场面乱坐一团。那爆炸引动大火,烧得噼里啪啦的,阵阵热风伴随杀意,当真混乱之极。
石亨眼见场面乱像初起,就抽出鱼龙宝刀,也不等侩子手动手,便要亲手杀了于谦,否则让于谦逃脱,当真后患无穷。英宗对于杀于谦一事,原本犹豫不决。如今永乐朝的公主忽然出现劫人,情形自然大大不妙。
只不过他方才抽出刀,那爆炸声便已经响起了,石亨猝不及防,手中的刀一顿,便挥下去迟些。这片刻之间,已经有一道素影掠上了行刑台上,手中白链一挥,缠住了石亨的刀,将那刀锋一带。
素影正是简怀箴无疑。
江少衡亦跟随简怀箴上去。二三十年后,两个人衣袂翩飞,仍旧宛如一对璧人。

第二十四回 心字灰

石亨伸手一动,手中的刀转动,锋利的刀锋将那柔韧的白链搅断,只不过这片刻之间,简怀箴已经掠到了于谦面前,将于谦护住了。江少衡抽出剑,将那囚车劈得四分五裂,放于谦出来,又除去了于谦的枷锁。
石亨看到简怀箴,心中不由得一惊,他武功和上官鸣凤在伯仲之间,眼见简怀箴胜过上官鸣凤胜得轻而易举,心中忍不住怯了三分。
简怀箴得势不饶人,手中两枚梅花针去射石亨的双目,石亨急忙用刀一挥,格住了这两枚针,却不想肩膀微微一麻,一根金针射入了石亨的体内。石亨心知不妙,简怀箴一手金针使得出神入化,况且又精于用毒,自己一时疏忽,心中甚是忐忑。
两个人交手之际,听着一连串清脆声音,却是江少衡利用手中利剑,削断了十数把剑。他如今手中的剑细且长,名唤小影,是近来所得,当真锋利无比。
上官惊染长剑一抖,刺死了一名锦衣卫,眼见战得甚是辛苦,心中不免想到,若是有“烛影摇红”的人马在这里,那也不会这么狼狈了。她却不知道陆蔓雪已然向石亨示好,若不是“烛影摇红”内斗未平,陆蔓雪一时指挥不动,只怕早就掉过头来,和“忏情门”为敌。
她一时分神,险些被一名敌人刺中,好在南宫九重拉她一把,让她脱离了险境。如此危险时候,上官惊染心中还是浮起了难言的滋味。如今她又欠了南宫九重,却不知怎么换才好。
南宫九重掌中握着的,是一对峨眉分水刺,使起来时候圆转如意,手中的分水刺划了半个圆弧,用得巧妙之极。那分水刺滑过时候,一道微亮的白光滑过,刹那间又染上了一抹鲜红。
空隙之间,上官惊染悄悄的说:“多谢你救了我,这份情我自然会还你。”
“孩子话,还什么?”南宫九重淡然一笑,上官惊染与她眸子相对,蓦然就明白了,正如自己肯为于谦和白清清在此处杀敌,不计报酬。那么南宫九重与她并肩作战,对她维护救助,自然是用不着还了。
上官惊染一时觉得心中暖洋洋的,她和“烛影摇红”也非是第一次合作,一切恍惚又如从前,南宫九重品行高雅,她素来都知道的,至于简怀箴——
上官惊染实在不敢多想下去,手中的惊霜又杀死了一名敌人。她剑术高明,招招精妙,却不知为什么,以前每次遇到简怀箴,都是吃了暗亏,上官惊染心中好不气闷。如今精妙的剑法施展开来,剑尖儿点点晃晃,宛如银花落雪,仿佛轻轻的白雪落满了整个天地。南宫九重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上官惊染这一身剑术,委实高明,上官鸣凤想必在这个小弟子上花费了无数心血。
东南处又一声轰响,局面更加混乱,也不知为何,左边一处建筑物着火了。石亨中了简怀箴一针,最开始只是觉得麻麻的,和简怀箴对了几招,突然觉得血脉流通不畅,身上力气也慢慢消失了,心知那暗器上定然染了药物。想到简怀箴出神入化的毒术,石亨心中大骇。
简怀箴招招凌厉,并无余地。她背后空门打开,只不过有江少衡护在她的身边,将所有攻击简怀箴的刀剑全数挡去了。他只让简怀箴肢体不受半点损害。
简怀箴手中一把锋利之极的匕首飞出,石亨侧身躲过,他身体迟缓,手臂上被割了一道血痕。与此同时,简怀箴袖子一条白色的缎子飞出来,缠出那匕首之柄,往回一带,那匕首半空一折,又去隔石亨咽喉,好在石亨拉住了旁边的士兵,替自己一挡,那士兵脖子上被斜斜割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淋,就此死了。
石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不由得向后退去,他本想让锦衣卫涌向前去,拦住简怀箴,自己先运功将那金针逼出来。只不过他的属下,看见主帅一退,也纷纷退下,中间留下好大一片空地。石亨心知不妙,这时候许多“忏情门”弟子趁机赶了上来,将简怀箴和于谦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简怀箴心中不由一定,这局面总算暂时稳定住了,没有辜负对白清清的承诺。她这时候才感觉身体微微有些虚弱,几乎要往后一倒,忽的一双手臂将简怀箴扶住。简怀箴心中一定。
其实简怀箴毒伤尚未痊愈,又被上官惊染刺了一剑,如今一场狠斗,体力颇有些不支。
这时候一个尖利的声音却是突然想起:“统统给我住手!”这人声音又阴又尖,说话声音,每个人都感觉响在耳边,简怀箴暗忖这份功力,当真非同小可。
一辆华丽大车滚滚而来,车边簇拥着很多东厂番子,简怀箴张目一望,却看见那些番子越来越多了,只不过他们并未动手,只是帮那车里的公公镇住场子。
地上铺了一块干净的红毯,接着一名太监从车上下来,大战暂停,气氛紧张之急,所有人神经都是被绷得紧紧的,一触而发。
那太监穿着红衣,披着黑色披风,披风上是金色刺绣,被阳光一照,越加显得金光灿灿。他脸上肌肤极白,就连眉毛也是白的。石亨沉声道:“曹公公你来了?”曹吉祥笑笑说:“石大人辛苦了。”说罢还拱拱手。
石亨心中颇不是滋味,他虽然和曹吉祥是一丘之貉,只不过自己狼狈如斯,曹吉祥却大出风头。他看了简怀箴一眼,虽然想让曹吉祥也吃些苦头,只不过于谦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于大人,你好大本事,在朝中翻云覆雨,在民间威望十足,就连江湖上,也有这般势力啊。竟然连大名鼎鼎的长公主都逆旨营救,于大人果然本事。”曹吉祥眼珠一转,如此说道。
于谦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争辩,他虽然穿着囚衣,满身血污,只不过浑身让然是带着堂堂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只不过于大人却不能忘记自己糟糠之妻,家中的无辜稚子,就此去了吧。”曹吉祥拍拍手掌,一名妇人和两个少年人被押送上来。
这两个人却是张宛袖和于谦的一双儿女。三个人虽然身上无伤,可是蓬头乱发,显然受了不少惊吓。
于谦心中一时感慨,诸多情绪一下子全涌向了心头。
这么多年所发生的事情,好像走马灯一样晃过。似他年轻时候,为国为民,对所谓的男女之情,本来都不甚在乎。他对妻子本来没甚要求,只不过如话本里面的那样,温柔贤惠罢了。而张宛袖也是那种他理想中的妻子,以夫为纲,温柔体贴。
只可惜他遇见了白清清,那时候他极爱白清清,怜惜这个哑女,想要好好呵护白清清。只是,到了最后,于谦只是将白清清的影子悄悄藏在了心里面。
成亲这么多年来,白清清的影子也慢慢淡了。张宛袖一直都很贤惠,于谦位极人臣,家中的妻子却荆衣素服,过着十分朴素的日子。别人家的官太太,都是锦衣玉食,养得娇贵无比。可是张宛袖不但没有丫鬟使唤,连一件好些的首饰也没有。
虽然过着这样清贫的生活,张宛袖却连一点怨言也没有,她每天辛苦的操持家务,缝补衣服,烹煮羹汤,于谦忙得一些时间也没有,张宛袖又教两个儿女读书识字。平时于谦忙于公事,家中之事,没有操半点心。张宛袖生活节俭,给自己买一件东西万般不舍,可是却常熬汤给于谦喝,说于谦操劳辛苦,本来应该好好补身。
这几十年的恩爱夫妻,于谦自觉得亏欠张宛袖许多。他口中虽然难说,心中却觉得歉疚之极,更觉得得妻如此,当真夫复何求。
如今于谦怔怔看着张宛袖,恍然发觉随了自己半生的妻子居然如此削瘦,素净的脸上颜色暗淡,这么多年来,张宛袖脸上少施脂粉,容颜自然也说不上多好看。虽然落入了曹吉祥的手中,一双眼睛却含泪带笑看着于谦。
张宛袖嘴唇微微哆嗦,亮着嗓子道:“老爷,你休要听他们的!我们本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曹吉祥干干一笑,说道:“于谦,你看看你夫人对你情意一片,可万万不能为自己活命,就辜负了她。你的儿女都年纪轻轻,就陪你这么死了,你于心何忍。”
简怀箴、江少衡护着于谦,冷笑着望着曹吉祥。他们心中明白,于谦就算自杀,曹吉祥也会斩草除根,不但会将在场众人杀得干干净净,也绝不会容于家老小活命。
只不过于谦夫人张宛袖落入了曹吉祥手中。张宛袖对于谦情深意重,比之白清清也不遑多让。而于谦一双儿女更落入曹吉祥手中,如今钢刀架颈,昂首望着父亲。
于谦的一双儿女,儿子名叫于冕,如今二十四岁。女儿于柔,才不过十八岁。两人虽然身处险境,却也如母亲一般,满脸刚毅,并无惧色。
简怀箴心中想着化解危机的法子,只不过就算她聪明绝顶,一时之间,有了几十条对策,当此情景,却都不甚有用。
于谦黯然摇摇头,忽的对简怀箴说道:“公主,于谦一生,徒然生了这臭皮囊的意义,也不过是为国效力。”
简怀箴性聪慧,隐约察觉有什么不对,于谦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要简怀箴明白什么,却又害怕简怀箴明白。她心念转动,一片茫然,口中说道:“于谦,你夫人儿女,我总会替你救出来的。大明需要你,当初瞻基薨逝时,曾执君手以托天下。难道你就这么狠心丢下大明王朝不理么?”
在场诸人听到宣德皇帝的名讳,人人肃然,便是连曹吉祥、石亨,一时也屏气敛声。
于谦淡然一笑,面上血色全无,惨笑道:“长公主所言,于谦如何不知?只是昔日拥景帝即位,臣便已经预料到今日的结果。今日各位朋友为了于谦而来,为于谦而死,于谦好生过意不去。连累朋友,实在于心难安。”
南宫九重激动道:“于大人,你休要这么说,你为国为民,惠民无数,我们虽然身在江湖,也是有几分血性,甘愿为你而死。”
曹吉祥听得颇不耐烦,却又有些顾忌简怀箴,便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简怀箴心头怒火升起,对曹吉祥说道:“曹吉祥、石亨,如果今日于谦有何三长两短,我朱怀箴要你们两门性命来赔。”
石亨闻言,唯唯诺诺,想起上官鸣凤之死,心中惊惧,不禁躲到一边去了。
曹吉祥却深知,如今他纵放过于谦,简怀箴身为明朝皇室的人,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因而怒目象于谦说道:“于谦,你也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今日一死,我放你夫人子女,让这些江湖草莽全身而退。否则一顿乱箭,将你们全数射死。这是本公公心怀仁慈,才饶你们一条生路。”他拍拍手,一队弓箭手排开。
曹吉祥一声令下,这弓箭满满拉开,箭头闪闪发光。
他撺掇于谦自杀,自然不是什么慈悲心肠。曹吉祥手中虽然有这只弓箭队,可是也害怕别的死了,于谦却被简怀箴救走。于谦不死,便是留下了心腹大患。如今怀箴公主与四朝元老江少衡为于谦护航,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言语撺掇。
于谦叹了口说:“我一生无愧,只是辜负了妻儿,更对不起——”至于他更对不起什么,却没有再说。
他蓦然捡起地上一把刀,指着曹吉祥说道:“曹吉祥,你狼子野心,一片狠毒心肠,以为我于谦不知道?”他顿了顿,然后说道:“只是今日我于谦若是不死,必定要连累很多无辜百姓和朋友受死。既然如此,我于某人便是一死,又有何妨?清清,我等不到你了。”说罢举刀自刎。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轻。
于谦此举,众人都是万万没有想到。若是于谦捡起刀器之时,就举刀自刎,他身边尽是高手,而他不过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够自杀成功?只不过众人看他用刀指着曹吉祥喝骂,只以为于谦因为妻儿被俘虏,情急之下,举刀指着曹吉祥指责。及于谦举刀自杀,却又阻扰不及了。
“宛袖,你好好照顾孩子,照顾…自己…”于谦话说得断断续续,身体倒在地上。张宛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眶酸涩,却是一时流不出泪水,只是坚强的站着。
人群中忽的传来凄厉之极的声音。一道素白色的身影抢处来,扑到于谦身上。
简怀箴吃了一惊,仔细一看,那人正是白清清。她旁边本来还有一个人,蓝色衣衫,蓝静。这两个人做寻常百姓打扮,混在人群之中。
简怀箴怕出变故,早已经嘱咐白清清不要过来,可是白清清心系于谦,又哪里能放得下呢?恰好蓝静也心系这次营救行动,特意潜回怀明苑,遇到白清清孤身一人出门,便陪着她一同出来了。
她们打扮做寻常百姓的摸样,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对她们两个女子不甚在意。也没有非难她们,竟让她们闯进来了。
白清清扑在于谦身上,无声哽咽。白色的衣裙上,沾染了于谦殷红的鲜血。
于谦的骨头是硬硬的,咯得她身体都有些痛了,从前于谦没有这么瘦的,还有于谦的额头,现在都皱起皱纹了。她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看到于谦,记忆之中那个青年的样子随着岁月慢慢的淡了,白清清总觉得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于谦的样子,可是还记得于谦的魂魄。
记忆中,那个青年,腰总是挺得直直的,可是眉毛有些皱,是因为总记挂着天下大事吧,无论什么时候,神色都带着一份凛然。
白清清脸上的泪水缓缓的留下,滴在了于谦的脸上。于谦弥留之际,费力的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一道熟悉的声影。犹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个少女。那个叫白清清的哑女。她不会说话,于谦对她很是怜惜,就连叫白清清的名字,声音也是轻轻的。他想叫一声清清,就跟过去那样,可是嘴唇却使不上力,更说不出话,叫不出那唇间的名字。
弥留之际,于谦眼神也模糊了,眼前的女子,依稀还是二十多年的少女模样。那时候的白清清,总是将脑袋垂得低低的,洁白的手指揉搓着衣服角,带着几许的羞涩。修长的睫毛底下,一双眼睛闪动涟涟清光,有着别人没有的光彩。
于谦抬起手,似乎是要去擦去白清清脸上的泪水,只不过伸手一半,就低低的垂了下去。
曹吉祥心狠手辣,就算于谦自我了断,可是也未必会信守承诺,这个道理,人人心里都明白,就连曹吉祥本来也没有抱多少希望,早做了和“忏情门”硬拼的打算。
如今于谦自刎,人人都惊愕莫名,唯独简怀箴从于谦临死前几句话,隐约有些了悟。于谦一生之意义,也不过是为国为民。如今英宗决意将于谦除去,他只怕是报国无门,就算没有求死之念,也是觉得一身皮囊,再无用处,浑然没有寄托。至于说到连累朋友,只因为“忏情门”若强行将他劫走,那便是与朝廷作对了。

第二十五回 帝一诺

以前朝廷对“忏情门”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公然虏劫朝廷钦犯,大扫朝廷颜面,那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那不止是和朝廷作对,更会安上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
故此于谦虽然并不相信曹吉祥会遵守诺言,但也还是自杀而死。而临死之前,更用言语挤兑曹吉祥,只盼望他的死到底让曹吉祥微微有些顾忌,放过张宛袖和一双儿女。于谦所言此生无愧,可是却对不起妻子,可见内心之中,对张宛袖和他的一双儿女充满了抱歉之情。他一生奉献给朝廷,原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顾及家庭,不能体贴妻子,教育儿女。
张宛袖虽然对于谦无怨无悔,可是一个忠臣本来也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简怀箴更想到于谦那句:“更对不起——”这句断句却停在此处,再无后文。只不过所提何人,简怀箴内心之中,自然甚是清楚。
简怀箴心中微微一酸,就连临死之时,于谦尚且记得白清清,可就算临死之时,白清清这个名字也如禁忌一般,于谦也不舍轻易说出口。
白清清!这三个字在于谦喉咙间沉淀了二十多年,如今更是全然消声,再也不能叫出来。于谦死了之后,徒自留下两个可怜的女人。
白清清将身子靠在于谦身上,脸上突然闪动一抹甜蜜又幸福的笑容,她渴望了那么多年,不就是喜欢这,如现在这样,将于谦轻轻的抱在怀里。唉,现在于谦一动不动,就那么躺在她的怀中,就像一个孩子。让于谦好好休息一下,他当真太累了,平时一定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白清清悄悄的拿起刀,插入了自己的小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于谦的心口。简怀箴一惊,接着双眸透出了晶莹的光芒,是泪水含在了眼睛里却没有流下出来。
上官惊染痴痴的看着这一切,她年纪还小,没有经历过无能为力的生离死别,看见了这一切,心中不可置信。她想要帮助白清清,想要救出于谦,可是为什么,于谦终究还是死了呢?她已经看的流下泪水了。
可是张宛袖却没有流泪,她强自忍耐着想:“相公死了,他要我好好照顾孩子,我要听相公的话,不可以哭,不可以哭。我要照顾孩子,我不可以哭的。”一双眼睛干涩得难受。
曹吉祥眼见于谦身死,倒是怔了怔,后来一个哑女扑过来,呜呜呀呀的哭,更取刀自杀。曹吉祥看得莫名其妙,更无半分触动。眼见于谦已死,心中一颗大石总算是落在地上,尖利的嗓子笑笑,挥舞手臂,命令弓箭手射箭。
他这一次为了肃清乱党,带了不少弓箭手,第一排箭射完了,第二排立刻补上去,让第一排重新拉箭上弦,另有一只盾牌队,一只飞枪队对箭阵掩护。那盾牌队挡住群雄暗器,一旦有“忏情门”弟子上前,飞枪队便掷出飞枪,将之刺死。
曹吉祥心狠手辣,连寻常百姓也不放过,若是有无辜百姓被箭射死,那也只能怨怪运气不佳。反而“忏情门”弟子,只因为要维护百姓,所以处处受制,眼见情况已然不妙。
此刻忽的无数侍卫涌入,簇拥着一道淡黄色华盖,上面有一人,身着明黄服饰,中年沉稳面孔上更多了一抹难言的沉郁。众人纷纷拜倒,口呼万岁,居然是英宗亲身驾临。
曹吉祥也是不敢怠慢,立刻行礼叩拜,恭顺之极。眼见众人纷纷跪下,唯独简怀箴站于台上,宛如凌波仙子,整个人仿佛一尊美丽的玉像,脸颊上沾染了一丝鲜血,也不知是何人的,大火烧起来,映照在简怀箴的脸上,给她脸颊添了一丝融融暖色。石亨更凑上前去,说道:“皇上,此处有暴民作乱,且惜万金之躯。”
“荒唐!尔等对百姓也用箭,当真不知体恤百姓!”英宗脸上露出一丝冷色。石亨诺诺退下,论心狠手辣,他尚比不上曹吉祥那个阉人,眼见曹吉祥对百姓用箭,似乎也觉得有几分的不妥当,只不过也不欲阻止。如今听到皇上呵斥,暗想皇上不过是收买民心罢了。
英宗微微苦笑,蓦然扬声道:“皇姑奶奶,可否过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