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四肢健全,想必是好吃懒做,才做这样勾当,偏说朝廷不是,倒也可笑。”简怀箴讽刺说道。
“你又知道什么,我原本是凤阳府的一个农民,闹了饥荒,家中爹妈死了,便想来京城寻个出路。别人说京城是天子脚下,怎么也饿不死了,我带着婆娘和家里的三个孩子一起前去。可到了京城,却怕我们这些流民进城做乱,或者带来瘟疫。别的人起哄,官兵射箭下来,我老婆和儿女都死了,只留我一个人了。”
说到过去之事,那贼人眼中隐隐有那泪光。
“闹饥荒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难道现在还是这样吗?”简怀箴心中还是有几许同情。
“后来官府开粥棚,派人来管,等饥荒过了,强行派遣回乡。据说是个姓于的官儿向皇上说的。只不过,我家里的人全都死光了,就算回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说到此处,肚中咕咕一叫,显然是饿了。
简怀箴将随行的干粮分给他吃,那人啃着牛肉面饼,狼吞虎咽,好久没有吃过饱饭的样子。贼人脸上的凶光却是散了,显然吃饱了后,就没有凶气继续抢劫。
“我要是你,就回家乡去,重新过日子。”
那贼人呆呆,突然流出了泪水:“只不过我怕还没有回去,就饿死在路上了。”
简怀箴想了想,拿出几锭银子,送了过去:“这些银子,你拿着,早些回乡,莫要再做打劫的勾当。”
那贼人结果银子,眼睛里闪动光彩,痴痴迷迷的,这几锭银子分量可不清。简怀箴牵马准备继续走,却听贼人说道:“慢着!”他那张丑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微笑。
“想不到你居然是个有钱人,看来身上的银子一定不少,快点拿出来,还有你这匹马,我也要要。”
简怀箴玉容无波:“我要是不愿,那又如何?”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这个娘们给杀了,也免得你去报官。”
简怀箴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梅花针,冷冷看着这个贼人,心中有些怜悯,但更多的是厌恶。这时忽听着一个女子声音:“休要放肆!”
一截雪亮的剑尖从那贼人的胸口冒出来,随即缩了回去,贼人身体落下去后,恰好看见上官鸣凤拿着带血宝剑。上官鸣凤将剑在尸体上擦了擦,再回剑入鞘。南宫九重亦站在一边,看上官鸣凤一剑取命,眼中也微露惊讶。
上官鸣凤冷声道:“敢冒犯小姐,真是死路一条。”
简怀箴却突然开口道:“这人品行虽然卑劣,但是将他杀死,似乎也不必。”
这些年不见,她觉得上官鸣凤变了很多,大概总是居于上位,头顶又没有主人,眼中微有专横之气。听到简怀箴这么说,上官鸣凤先是愕然,接着才是认错:“小姐,你所言甚是,是我处置不大妥当。”
她眼中却收敛一抹奇异的光芒。如此低声下气,上官鸣凤不甚习惯。
南宫九重眼中微微含泪,说道:“小姐,我们很多年不见了,真是,真是——”
“清清呢?她怎么样了?”
上官鸣凤突然尖声道:“小姐既然来到京城,我们将白姑娘送到怀明苑就是了。”
简怀箴满腹心事,想着白清清,那怀明苑是江少衡隐居住的地方,她还从来没有去过。
还没有走近怀明苑,简怀箴首先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在风中回荡,甚至悦耳。伴随那铃铛,尚有沙沙的竹子声。踏入了怀明苑,只见一池碧绿的活水,也不知从何处引来,几枝粉白色的花儿开在枝头,花瓣落在池水中,里面几只鸳鸯戏水,游来游去。
秀竹半掩中,有那几间精致房舍,桌子做的桌子上,摆放了一副棋盘。那棋子是玉石做成的,黑白两色,繁花不断落下,几乎将棋子全给盖住了。
屋前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淡蓝色的衫儿,袖子很长,衣摆很长,风姿很潇洒,他头发是花白的,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发钗束住。一阵风吹过,轻轻拂过江少衡的脸颊。
两人相见,简怀箴心中一片空白,眼见着江少衡惊讶的抬起头,用温和的声音说:“你来了?”
他手指里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里。这盘棋他都有思考很久了,花儿将棋子都掩盖住了,也全然没有察觉。一不小心,他袖子扫过了棋盘,哗啦啦棋子洒落一片。棋子和花瓣洒落一地。
“你几时来的?”
“我刚刚才来。”
简怀箴努力压下了心脏跳动,她在方寥面前镇定自若,就算曾经有过纠葛,有过刻骨铭心,但重见之时,却举止从容。只不过见到江少衡时候,却似乎没办法那么镇定。
蓝静看着江少衡的失态,突然心中一酸,那个温文尔雅,仿佛美玉一般的江少衡,身上总是透露出疏离又安静的气息,他的周围,好像已经有一个圈子,是别的什么人无法渗透进来。
可是简怀箴回来了,江少衡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他会茫然的看着远方,没有从前的安静和镇定,刚才还弄乱了棋子。蓝静忍不住咬咬嘴唇,将一颗颗棋子拣起来,放在棋盘上。她决定开始讨厌简怀箴,她要简怀箴吃点苦头,准备捉弄简怀箴一下。
简怀箴却没有注意到蓝静的念头,她见到了江少衡,一时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从前的亲人都回到她的身边,突然间心中充满了安定,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两个人在庭院中闲庭信步,窃窃私语。南宫九重看在眼里,忍不住感慨:“看小姐重新遇见江公子,却直叫人唏嘘。”
上官鸣凤却不以为然,她与南宫九重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嫁人。南宫九重心中只有简怀箴,简怀箴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全被这曾今的婢子挂在心头。她整个灵魂,本来都全数奉献给简怀箴。
只不过上官鸣凤却和南宫九重不同,她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尚书府的小丫鬟,而是神秘的“烛影摇红”组织首领。简怀箴曾经是她最佩服的人,她的小姐计谋无双,不但有绝世无双的容颜,更是红粉中的诸葛。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简怀箴会放弃一切,去江南退隐。
红颜薄命,这么些年,简怀箴的情路一直都是坎坷万分。上官鸣凤佩服她,崇拜她,甚至模仿她,只不过在简怀箴隐居江南之时,上官鸣凤心中就不由得失望。像简怀箴那么出尘绝伦的女子,为什么却甘于平淡?
难道是女儿身,就不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当简怀箴隐居江南,成为一个普通的妇人,那双手居然会去操持家务,她身上神秘的光彩就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一块美玉,却甘愿沉沦在污泥中。
简怀箴正向着江少衡低语:“这一次,是我连累你了。”她看着江少衡布置的庭院,布置一定花费了很多心血。
“如此说来,却也见外。”江少衡声音温温柔柔,眼睛看着这幽静的院子,突然觉得,这里的景致从来没有如此的完美。许多年了,他盼望的那道身影,总算踏步其中。那小桥流水间,能被这双纤足踏过。那素净的衣摆,拂过了落花翩翩。

第七回 老忠臣

宁静的日子一旦被打破,自然得重新面对狂风暴雨,就连这庭院中,也有暗潮汹涌,那上官鸣凤一双眼睛,带着特别的光芒望着简怀箴那道身影。
白清清是傍晚时分被送到怀明苑,简怀箴明眸望着白清清,流露出一抹欣慰,说道:“清清,你没事吧?”白清清摇摇头,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了疑惑。
一路来京城,她居然遇见了追杀,连见于谦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竟然也变得复杂起来。刺客的刀刺向了她,一个小姑娘横身替她挡下,这个小姑娘对她而言,是素不相识的。她只知道那个小姑娘叫芙蓉,是简怀箴派来的。白清清心中有些惊愕,她原本以为,简怀箴不想插手这件事情了。
别的人识趣的走开,简怀箴叹了口气说:“清清,你为什么一个人独自先走,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白清清手指上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着字。简怀箴看到上面的内容,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
“清清,我自然不可能不顾方寥的死活。”简怀箴手掌覆盖在白清清的手背上:“只不过我也不会放弃我们的姐妹情,我总在想两全的法子,总是,害怕有所错失。”
那心中的疑惑突然消散了,白清清露出了一个笑容,众人聚在一起,商量救于谦的对策。简怀箴目光轻转,问道:“我久居江南,朝中之事也不甚了然了。如今朝中,有哪位大臣是忠心耿耿又与于谦交好,可为臂助?”
江少衡道:“当属吏部尚书李贤,李大人为人正直,和于谦又是莫逆之交,为人忠贞耿直,却又不失变通,当真国之良才。”
简怀箴听得心中一动,江少衡的目光,她自然是十分信任的,能得江少衡如此称赞,那么这位李贤大人自然有不同寻常之处。
“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见这位李大人一面。”
“这倒好办。”上官鸣凤微笑说:“像烛影摇红和忏情门与朝中名臣素有结交,就算不是互通消息,也是隐约有觉。请这位李贤大人,他自然要赏些面子。”
简怀箴心中微微一动,她当初创立这烛影摇红和忏情门,只是立在江湖中的一个势力,却没有想到,现在竟然开始结交朝臣了。听上官鸣凤的口气,只要烛影摇红发话,那李贤大人若是不来,便是不赏面子。上官鸣凤居然自傲至此。
话到了唇边,却是欲言又止,似这么多年来,烛影摇红和忏情门日益壮大,却和自己无关,如此贸然训斥,并不是什么好法子。简怀箴冷眼旁观,上官鸣凤日微有骄横,南宫九重恭敬如昔。这许多念头,匆匆滑过脑子,当前当务之急是要救出于谦,别的什么,且先搁置一边。
江少衡想了想说道:“李贤大人和我有一段交情,闲来会和我下棋饮茶,他隐约知道我的过去,却并没有说破。如今我送一封信给他,李贤大人正为于谦的事情忧心如焚,自然会意前来。”
简怀箴轻轻点头,她心事重重,愁上了眉头,一回首,却看到江少衡担忧鼓励的目光,一时心中似喜非喜,不知是什么滋味。
上官鸣凤微笑说:“小姐也不用担心,等我等联系李大人诸位朝臣,皇上自然该知道如何做。”她自以为摸透了简怀箴的心意,想着逼迫英宗的主意,简怀箴却并不曾回她的话,而脸上忧色更重了。
天色渐渐晚了,一顶青纱小轿子悄悄来了,屋中点亮了灯,屋外竹子沙沙之声仍然响个不住。院子里花朵,江少衡只恐虫子咬人,点了香料。
简怀箴怀着好奇打量李贤,江少衡百般推荐的人,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李贤是个三十多岁,四十岁不到的文官,形容清瘦,一身书卷气,一双眼睛却是定而宁。他眼睛里微微有些疲倦,只不过骨子里却还是很坚韧的,让人联想到一枝老梅。
“今日请李大人,是想请你认识一个人来。”伴随江少衡的介绍,简怀箴轻轻从竹丝帘子后出来,微微欠身。
李贤看着这年华已去,风姿不减的女子,慢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惊讶:“是你,简怀箴,怀箴公主——”
简怀箴倒是有些惊讶:“李大人,你认得我?”
“怀箴公主的旧事,我曾有所耳闻,心中实在佩服仰慕,何况二十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他二十多岁时候,尚未闻名于世,匆匆一面,简怀箴风华绝代,宛如仙人,真是见之难忘。也没有多久,就听闻简怀箴退隐了,李贤心中也不无遗憾。
想不到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却在这京城郊外,精舍之中,又重见简怀箴,亦不得不感慨缘法之巧妙。
简怀箴亦是惊讶非常,只不过当此危急时刻,也不是叙述旧事,感慨往昔的好时机,当务之急,自然是想着如何让于谦脱困。提到于谦入狱之事,李贤就忍不住扼腕叹息:“于兄因拥立之事,得罪当今圣上,我这一月以来,数次进谏,已经惹得皇上不满,似有将我罢官之意。看起来处斩于兄之意已经很坚决了。”
“晓之于情,动之于理,皇上总该会听的。”简怀箴用杯盖轻轻碰着茶杯,眼睛闪动一抹利光,她轻声说:“我只想见见皇上,有些情真意切的话儿,真想和皇上说说,想必他会听的。”
李贤略一犹豫,说道:“当今圣上几经波折,大起大落,性子越加乖戾了,心中总怀猜疑,老疑着什么人对他不恭敬不顺从。”
“李大人的提醒,我自然记在心上。”简怀箴望着李贤,李贤略一犹豫,虽然不过两面之缘,心中却无端对简怀箴有了信任,终于沉声说:“怀箴公主要见皇上,且让我安排。”
“如此就多谢李大人了,李大人的恩德,怀箴永远不会忘记。”简怀箴心中感激。
“我与于兄为友,为了他的冤情,区区性命,也是不会吝啬,何必说谢?”李贤爽朗一笑,简怀箴也忍不住微笑,于谦得友如此,此生何憾?
书房中,英宗看着蜡烛的光芒闪耀,脸上阴晴不定。这些天来,他总是为了于谦之事困扰,他是天子,他是皇帝,那于谦虽然有大功劳,他为何杀不得?
英宗狠狠一拍桌子,不过是杀一个臣子,又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好不容易从瓦剌回国,性格不免变得多疑了,总觉得朝中的臣子,似乎看不起自己这个皇帝。其实他想要杀于谦,尚有一个说不出口,难以启齿的原因——
正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听到沙沙的足步之声,英宗本来甚是敏感,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只见一名白衣女子戴着面纱,幽幽的走了过来,蓦然一见,竟然像是一个女鬼。
英宗脸色大变,惊讶道:“你是谁?”他更忍不住,抽出宝剑护身。

第八回 君无错

“皇上休要惊讶。”简怀箴缓缓的摘下了自己头上面纱,露出面孔。英宗脸上肌肉抖动,然后说道:“皇姑姑——”他看着这个身份很特殊的皇姑,当年清丽无双的简怀箴,蓦然想起旧事。
当年他的皇姑简怀箴,是京城第一美人儿,清丽绝伦,风华绝代,就连皇宫中的公主,也比不上她的一根手指头。那京城第一的美男子江少衡对简怀箴爱慕之极,苦求不得,一生未婚。
如今伊人年华老去,那素净的容颜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华,却不知为什么,像是一个鬼魂,又回到皇宫了。
英宗先是发呆,突然回过神来,说道:“皇姑奶奶,我知道你神通广大,皇宫来去自如,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这次来,自然是为了于谦之事。”
“他是朝廷肱骨之臣,你不该这么对他。”简怀箴柔声说。
“一个臣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英宗惨然一笑,只不过要杀一个于谦,不但朝中大臣激烈反对,无数百姓起了万言书,为于谦百般求情,就连自己那神秘莫测的皇姑姑,居然也悄无声息进入皇宫中,告诫他不要杀了于谦。英宗恶狠狠的说:“如今我杀了他,大明就会灭亡吗,上苍就要降下灾祸,让百姓水深火热吗?”
“他是个好臣子,对大明忠心耿耿,如果你去他家中,就会发现他家里一贫如洗。”简怀箴长长的睫毛抖动,有些花白的头发很仔细的梳起,垂在脸颊。
“大奸大恶的人,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他收买人心,让天下人都来反朕。”英宗木然的说。
“你对于谦的成见真是太大了。”简怀箴对英宗的怨恨感觉到愕然,她没有想到,英宗内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于谦遵从儒术,一心为天下,对皇室忠心耿耿。那当皇帝的或许怨他清正耿直,厌恶他耿直明言,弄得无法下台。只不过为什么英宗会有这样荒诞的想法,居然认为于谦保藏祸心,欲谋王位?
“那些百姓,在朕身陷敌国时候,他们有在意过吗?如今却来为于谦求情。那些朝廷里的忠臣,个个涕泪直流,却何曾对朕有半点挂念?而如今,我的皇姑姑,你本是我皇族中人,却坐视我在异域受苦,不曾想法来救朕。朕是皇帝!朕不想当个昏君,朕本来想当一个好皇帝。御驾亲征,除了本朝太祖,谁又有朕的气魄。可就因为朕输掉了,是莫名其妙的输掉了,然后就成为大明王朝的笑柄!”
英宗一鼓作气,近乎癫狂的说了这段话,让简怀箴惊讶的是,那双眼睛里不止带着近乎癫狂的愤怒,更有浓浓的嫉妒。
她发觉了,英宗嫉妒着他的臣子,嫉妒于谦在民间所受的尊敬和威望。这又何其的可笑。只不过刚刚听的那一段话,以简怀箴的聪慧,自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英宗心中会有这样的表情和这么奇怪的念头。
说完这些话,英宗突然又后悔了,这些话本来是他内心中难以启齿的心事,他本来害怕被别人知道,而如今却被简怀箴听见,这让英宗阵阵后悔。
只不过如此一来,要英宗放过于谦,似乎是更加困难了。简怀箴幽幽的目光看着蜡烛的闪动。
“皇上,你好生糊涂。”简怀箴心中不免有了一丝怜悯,看着这个被心中魔障束缚住的帝王。
她口中的糊涂两字,却是点在英宗的痛处:“住口,你是谁,凭什么训斥我?简怀箴,你闯入禁宫,本是大逆不道的罪过。还不快些退下,否则不免受那五马分尸之刑。”
英宗冷声说:“这一次,朕宽宏大量,宽恕于你,只不过以后若有下次,私入禁宫,那是大逆不道。”
简怀箴幽幽的,甚至有些温柔的看着蜡烛的火焰,这御书房对她而言是熟悉的,这么多年了,大明王朝也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此处却未大改。简怀箴蓦然冷清说:“皇上,你中毒了。”
这毒却是她藏在手指甲中,趁着机会,弹入蜡烛中,伴随着蜡烛的燃烧,发散在空气当中。
英宗脸色大变,呼吸一口气,果然感觉胸口有些轻微的刺痛。他忍不住怒道:“你,你——”
毒既然下了,那开弓没有回头箭,简怀箴用那宁定的口气说道:“这毒名唤雪日断,二十日里要是没有解药,便会毒发身亡。我只要于谦平安无事,不求他事。”
她好像是没有消融的冰雪,连声音里也有透出寒意,她如此行事,那也是迫不得已。此事牵连极大,无论是朝廷的逼迫还是江湖的压力,便算英宗因此改变了注意,以英宗善于嫉妒的心肠,自然会大加报复。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万户缟素。她不愿意那些耿直的朝臣被当今圣上所怀恨,更不愿意自己一手创立的“烛影摇红”和“忏情门”成为朝廷针对的目标,成为所谓的逆贼。
英宗那无限怨恨,她只愿意自己来承担。就由她一个漂浮不定,早就厌倦了世事的影子来承担这浩荡帝王之怒。一旦于谦出狱,只怕也不能再做官。而简怀箴自己,更成为朝廷重犯,生活在被通缉中。虽然如此,这也是简怀箴唯一想到的两全之策。
似上官鸣凤说的那样,将朝堂闹得沸反盈天,并非她所愿。这大明王朝多灾多难,短短不过几十年,却数易其主,其实再也经不过折腾了。
英宗那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了,突然喝道:“来人啊!”
伴随英宗呼声,一干侍卫鱼贯而入,愕然看着房中那个身影。那道雪白的身影,空灵寂静,仿佛偶然之间,就闯入了这房间之中,就算见着突然涌入是侍卫,也浑然没有半点惊恐。
这个女人却是谁?这些侍卫个个都心有狐疑,然而断然不敢多想。这帝王家的事,自然该多知不如少知。
“来呀,快些将这个女人捉下。”英宗胸口起伏,已经气得十分厉害了。土木堡事件后,他流落异邦,好不容易方才回到京城。只不过尝尽了辛酸,英宗那偏激的性子却越发强烈,疑心病也更加重了,万万容不得别人来忤逆他。
而简怀箴对他下毒,更加让他愤怒欲狂。他容不得自己受这次要挟,这次若是应允了,那么下一次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这位皇姑姑,莫非要学那唐朝的武则天,想尝尝做女皇帝的滋味?他不但要捉住简怀箴,逼迫其交出解药,还要将她在朝在野的爪牙全都找出来,杀个干干净净,以除后患。
简怀箴将他这个皇帝想得太过于简单,以为区区毒药,就能让他屈服?她不过是个区区的弱女子,在皇宫中,又有谁能强得过皇帝?想到简怀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如一抹幽幽鬼魂,来无影去无踪,英宗心中也出了一身冷汗,更加认定了简怀箴心怀不轨。若非心有不臣之念,又怎么会在皇宫之中安插眼线?

第九回 妒心早

简怀箴眸光一冷,蓦然手中粉末一扬,周围的士兵昏昏欲睡,仿佛喝醉了酒一样,其中一人手中的剑再拿不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接着如纷纷传染,兵器落地,那些侍卫也纷纷倒下去。
英宗愕然看着简怀箴,还没有反应过来,左边肩膀上插了一根针,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了,这个时候,他方才知道简怀箴的厉害。
如今简怀箴的素手轻轻的抚摸一根针,说道:“皇上,这根针插入你的咽喉,也是轻而易举之事。”简怀箴那清倦眼睛中,闪动一抹利芒。
“退下吧!”英宗手臂一扬,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也纷纷退下,连带那被药弄得昏迷的侍卫一并带走。
“你意欲何为?”英宗沉声说道。简怀箴心中倒是微有惊诧,方才英宗微有失态,如今却又重新镇定,倒也不失皇帝风范。那土木堡之变,只传为天下笑柄,英宗这个皇帝,更与那昏聩两字紧紧联系。当年因那王振谗言,英宗便御驾亲征,最后却一败涂地,当年的英宗,确实是刚愎自用,又欠缺心思。
只不过多年之后,英宗倒多了几分沉稳之气,他能历劫归来,甚至重登九五之尊,确实有他的本事。简怀箴心中突然微微有些喜悦,便算她如今正与英宗为敌,只不过也期待着这龙座之上的皇帝并不是一个庸才。她的这一生,因为血缘的关系,和整个大明王朝已经血脉相连了。
冷静下来,英宗脸色沉静如水。
“我的要求,也只是请皇上放过于谦,始终不变。”
英宗脸色数变,眼中变化莫测,冷声说:“你懂什么——”他声音里颇多无奈,似乎杀死于谦,也不是单纯的嫉恨意难平。他心中更不免有些失望,心目中那个神秘之极的皇姑姑,似乎也不过是个江湖草莽。她只当于谦是个清官,便千方百计的要去救于谦。却不想于谦侍奉过景泰帝,而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贞这几个拥立的大臣又对于谦百般记恨,欲要致于谦于死地。
在朝中,除了几个忠贞之士,于谦大势已去,如要保于谦,便得须开罪扶立自己的那几个功臣,如此一来,这几个虎狼之士不见得会起安分守己,这大明朝才刚刚安稳的局势,便荡然无存。
他虽然是皇帝,但也不见得能随心所欲,对于谦便有些嫉恨之心,只不过若是可以,他何必成为那天下罪人,违背民心?
“皇上要杀于谦,自是有所考量。只不过隐忍待势,未必是合适的办法。而那虎狼之辈欲要除去眼中钉,也不过是想自己日后肆无忌惮少了几分顾忌。今日杀了一个于谦,他日也未必有铁骨铮铮的男儿好站出来。”简怀箴见英宗情绪已经平复了,于是将金针收入袖子中。
英宗听了,忍不住望向简怀箴,恰好看见一双了然清冷的目光。
“皇姑此举,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于谦?”
“既是为了大明,更是为了于谦。”简怀箴气定神闲,风不动,水不摇,就这么幽幽的站在御书房中。她心中暗暗思忖:这英宗皇帝中毒之际,面上并不曾有丝毫的怯弱,并不是那好驾驭的人。
仔细看看,英宗双鬓之间,微微有些白雪,看着颇为沧桑。
“皇姑姑,你且请吧。”英宗转过身,他既没有答应回放过于谦,但也没有派宫中侍卫将简怀箴捉拿。他所做所为,简怀箴难以捉摸,只不过再开口询问,不过徒自失了气势,更显露自己迫切。英宗既然中了毒,自然是不会轻生。简怀箴只得就此离去,一路之上,果真毫无阻碍,看来英宗的心思,那也有几分难以猜测的。
等回到怀明苑,简怀箴将在皇宫经历种种尽数告之众人。
蓝静忍不住翘翘嘴:“这皇帝要杀于大人,真是个昏君。”
简怀箴心里忍不住摇头轻笑,江少衡说道:“当今的圣上,多历劫难,也并不是昏庸皇帝。”
“你又帮她说话。”蓝静手指指向的却是简怀箴。
江少衡眼睛微露好奇,蓝静的逻辑,向来都是奇奇怪怪的。蓝静一翘嘴唇:“那皇帝是她的侄子,所以你帮他说话。”她偷偷看了一眼江少衡,江少衡浑然没有注意到他,那张脸一如平时一般宁定,只不过江少衡的目光偶尔轻轻扫过简怀箴,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扫过去的,却分明被蓝静给看到了。
看着江少衡,蓝静全然痴了,眼前的江少衡气定神闲,一阵风吹拂过去,让他头发散落在衣襟上,不断滚动,脸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光彩。
她这般痴态,全落在上官凤鸣眼里,自然明白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这却让上官鸣凤心生轻蔑。上官鸣凤眉毛一挑,低语:“这女子好生不知轻重。”
简怀箴反倒觉得蓝静语笑天真,仍如少年时候,真是难得可贵。白清清眼睛里仍带着忧愁,南宫九重柔语安慰:“皇帝再怎么样,也不会不要性命的,一定不会有事,清清小姐,你且放心。”
简怀箴握住她的手,宁定说:“信我,于谦不会有事。”白清清怔怔的瞧着她,眼睛里慢慢流露出一丝释然。
一夜无眠,江少衡看着简怀箴,眸子里微微有些心疼:“怀箴,你先去睡一会儿”
蓝静眼珠一转,说道:“不如我来安排屋子。”江少衡还没来得及说话,蓝静就拉着简怀箴走了。
她领着简怀箴,打开了一扇门,捂嘴偷笑说:“你看看这里,觉得喜欢吗?”
今天蓝静穿了一件湖蓝色绸子做的裙子,伴随主人的动作,那裙摆一抖一抖的,腰后两条带子不住飘动,显得格外俏皮。她容颜虽然不美,却确实有可爱一面。
这屋子四面墙壁雪白,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反而零散堆了许多的杂物,那床不过是木板上摆了一层薄薄的被子,硬邦邦的。这里并非客房,不过是怀明苑中一个摆放杂物的地方了。
蓝静等着简怀箴发脾气,简怀箴却浑然不已为意,只走到了那张床边,盘腿坐下调戏,眼睛轻轻闭着,脸上并无一丝表情。好在这里虽然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打扫得却很干净,房间里一层不染,一点灰尘也没有。
蓝静看她如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挫败的感觉,眼珠转转,又有了别的主意,说道:“你肚子饿了吧,且让我给你准备吃的东西。”简怀箴听她主动提起,倒是有些奇怪,只是轻轻的点点头。
等蓝静将吃的东西拿来,简怀箴不由得哑然失笑,蓝静拿来的早晨,不过是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外加一碗清水,真是粗陋之极。
“简怀箴,你娇生惯养,更是大明的公主,这些东西,你一定吃不惯吧。”
“那凤阳府发生饥荒时候,易子而食是常见,我大明士兵在前方征战,吃上一个白面馒头更是奢望。如今我有馒头清水果腹,已经是十分不错了。”简怀箴如此说道,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蓝静更加气愤,只觉得简怀箴真是会装模作样,又故意和自己作对。
“小姐——”这时候上官鸣凤走入房中,脸色一变,突然怒道:“蓝静,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自己所作所为被别人撞破,蓝静脸色一变,接着说道:“我给她安排房间住,又送早餐给她,一片好心,那又怎么了?”
“这里是给人住的地方吗?你拿着馒头清水,给小姐吃,真是可恶之极。”上官鸣凤眉毛如刀,狠厉说道。
“这有什么,是她说的,凤阳府发生饥荒时候,易子而食是常见,我大明士兵在前方征战,吃上一个白面馒头更是奢望。现在我给她馒头加清水,那又怎么了?”蓝静干脆将简怀箴的话搬来说,简怀箴听了,忍不住摇摇头。
上官鸣凤却是越加怒了:“休要绕舌。”她抽出剑,剑光凌厉,竟然是夺命之招。简怀箴脸色微变,只见蓝静躲了几下,眼见上官鸣凤手中的剑要插入蓝静咽喉。此刻上官鸣凤眼前白影一闪,简怀箴伸手将她的手掌给按住。
“罢了,此事不要计较。”

第十回 伊太冷

蓝静跺跺脚,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上官鸣凤收回了剑,眼眸中闪着一丝冷冽,说道:“小姐,你便是太大度,却被这女子欺辱。”
“不过是玩笑罢了,何必在意。”简怀箴不动声色,简怀箴细细打量上官鸣凤。许多年不见,如今她已经是一派之主,凤眉凌厉,颇有威仪,就算女子之身,也是有不怒而威的气势。一身紫红色连衣窄袖金边银叶裙子,外套轻红烟水轻纱比甲,腰束金色带子,打扮端是用心,再无当初那个轻笑俏皮的小丫头样子了。
简怀箴心里觉得觉得上官鸣凤脾气暴烈,似乎小小的委屈,也让她按捺不住,再也受不得别人半点轻辱。转念一想,或者是因为她护住心切,所以格外冲动,简怀箴心中,甚至有一丝愧疚。
二十多年不见,大家都生疏了很多。她和上官鸣凤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几十载情意浓,何故再生隔阂。
然而上官鸣凤听到这句话,却分明当成对自己的训斥,脸上一抹暴戾之气,一闪而没。
屋子里静下来,简怀箴抬头看着落花飘着,这里宛如宁静的乐土,只不过在这之外,整个大明王朝都是暗潮汹涌。
过了一阵子,蓝静居然又跑了回来,瞧见上官鸣凤不在,便连忙将房门合上,气鼓鼓的说:“简怀箴,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请讲。”简怀箴不愠不火,蓝静看见她宁定的眼睛,心里打了个突。她痴痴的看见简怀箴,让简怀箴都有些不太自在了。蓝静呆呆的看着简怀箴,当年的简怀箴那般美丽,美得让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心里就一阵自惭形秽。
而现在的简怀箴,仍然是一身素衣,腰间挂着一块玉佩,温柔剔透。简怀箴素来便爱玉石,她这块玉佩自然是千挑万选,价值不菲。那一双眉毛,仍如弯弯月亮般清秀,一双眼睛却更加的沉润,肌肤仍然是雪白,这几十年岁月,悄悄的流过,带给简怀箴成熟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