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简单吗?肯定是要损毁公主清誉,好让公主嫁不出去。”路英嗓音悠细,稍有笑意。

“嫁不出去,那陛下就可以…”路朗大胆揣测道。

“住口!再浑说,撕了你们的嘴。”华太后蓦然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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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街衢繁华热闹,川流不息。

双鬓斑白的老妪,已至中年的美妇,娇羞青涩的少女,纷纷侧目望去,无不是面犯桃花、抿嘴娇笑。

街上女子都在看同一位男子,这位男子一路行来,不知吸引多少女子钦羡的目光。

该位男子便是微服出行的宁夏。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慌忙闪身走进一家茶楼。坐在二楼临窗处,他问站在身侧的随从:“你觉得我身上哪里不对了吗?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看我?”

随从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小的不知。”

“不是每个人都看你,而是每个女子都看你,无论老少。”

宁夏循声望去,说话者却是隔壁桌一位年轻公子。年轻公子一袭绫缎青衣,发束玉冠,长眉星目,俊雅如云,一眼便知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他起身走过来,风度翩翩:“介意我坐下吗?”

宁夏点点头,为他斟上一杯茶水:“兄台如何称呼?”

青衣男子四下环视,朝他压低声音道:“臣南安侯萧顶添叩请陛下万安。”

宁夏微微一惊,但见他笑意诚恳,便忽悠一笑:“原来是侯爷,此处人多口杂,我们随意便好。”

萧顶添再次侧目看向四周,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公子今日微服出行,可是有要紧事?”

宁夏摇摇头:“只是出来走走,方才那些人好奇怪,怎么每个女子都那样看我?”

萧顶添朗声大笑:“公子真的不知?”见他迷惑地摇头,萧顶添清清嗓子,目光灼灼望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玄缎轻袍,风姿特秀。有歌云,美人可倾国倾城,臣觉得,美男子亦可倾国倾城。”

宁夏微一挑眉,瞪他一眼:“照你之意,那些看我的女子是因为我的容貌?”

萧顶添郑重颔首,笑道:“若臣身为女子,定会钦慕公子。”

宁夏望向窗外,摇头失笑。

酒水与点心呈上,随从立于桌案前,隔出一方隐秘天地。

萧顶添斟上两杯,瞥见他眼底层叠交错的郁色愁绪,便道:“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可忘忧,然能作疾。(译注: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然它可以使人忘忧,但也能致病。)②”

宁夏饮下一杯,不甘示弱:“礼天地,事鬼神,射乡之饮,鹿鸣之歌,宾主拜,左右秩秩,上至缙绅,下逮闾里,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无一可以缺此。(译注:礼天地,祀鬼神,乡饮射饮,宴请嘉宾,宾主互敬,大臣群会,都要以酒行礼。上至高官贵人,下及普通百姓,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没有一人可以缺少酒。)③”

萧顶添笑叹:“酒可以改变人的情性心境,就像艳阳天令人心舒、阴天令人凄惨那样,酒也能帮人踏平险阻。”

宁夏紧紧握住酒杯,闲闲地针锋相对:“刚愎强悍的人饮酒后会变得温和仁慈,懦弱的人饮酒后会变得慷慨激昂,此乃酒之乱性。”

萧顶添看见他的手背青筋毕现,随而话锋一转:“今日能与公子畅饮数杯,臣之荣幸。”

宁夏笑了笑,默默急饮,一杯接连一杯。

萧顶添细细察言观色,心中略有明了:“近日洛阳传诵公子所作《善哉行》,臣钦慕万分…”

宁夏脸色乍变,冷厉瞪他。

萧顶添尴尬住口,斟酒慢饮。一时间,两人默然相对,各怀心事。

良久,萧顶添怅然而叹:“酒入愁肠,伤身罢了。世间令人愁苦者,莫不权势之争、男女之情。”

宁夏俊眸一凛:“侯爷想说什么?”

萧顶添静淡一笑:“臣只是觉得,公子心事重重,该是为情所困,若臣猜得没错,公子便是为了那诗中美人…”

宁夏定眸望他,目光深深幽幽,似是揣测,又似警告。

萧顶添并不惊畏,兀自饮酒。

宁夏凝眉望向窗外,眼色怔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萧顶添温和道来:“世间情事,向来如此,臣觉得,只要真心付于,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的。”

酒入愁肠,更是惆怅。宁夏幽幽叹气:“如果这么简单便好了…”

萧顶添亦望向窗外人来人往:“再烦杂的事情,总归于两个字:真心。倘若她的心还在你这里,她是跑不掉的。公子姿容倾城、高情卓然,臣觉得那美人也只是使使性子罢了。”

宁夏垂头苦笑,嗓音万分哀伤:“她不一样,如果她跟寻常女子一样,我倒不担心…她变了,让我觉得很陌生…”

萧顶添并不想知道宁泽的意中人究竟是谁,此次偶遇、饮酒、闲谈,已然足够。他敛了笑容:“或许,可以寻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邀她长谈,臣觉得她会明白公子的心意的。”

宁夏自嘲一笑,终于颔首:“我也希望她能明白。”

青衣萧萧,长眸明澈,眉宇间微有寂寥之情。毕竟,他是江南亡国之君,毕竟,他身陷北国,身世飘渺,纵有千般怨愤、万般苦涩,也是垂死挣扎,也是枉然。

宁夏自然晓得,眼前男子差点儿成为宁歌的夫君,幸而他喜好断袖,否则,不堪设想。思及此,一簇火苗噗噗窜起——华太后竟然调离他驻守北疆、胁迫她嫁往南萧,断然割裂两人。

总有一日,他会是洛阳皇城的最高主宰!是万民敬仰的大宁皇帝!

萧顶添默然观察他的脸色,青白交加,红白相间,眼色变幻不定,心知他正心思郁结,便为他斟上一杯,悲沉道:“世间的事,总是这么无奈。臣无法改变什么,只能强迫自己静心养性,或许,在世人的眼里,臣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废人,早该追随先人。”

字字悲怆,声声血泪。

他猛然仰起脖颈,生猛灌酒:“然而,臣竟然还活在这世上,真真可笑!可笑…”

宁夏没想到他如此坦白,倒是佩服他的磊落,温笑劝解:“侯爷不必如此,江南旧臣还需你的照拂。我时常觉得,身份,权势,是一个黄金铸造的锦绣枷锁,自己锁住自己,手中的权势越大,枷锁就越紧,压得喘不过气。”

纵然繁华,也是如梦一场。酒香甘冽,亦有苦涩。

萧顶添呆呆望着杯中酒水,涩笑道:“确实如此,还不如一介平民来得痛快率性。权势越大,伴随而来的责任越大,束缚就越多,失去越多。”

两人相视一笑,笑意无奈而悲怆。

萧顶添状似随意问起:“公子,前些儿听闻公主身子不适,不知现下可大好了?”

宁夏气息紧窒,卡在咽喉处的酒水艰难地咽下去。他为何突然问起宁歌——莫非他已经猜出什么?莫非他对宁歌别有妄想?

他不由得冷了嗓音:“大好了。”

萧顶添蓦地一愣,明显察觉到他突然冷淡的语气,暗自思忖着,便泰然一笑:“公主多次救臣于险境,臣感激万分。”

宁夏凝眉淡笑:“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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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③:出自宋·朱肱:《北山酒经》。

夜阑寂寂,月白,风清,星稀。

宁歌驻足玉阶,望向昏黑大殿。

门扇大敞,帷幔静垂,幢幢黑影浓密骇人。然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缠绵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温柔低喃,他的深情抚触,他的泠泠瑟音,他的缱绻目光…一切,一切,都让她无语凝噎。

二哥约她亥时来到文渊殿,究竟何事?她都到了,为何他还没到此?

微有脚步声响于身后,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他来了,如此岑寂的轻响,只属于他。

宁夏牵起她的手,穿过大殿,来到琼苑。

一路无语,他的手很温暖,她静静由他牵着,昔日沉溺情景依稀浮在眼前,如在昨日…

一庭青竹墨绿入眼,修长竹叶绰约成姿。苑中设一圆形青玉案,两方汉玉石墩,青玉酒壶酒樽,青玉碟盘,青玉箸。

精心布局,为的是挽回她的心吗?

宁歌冷眸望他,静静不语。

宁夏拉她坐下,执壶斟上两杯,俊眸笑弯弯:“阿君,今夜二哥向你赔罪。”

酒色呈玉,芬冽甘醇。宁歌平静地望他接连饮下三杯、面色已然微红。他为她斟上一杯,将青玉樽放在她的手中:“阿君,饮下这杯酒,就算原谅二哥曾经那样对你。”

俊眸切切,深情如海。

静默,两相僵持。四目沉静,琼庭里如洗月华清寂,映入他的眼底,愈显孤洁。

如此真诚!如此热切!

终于,宁歌微微抿唇,举杯,饮尽。

宁夏大大松了一口气,粲然笑起:“阿君,你最喜欢的蕙兰糕,尝尝味道如何?”

宁歌浅浅咬了一口,仍是以往的香糯、滑柔、莹香,却再也品不出昔日的喜爱与记忆——也许,再喜欢的事物,总有厌弃的一日。

宁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宁歌轻抬羽睫,徐徐笑望着他:“二哥,我再也不会喜欢蕙兰糕了,也不再喜欢此种醇香四溢的酒,我喜欢割喉烈酒。”

宁夏重重一愣,一抹微笑凝固在唇边:“你何时喜欢上割喉烈酒的?烈酒喝多了无益…”

“我也不知何时喜欢上的,”宁歌悠然举杯,唇角笑靥愈深,“二哥,你驻守北疆多有时日,不曾喝过烈酒吗?”

“喝过一两次,”宁夏英眉微结,惊诧于她的言辞,更惊诧于她的改变——自北疆回京后的改变,然而他百思不得其解,“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洛阳温和如玉的酒。”

“这酒,太过温和,醉不了。”宁歌高举青玉樽,纤浓月色下,青玉樽莹莹青碧,耀上她净白的脸颊,闪出荧荧青光。

“你想要醉吗?”宁夏灼然望着她。

“伤心处,酒酣之际,半醉半醒,最是煎熬。”宁歌搁下青玉樽,睨住他,浅笑连连,“二哥,你有过此种煎熬吗?”

蓦地,宁夏握住她的手,眸中流泻款款柔情:“阿君,往后,我再也不会令你伤心。相信我,再也不会!”

眼眸深幽,仿有无数丝线将她缠绕,令她不得脱身。这眼神,这鬓角,这唇角,无不是她的甜蜜痴恋,无不是她的伤痛回忆,倾尽她的一世,耗尽她的骨血。

仿佛,他已在她的骨血中,再也抽离不得,一旦生生抽离,便是伤筋动骨,便是粉身碎骨!

宁歌呆呆望他,情不自禁地颔首。

宁夏甜甜微笑,拉起她,手掌覆在她的脸颊上:“你说过,你想离开洛阳,谁也找不到我们,你我不再是兄妹,我们将会是让人钦羡的夫妻。这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交给我,我会安排好一切。”


檐角挑有两盏明纱珠络宫灯,稀疏的光影拢了他一身,白衣洒红,淡影成灰。

宁歌抚上他的胸口,热切望他:“真的么?你真的愿意?”

宁夏温柔一笑:“傻阿君,当然是真的,二哥怎会骗你?”

修竹静立,倏有微风掠过,沙沙声动,两人却是痴痴相望,再也移不开目光。

宁歌脸颊渐烫,垂下清眸:“二哥,二嫂…你真的…”

下颌被他抬起,双唇覆下,咽下所有即将出口的话…

月色清白,深情相拥,周身渐热。

萦绕周身的,皆是他清润的衣香,迥异于那种温暖与温暖的男子气息…大手四处游走,簇簇火苗烫烧着肌肤,遍体燥热,她浑身一震,猛然睁眼,惊异于此时此刻的宁夏——眼神如火、脸色剧变,再不是寻时温和飘逸的二哥。

记忆中,有一人只是静静地拥着她,在她累了的时候,让她歇息一下。

而此时,二哥,竟然如此急躁!何时,他竟改变如斯,让她陌生!

汗湿绡衣,宁歌用劲推开他,徐徐后退,眸光惊颤。

她的惊异,她的失望,她的伤心,全部落入他的眼中。宁夏匆忙伸手,想要拉住她,却骤然顿住,僵在半空:“阿君…我不是有意的…”

宁歌犹有惊色,盛夏之际,双手冰凉:“二哥,你变了。”

宁夏神采委顿,轻叹一声:“你也变了,再也不是以往我所熟悉的阿君。”

琼庭,月光空明,相望冷。

静默地对峙。逆着清寂月光,他的脸庞泛着清冷亮光,一时间,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情。

蓦地,宁歌双眸含泪:“二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宁夏英眉浓结:“可以的,阿君,相信我,只要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你不是喜欢割喉烈酒吗?我们就去北疆,长风猎猎,马蹄嘚嘚,还有羊群,还有广阔的草原,我们会很开心的…”

他慢慢上前,她徐徐后退,两人间永远隔着一截距离,仿佛儿时的嬉戏——他蒙着双眼抓她,她拼命地藏,他使劲地找,却永远也找不到、摸不到。

退至修竹前方,宁歌停住,宁夏亦停住,深深望住她,不让她再有逃避的机会。

墨绿森森,枝影横斜。雪白绡衣,广袖拂动,面容哀伤。

浓重的黑,伶仃的白,几许森然,几许戒备,几许飘渺,几许苍凉,令人动容,剜人心胸。

她再也不信他了,在她心中,他令她感到害怕。

思及此,宁夏心如刀割:“好久未曾合奏《湘君》④,阿君,此时可有雅趣?”

嗓音低哑,含了浓浓伤感。宁歌心有不忍,轻轻颔首,随他来到书房。

并肩端坐,四手拂动,锦瑟乐音孤零零地泄出,一如微凉泪珠滑落。

静夜中,万籁俱静,乐清如水,却有忧伤与怆然深深隐藏于宫商之中,悲欢爱恨,寂凉入骨。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宁歌轻轻吟唱,侧首与他相望。四目相对,曼出缠绵意绪,迤逦如锦。

蓦然间,弦断,音止。铮然一声,余音断绝。

指尖僵立,两人愕然,惊异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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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④:选自屈原《楚辞?九歌》,实为祭歌,是屈原在当时楚国祭歌基础上加工而成的一套歌舞辞。祭祀娱神时,由巫者扮演,或独歌独舞,或对歌对舞,或合唱合舞。读《湘君》《湘夫人》,叹寸心难表,两情不通,会合无缘。生离死别,自是古来恨事,又岂止儿女旖旎之情!

“已到阙门,二哥,时辰不早,你回殿吧。”

宁歌轻哂,反握住他的手,温柔脉脉。

宁夏柔柔揽着她,唇角牵起无赖的笑:“我想多陪陪你,你不想看见二哥吗?”

他更紧地拥着她,明明白白显露出那种失而复得的惊悸与后怕。宁歌长睫半垂,眸光似有羞意,心中却始终挥不去方才文渊殿的那一幕——冰弦新裂,宫商戛然而止,湘君不再,缠绵远去。

她不知弦裂意味着什么,或者,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已极力劝解,却总有一股不详之感萦绕不去,总是惴惴…

“还在想方才的事?”宁夏瞧出端倪,温柔抚着她的背,安慰道,“湘君锦瑟原是先祖从隐逸高人手中所得,已历百年,弦裂并非凶兆,只是万物新旧更替之理,无需如此在意的。”

“我明白,”宁歌轻轻颔首,微笑浸凉,“好了,我没事了,你回殿吧。”

“记得明日的约定。”宁夏轻捏她的鼻尖,随即转身离去,神采奕奕。

昏暗宫径上,那抹白影渐行渐远,浓浓密布的黑,单薄无依的白,修长飘逸的白色似抵挡不住黑暗的吞噬——终是消失于浓黑之中,仿佛从未有过。

错觉!又是错觉!

宁歌狠狠转身,飞足奔回凤瑶殿。大殿幽深而黑,影影幢幢,似有无数诡异迎面扑来,她骤然顿足,喘息更剧。

四下环顾,空旷而熟悉,却有什么隐藏至深?

猛然间,大殿骤亮,四角的银烛宫灯将殿内隐晦耀如白昼,烟罗处素衣宫娥循序退下,有一人自寝殿内漫步而出,面容仿如秋水长天、冷瑟逼人。

宁歌气息一窒,竭力平抑心口猛跳,垂眸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华太后细细审视她,想从她的神色之间瞧出一丁点儿的惊惶,却见她一脸的淡然、不惊不乍。她悠缓问道:“什么时辰了?”

宁歌语音从容:“子时已过。”

华太后猝然反问:“你也知子时已过?”她抬起女儿的下颌,迫女儿迎上自己的犀利目光,“去哪里了?”

宁歌冷冷吐出两字:“西洲。”

“与谁一起?”

“一人。”

一问一答,简要而干脆,语声中透出母亲的严厉、女儿的淡漠。

华太后啧啧冷笑:“侍从也不带?还是担心下人见到不该见的?”她重重拂袖,猝然喝令,“将绫子押下,杖责至死。”

深青袍袂上的绣金厉厉刺目,凤颜盛怒,华太后决心已下。

绫子被两名年老宫娥押着步出寝殿,俏脸苍白,楚楚望着湘君公主,却不出声求救,亦不向华太后求饶。

目光相错,宁歌瞧见绫子的耿耿忠心与无怨无悔,心中滚沸,怒极攻心之下,不由得十指握紧,决然迎上母后森冷面容。

恰在绫子行至镂花填金红檀门扇处,宁歌陡然出声怒喝:“绫子是我的人,谁敢动手?”

目光冷冽,语声冰寒。

两名年老宫娥闻之,莫不慑于湘君公主威势,步履顿住,僵在当地。

华太后心中微沸,未曾料到女儿竟有此等慑人气势,不由深深一怔——如此湘君公主,犹胜当年崇华殿艳色无双的华皇后。片刻之后,她徐徐笑了,声音更绝:“押下去!”

宁歌定定瞪着她,一字一顿切齿道:“若绫子有任何损伤,母后,恕——儿臣不孝,儿臣会让嗜血之人偿还血债!”

母女之间,烈火熊熊,硝烟弥漫,无形更胜有形。

然而,绫子,亦不过是饵,是试探,是角力,更是预演。

华太后拊掌一笑,清脆掌声于空寂大殿惨烈响起,尤其刺耳。她扬声道:“好一个湘君公主!”

默然对峙,美艳容颜三分相似,冷厉眸光五分相似,威势气度七分相像。

年老宫娥僵硬定住,不敢有所惊行动。

银烛跳耀,宫灯亮得刺眼,粲然久了,便是惨然。

华太后挥挥手,年老宫娥得令松开绫子,躬身退下。绫子望一眼明亮大殿,眉心紧蹙,须臾,亦无声退下。

华太后长叹一声,伸手抚着女儿的脸颊,冰冷凤眸转暖,流露些许无奈:“皇儿,我们不要这样,你知道,母后最疼你。”

宁歌侧过身子,避开她的抚触:“母后最疼儿臣,为何欺瞒儿臣?”

指尖一促,华太后恍然明白——她所说的,定是宁泽之死。如此看来,赵国夫人肯定将真相告诉她了。

宁歌冷冷瞥她一眼:“母后还想否认吗?”

华太后身姿傲挺,明耀灯火下,深青凤纹绣金轻袍散发出刺厉的光:“皇儿,当初瞒你,是不想让你太过伤心。”

欺瞒竟然是为了让她不要太过伤心!真真可笑!

宁歌几乎收不住唇边的笑:“谢母后关怀!夜已深,儿臣恭送母后!”

华太后视若无睹,拉过她径直步入寝殿:“皇儿,今儿就与母后一起安歇吧!”

宁歌眉心微蹙,刹那间对母后的言行非常不解。呆呆的,她任凭母后帮她卸下钗环、为她更衣。坐在绡纱帷帐里,她看着母后熄灭宫灯,卸下属于太后身份的繁复妆扮,还原为一个慈和无私的母亲。

华太后侧躺着,怜柔地抚着她的蛾眉:“很久未曾这般贴心了,皇儿,是母后疏忽了你。”

昏暗中,宁歌的双眸渐渐湿润:“母后政事繁忙,儿臣算不得什么。”

华太后握住她的手,贴在心窝上:“在母后心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与你相提并论。”

宁歌侧过脸对上她的眼睛——淡渺灰光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晶亮:“倘若是这个江山呢?”

华太后眉梢的细纹缓缓绽开:“江山?自然及不上皇儿你!”

宁歌侧眸,望向帐顶,微微笑了:“母后,儿臣已不是七岁孩童。”

华太后状似随意道来:“倘若不是你,母后守着江山,又有何用?”

半是戏谑,半是真心,究竟哪般?

心口砰然而动,宁歌几乎窒住,暗自玩味着这句似乎寓意深刻的闲语。

沉寂中,华太后满意地笑了。这句话,原本就是特意说给她听的——是时候慢慢点醒她,让她明白,万里江山,莽莽天下,并非与她无关。

华太后缓缓道:“这江山,是宁氏的江山,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皇儿,我夺了宁氏江山、抢了男人天下,却并不改朝换代,你晓得为什么吗?你晓得为什么还要册立一个傀儡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