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如雾,双眼酸胀,宁歌幽迷、凄楚地望他。

他温柔道:“臣扶公主回殿歇息。”

她轻轻颔首。杨策揽过她,往芙蓉殿慢慢走去。行至寝殿,发觉她早已沉沉睡去。

越二日,京中传讯,谢皇后薨逝。

震惊之余,宁歌匆匆赶回皇城。文藻殿,停灵于此,素白绫幔迎风飘扬,仿佛谢皇后的幽灵回绕在雕梁圆柱之间不肯离去,又似她淡冷哀怨的眼神隐匿于各个阴暗角落,教人心惊胆怯。

她并不胆怯,只是惊讶,只是疑惑。

位极中宫仅仅三日,为何匆匆芳魂消逝?谢皇后,究竟是怎么去的?太多的疑惑压得她步履沉重,几乎不能走进奉置谢皇后遗容的文藻殿。

烛火幽咽,拉出一道萧索的影子。那是她的二哥,一袭黑衣,凝重沉肃,大大异于常日的飘逸俊美。

宁歌行至他身侧,望见他悲戚的侧颜,轻声问:“二…二嫂怎么去的?”

“你不知吗?”宁夏淡漠道,语音愈加冰冷,“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二哥…”宁歌惊愣,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应该知道吗?她如何知道?她怎会知道?顿时,她的心口渐趋冰凉,“你想说什么?”

“若你不知,我告诉你。”宁夏的嗓音无半分暖色,“今日巳时,皇后于西洲十里烟波散步,不幸跌足,溺毙西洲。”

“溺毙西洲…”宁歌喃喃道。

宁夏轻柔抚触着谢皇后苍白的脸庞:“皇妹,你可知道,一尸两命!”他抬眼望她,俊眸切痛,“你知道吗?腹中胎儿才一月余…”

一尸两命?腹中胎儿?

他在说什么?二嫂怀有龙嗣?可是,她并不知道,且关她何事?

他是如此悲伤,往昔情意绵绵的双眸、如今萦绕着缕缕杀气,仿似眼前之人便是他的仇人。

修长手指婉转流连,宁夏宛若深情地凝视宁静睡着的谢皇后:“你不要我身边有皇后和嫔妃,可是,你连未出世的孩子也下得了手…”他骤然朝宁歌低吼,“为什么你如此残忍?”

残忍?他是在控诉她吗?他就这样认定她的罪行吗?

原来,在他心中,她是杀人凶手,是杀死他的妻子、杀死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凶手!原来如此…

宁歌心中阵阵绞痛,手足瞬间冰凉,那安然躺着的谢皇后,仿佛半睁眼睛,得意地望着她。

口口声声说爱她,转身却拥着别的女子生儿育女!这便是她至爱的二哥,这便是她引以为傲、为此煎熬折磨的一生痴恋!原来,他的爱,可以分成两份,甚至若干份,于他来说,她根本不是此生唯一。

他亦从未亲口对她说过!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自己傻、自己痴,一切都是自己折磨自己!

腕上一痛,宁歌陡然回神,泫然望他。

眼神凄楚,泪珠将落未落,令人心怜。宁夏紧握她的手腕,心口抽疼,决然问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歌低弱问道:“你认定是我派人害死你的皇后、你的孩子?”

宁夏望见她眼底的绝望,愣愣不语。

她缓缓抽手,转身,泪水滑落:“既然你已认定,何须来问我?”

他怎能不认定?侍候皇后的那个宫娥趁十里烟波四下无人,推皇后落水,事后被抓,宫娥惊慌供出,一切都是湘君公主指使,且以宫娥一家四口要挟她杀害皇后。招认之后,宫娥自觉愧对皇后,咬舌自尽。

如此明白,她还想抵赖吗?怪不得她要逃离洛阳,怪不得她会说出那句话:我不要当皇后,我只要你身边没有皇后和嫔妃。

宁夏悲痛不已:“我要你亲口对我承认!”

宁歌骤然转身,凛凛望着他:“是,是我害死你的皇后你的孩子,你满意了吧!”

泪流满面,眸光破碎而决裂。

何处涌来的夜风肆虐于文藻殿,素白绫幔高高扬起,仿佛是逝者不散的阴笑声。烛火俱灭,殿内昏暗,只有殿外宫灯泻进些许惨淡的光影。

即便是爱他,也不能殃及无辜!宁夏哀伤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歌陡然挥掌,清脆的掌声响在耳畔,直直撞进他的心里,令他痴呆一般愣住。

心中百味翻滚,脸上冰凉,她似已淡然:“宁夏,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转身举步,缓慢而忧伤。

怔忪须臾,宁夏似乎意识到什么,快步赶上,抓住她的细腕:“你告诉我,不是你,你不会那么残忍…”

宁歌深深吸气,平静道:“我原本就是一个残忍的女子,宁夏,你竟看错了我。”

挣开他的手,她从容离去,抬手抹去脸上泪痕,仿似抹去此生痴恋。

手势苍凉,举止坚决!

宁夏呆呆望着,眼中泪光闪烁。

曲折宫道,五月风暖,宁歌却是心间凉透。

他竟然认定她是杀人凶手!他怎么可以这样?他竟然这样不信她!连问都不问…这就是她至爱的二哥吗?这就是她值得托付终生的二哥吗?

她竟然看错他!

宁歌轻眨双眼,泪珠簌簌掉落!枝叶摩挲,沙沙声响,仿佛嘲笑她的痴傻。

举眸望去,整个皇城隐于夏夜浓墨之中,熟悉而又陌生,温暖而又冰冷,拥挤而又空旷。万千宠爱又如何?敬畏如神又如何?炽情相恋又如何?到头来,依然孑然一身,依然被人遗弃…

皇儿,若别人遗弃你,莫要伤心,倘若自己遗弃自己,你将永远被遗弃。

十六岁那年,母后曾这样对她说过。

宁歌笑了,扬脸望向静静微笑的冰月。若不想被人遗弃,便不能依赖任何人,而要依赖自己,让自己坚强一些,更坚强一些。

“参见公主殿下。”

宁歌望去,见是赵国夫人身边侍候的宫娥,便问道:“何事?”

赵国夫人即为文帝皇后章氏,文帝驾崩,皇后章氏封赵国夫人,搬离崇华殿。宫娥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回禀:“夫人请公主殿下至长信殿,夫人有要事相告。”

心下疑惑,宁歌随她前往长信殿。

宫门紧闭,一盏宫灯孤零零地悬于檐上,洒下一片昏弱光影。殿内更是昏暗,宁歌冷声问道:“为何不掌灯?”

宫娥匆匆奔进寝殿,惊声喊道:“公主,快,夫人快不行了。”

烛火将灭未灭,锦榻上,赵国夫人一袭素白中单,脸庞苍白如纸,眉心紧皱,似乎经受着磨人的苦痛。她向宁歌伸出手:“公主,你来了…”

嗓音微弱,气若游丝。宁歌惊愣住了,未曾料到昔日丰润美丽的皇嫂竟是如此奄奄一息。

她扑至锦榻旁,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皇嫂,你怎么了?病了吗?传太医了吗?”

赵国夫人牵唇微微一笑:“公主,我有要事相求…你必须答应我…”

宁歌重重颔首,急切道:“我去传太医,皇嫂你不会有事的…”

赵国夫人抓住她的手,艰难地挤出声音:“听我说,公主…今后无论如何,记住,母后是最疼你的,你莫要忤逆母后…她也很难…”

宁歌心里忐忑,隐隐觉得有事发生:“究竟何事?皇嫂,告诉我!”

昔日美眸,此时黯淡无泽。赵国夫人更紧地抓握着她的手:“答应我,替我照顾烨儿…他还小,你帮我照顾他长大成人…若有可能,不要让他登上皇位…”

不要皇位,抽离权斗漩涡,或许才能收获世间最平凡的幸福与满足。

赵国夫人见她呆愣,以为她不答应,着急道:“公主,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我只有这个未了心愿…”

宁歌淡笑:“我会的,皇嫂放心,我会看着烨儿长大。皇嫂你先歇着,我去传太医,太医很快就会到的。”

赵国夫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双眼直望上方:“不要传太医,没用了…我要追随你皇兄去了…他一定等急了…”

宁歌觉得她的手越发冰凉刺骨:“皇嫂,你哪里不适?为什么会这样?前些儿不是好好的吗?”

眸光一转,惊见榻旁几案上搁着一只玉杯,杯中残酒潋滟生光。

她瞪向旁侧侍立的宫娥:“这是什么?”

宫娥深深垂首,瑟瑟发抖:“回禀公主…是…是鸩酒…”

宁歌心神一震,霍然站起:“究竟怎么回事?还不速速禀来?”

“公主,”赵国夫人轻轻拉住宁歌的手,声音越发低弱下去,“莫要问了…你皇兄身中奇毒,我始终怀疑…便暗中查访,未料到,害死你皇兄的,是…”

“是谁?”宁歌握住她的肩头,急促问道,“究竟是谁?”

“莫要问了,此事到此为止…”突然,赵国夫人口吐鲜血,眸光发颤,伸手欲扶宁歌的手,“公主,照顾烨儿…”

那只惨白的手,轻轻垂下;双眸轻轻阖上,素白衣襟上绽开一朵殷红血花。

宫娥屈膝跪倒,低声抽泣。

宁歌颓然跌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无语泪流。

却有一道闪光突然切入——皇嫂饮鸩,是自愿还是被人逼迫?无论是自愿,或是被人逼迫,一定与皇兄中毒身亡有关。

若是自愿,定然是绝望之下求死——那便是皇嫂已查明害死皇兄的幕后主使,而这个幕后主使,令她无法说出真相,甚至无法为夫复仇。

若是被人逼迫——在这个皇城,能够逼她饮鸩之人,还会有谁?

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宁歌却痛彻心扉…正如皇嫂的绝望,她亦是绝望!

“这杯鸩酒,是太后赐的?”宁歌悲声问道。

“小的不能说。”宫娥抽泣不止。

“只要你说了,今夜我会让你离开皇城。”宁歌缓缓站起。

宫娥暗自咬唇,终于说出一切。

今日午时,华太后来到长信殿,给儿媳两条路选择,或是自尽,或是母子幽禁金镛城。为了亲子,赵国夫人选择鸩酒,祈求太后放宁烨一条生路。

虽然华太后答应儿媳的临终遗愿,赵国夫人仍不放心,请求湘君公主代为照顾。

刹那间,仿有冰水兜头灌下,冷彻心扉。

宁歌怎么也想不到,母后睁眼说瞎话,在亲生儿子的梓宫前欺骗亲生女儿。明明是她一手铺就的杀人阴谋,明明满手鲜血,她竟能撒下弥天大谎。

宁歌笑了,轻轻地笑了,惨烈地笑了。

是她傻,还是她蠢?是她单纯,还是她愚昧?

出了长信殿,不知往何处去。信步由缰,可是,为何这么冷?为何欲哭无泪?

母后,为什么要骗我?显阳殿那夜,你跟我说那么多,无非是让我不要恨你、怨你,可是,如今呢?我已知道真相,我仍然会恨你、怨你,更会伤心绝望…

母后,你我之间,就不能坦诚一些吗?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我?

母后,你宠我疼我,你也欺瞒我,教我如何再信你?教我如何再靠近你?

母后,倘若你无意害死皇兄,可是为何要逼死皇嫂?这个世上,总有另外一种比“死”更好的法子!为了皇位,为了权柄,罔顾亲情,明争暗斗,等到杀尽所有的亲人,你才会罢休,是不是?

风过处,遍体冰凉,满目酸痛。

宁歌稍稍回神,发觉自己身处西洲十里烟波。夏夜深沉,此处人迹罕至,宿卫亦是半个时辰轮班巡视。

树影摇曳,三分幽秘,二分诡异,一分可怖。

突有脚步声趋近,宁歌心口猛跳,手足微抖,冷汗沁出。

“谁?”她决然转身,大声喊出,却见一人萧萧站立,淡辉洒照之下,面容灰暗,眉宇朗朗如月。

“公主莫慌。”杨策低低道,缓步迎上来,玄缎黑袍迎风飞摆,“为何一人来此?”

“你跟踪我?”宁歌问道,冷冷定眸。

“臣今夜巡视,途中看见公主一人独走,不放心,便跟了过来。”杨策听出她嗓音哀伤而嘶哑,温柔凝视她,“此处阴凉,臣护送公主回殿,可好?”

为何他总在她悲伤难过的时候出现?为何他总在她危难险境的时候出现?无论是巧合,抑或他刻意如此,他都给予她片刻安定,他都为她涉险、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此时他就站在跟前,目光温暖,令她渐渐安定下来。

宁歌幽幽望他,语声微弱:“朝堂上,皇城里,宫闱中,没有夫妻,没有父母子女,没有兄弟姊妹,只有君臣,只有猜忌,只有残酷无情的争斗,只有你死我活。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显阳殿那夜,母后这样说,旁人也是这么想么?

杨策目光一凝:“臣不敢妄言。”

宁歌眨眸一笑:“不敢妄言,”她转身,望向暗黑无际的水面,“不是不敢妄言,而是——你也认为如此。”

杨策沉重道:“历朝历代,皇权斗争向来残酷,不是你死我活,便是刀光剑影。若要稳立高处,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宁歌呵呵低笑,笑声冷凉:“果然如此!”

杨策望着她悲伤透骨的侧颜,嗓音暖暖:“然而,臣相信,无论是在哪里,总会有真正的夫妻之情、真正的亲情,或许他们不是,但是,我们是。”

语声坚定,似有弦外之音。

宁歌勾起一抹冷笑,莞尔望住他。

杨策淡淡一笑,笑容皎皎:“‘我们’,并非你与我。”

绿荫浓密,夜风袭来,寒凉遍生。宁歌忍不住打了一声喷嚏,收紧双臂。

杨策解开外袍,披在她身上:“公主担心受凉。”

瞬间,他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围拢而来,将她包围。与皇兄的沉沉衣香迥异,与二哥的飘逸淡香迥异,这是独独属于他的味道,温暖而阳刚。以前也有数次接近,此次却极为敏锐。

往事一幕幕从脑中掠过,湖畔树下,她为他拔箭,将他搂在怀里;莽莽沙漠,他扣住她的手,不离不弃;四片干裂的唇久久痴缠,疼痛而感动;他的鲜血深入唇瓣,只为她能够走出沙漠…

手足渐渐温暖,却有眩晕袭来,她软软倒下,幸而他及时伸臂揽住她,手掌贴在她额上:“公主受凉了。”

宁歌搂住他,伏在他肩头:“好累,让我歇一会儿。”

杨策用劲抱住她,不想深究她是刻意或是无意。

她只是贪恋一时半刻的温暖。

 

第十四阙 善哉美人行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流火六月,洛阳城盛传《善哉行》①,市井坊间多有传唱,更有好事者纷纷追问:我朝帝王心中的美人,究竟是何家女子?

宁歌自然听闻,也晓得二哥浸透于锦字辞藻之中的愁苦与痴恋,然而,心字成灰,她已然无动于衷。

只是,他为何这般大意,竟让诗赋流传至市井坊间?如此一来,新皇圣德有失,多数百姓引以为谈资笑柄,好事者会不会猜到诗赋中的美人便是湘君公主?

如果母后听闻,将会如何?

残阳如血,郁蒸难耐。

宁歌悠然漫步于曲折宫道,身后只有绫子跟随。

绫子正要抬首,却硬生生撞上已然驻足的湘君公主,只见公主静静望向前方——不远处,一人索然站立,玄色九龙帝王服制,广袖翩翩,眉目间似笼罩着郁郁愁色。

宁夏飘逸走近前,沉沉凝视湘君公主。

见此,绫子悄然退下。

四目相对,目光交汇,百味杂陈。短暂,却又那么漫长,长得仿似一生一世。

“阿君…”良久,宁夏低低唤了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却缘何说不出口?

“臣妹叩见陛下。”宁歌敛衽行礼,恭敬有加。

宁夏愣住,竟忘记任何言语——何时,她与他竟这般疏离!

宁歌空洞出声:“臣妹告退。”

语声飘渺,神色淡漠。

宁夏晓得自己深深伤害了她,晓得她已心如死灰,然而他已将整颗心血淋淋呈于她的面前,她还要如何?难道她不知他对她的痴与情吗?

顿时,他勃然大怒,握住她肩头:“你究竟想要怎样?她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

宁歌缓缓抬眸,眸光一颤:“陛下所言,臣妹不懂,恕臣妹愚钝。”

她清晰瞧见,他一双俊眸深处,薄怒燃烧。

宁夏十指紧扣:“你怎会不懂?”但见她一脸冷漠,他惶然笑了,双臂颓然垂下,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须臾,他再次握住她细瘦的肩膀,“好,你没有错,就让那件事过去吧,往后谁也不要提起,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宁歌明眸灿笑:“已经发生过的事,怎能当它从未发生过呢?”她轻抚着手腕上碧莹莹的青玉镯子,“陛下,玉镯摔落在地,有了裂痕,便是如鲠在喉。”

宁夏一抖,不由心里慌慌的,只求能够挽回她的心:“阿君,我们不要这样,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事已至此,我也不会再怨你,只怨我…”

宁歌拂开他的手,决然后退:“臣妹不适,先行告退。”

可笑!真真可笑!他依然认定她是杀人凶手,却高姿态地原谅她所犯下的罪行。这样的“原谅”,她不会要!也不屑于要!她不要“原谅”,她要的是“认错”!

丽影翩跹,神姿孤傲,似容不得半分亵渎。

宁夏重重叹气,不知哪里不对了,心下越加孤郁。

奉旨前往凌霄殿觐见华太后,途中偶遇宁歌,本想挽回,如此看来,只怕万难。

早有宫娥将方才一幕禀告华太后,华太后见他神思恍惚、愁眉不展,心中已有计较。她闲散端坐,轻扣茶盏:“陛下,我传你来此,你可知何事?”

宁夏谨言道:“儿臣不知,望母后明示。”

注释

①:《善哉行》,曹丕作。作者不才,引用该诗。

华太后冷哈一声笑:“你不知吗?那我明白告诉你,宁歌是你妹妹,你最好牢牢记住!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有关宁歌的锦文诗赋,不想再看到你与宁歌相会!”

此事,原是意料之中。宁夏微笑:“原来母后听闻了坊间传言,母后,是这样的,这首《善哉行》原本压在案上,夜间风大,吹至庭苑,内侍捡了去,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母后,儿臣知错,不该如此大意,不过,诗中美人,并非皇妹,是儿臣于回京途中偶遇的女子。”

华太后略微沉吟,悠长反问:“是吗?”

宁夏坦然直视:“母后不信吗?”

华太后搁下茶盏,行至他身前,语重心长:“陛下,坐在皇位上,不能再像以前任意妄为,所言所行,你要思及天下苍生,更要顾及皇室清誉。”

宁夏瞥一眼随侍在旁的两名内侍,路朗、路英——华太后新宠。这两名秀美面首目光不屑,对新皇甚是不敬,竟敢直视新皇。

宁夏隐隐发怒,冷声回道:“儿臣谨遵教诲,定会顾及皇室清誉,至于天下苍生,就劳烦母后费心。”

华太后伸手拂在他肩上,面容慈和,假心假意问道:“你怨怪母后吗?”

宁夏温然一笑:“母后多虑了,皇位,是母后赐予的,天下,也是母后放在儿臣手中的,儿臣感激还来不及呢。倘若宫娥内侍多有不敬,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不敬母后,儿臣绝不容许。”

华太后慢慢垂手:“你明白便好。”

面色和暖,凤眸宁定,似再无半分怀疑。

这番话,是故意说过她听的,虽非真心,亦足以令她放松对他的戒心。宁夏明白,正因自己温顺恭良,才会被她扶上皇位,然而,有朝一日,宁泽的下场,亦会成为他的下场。

他欠身恭敬道:“若无他事,儿臣告退。”

华太后稍稍侧身,朱唇吐出冷硬之语:“陛下,我能将你扶上皇位,亦能拉你下来,若你再不知悔改,休怪我心狠手辣。”

话已至此,已是最后警告。

“凤凰铜阙,你不能踏足半步,你好自为之。如果再让我听到任何风声,我绝不轻饶!”华太后嗓音冷厉,砭人耳鼓。

“儿臣明白,儿臣告退!”长睫覆盖之下,俊眸不驯,目光骤冷。

影姿飘逸行云,玄白服色飘袂一如月下谪仙。他匆匆离去,仿佛嫦娥飞奔。

华太后长长叹息,跨出朱漆桐木门槛,立于玉阶上,广袖垂落,云堆翠髻,面容凝静成雕。

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褪尽,云锦暗淡下来,寂寞空庭,娇艳繁花空付花期。

路英伴在身后,温柔劝慰:“太后莫忧心,陛下定然不敢造次。要说呢,这事儿有些蹊跷,也许,是陛下故意为之也说不定。哪个内侍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将陛下的诗赋传出皇城,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路朗细细察看华太后的脸色,见她仍是脸色宁静,便附和道:“是啊,太后,若非陛下故意为之,那便是在陛下授意之下将诗赋散播出去。可是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