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歌心神一凛:他想逃离洛阳?
假若帮他逃出洛阳,无异于放虎归山。建康仍有数万大军,江南仍是富庶繁华,只要萧顶添现身建康,难保南北再次分裂烽烟再起,母后辛苦开创的皇图帝业将会毁于一旦。而自己,便是千古罪人。
宁歌横眉嫣笑,“侯爷想要去哪里?建康?还是…”
萧顶添镇定答道:“臣只想隐居世外,抚琴弄月,与花草为伴,与风露携手,山高水长,桃花明月。”
宁歌肃然盯着他,“侯爷果真心向明月?”
眸光灼热而冷冽,仿有冰火交织。萧顶添禁不住惧然,慌忙于嘴角处浮出凄笑掩饰,“臣只合诗赋琴曲,煌煌朝堂,华丽宫阙,并非臣之所好,万里山河更非臣这双抚琴的手能够治理的。”
宁歌缓缓问道:“侯爷心意已决?”
萧顶添郑重颔首,“是,公主不信么?”
宁歌讥讽一笑,“并非不信,只是…我为何帮你?”
萧顶添仿佛早已料定她会这么问,面色沉静如水,“如果臣果真离开洛阳,定将当年侍从的去向告知公主。”
宁歌黛眉微挑,“距广林苑行猎已有不短时日,侯爷是否应该践诺?”
萧顶添有恃无恐道:“公主恕罪,如今臣只有以这个经年往事求得公主垂怜,若公主不答应,臣自当不会强求。”
宁歌暗自咬牙,傲然举步,“侯爷失信于人,此事不必再提。”
见她恼怒欲走,萧顶添微有急色,“公主不想知道当年侍从的去向了么?”
宁歌稍稍迟疑,终是没有回首。执辔控缰,正要驱马前行,却有苍凉琴音随风荡来。她掉转骏马,凝眸望去——泰陵雕门前,萧顶添独立于风中,北风浩荡,纯黑斗篷如旌旄飘旋,素冠单薄,发如染墨,飞扬猎猎,犹如一簇黑色的火焰。
断纹古琴置于台几上,冰弦拨动,流泻出辽远高旷的音律,正是一阕绝命辞《怀沙》。除却愤慨,唯有刻骨的清寂与萧瑟,宫商渐高、渐急,仿若万里长风的悲凉,好似狼烟烽火的肃杀…浓浓的哀戚悲悯,与惺惺相惜!
一曲罢了,余音震荡,随风消逝,尘归尘,土归土,再无留恋。
一滴泪落,宁歌决然回首,策马前行。忽然又有沉郁悲旷的琴音飘来,是酒至酣处半癫半狂半痴的《酒狂》。
哀郢绝高山,怀沙断流水,酒狂不复人间。
飞雪簌簌飘落,天地间寒气砭骨。
注释:
①《怀沙》作于屈原临死前,一般认为是诗人的绝命辞。对诗题“怀沙”,历代颇有歧见。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以为是“怀抱沙石以自沉”。汪瑗《楚辞集解》认为:“怀者,感也。沙,指长沙。”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持相同见解:“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指长沙),欲往而就死焉耳。”从诗章本身内容情感和《史记》所载屈原身世经历看,“怀沙”指“怀抱沙石以自沉”的可信性应该更大些。文中引用两段郭沫若意为:抑制着心中的愤恨,须求得自己的坚强。就遭祸我也不悔改,要为后人留下榜样。像贪路赶掉了站口,已到了日落黄昏时候。姑且吐出我的悲哀,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②梓宫,意指皇帝的棺材。
第九阙 西北啼塞寒
少帝登基大典定于正月二十,改元太和元年。
然而,宁烨并没有步上太极殿成为一抹尊贵而空洞的影子。
登基大典前夕,章皇后携着七岁的儿子来到凌霄殿。宁烨拜见太后之后,安静地站于一侧,面目秀美,目光低垂。而宁歌应章皇后前来,作为见证。
章皇后伏身叩拜,“回禀母后,烨儿尚幼,并无帝王之威与明断之智,恳请母后另立明君。”
华太后未料到儿媳竟有此番心思,怒道:“诏书已下,岂容随意更改?”
章皇后并无畏惧,垂首道:“母后容禀,烨儿从小体弱多病,在母后关心与陛下溺爱之下康健长大,却疏于文治武功,臣媳教导无方,任凭母后责罚。一国之君关乎江山社稷万千黎民,立贤为上。”
华太后居高临下、似笑非笑,“依你之见,何人最贤?”
章皇后垂眸慎言,“臣媳不敢妄言,母后英明圣断,于此立储之事,定会慎重。烨儿年少无知,实非明君之选,恳请母后体恤。”
文帝临终遗言,章皇后谨记在心,才有此番恳切的母代子请辞。宁烨年方七岁,以傀儡之实浸染朝堂血雨腥风,难免招致杀身之祸,还不如藏身宫闱一隅,冷眼旁观,悄然成长。
宁歌静立一旁,面容蕴静生凉。
华太后嗓音微冷,“天家儿女,须有自己的意愿,也不是你作为母后就能左右的。烨儿,过来。”
宁烨乖乖行至她身前,玉颜微露笑意,“皇祖母。”
华太后伸手抚摸他柔嫩的脸颊,慈祥笑道:“烨儿乖,跟皇祖母说,你喜欢当皇帝么?”
宁烨略略皱起秀眉,“皇帝?烨儿喜欢骑马射箭,还喜欢诵读诗赋,当皇帝做什么?”
华太后温和道:“皇帝呀,可以骑马射箭,也可以诵读诗赋,等你长大些,皇帝要做很多事,嗯…要治国平天下。”
宁烨扑闪着漆黑双眼,“像父皇那样么?”
华太后笑起来,炯炯盯着孙子,“烨儿要比父皇做得更好。”
宁烨苦恼道:“可是父皇不开心,我不要像父皇那么不开心,皇祖母,烨儿不要当皇帝,只要每日见到皇祖母开开心心的,烨儿也就开心了。”
华太后拉近宁烨,握住他的小手,眼角蕴笑,眸底盈满浮冰,“烨儿真乖,你真的不喜欢当皇帝吗?”
宁烨郑重颔首,犹显稚气,“是,烨儿不当皇帝。”
章皇后举袖拭汗,整个人儿似绷紧的弦,猛地松懈下来。宁歌的眼角处漾着轻笑,笑中清冷,笑藏讥讽。皇室天家,饶是亲子亲孙,亦是机关算尽步步惊心,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天伦之乐!没有温暖关怀!唯有冰寒彻骨!
翌日,华太后懿旨下,颁至四境,谓曰:七龄太子冲弱,突患隐疾,宜行宫静养。越五日,逊位诏书再下:昔尧、舜之禅天下也…朕七龄冲弱,无君人之表,未能恢复主道、达济兆民…念万代之高义,希选贤与能,贱升帝位,克广洪业,以光祖宗之烈…
群臣自是深谙其中机要,纷纷上表,尊华太后为九五之尊:皇太后华氏天纵圣德,统一华夏,再造天朝,加之天授龙姿,焕如日月…顺应天命,飨九五之位,受万民敬仰,延千秋万代之功业…
奏疏连番上表,华太后一再坚持代为摄政,只待孙儿宁烨能够亲政之日,便还政于孙。
宁歌不明白母后为何不顺应群臣之意登上帝位,却要这般忸怩作态。
华太后谆谆教诲:“皇儿,你不懂,这是权术。无帝位之名,即便我治国无方,那帮大臣只会斥我妇人之仁,不会污我窃国。我自认并不亚于高祖皇帝,不过,一旦我登上帝位,后世评述便会很刻薄,甚至,不公平。”
宁歌含笑反问:“母后担心后世评述?”
华太后颔首,“对,我不想自己被后人写得不堪入目。”
显阳殿那夜深谈,宁歌知道了多年前的宫中旧事,也原谅了母后。
冬天,终于过去了。北疆却传来加急军报:魏王、征西大将军宁夏孤军深入大漠,三万铁骑被歼,主帅被掳。
数日前,西北柔然一万铁骑突袭抚冥镇,驱掠良口二千,并掠走公私驿马牛羊数十万。魏王亲率三万铁骑追击,追至漠北,大败柔然一万铁骑,追回良口与牛羊财物。无料柔然汗王亲率十万铁骑火速赶至,歼灭宁兵三万,掳去魏王。柔然汗王修来国书,若要魏王安然回京,便以西北七镇交换。
百多年前,柔然某部酋长统一漠北数部,自称可汗,建立可汗王庭,仿效北宁,立军法,置战阵,整顿骑兵;风驰鸟赴,倏来忽往,柔然骑兵迅速成为漠北一支威震漠北,对北宁虎视眈眈的铁骑。近八十载,柔然时常劫掠北宁西北边关,掠夺牛羊财物无数,北宁为扩充北疆范围,连年互相攻战,多达二十余次。
为防御柔然拱卫帝京,北宁修筑长城,东起赤城(今属河北),西至五原(今内蒙古包头西北),延袤二千余里,并于西北一线设置个七军镇、置戍卒。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御夷镇,七个重镇恰好连成一道屏障,拱卫帝京。
五十年前,宁歌祖父迁都洛阳,西北七镇的军事地位似乎不再那么重要。因北宁皇室内乱,柔然可汗亲率六万骑攻入云中,杀掠吏民,攻陷故都,居盛乐宫。宁歌祖父急调关中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射杀柔然可汗,柔然军心混乱,大败北逃。
近三十年来,大宁皇室内乱频繁,权位斗争激烈,柔然趁此良机蓄养兵马、加强兵力,再次威慑北宁。近五载,柔然骚扰不断,天宁五年秋,柔然突犯抚冥镇,十万大军横扫而过,一举攻下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三镇。
八百里急报传至洛阳,军情火急,华太后即命魏王宁夏为征西大将军、罗栋为副帅,领军十万,征讨漠北柔然。
这一战,艰苦卓绝。罗栋驰骋沙场三十载,浴血无数,虽魏王欠缺沙场实战经验,亦于半月之内将柔然大军逐往漠北。自此,魏王宁夏遵令驻守北疆,加强西北边防。
宁歌知道,这一切都是华太后之意,为了阻止自己与二哥的禁忌之情。如今二哥身陷柔然,恐是凶多吉少,母后将会如何处置?驰兵救援,或是割地七镇?
未料杨策上奏,请战北疆,愿领五万铁骑驰援怀朔,救回魏王。华太后未经思虑便下旨,命杨策为骠骑大将军,二月二十五出发,征讨柔然。
大军行至西郊,却有一骑自后狂奔而来,杨策听闻急速奔至的蹄声,转首望去,但见湘君公主一身墨色戎装,按辔策马奔腾,英姿飒爽,后面跟着一骑,便是绫子。
及至近前,宁歌控缰勒马,睨住杨策,眼色傲然。
看此装扮,倒像是远行。杨策心中已有计较,含笑道:“公主这是…”
宁歌凝望西北,“母后已准我随军至怀朔,杨将军有异议么?”
杨策望绫子一眼,却见她猛地低垂了头,便知公主之言有虚,便挑眉笑道:“并无异议。”
他缓缓抬手,大军继续前行。
星夜疾驰,终于抵达北疆。西北边关,万里风沙,长风猎猎。
抵达怀朔镇已近黄昏,长河晚霞如红锦,彤色落日在凛冽寒风中缓缓降落。
已有前锋先行,通告湘君公主随军,安置公主于镇上府衙。两位侍女延请湘君公主至内苑,绫子一路游览一路评赏,新奇不已,“公主,这内苑虽比不上洛阳,碧树奇花,石案圆凳,朱栏粉墙,倒也有几分秀丽景象。”
宁歌驻足于秀堂门前,朝两位侍女吩咐道:“立即预备浴汤,绫子,与我一起沐浴吧。”
绫子愕然,旋即垂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是。”
由两位侍女服侍,涤尽风尘与污垢,从头至足焕然一新,不由得神清气爽。
夜幕笼罩,夜凉如水,却有北风呼啸而过。绫子服侍湘君公主穿上一袭素白广袖流云衫裙,“公主,听侍女说,怀朔镇许将军在府衙摆了晚宴,公主会去么?”
宁歌轻笑,“能不去么?不过,倒是可以去瞧瞧好戏。”
绫子奇道:“什么好戏?公主怎知有好戏可瞧?”
恰时,敲门声响起,传来侍女的娇声细语:“禀公主,晚宴时辰已近,许将军派人请公主前去。”
绫子扬声道:“知道了,你跟他们说,公主自会去的。”侍女得令去了,绫子含笑问道,“公主要换衣裳么?”
宁歌轻拂广袖,坐于妆镜前,将一钩羊脂玉簪缓缓插入乌黑发髻,“不必,走吧,去晚了可就瞧不到好戏了。”
在侍女引领下,两人前往府衙前堂,一路行来,但见繁花似锦、红绸漫天,倒显得不伦不类,破坏了府衙的庄重与古朴。绫子不由得笑出声,“公主,这些个将军啊兵士的,真是不懂品赏,不过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宁歌但笑不语,一名侍女道:“许将军得到通报后,烦恼数日呢,不晓得安置公主何处才妥当。”
宁歌随口问道:“杨将军歇于何处?”
侍女答道:“小的不是很清楚,该是西苑吧。”
前堂赫然在前,明烛泪烧,灯火明耀,堂上筵席数桌,红绸覆面,玉箸铜樽琉璃盏浓烈美酒,甚是可人。然而,众多身影伫立,明堂死寂无声。数名侍人捧着漆案呆立门旁,深深垂首,脸色惊惧;一众武将昂然挺立,目光低垂,默不作声。
明堂北首处,一人挺身而立,缁袍简冠,面色沉郁,明亮灯影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几许凝重,几许肃杀。
绫子悄悄道:“怎会这样?不是晚宴么?杨将军怎么了?”
宁歌抿唇不语,唇边抹开一丝淡笑。只闻杨策沉声道:“撤下晚宴,即时至书房议事。”
却有一人辩解道:“今日公主和杨将军刚至怀朔,下官为公主设宴接风,只是略表心意,并无其他。”
侍女轻声对宁歌道,此人便是怀朔镇都大将许将军,宁歌望去,镇都大将许昌四十开外,脸膛黝黑,眉宇间极为诚恳。
杨策付之一笑,“尔等心意,我领了,来人,全部撤下。”他拂袖转身而去,沉厚声音冷硬传来,“一切以军务要紧,随我至书房。”
众将看着杨策转入内堂,面面相觑。一位青袍武将不屑道:“我早就说了,此人乃华太后新宠,骄恣蛮横,目中无人,定不会与我等同流,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此人正是罗栋,宁歌自然认得。
许昌窃窃笑道:“我去吩咐下人上茶点到书房。”转眼间却见湘君公主站于堂外朱栏,立即哈腰上前,叩拜道,“末将参见公主,招待不周之处,请公主见谅。公主晚膳,末将立即差人送至内苑。”
众将转首望来,惊见公主广袂随风飞扬,素颜清冷、傲然而视,不由得齐齐欠身拜见。宁歌缓缓道:“有劳许将军。”
许昌见她转身离去,若有所思地轻笑。
回到房中,用过晚膳,不多久便歇下。许是路途颠簸,劳累倦怠,竟是沉沉睡去。然而,夜半时分被侧间绫子起夜的声响惊醒,再也无法入眠,索性起身披上轻裘,行至外间,倚在窗台上,望向浩瀚天宇上的一勾弦月。
四下里寂静如死,朔漠冷月,如一弯淡淡微霜,月辉清冽。
宁歌轻叹一声,脑中盘旋的,无不是二哥那白衣皎洁的倾城身影——那眉宇淡笑的慑人华姿,那洒逸超群的卓绝高情…他是否也歇在府衙?是否时常望着天边的冷月挂念着洛阳的自己?是否会在巡视军营时想起文渊殿的欢愉?
如今,身陷柔然,他是否得到可汗的善待?一年多未见,他的俊美容颜是否依然如初?凛冽北风是否刮伤了他?军旅沙场是否令他有所改变?…
二哥,究竟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寒风贯入秀堂,掠起她的轻裘与青丝迎风飞起。暗黑中,似有黑影无数,森森摇晃。蓦地,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自秀堂东窗传来,应是脚步声。
宁歌悚然心惊,急速藏身于帷幕处,凝神静听,从袖子里缓缓抽出一把精短匕首…窗扇轻声而开,一抹黑影跳窗下来,声音极轻。她凝眸看去,那黑衣人黑布蒙面,似是男子身量。
黑衣人四处张望,慢慢踱向内室…心念急转间,宁歌拔下腕上玉镯,使力往窗外掷去,只闻屋外一声轻灵的玉碎微响,霎时,远处似有人声与脚步声隐隐传来。
黑衣人急速奔出内室,奔向帷幕,奔向宁歌…胸口猛烈跳动,手心渗汗,宁歌将心一横,豁然掀开帷幕,向黑衣人举刀猛刺,拼尽所有的气力。
黑衣人闪身躲过,反身挥掌,夹带着一股猛风击向她的左肩。
寂静中,却有一声巨响炸开,原来是绫子拿起桌上茶壶砸在黑衣人首部。黑衣人呆了一呆,反手一掌击中绫子右肩,绫子疾速退后,倒地不起。趁此良机,宁歌向他的臂膀刺出。
绫子大声喊叫,顿时,脚步声更遽,匆匆赶至内苑。
黑衣人惊痛,捏住宁歌的手腕,一双黑眼腾起骇人杀机。宁歌受痛,匕首掉落在地,整个人落于黑衣人的控制。
绫子坐在地上,惊叫:“公主——”
门扇被人撞开,剑光森寒,青锋刺来,黑衣人带她弯腰闪过,紧接着,左闪右躲,或以她为饵,或以她为挡,数次从剑锋旁险险避过。冰寒银光随剑而闪,映上宁歌眉睫,照亮她冷峻的双眸。
宁歌被黑衣人转得晕头转向,却仍是瞧见持剑人是缁袍佩剑的杨策。但见他出招快而狠辣,眉宇冷而沉肃,似是胸有成竹。
黑衣人扼住宁歌的咽喉,急速加重力道,阴冷道:“若是再动,她便是陪葬!”
杨策不为所动,藐然一笑,剑锋横扫而来…宁歌缓缓阖眼,最后一眼,看见他手腕陡转,斜刺而来——她狠狠闭眼,只闻一声惨叫在耳旁轰响,紧接着,手腕被人扣住,身子被一股猛力从黑衣人的钳制下拽出来,稳稳落在一人的怀中。
惊魂未定,喘息犹重,宁歌慢慢睁眼,但见剑尖直指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挺身站立,右臂已断,鲜血淋漓。
却有一只手臂勾住腰身,将自己搂住胸前。胸背相依,他的胸口起伏不定,他的气息仍显粗重,然而,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令她慢慢镇定下来,令她觉得异常安稳。
杨策冷沉道:“拿下。”
瞬间,四名侍卫制住黑衣人,拉下蒙面黑布,却不曾料到,黑衣人瘫软在地。侍卫道:“将军,刺客咬舌自尽。”
杨策不恼不怒,似是早知如此,沉声吩咐道:“抬下去,务必查明身份。公主受惊,宣医官。”
众侍卫抬下黑衣人,两名侍女扶起绫子躺在侧室床榻上。侍卫点燃烛火,秀堂骤然明亮,堂内狼藉一片,地上一把匕首泛出冷光,鲜血触目。
杨策放开湘君公主,暖目审视一番,欠身按剑,“臣救驾来迟,令公主受惊,臣罪该万死!”
宁歌迎上他温热目光,知他是担心自己受伤,想起方才亲密相倚,心头莫名起伏,“我无碍,将军莫担心。”
杨策捡回染血匕首,微微一笑,“这匕首,以玄铁铸成,削铁成泥,锋利无比,想必是公主珍藏之物,臣清洗干净再还给公主,可好?”
宁歌轻轻颔首,面色苍白,眉目间惊惶犹在,“将军费心。”
杨策望着她转身步向内室的轻缓身影,朗声道:“公主安心歇息,臣定当加强巡视,今晚之事,绝不会再有下次。”
散发素颜,裘衣馨香,撩人心怀。
翌日凌晨,检阅三军。
天色蒙蒙,宁歌即被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与号角声惊醒,呆愣须臾,她翻身而起,迅速穿戴齐整,独自策马出了府衙,赶至二十里外的校场。
远远的,战鼓擂动,号角齐鸣,传彻四野数里。微薄晨曦中,校场上火光耀耀,帅旗招展,整个校场隐于未尽的夜色之中,齐整队列如乌云滚动,若潮水翻涌,气象雄浑。
校场关卡处士兵远远望见一骑骏马驰骋而来,马上一人身着天青色骑装,青丝飞扬,面目娟美如画,挟一股冷冽之气疾驰而来。士兵伸手拦下:“何人擅闯?”
宁歌勒马停住,出示令牌。士兵见此,慌忙下跪,“卑职参见公主,杨将军检阅三军,公主…不宜入内。”
宁歌下马,站立于关卡处旁侧的高地上,“我便在此处。”
士兵见她遥遥望向校场,道:“公主请便,有何吩咐,唤卑职一声。”
校场北首处筑有高台,乃主将阅兵的点将台。台上四杆褐红旗幡分矗四面,三位将领立于台上,铁甲羽盔,其中一人操着令旗,指挥各营将士变换队形,排阵演练。
五万精骑,铁甲光寒,旗帜翻飞,阵列涌动,纵横有序,纲纪严明。一时间,校场上空沙尘滚滚,靴声震地,杀声嚯嚯,声裂云霄。
虽是远处观望,虽是演练操阵而已,宁歌亦是心魄俱裂、热血沸腾。这五万精骑,是罗栋带领的十万大军中最精锐的将士,不是沙场厮杀,已显浩浩军威、士气雄浑、杀气震天,可见罗栋统军之威治军之严。
狼烟滚滚腾起,于微暝天色中舞如黑龙。
天色渐亮,第一抹天光穿透重重云层,耀亮苍茫大地。
号角暂歇,战鼓停息,罗栋缓缓抬臂,扬起令旗。五万将士立时肃然,全场鸦雀无声,他低沉的嗓音传之数里:“骠骑大将军亲临怀朔,迎战柔然平定北疆,今日校场阅兵,我等与众将恭迎骠骑大将军!”
语声方落,战鼓动地,声声渐急,直撞人心。
点将台上,帅旗缓缓升起,黑底滚金,旗上蟠龙腾跃之势赫然招展于将士眼前,于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
校场东侧,一列明甲铁骑高高擎着一面帅旗向点将台驰骋而去。当先那骑,乌黑神骏,马上之人重甲黑盔,身披墨色风氅,按缰执辔,端坐于雄骏上傲然如山岳。风氅迎风翻卷,如鹰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