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见湘君公主紧紧皱眉,便道:“徐飞,那铜盒呢?”

徐飞扬脸望公主一眼,见公主神色渐冷,惊得方寸大乱,“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正赶往西门,未料背后有人偷袭,一棍敲在小的后脑勺,小的昏厥过去,人事不知,醒来后发现自己靠坐在玉阶上,铜盒…不见了。”

绫子惊骇道:“什么?不见了?你可看见袭击你的人?”

徐飞几乎快哭了,“小的…并未看见…公主,小的该死,请公主降罪。”

宁歌羽睫一掀,漠然道:“你在何处受袭?何处醒来?”

徐飞作回忆状,“在崇华殿后苑被袭,醒来时在崇华殿左侧的赏花亭。”

崇华殿?莫非是皇嫂?不,绝无可能…宁歌心中略定,果决道:“去崇华殿。”

绫子与徐飞对望一眼,慌忙跟上。

崇华殿位于帝王宫寝九华殿的正北向,虽是皇后宫寝,其铸工、装饰与气派皆无法与凤凰铜阙媲美,华太后对湘君公主的宠爱可见一斑。

崇华殿与九华殿的岔道口,远处快步走来一位内侍,“公主!公主!”

宁歌驻足望去,见是九华殿的内侍张弘,便候他过来。张弘行至跟前,叩拜道:“叩见公主,陛下让小的过来知会公主,那铜盒正在陛下处,公主莫担心。”

宁歌揪紧的心猛地一松,又猛地一沉,举步赶往九华殿,“为何在陛下处?”

 张弘走在一旁,解释道:“陛下从皇后娘娘那儿出来,看见赏花亭玉阶上躺着一人,便让小的过去瞧瞧,小的见是徐飞,便如实禀告陛下。陛下看见徐飞身旁搁着一方黑漆朱绘夔纹铜盒,让小的打开瞧瞧。铜盒内是南安侯所谱的《怀沙》琴谱,陛下极是欣悦,拿着琴谱回殿抚琴,吩咐小的叫醒徐飞。小的怎么也叫不醒徐飞,就四处找人帮忙,回来时,徐飞却不见了,小的赶紧回去禀告陛下,陛下便让小的过来知会公主。”

听此解释,宁歌更是思绪杂乱纷飞。为何偷袭徐飞?为何偷袭后将他送到赏花亭?为何没有拿走铜盒?而光天化日之下竟能行此偷鸡摸狗之事,此人定是非常熟悉皇城,且能自由出入皇城。究竟是何人?或者,何人指使?

踏进九华殿朱漆檀木门槛,便有沉郁的琴声透墙传来,略有急促感。伴随着寂寞而孤高的琴声,歌声如湍流奔涌,若长啸愤慨。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闵而不迁兮,原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①

 

是屈原的《怀沙》,绝命诗赋。宁歌呆呆驻足,凝神细听,但觉字字质问,声声抗争,令人禁不住地悲痛泪下。

滞身洛阳,悲哀而孤寂,萧顶添谱曲《怀沙》,已是哀莫大于心死,赴死之心昭然。然而,死,亦是一种抗争的姿态。

宁歌明白,怀沙而死,只是做给世人看的,绝境求生才是萧顶添的帝王使命。前两日,他命人将新作的《怀沙》琴谱送至宫里给她品赏,实则与她互通消息。今日,她归还琴谱,却为人暗中破坏。

宁泽弹奏此曲,却是心有戚戚焉,高才寂寞,锦绣成灰,悲愤尤胜,抗争亦颓然。

她立于门扇处,望向西窗。琴音冷涩,宁泽侧向殿门,挺身抚琴,玉冠插笄,灰裘微张,随着两臂的抚动而摆动。大殿空寂,音韵丝丝入扣,穿云裂石,绕梁回荡,令人感慨不已。

张弘上前道:“回禀陛下,公主已到。”

琴音戛然而止,余音铿锵,震荡不绝。宁泽端然坐着,仿佛高僧入定。

宁歌渐觉手足生寒、环佩沁凉,走近西窗,低低唤了一声:“皇兄。”

“此曲妙绝,当世不可复得。”宁泽的嗓音有些低哑。

“既然皇兄已记下,琴谱还给我吧。”宁歌思忖着皇兄尚未从《怀沙》的悲愤情绪中回过神来。

“好。”宁泽起身,将琴谱递给宁歌,泛红的俊脸温柔笑着,“皇妹,改日陪朕到南安侯府,可好?”

“皇兄唤我便是。”宁歌一笑,却见皇兄的脸膛微红渐至赤红,仿似面皮之下有一把火焰燃烧,便关切问道,“皇兄,你可觉不适?”

“朕觉得…全身发热,脸上像是火烧,”宁泽摸着脸颊,眉宇紧皱,“许是抚琴之时太过投入,以致气血上涌,无碍,无碍…”

“皇兄,宣太医瞧瞧吧。”宁歌见他脸色转至紫红,心中骇然,转向徐飞吩咐道,“快,宣太医。”

徐飞快速奔去,张弘扶着宁泽走向寝殿,倏然,宁泽身形一滞,静立不动,手抚前胸,似乎异常痛苦。

张弘惊叫道:“陛下…”

宁歌转至跟前,细细瞧着宁泽——赤红已褪,面色青绿,眉心纠结,双眼微闭,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她心尖悚然一跳,脑中尽是不祥之感,却只能镇定道:“快,扶陛下躺到床上。”

绫子站在寝殿帘帷处,“公主,小的打热水来。”

宁歌眼波一转,“去禀告皇后娘娘,快去!”

绫子转身飞奔去了。张弘手忙脚乱地服侍宁泽靠躺在床上,拉好锦绣棉被,“小的去沏一杯热茶。”

宁泽微微一笑,握住皇妹的手,试图缓解她的焦急与惊骇,“无碍,朕只是觉得有点不适。”

然而,宁歌怎能不急不骇呢?他的眼神如此疲惫,似乎再也不想睁开,他的脸色惨白如雪原…宁歌从未见过这般的惨白,白得入骨,白得透明,仿佛一指印上去便会留下淡淡的印记…

宁泽喃喃说着:“莫担心,皇妹,朕不是好好的吗?”

 宁歌瞪大双眼,慢慢地,慢慢地捂住嘴巴——他的眼角流出鲜红的血,顺着脸庞蜿蜒而下,鼻孔、嘴角亦有鲜血流泻,汹涌不绝似的,双耳滚落两条血红水流,像是飞瀑…白,铺天盖地,红,惊悚骇人,红白相间,七孔流血。

宁泽轻轻抬手,摸着自己的脸,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血迹,神色怅然,“怎么流血了?”

宁歌的双眸泪光莹然,“太医就快到了,皇兄莫怕…”

宁泽双眉紧拧,捂胸作呕,似是体内剧烈翻涌。白脸上红血肆意横流,怵目惊心。他缓缓地笑,一字一字艰难地说:“皇妹你怎么哭了?流血怕什么…就一点点…”

宁歌的脸上泪光摇曳,哭道:“别说了,皇兄躺下来歇着…”

“陛下——陛下——”应声冲进来的,正是章皇后。她纵身扑到床前,握住宁泽双臂,惊骇地看着床榻上鲜血满面的夫君,瞬间,双目呆滞,面色惊惶。须臾,章皇后泪流涕下,哽咽难言,“陛下…陛下怎会如此?”

“莫哭,莫哭,朕好好的,好好的…”宁泽慢慢抬手,想要抚上章皇后的脸,却是无力地垂落。他倦怠地闭上双眼,复又缓缓睁开,双眼赤红,红光闪耀,“把烨儿抚养成人…记住…无欲则刚…静心一隅便可…切勿…”陡然间,本已气若游丝的嗓音戛然而止,宁泽缓缓合眼,下颌微垂。

“陛下——陛下——”章皇后惨烈地哀叫,声裂九华。

“皇兄——”宁歌亦是悲痛地哭叫。

“陛下,微臣来迟——”卢大人与两位太医双膝跪地,犹自喘气,面色惊惶。

“快,快救陛下——”章皇后扯住卢大人的官袍,双目睁圆,重声叱喝,“陛下还有救,快啊!”

“或许还有救,卢大人,快诊治陛下!”宁歌连忙退开,扶住渐有不支的皇嫂,软声安慰,亦是自我安慰,“皇兄一定会没事的,没事的…”

“太后到——”内侍高声禀报。

宁歌回首望去,看见母后立于寝殿帘帷处,金玉凤冠宝光流转金叶颤颤,面目祥和,不见丝毫波澜,鹤氅上雪珠点点,晶莹剔透。

华太后亦望着宁歌,久久地望着,长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宁歌收回目光,望向窗外,北风贯窗而入,细细飞雪飘落雕窗,轻轻覆于宫砖上,无声无息,洒落一地冰寒。

窗外早已飞雪漫天,寒气自是无孔不入。死亡亦是无孔不入!

宁歌双眼微阖,却闻卢大人跪地俯首,沉痛道:“回禀太后、皇后娘娘、公主殿下,陛下驾崩了…陛下身中奇毒,七孔流血而亡。此毒毒性剧烈,粉末状,与字墨相融,散发出一种淡淡清香,此种清香便是毒气,靠近之人吸入体内,不久便会经脉全断,七孔流血,不时身亡。”

宁歌双眸酸涩,喊道:“来人,取来《怀沙》琴谱。卢大人,方才我也在旁,为何我会安然无恙?”

卢大人回道:“禀公主,此毒奇诡,具有时辰功效。毒气散开,吸入体内,便中毒身亡,未吸入体内的毒气自行消散,待公主前来,毒气早已消失无踪。”

章皇后奔至榻前,泪水纷飞,凄厉惨叫:“陛下——陛下——”

 

天宁六年冬,文帝崩于九华殿,时年二十八。

天下举哀,奉梓宫②于显阳殿。红幔撤下,锦绣换黑白,一夕之间,临近新岁的皇城白绫飘荡、黑幔幢幢。七日七夜,丧钟长鸣,哀乐不绝。章皇后领阖宫嫔妃缟素恸哭,大皇子率朝臣百官哭临。

最后一夜,湘君公主稍稍梳洗,自凤凰铜阙前往显阳殿。

遥遥望去,殿外殡丧仪仗肃穆,大殿上不再人影拥挤,唯余黑白相间,寒风扫过,宫灯幽暗明灭,似有无数黑影晃动,甚为骇人。

踏进大殿,却见梓宫前站着一人,素白棉袍,高髻上并无任何钗环。昏黄宫灯拉出一道挺正的黑影,似在诉说着什么。

宁歌跪在棉团上,恍若无人一般。良久,大殿上响起一声久久的叹息,接着又响起一个无限哀伤的声音:“皇儿,你是否怨怪母后?”

宁歌不语,合眼静气。

华太后缓缓抬手,示意宫娥关闭门扇。她扶起宁歌,细细瞧着她,“皇儿,你是否以为你皇兄因母后而死?”

宁歌面无波澜,静声道:“皇兄为何中毒,儿臣心里明白。”

 一幕幕,一件件,宛如一颗颗透明珠子,串起来,一切便有迹可循。卢大人已经证实,皇兄确因《怀沙》琴谱中毒身亡,琴谱定是被人做了手脚,而偷袭徐飞之人,目标便是琴谱。原是要致萧顶添于死地,却没料到,皇兄无意中偶得琴谱,成为替罪羔羊,无辜惨死。

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萧顶添?

华太后握住女儿双肩的手隐隐发抖,“你以为是我谋害萧顶添不成,继而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宁歌抬眸直视华太后,“母后擅权谋,儿臣敬佩。”

华太后一愣,双手颓然垂下,“我早该知道你会如此看我…”

宁歌冷冷讥讽:“既敢做,就敢当,母后不是向来如此吗?”

华太后走向梓宫,凝视着棺中宁静祥和的面容,“皇儿,母后满手血腥,喋血无数,又何惧多添一人鲜血?”

母后深居皇城三十载,看遍宫闱斗争与朝堂权术,历经多次血腥宫变与弑杀屠戮,早已满身血污。思及此,宁歌仍是语气淡淡,“不是母后,又是何人?”

华太后伸手抚摸着宁泽的面容,嗓音倏然冷硬,“我会彻查。”

宁歌呵呵冷笑,“母后当儿臣愚钝么?这个皇城,没有母后懿旨,谁敢轻举妄动?”

华太后惊异地瞪着宁歌,“是,没有我的懿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皇儿,你该明白,我不是神,这个皇城,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心思,朝上有多少文武官员,就有多少利欲熏心。我临朝治国,亦只有一双眼睛,我能看到多少?能猜出多少?”

掷地有声的质问,恳切动人,令人嘘歔。

那一瞬间,宁歌心中柔软,再也不忍逼迫母后,却也只得转过身,缄口不言。

华太后行至女儿跟前,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国之君,万不可心慈手软,皇儿,你要记住,心慈,意味着圣尊不威,手软,意味着圣位不保。”

宁歌细细玩味,想不通母后为何说出这番话——母后仍然要致萧顶添于死地么?可是,方才母后不是说她没有谋害萧顶添么?

华太后轻叹一声,“皇儿,听母后讲一个故事。”眼见女儿神色冷淡,知她已经听进去了,便继续道,“三十年前,一个门阀世家少女被迫嫁入皇家,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然而,她并不想成为深宫凤凰,只想与心上人双宿双飞,可叹命运弄人,心上人成为她最忠诚的臣子。为了家族永葆权势与高位,她忍辱负重,曲意承欢,帝后鹣鲽情深十载,不过…”

嗓音柔软,面目温润,此时的母后,少有的淡然而端雅。宁歌凝神静听,知道这个故事已至关键之处。

华太后怅然道来:“鹣鲽情深只是帝后合演的一出好戏,皇后最爱的仍是年少情郎,陛下频顾后宫佳丽,与皇后相敬如宾。十八年前,皇后再次怀上龙嗣,却有一名绝代佳人被选入宫,初封贵人,再晋昭仪,诞下三皇子后晋贵妃。贵妃专宠椒房,贵妃一族成为帝京新贵,结党营私,与皇后兄长一族势同水火。

“贵妃与皇后明争暗斗多年,不分胜负。初,陛下依然敬重皇后,喜欢皇后的明慧端重、善解人意,贵妃为独邀圣宠,使计陷害皇后,污皇后行巫蛊诅咒陛下与贵妃,陛下震怒,责令皇后幽居崇华殿,禁足三载。之所以只是禁足,是因为皇后兄长官至太尉、权倾天下,掌控朝廷一半兵马大权,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陛下甚为忌惮。且太师等多位大臣极力为皇后开脱,陛下更无法循贵妃之意废后。

“陛下忌惮后族势力,多年来韬光养晦、培植亲信,暗中分解皇后兄长的兵权,瓦解其势。皇后兄长虽有不甘,然贵妃一族气势正焰,朝中多为其党羽,大势所趋之下亦无可奈何。

“十一年前,贵妃再次使计谋害皇后。证据确凿之下,皇后百口莫辩,陛下当机立断,决意剪除后族一党,永绝后患。因太师等三位大臣竭力劝谏,又念于与皇后多年夫妻恩情,陛下最终将皇后废黜冷宫,贬太子为彭城王,贬黜皇后兄长,幽禁年仅七岁的小公主于城郊金镛城。

“皇后忧心小公主安危,恳求太师帮忙,将小公主送出皇城。次年,贵妃晋皇后,封三皇子为太子,其兄长官拜太傅。然陛下忧心外戚专权重蹈覆辙,将兵马大权紧握在手。”

寒风穿殿而过,荡起白绫黑幔飒飒作响,似有铿锵之音。

华太后望着素绢宫灯,怔怔出神,仿佛这个长长的故事倾尽她的一生,“七年前,陛下卧病,前皇后幽居冷宫,很清楚此次若不趁机翻身,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暗中联合太师,约兄长秘密回京。这夜,陛下病危,朝臣候在西殿大殿上等候遗诏,而陛下早已秘密召回前太子。弥留之际,陛下召见太师、前太子与前皇后。陛下驾崩之后,太师宣读遗诏,贬太子为任城王,废黜皇后为庶民,罢国丈官职、流放西南;立彭城王为太子,择日登基为帝。

“听此遗诏,满朝震动,不敢置信有此变故。太子呆在当地,皇后则是愤恨得咬牙切齿。姜还是老的辣,国丈当机立断,密令部属封闭四个宫门,调动皇城宿卫包围西殿。皇后命人拿下太师、前太子和前皇后,诬告太师矫诏、前皇后下毒谋害陛下,责令押下死牢择日处死。

“文武大臣忌惮前皇后与国丈的滔天权势,虽也有质疑者、不服者,但性命堪忧,纷纷明哲保身。前太子惊慌失措,前皇后却是镇定异常,道出陛下身中慢性奇毒,乃有人经年累月在陛下的膳食中下毒才会导致陛下盛年早逝,而下毒之人便是皇后。之前陛下命人暗中查明真相,才会更改遗诏,立彭城王为储君。”

“众臣哗然,议论纷纷。

“皇后的弑君阴谋被揭穿,不恼不怒不慌,只命人立即斩杀妖言惑众的前皇后。适时,帝京禁军长驱直入,控制整个皇城,皇城宿卫立转风向,听命于太师与前皇后,歼灭皇后与国丈一党。

“帝京城外四路驻军却与太师多有渊源,皆表示听命于太师调遣。帝京禁军原是国丈掌控,早先太师前往策反,一番慷慨陈词加之威逼利诱,最终听从太师调遣。

“前太子顺利登基,前皇后尊为皇太后,至此,这场长达二三十年的宫闱权谋斗争落下帷幕。然而,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

说到此处,华太后神色宁静,“这一夜,百余人命丧皇城,无一余孽逃走。整个西殿,都是血,帷幔上血迹斑斑,宫砖上肆意流淌,一直流到大殿外的玉阶上…那些文武大臣,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半句。”

她猝然阴森地盯着宁歌,“你知道吗?皇后只剩最后一口气,咬牙对前皇后说:‘我恨,我恨当时心软,斩草不除根,我告诉你,若要将这个皇城踏在脚下,就要将男人踏在脚下,就要永绝后患!’”

宁歌从未见过母后这般表情,凤眸尖利,脸上焕发出一种吞噬万物的狠光。她问道:“那贵妃果真下毒害死陛下么?”

其实,她心中雪亮,陛下是明帝,皇后是华皇后,贵妃是文贵妃,那年仅七岁的小公主,便是自己。太师,便是章皇后、章淮谦的父亲章稳。

华太后颔首,“只要陛下一死,这天下就是国丈的天下,太子只不过是傀儡而已。皇儿,你要明白,在皇室天家,没有夫妻,没有父母子女,没有兄弟姊妹,只有君臣,只有猜忌,只有残酷无情的争斗,只有你死我活。”


宁歌深深一震,久久回味,无法回神。洛阳皇城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依然如山巍巍耸峙,然而,锦绣凤凰只是一个辛酸而苍凉的传说,繁华梦阙只是一座寂寞而阴森的坟墓,宫闱血雨,朝堂腥风,郁积多少不散的冤魂怨鬼,埋藏多少不甘的怨气哀叹。

良久,她蹙眉问道:“母后,儿臣年幼的时候,父皇抱过我么?”

华太后微有一怔,须臾才道:“你父皇,没有抱过你…他不喜欢女孩儿。”

怪不得,每次见到父皇,他嘴角处的淡淡笑意总会倏忽消失,他总是漠漠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一个不识之人。在宁歌的幼年记忆中,父皇似乎从未笑过,那张俊美的脸孔就像千年寒冰,散发着不绝的寒气。

华太后拍拍女儿的细肩,灼灼盯着她,“皇儿,记住母后今晚说过的话,永远记在心里。”

宁歌垂首,轻声问:“萧顶添必须死吗?”

华太后转身离去,“夜深了,早些回殿。”

门扇应声而开,宁歌望着母后迈出大殿,寒风掠起她的袍裾,尤显背影孤单而疲倦。她有些不忍出口,却终是倔犟地喊道:“儿臣谢过母后教诲,萧顶添绝不能死!”

 

文帝梓宫入葬泰陵,颁布哀诏于四境。与此同时,新君登基圣诏达之四海。

守灵最后一日,北风哀号。未时三刻,皇家殡丧仪仗开拔回京,白绫黑幔飘然远去,宁歌望着章皇后的凤驾在丧乐中渐行渐远,她悲戚的面容隐然浮在眼底。

八名侍卫候在白杨道旁,绫子环顾四周,只觉阴风凛冽孤鸣悲伤,煞是悚人,不由涩然问道:“公主为何不回京?”

宁歌神色淡淡,“我在等人。”

绫子望望天色,灰云低垂,遒劲枝干在风中簌簌抖动,“那何时回京?天色不早了…”

宁歌瞥她一眼,“你急什么?”

绫子碰上公主悠缓而严厉的目光,慌忙垂首:“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担心误了回京的时辰。”

马蹄声隐隐传来,自白杨大道的另一端由远而近。当即,八名侍卫宝剑出鞘,严阵以待,面色冷肃。宁歌挥手,漠然道:“绫子,你和他们退至一旁。”

绫子着急道:“公主,让小的留下来吧…”

宁歌横来幽幽一眼,不怒自威,绫子无端骇然,乖乖地退下。

马上男子玄白素服,纯黑斗篷披身,面容苍白,风仪萧索。身后两位侍从紧紧跟随,其中一人怀抱一把古琴。他跃身下马,行至公主跟前,略略欠身:“臣参见公主,让公主久候,臣罪该万死…”

宁歌认得那古琴正是皇兄至爱的断纹古琴,未料竟已转赠于他。她转身望向别处,螓首微扬,“不必多礼了,侯爷有何要事,直说吧。”

正是南安侯萧顶添。他忽然屈身下跪,“陛下驾崩,是臣之过,臣万死…难以谢罪…”

语声哀伤而悲怆,令人动容。泰陵位处洛阳西北,古木环绕,冷风呜咽,仿佛夜半小兽的悲鸣,令人惊悚。若要追究过错,宁歌亦有过错,若非答应萧顶添,皇兄便不会无辜中毒丧命了吧。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宁歌曼声道:“侯爷就为这事么?”

萧顶添起身,望了一眼候在远处的八名侍卫,目光清湛,“公主应该明白,太后定然不会饶臣一命,恳请公主为臣安排。”

宁歌冷然望他,“你想如何?”

青丝乱飞,雪白斗篷迎风飘荡,若飞雪拢袖。萧顶添微有失神,旋即脸色冷凝,“臣恳请公主掩护臣离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