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以你之见,这些外族语言将来有何用处?”吴省钦进一步询问。

“当今天下,是我们满人的天下,但是满人对于汉人来说,人数还是少得很。满人必须得到其他少数民族的支持,才能维持盛世。当今皇上,非常重视与蒙、藏等族的关系,有‘满蒙不分家’的说法。皇上势必要用一些精通这几种语言的人,来维护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常言道学以致用,学好这些语言,有朝一日总能派上大用场的。师傅,您说呢?”和珅读书期间,对皇上的旨意什么的都十分关注。

吴省钦点了点头:“是呀,八旗子弟,多数认为自己不需要什么文化就可以当官,努力学习的少之又少;而汉人中,认为学习蛮夷文字有失体统,会蒙文、藏文的几乎没有,你的想法,倒是独辟蹊径呀!”

“正是因为学的人少,所以我才学得用心。”和珅道。

谈到满汉大势,两人又谈起去年乾隆第三次下江南的盛况,和珅耳闻目染,对皇上笼络江南、体察民情多有见解,与吴省钦秉烛而论,甚为惬意。

吴省钦听了,又奇又惊。奇的是,和珅的心智成熟,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与学生的身份;惊的是,吴省兰将他当软柿子捏,若不和解,被他记在心里,将来必酿成大祸。

当下闲聊几句,试探道:“数日前听说你写了讽喻对子,被吴省兰老师责罚,我看此事,必有蹊跷,你是否觉得委屈?”

和珅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知道吴省钦乃是吴省兰之胞兄,但不知道老师探寻之意,当下委婉道:“老师受了辱骂,定然是学生的不对,我有没有受委屈倒在其次,过几日我正要向老师赔礼呢!”

吴省钦本想问他,此事他恨不恨老师。见他如此婉转,心想即便他记恨在心头,也是不会说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吴省兰自己去化解吧。

吴省钦微微一笑,道:“咸安宫官学这些八旗子弟,说得好听,是学生,说得难听点,每个都可以骑在师傅头上,师傅是不敢怎么样的。像你这样能理解师傅的苦衷,那是少之又少呀!”

和珅也听出吴省钦话里的赞许之意,便问道:“我想买个礼物给吴省兰师傅,以表诚意,不知道老师能否告知什么比较合适?”

官学的八旗子弟,个个从家里都学到官场应酬那一套,给老师送礼,乃是常事,并且颇有攀比之心,要论礼物的贵重,那可没个头。

吴省钦也觉得,这倒是个师生和解的机会,也知道和珅家境状况,道:“俗话说,礼轻情意重,礼物不必贵重,你看师傅喜欢的,已经代表了你的用心,必然也有诚意。”

和珅一听,倒是觉得很有道理,自己就一心往贵重上去想,反而跟自己为难。当然,师傅喜欢什么,这个倒得让自己动点脑子。

吴省钦回来,心有所感,对吴省兰叹道:“你以为你们学房的学生,个个都惹不得,只有和珅可能当软柿子捏一下,依我看来,倒是宁可得罪他人,也不可得罪和珅。”

吴省兰道:“何出此言?”

吴省钦当下将与和珅对谈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这等学业出类拔萃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吴省兰也是名士,倒是不认这些常规,道:“我知道和珅经书烂熟,文理颇通,但这又能怎样?我的诗文也名满江湖,还不是只能在此当教习。这里的八旗子弟,生来便能继承一等一的爵位,谁更有前程,最重要的不过是门第与裙带。世风日下,唯才是论已经过时。”

吴省钦沉吟道:“和珅让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他的用心,明知蒙文藏文这种才能极少用到,他依然没有放弃,别人越不在意的,他越加重视。在我看来,他有如一匹饥饿的狼,现在虽然窘迫,一旦看到机会,他会扑上去,再不放下。其他学生中,皆为守株待兔之辈,等着官帽子砸到自己头上;而他,貌似柔弱,却虎视眈眈,机警与用心,当是大成的法宝呀。我们身在江湖,当谨慎为是,‘莫欺少年穷’,此话当谨记。”

吴省兰是聪明之辈,得此点拨,早已醒悟,道:“若不是发生这种辱我尊严一事,我岂能罚他?只不过如今又能怎样,总不成我给他道歉,那不乱了章法?”

吴省钦道:“你不必跟他道歉,他回头自然会跟你道歉。”

“他跟我道歉?难道那真是他干的?”吴省兰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能是他干的。你可知道他跟你道歉,意在何为?”吴省钦卖了个关子。

“嘿,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一套心机,你且说来听听。”

“他跟你道歉,是怕你不肯倾心相授,坏他功名前程;而不是他干的事,他肯受屈,足见他有忍辱之心,你说这样的人可怕不可怕?”吴省钦庖丁解牛,鞭辟入里。

“噢,这来者不善呀!”吴省兰本是聪明人,只因身在迷局,没有哥哥看得清,不由叹道,“那可怎么办?”

“他有他的目的,你也有你的目的,就是借此探明其心迹,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吴省钦指出探底一招。

吴省钦对此事的层层剖析,让吴省兰不得不重视起来。吴省兰闭目,坐在太师椅上,陷入沉思。

清代的漕运,是交通的重中之重,朝廷在江苏、山东、直隶地区设立了三个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俗称“河台”,为正二品官。南河总督驻清江浦,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防治事务;东河总督驻扎济宁,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的防治事务;直隶河道总督俗称北河总督,掌管的是京杭大运河,以及永定河的堤防、疏浚。就河工任务以及漕运的影响来看,三河中地位最紧要的是南河总督,因其驻地在黄河、淮河、运河的交汇处,是清代南方粮食北运京城的关键地区。

河道总督虽无封疆,但与其他封疆大吏相比,却是油水更多的肥差。朝廷花在修理河道上的经费,一般达到国家税收的五分之一。因此河道官员生活奢侈,每到秋冬时节,就花费重金,派人出山海关,到东北购买整张貂皮,买回后由当地皮匠量体裁衣,制作精美的皮袄,连京城的皮货商都叹为观止。河道官员佩戴的珠宝首饰,动辄上千两银子。河道官员聚集之处,往往商贾云集,名贵书画、古玩珍奇应有尽有。

江苏河道总督属下,有一个叫嘉谟的,任河库道员,官职四品,算是河道部门的中级官员,但职位十分重要,每年用来治河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经过嘉谟发放、报销、入账,捞钱程度堪比总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职位不用高,只要处于油水部门,敛财也很快。嘉谟的生活,也奢靡一时。

这一日,嘉谟府上,管家通报从京城来了一人。嘉谟一听京城来的,心里一震,慌忙在正厅坐定,请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半旧长衫,脚上一双布鞋早已经磨出脚趾头,哪里像个京城气派的。嘉谟一瞅见,心里咯噔一声,一块石头放下,想起刚才的紧张样子,倒是想笑出声来。

来人跪道:“奴才刘全,奉少主人和珅之命,前来拜会道员大人!”

嘉谟心念“和珅”二字,半晌才想出来,道:“哦,原来是这小子,该是半大小伙了吧。”

刘全道:“已经有十四岁,考入咸安宫官学已有一年,品学兼优,知书达礼,您这外孙是没得说的。只是他父亲去世后,家境窘迫,到处受人白眼,真是不堪呀!”

嘉谟是和珅的外祖父,因为是驻外官员,也只在和珅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所以不曾有深的印象。但是书信往来,还是略有些知道外孙的境况。而和珅呢,早由各种渠道听说嘉谟生活富足奢靡,一件皮袄就价值数百两,一件如意摆设就够自己家吃上几年,更别说山珍海味、游玩挥霍,种种传闻,在和珅的脑子里留下一个神往的世界。有时候他也曾想,也许自己的种种努力,就是有朝一日混成外祖父的那种风光富足。那一日刘全提到外祖父,和珅自然燃起希望,便派刘全千里迢迢来此求助。

嘉谟叫人上茶,叫刘全说了些和珅家中的事儿,刘全开门见山,一面说明和珅如何聪颖好学,一面说明如何窘迫,受尽凌辱,在八旗子弟中抬不起头,说着这外祖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道:“哎,世道炎凉!”

当下叫属下郭大昌去招待刘全,安排食宿。郭大昌为人耿直,曾在江南河务道任贴书,长期钻研河务,熟练河工技术,人称老坝工,后被淮扬道聘为幕僚。别看他只是嘉谟的下属,却是治河方面的奇才,当地官员治理决口,遇到难题,还得请他出马。郭大昌见刘全来自京城,便安排到临河酒家,接风洗尘,叫了伙计,点了肉丁莲子酒炖鸭、春笋盐炒鸡、螺蛳盒小菜、羊肚片、清蒸桂花鱼,原来风闻乾隆爷下江南时,吃过这几样菜肴,一时间成为待客必点的菜名。

刘全见过嘉谟家的富贵景象,又想他只是四品官员,常保在世,都是二品官员了,也不如他十分之一,不由连连惊叹。

郭大昌见他有此疑问,倒不回避,道:“这倒不奇怪,河道是个肥差,像我这样的普通吏员,一年也有数百两银子,更别提道员、总督了。我这些都是明钱,若说到暗钱,你外人更是不知。倘若有坝口决堤,堵口官员往往提出两三倍甚至四五倍的费用,由官府拨款,腰包岂能不肥!”

刘全听了,惊得嘴里的肥肉都吐出来,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请价格公道的工头,比如像你?”

郭大昌笑道:“你有所不知,这等肥差,岂能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也有时候,一些官员故意毁坏决口,冲倒民屋,然后夸大其词往上汇报,就是为了有堵口大工程可做,实则为了吞并公款。只因皇上重视水利河工,每年拨款巨大,有些利害关系的都虎视眈眈,一有决口他就发财。只有遇上难题了,才轮到我这样的老坝工出手,我是做事不谋钱的。”

刘全敬佩道:“你的为人我真是佩服。如今这世道,谋财的歪门邪道令人发指。我身居京城,这些要害倒是不晓得。不但我不晓得,皇上也不晓得吧。”

“皇上南巡,体察民情,只能看到水利通畅,他便高兴,这些龌龊勾当,谁会上报呢。从下往上,层层欺骗克扣,谁也不愿意捅了这层窗户纸。”郭大昌喝了口酒,叹道,看来他虽然耳闻目染多年,还是看不下去的。

郭大昌问起京中官学见闻,刘全道:“如今八旗子弟,声色犬马,享受祖上荣光,已经大不如昔。富贵子弟,奢靡如江南富商,不思进取,只有像我少主人和珅这样家道中落的,才可见进取之心。”

两人闲谈世情,隐隐觉得,盛世之下,危机潜伏。

刘全又问郭大昌道:“你说道员大人,会不会资助我们少主?”

郭大昌问道:“他没有答应么?”

刘全道:“他没有表明态度,只不过感叹世态炎凉。”

郭大昌道:“以道员的为人,加上近亲关系,帮助几百两银子,应该是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事你需要紧追,他事务繁多,你不问,他就忘了。不过你倒不必着急回去,流连几日,我带你看看江淮风物,必然和京城不一样的。”

刘全摆手道:“流连几日,倒是不必,一者我是粗人,不懂什么风物,其次呢,替少主心急,哪敢逗留。倒是你可带我买些特色小品,一是给我们少主尝尝,二是让他送给学中师友,长长面子。”

郭大昌道:“这个你不必考虑,包在我身上。你们少主家落难如此,你还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实为难得。我见惯了势利活络的人,伤天害理的人,如今见你这样的人,倒是分外可爱,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刘全第一次被人称赞,也是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一杯酒进去,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我没有半点本事帮助少主,唯有忠心。”

郭大昌带了刘全,坐了游船在运河上游走,观赏两岸。江淮风光、酒肆人家,与京城迥然不同。刘全道:“这些个景致,我们少主若见了,定然能作出好诗出来。”

郭大昌道:“你张口闭口你们少主,倒是让我很想见识一下。”

两人说说笑笑,刘全对风景并无太多感觉,便回去休息了。

过了两日,刘全还不见嘉谟回话,心里疑惑。便瞅了个机会,上前禀告:“少主临行嘱托,不可耽搁,要着急回去复命。”

嘉谟故作沉吟了一下,道:“不着急,你再等等,我自有安排。”

刘全没有办法,只好退下,心里却焦躁起来。想起以前陪着少主去求施舍,像明保这一类的人,就明言拒绝,也有的稍微婉转,说过几日手头宽裕再说,如此往返,结果发现还是拒绝。只不过人家在玩太极,比那直接拒绝的更是不堪。

刘全又待了两日,渐渐地没了底气。心道,莫非嘉谟也嫌弃和珅兄弟是拖油瓶,负担不起,又不明着拒绝,只是推托,待我渐渐自己醒悟?想来想去,沮丧起来,一个人蜷在客房,也不出去,心里跟打了油瓶似的,一时一个味道。

刘全一去千里,成败未知,和珅根本等不到他回来。自与吴省钦相谈之后,心有所悟,有一天,突然想起吴省兰有诗云:“最喜晨光诵,文鸟相与鸣”,既然老师爱好晨读之中与鸟一鸣一和,想必是喜欢鸟了。

下午下了学,进西四牌楼,沿街有一家梧桐轩,敞开的雕花折扇门,外头挂着一溜儿的细竹吊铜钩的鸟笼子,有安徽的画眉、“口外”的百灵、河南的红子、华北的黄雀,还有东北的红脖、蓝脖、虎皮、太平鸟、朱顶红等等,叽叽喳喳,一派热闹。

一个伙计冲和珅叫道:“这位公子,您想玩什么鸟呢?什么好玩的鸟都有。”

“有会说话的吗?”和珅问道。他想买一只鸟,可以天天问候师傅,这样师傅自然也就记住他了。

“嘿,那可多了,不会说话的还能叫鸟吗?”

伙计招呼和珅进了屋,把个罩着黑布的鸟笼子拎了下来,道:“这鸟金贵,天天蛋黄蒸栗米地喂呢,不敢挂外头。”掀开黑布,是只玉脚玉爪儿的八哥,一对黑眼珠灵转得很。

“会说什么呢?”和珅自己倒好奇了。

伙计从腰下锦囊中摸出几粒瓜子仁,搁手心儿往鸟笼边儿一递,那八哥儿飞快地探出头衔了去,呱唧呱唧地咽了,脆生生地说了声:“主子吉祥!”

“会说十几句吉祥话呢。”伙计推荐道,“怎么样,有得显摆吧!”

“要几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这是底价。”伙计道。

和珅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买得起的,看来自己太不懂行情了。

“这比人还贵呀。”和珅问道。

“那可不是,会一句话十两银子,实实在在的。这买的不是鸟,是功夫。”伙计摊开手,撇着嘴解释道。

“嗯,学的尽是俗话,我倒是不喜欢。”和珅不知道鸟比人金贵,跟自己无缘,“有便宜的么?”

“不会说话的鸟儿便宜,这一溜的,不到一两银子。”伙计指着屋檐底下一排。

“会说话的和不会不说话的,价格如此悬殊?”和珅惊得吐了一口冷气。

“嗤!”伙计撇嘴道,“那可不是,鸟这样,人不也这样么,会说话的人和不会说话的人,有的青云直上,有的一辈子受穷,还不都是凭这张嘴!”

“可是,人都会说话呀,像你,我就觉得口才好极了!”

伙计满口京片子,又人来熟,嘴巴没张开,词儿都往外蹦了。在和珅眼里,就是口才上佳会说话的人。

“嗨,我这是叫臭贫,说的都是没用的话,算个球?我要能说话还肯在这当伙计么?”伙计算是逮着了个学生,不吝赐教道,“鸟会说鸟语不算什么,要会说人话,那它这辈子就吃好喝好被伺候好了,谁都当它是宝。人也一样,光会说人话不行呀,得会说…嗨,这是门学问,您以后自然会懂。”

“你倒是说出来,人得会说什么?”和珅急了。

“嗨,鸟得说人话,人得说鬼话。会说鬼话的话,能把死人说得站起,能把黄河说得倒流,会这门本事,终身富贵不用愁呀!”

和珅听得半信半疑:“真的有这种人?”

“那得看您见的世面广不广,咱不说扯了,您看要把什么鸟儿,我给提溜下来。”

和珅要了两只小巧的百灵,才一两银子,这点小钱他倒是可以从零花钱里省下来。这鸟儿不会说话,但是叫声好听,又没八哥那么聒噪,可以怡情悦耳。

次日,和珅提着黑布罩着鸟笼,来到吴省兰住处。吴省兰租住在正阳门附近的一处小小院子,不大,但洁净,闹中取静,院中有石榴树和鱼池,极是雅致。

和珅一见老师,道:“学生和珅冒犯老师,特来道歉。听说老师喜欢听鸟儿鸣叫,特地买了一双小玩意儿,以表诚意。”

吴省兰慌忙迎进,心里却咯噔一惊:这孩子是够鬼精的,难道是自己肚里的蛔虫?

原来吴省兰在家乡攻读时,院子常挂一鸟儿,朗诵之声与鸟儿鸣唱互相酬和,以为年少时光的印迹。后来北上游学,再没有这种雅静,回想起来,也颇为留恋。但玩鸟玩虫乃民间消遣活儿,不算高雅之事,只放在心上,是自己的小秘密,从来不曾和人说过。和珅一说出他喜欢鸟儿,真是让他觉得人小鬼大了。

当下师生在正厅坐下。吴省兰问道:“你何以知道我喜欢雀儿伴读?”

“老师的诗里写到过,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和珅眨巴着眼睛。

“哦,你可真是细心呀。”吴省兰点了点头,“难得你如此用心。”

“上次对老师不敬,还请老师赎罪。”和珅低下头认错。

“嗯。”吴省兰沉吟着,他既要冰释前嫌,又要保持师道尊严,不得不谨慎用语,“其实我回来想想,也有可能是错怪你了。”

“哦,不管是谁,对老师如此不敬,学生受些惩罚也是应该的。”

和珅显然默认了自己并不是写诗的人,并表明替人受过也没有什么,给了老师足够的尊重。

吴省兰道:“如果你在老师这个位置上,受到学生的挑衅,你会怎么做?”

这是吴省兰耍了个心眼,要和珅将心比心。

和珅挠了挠头,道:“老师,您这可给我出难题了,反正我是觉得您怎么做都是对的。”

吴省点头道:“你知道就好,老师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当下师生聊起学中状况。和珅在学中的外号叫书虫,是其他学生对他苦读的嘲讽和妒忌,和珅也因此被孤立和嘲笑。吴省兰问道:“我看诸多同学也对你不敬,你作何感受?”

和珅笑道:“恃强欺弱,大概是人间的法则吧,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靠山,同学也就不会欺负我了。所以我不会跟他们计较,唯有一心向学。”

吴省兰一听,暗暗惭愧。此后对和珅,多了一分敬重与期待。

第四章 师徒谈史初授机谋 兄弟论道文武报国

刘全等了几日,按捺不住了,看来嘉谟也跟一般势利之徒也没什么两样,不会顾着骨肉亲情的,还是他的亲外祖父呢。嗨,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却又作出一副有同情心的面孔,见着面就觉得窝火,刘全想,不辞而别算了。想跟郭大昌说说这事,郭大昌这几日又忙,找不到人影。

睡了一觉,次日醒来,觉得火气消了些,心想还是跟他告辞一下,有没有一句话的事,自己也好跟少主交代。心无所求,胆气反而有了,便径直去求见嘉谟,道:“少主有吩咐,一旦办妥,尽快回程,不可耽搁,小人今日想辞别回京复命。”

嘉谟道:“噢,你这几日过得如何,郭大昌有带你四处走走?”

刘全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不给就直接不给,还顾左右而言他。在这个官场里泡过的人,没有一个肯说明明白白的话。

刘全按住性子,道:“小人念叨着回去复命,心急如焚,没有什么心思游山玩水。”

嘉谟道:“既然千里迢迢来一趟,大可不必着急。你的行程我自有主意,漕运的船大概后天出发,我可以托关系让你上船,直接抵京,亦免了船资。”

原来嘉谟管理水运,知道运往京城的皇粮的日期,让刘全搭顺风船,可省钱省力,想得确实周到。

刘全一听,觉得颇有转机,大着胆子开了口:“哦,原来大人早有安排,不知大人给予少主的资助,可有筹划?”

“我备了三百两银子,换成了银票,方便在路上携带。其他一些碎银,你在路上做盘缠就是。”嘉谟道,“等出发了,我自然给你。”

刘全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叫道:“代…代少主谢过大人。”

“倒是叫他们兄弟努力向学,考取功名,也不负我一片好心。”

对嘉谟来说,虽然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是听说两个外孙那么勤奋好学,便觉得值得,他最痛恨的是纨绔子弟。

短短一瞬间,刘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他跟着和珅,经历明保的无情拒绝,经历过赖五的强取豪夺,自然习惯性地也把嘉谟列入这个行列,没有想到,嘉谟其实是已经安排周全了。想到自己昨夜都想不辞而别,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过了两日,刘全便搭上粮船出发,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着急,两岸风光人物看不尽,又是想早点到家回报喜讯:和珅有个这么善心的外祖父,将来吃穿读书是不用愁了。

刘全的回来给和珅一家带来全新的生活。

这一年,和琳也进入了咸安宫官学。

吴省兰在阅看季考的卷子,阅到和珅卷子的时候,突然间觉得有点怪。不在于卷子的内容、策论的内容,和珅的水平一贯为中上,观点有情有理但并未超群,令吴省兰注目的是字体,觉得在和珅的字迹中看到似曾相识的东西,但是又有一堆疑问。

在评点课业时,他对和珅进行单独的训诫。

“近来我见你字体有变化?”吴省兰不动声色道。

“哦,原来的字体过于稚嫩,我想多吸收大家笔法,求新求变。”和珅低着头,额头微微冒汗。

“原来专注小楷,楷书娟秀而有韵味,现在却加入行书笔意,你的用意是?”吴省兰瞪了一眼他。

“学生只是想求新求变。”和珅的声音变小了。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在临摹今上的字体。”吴省兰淡淡地,道破和珅的心思,“这并不奇怪,为臣子要善于揣摩君主的喜好,我只是觉得你之前的字体挺秀婉端正,贸然变了,有些可惜。”

乾隆的书法,起步时仍是康熙时流行的宫廷书法,后在承学各家中选定赵孟頫丰圆肥润的书法,融入自己的性格。他的字字体稍长,楷书中多有行书的笔意,行书中又往往夹杂着草书的韵味,点画圆润均匀,结体婉转流畅。当时大臣们对皇上的作品竭力恭维,不过行家里私下认为他的书法变化和韵味,格调不高,客观者称其“虽有承平之象,终少雄武之风”。

和珅见被老师点破,慌忙辩解道:“学生经过宫廷影壁,看过当今圣上的字体,神龙行空,瞬息万变,有心学习一点神韵,不意被老师觉察,还望恕罪。”

其实学习皇上的字体,并非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和珅慌张,只不过是自己自己的小野心被老师看破。

“天地君亲师,学习圣上的字,并无过错,只不过你的心思,要多跟老师交流,要不然我怎么晓得你的文理呢。”

吴省兰意识到和珅的字体师承之后,大吃一惊,自己还蜗居在官学中拉关系找机会,和珅已经开始做伺候皇上的准备了,自愧弗如。之所以要点破和珅的心思,在于他想得到与和珅共进退的结盟。

“学生知道老师用心了!”和珅松了一口气。

“其实,伴君如伴虎,即便有机会亲近皇上,但要伴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可知道安禄山其人?”吴省兰决定对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和珅涉猎颇多,在《新唐书》《资治通鉴》中读过安禄山,但也只是略知一二,并无深究。

“学生略知皮毛,安禄山本是胡人,唐玄宗天宝年间为三镇节度使,控制北方精锐之师,深得玄宗喜爱。但安禄山生有逆相,狼子野心,后来举兵谋反,逼得玄宗逃遁四川。此人后来为其子安庆绪所杀。”

“确实,史书上尽言安禄山狼子野心,久蓄异志,其实都是后人事后诸葛亮,随心所欲附加上去了。”

“莫非另有面目?”和珅来了兴趣,他深知吴省兰对历史是非有独特的见解,其论点往往可以作为策论的题眼。

“其实,谋反之前,安禄山是玄宗的宠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不是有迫不得已的情势,其何必反!”吴省兰嘴巴一撇,接下来就是有独到的见解了。

“那究竟是谁逼他反的呢?”

“你想一想,这对你将来的仕途不无裨益。”

“史上似乎有记载,安禄山是杨贵妃的养儿,极其亲密,难道是其对杨贵妃无礼,而导致贵妃要杀他?”

“这也是牵强附会之说,安禄山想尽千方百计,唯恐贵妃不悦,怎么会动邪念呢,此说不足为信。”吴省兰喝了一口茶,放下来,和珅连忙把杯盖盖上,吴省兰突然想起另一个话题,问道,“和珅,你可知道安禄山青云直上走的是哪条路?”

和珅听了,细细思考,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省兰说出答案:“安禄山的路,与杨国忠的路截然不同,他最初凭借军功,继之以贿赂送礼,忠心取媚,才得到玄宗的宠爱。”

“嗯,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安禄山聪明多智,善解人意,通晓六种语言。据说他骁勇善战,常常能活捉敌军的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