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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后来幽州节度使任他为‘捉生将’,这个称号就源于此。”吴省兰接着话题,深深生发下去,“此后安禄山步步高升,通过贿赂送礼,于天宝年间升任平卢节度使,其后为玄宗所见,君臣之间的遇合渐渐多了,他也施展其忠媚之术。安禄山乃胡人之后,其母又是巫师,出身低贱,世人都以为他是丑陋之人,其实不然。”
“难道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倒是算不上,不过安禄山年轻时雄伟白皙,看着还是挺上相的。只不过略微发胖,得玄宗宠信后,身材反而发福,天宝六年,安禄山以范阳、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的身份入宫时,玄宗发现四十五岁的安禄山已经发胖,腹垂过膝。安禄山自吹腹重三百斤,玄宗因而戏言,‘你这肚中装有何物,能将肚子撑得如此之大?’安禄山闻听,立刻跪地回答,‘臣肚中唯有对陛下的一片忠心’,玄宗听了大喜,足见其媚术之深。”
“那么,安禄山逼不得已谋反的原因又何在?”和珅已经等不及想听见答案了。
“天宝六年,安禄山入朝,内宴承欢,玄宗命他拜见皇太子李亨,安禄山居然不拜。左右催促他拜,他却故意装傻,拱手立着道,‘臣胡人,不熟悉朝中礼仪,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官。’玄宗以为他真的不懂,解释道,‘皇太子就是储君,朕千秋万岁之后,接替朕治理国家的人。’安禄山一听似乎懂了,便说,‘臣愚昧至极,以前只知道有陛下一人,不知道还有一个皇太子。’然后才向皇太子行了礼。玄宗以为他说的是真话,更加亲信安禄山。”
“哦,我大致明白了。”和珅恍然道,“安禄山施展媚术太深,取悦了皇上,却得罪了太子。”
“是的,其献媚皇上之后,却成为太子李亨的心头之疾,顾此失彼,这是我需要跟你说的重点,邀宠取媚切忌勇往直前,应当思前想后,千万不要以牺牲将来来换取眼前的宠信。”
和珅点头称是,这一道理对和珅来说,当然能够理解,只不过此时他还未涉入官场,置身其中,诸多微妙诡谲的关系,尚未经历。
“当然,除此之外,逼安禄山谋反的,还有一个人。”吴省兰又捏着嗓子,以示他深思熟虑。
“是谁?”
“这人是安禄山的争宠对手,你想一想。”
“莫非是杨国忠?”
“对,安禄山过于献媚,与太子结仇,失去日后的靠山根基,所以愈发依赖玄宗。但玄宗身边有一个日进谗言的杨国忠,使得安禄山也觉得玄宗不可靠。”
“安禄山与杨国忠同为宠臣,为何安禄山会害怕杨国忠而导致谋反?”
“你想想,安禄山虽得宠爱,但他身在边师,不能天天伺候在玄宗身边,无法为自己辩解。相反,杨国忠天天都在玄宗耳边说安禄山要谋反,这让安禄山能放心吗?”
“哦。”和珅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获得长久眷宠还得长随左右呀!”
“和珅,为师已绝意仕途,侧身学林聊度此生。你的日子刚刚开始,将来在仕途摸爬滚打,须得记住为师的心得体会,立出自己的门户来,为师也算无憾了。”吴省兰叹道,似乎将平生绝学都亲授和珅了。
和珅拜倒:“师傅所言,和珅受益匪浅!”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和珅回来后兴奋异常,似乎步入仕途指日可待。心情一高兴,肚子也饱了,晚饭就扒拉几口。到了睡觉的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不得入睡,慢慢领悟白天与老师的对话,突然间热血沸腾,翻身而起,点了灯走出房门。
刘全正迷糊入睡,瞥见天井有灯光晃动,翻身而起,推门叫道:“谁?”和珅应声道:“是我。”刘全上前,揉揉眼睛道:“少爷,这么迟了还不睡觉,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叫厨子给你弄碗面?”和珅道:“我找弟弟说说话,饿倒是有点饿,只是不知道想吃什么。”刘全引着和珅进入和琳的房间,和琳已经睡着,被敲门声以及和珅的叫声惊醒,匆匆起床,鞋子都来不及穿。和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和珅道:“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到一些前程远景,突然想跟你谈谈。”
刘全道:“既是兄弟夜谈,不如我置点小酒小菜,你们边饮边聊。”
和珅拍掌道:“如此甚好。”
刘全欢快道:“得嘞,你们兄弟能大碗喝酒,那就长大成人喽——我这就置去。”
和珅坐在椅子上,和琳坐在床上,两人相对,和珅道:“我想到了一事,必须与你商量。”
“哦。”和琳一向对哥哥言从计听,赶忙侧耳倾听。
“你在官学中,自己真心喜欢哪些课目?”和珅问道。
“凡举课目,哥哥重视的,我都能悉心学好。”
和琳进入官学之后,兄弟俩一样用心。和珅时不时对和琳有所指点,功课都很优秀,甚至连学生视为偏门,而哥哥专心研究的满、蒙、藏语,和琳也亦步亦趋。
“虽然门门功课缺一不可,但在学以致用上,必须有所侧重,有侧重才能精心,精心才有所成。我们兄弟二人,不可能往一条路上挤,应该有所分工!”
“嗯,哥哥详说。”
“从仕途来说,当今有一文一武两条路,习文,可在朝廷寻求机会,习武,可上边疆建功立业。其中各有利弊,学文的益处是可以增强自己的学养,弊端是很难做到迅速出人头地,正像古人所说的那样,‘百无一用是书生’嘛;习武的益处是只要认真努力,就可以上疆场建立功勋,出人头地的机会多,弊端是随时有生命危险。再者,我们兄弟俩如果有一人可以出头,也可以互相提携;若两人都有所成,将来一人身在朝廷,一人身在边师,也好互相照应,不至于被人暗算。”
刘全置了花雕和几个小碟,放在一个案板上悄悄端上来,搁在床上,让兄弟对饮而坐。和珅道:“刘叔,你困了先休息去。”
刘全道:“我不困,你们兄弟这么谈话我还是第一次见,爱听,虽然我听了一知半解,但觉得很有奔头。”
和珅道:“你看看,刘叔都爱听——刘叔,那你也一起喝酒来。”
刘全道:“不用管我,我伺候着你们。”
和珅对前程想得这么深,却是和琳预料不到的。
“哥哥的意思是?”和琳进一步问道。
“我从文,你从武!”和珅对和琳爱护有加,和琳对和珅言从计听,兄弟俩一向无间,说话也简洁明了。
和琳道:“我听哥哥的,多练骑射军事课,希望将来能任武职,跟阿玛一样做一个封疆大吏。”
刘全插嘴道:“边疆很苦,又很危险,我看兄弟俩最好都在京城当官,当官不就是赚钱了?你看哪个官儿不是为了捞钱,何必跑大老远去!”
兄弟俩听了刘全的话,和琳一脸茫然,和珅呆了片刻,呵呵笑道:“刘叔,这你不懂,大丈夫在世上,必须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扬名后世,活得才有滋味。光是为了赚钱,我们也没必要这样孜孜以读。我们兄弟俩若能为朝廷栋梁,那也是钮钴禄氏家族的荣耀——这一点,刘叔你没有读过圣贤书,是不知道的。”
刘全叹道:“哎,你想那么多,我看太虚了些,我就希望你们兄弟能早日出头,不要受人冷落。”
和珅却对弟弟的反应很是满意,举起杯来,与和琳干杯。和琳不会饮酒,只是在嘴边做做样子,和珅兴头十足,眉头一皱,一饮而尽,道:“酒虽难喝,但是喝多了就觉得其味无穷,就跟吃苦一样,多吃点苦头,习惯了也是其味无穷。”
“哥哥是否认为我文有不足?”和琳提出自己的疑惑。
“不,你的制艺和诗词并不输我,我们的文武分工,是从为人性格上来制定的。你聪慧机敏,但是心思单纯稳重,做事用心,适合从一艺,心无旁骛。我经历过一些家事,知道人心叵测,真假难辨,而官场比家事更险恶十分,更要懂得机变,不是你玩得转的地方。倘若你能在军事上用心专注,做到运筹帷幄,更有施展天地。”
和琳连连点头。自己的各门功课,看起来和哥哥不相上下的,老师的评价也是如此。但说到应变能力,对人情世态的体察,那是绝对甘拜下风。
“哥哥只长我三岁,却懂得文武相辅的变通,大概我一辈子也不懂这些道理的。这是哥哥高我一筹的地方。”和琳想想和哥哥的差距,颇为惭愧。
“唉,这些道理并非我天生就知道,也是经过师傅的点拨。”和珅如实相告。
“哦,我可没见到师傅讲这些理论?”和琳惊奇道。
“师傅在课上给我们讲四书五经,那只是科考的学问;真正活学活用的学问,只有你跟师傅亦师亦友,他才会掏出来,那是他人生阅历换来的,古语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虚。唉,你跟师傅成为知心好友了,他就会不经意把这‘一席话’说给你,这是真玩意儿。所以,你还须跟骑射师傅萨兰搞好关系,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和珅向弟弟指出了学习的要旨。
“可是,萨兰师傅好像不善言辞,不像很有学问的样子。”和琳想起满人萨兰,很难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萨兰师傅教我们骑射弓箭,这些只是满人科考的基础部分,不足为奇。他在边师出生入死过,见过真正的疆场,你得问他在疆场中的亲身经历、成败要旨,他必能讲得头头是道。有朝一日若能报效朝廷,你肯定用得着,而且能比别人先知一步。”
巷子里传来“邦邦”的打更声,和珅再看刘全,已经是头靠着椅背,响起了鼾声。和珅拍了拍他肩膀,刘全惊醒,嘴里咕噜了一句,吸了一口就要流出的口水,懵懵懂懂。和珅道:“刘叔你在做梦吧,叽里咕噜的。”刘全道:“可不是,梦到你兄弟俩当大官了,一个在朝廷,一个在边疆,你要是不拍醒,就该梦到我跟着你哥俩享受荣华富贵了。”
和琳道:“这梦也做得太早了。”刘全道:“少爷你可别小看我的梦,可准了,上回我梦到钦差临门报喜,结果呢,你就入了咸安宫官学。”
和珅道:“托你吉言,你先回去继续做好梦。和琳,你也是先睡吧。一篇文章你可以过目不忘,但这种道理并非一日就能参透,回头再慢慢领悟吧。”
和琳已经被说得兴致起来了,也喝了一口酒来醒脑,道:“讲到这份上我肯定睡不着了,索性再聊个痛快。你说怎样才能和萨兰师傅搞好关系,让他可以跟我倾心相授呢?”
和珅道:“那我今儿就跟和琳彻夜长谈,就滚一铺子睡觉得了,刘叔你先睡去——刚才说到怎么与萨兰师傅搞好关系,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送礼,这是不二的法则。”
刘全打了个呵欠,张着大嘴回头哈着气道:“两位少爷,也早点睡吧,明儿还上学呢。”便出门自己睡觉去了。
“可是,这样不好吧,我们读圣贤书,却做这种猥琐的勾当,师傅会不会认为我心术不正?”和琳担忧道。
“哎,我原先也有你这样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起,原来阿玛在世,那些朋友多么重情重义,做慷慨状,阿玛已过世,一个个都装作跟我们没什么交情,露出本来的面目。圣贤的那一套,要我们学习圣人,都是做给人看的。实际上我们身边没有圣人,都是俗人,都要满足自己的欲求。其他人都给师傅送礼,就我们不送,凭什么师傅要对我们好呢?现在我们外祖父肯帮我们,我们也送得起礼物了,得费点血本,说点好话,才能得到学以致用的东西。”
和琳被说动了,道:“好吧,这些我还是不懂,但听你的就是。”
哥俩一直谈到深夜,困乏了才止住。窗外是静而黑的夜色,偶尔槐树上的鸟儿发出一声惊醒的叫声,复而平静,谁也不知道黎明何时到来。一席交谈之后,在黑暗中,哥俩看到了一线似有似无的灯光。
第五章 袁枚赋诗兄弟扬名 尚书觅婿曙光初现
这一天,吴省兰在学堂给学生们讲了半个时辰《中庸》,又让学生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秋的诗。随后是骑射课程,没有他事,便早早出了官学。此时正已入秋,下午的阳光还依旧金黄,抬头环顾,武英门和南熏殿上的一片金黄,亭植的柏树和槐树屹立不动,只有风拂过时沙沙作响。几个年幼的值事小太监一边扫落叶,一边笑骂嬉戏,完全不谙世事,自有快乐。帝都秋高景象,令吴省兰颇感振奋,同时联想自身处境,不禁又黯然神伤。
到了西华门,值班王太监尖声叫道:“吴师傅,今儿早下课呀。”吴省兰正深思迷糊呢,被尖嗓子吓了一跳,忙朝王太监点头致意。出了门往南,蛰过一座牌楼,就进入了闹市,不长的一道街衢,人来人往,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儿敞亮,屋里头看上去都黑黝黝的,定睛看了,才能一一分辨: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济讨价还价的,举着招贴买字画的,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呼客人报菜名算盘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街边一溜露天叫卖的,有果子、煎饼、汤锅,有的小贩还张着大油布伞,张嘴炫嗓门似地吆喝:
“香菜韭菜饺子儿,地道丰台货,一口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
往日可没这么热闹,今天指定赶个什么集。从皇宫玉宇进入这喧闹市井,吴省兰心里又是冷暖交杂。步行不多时,在街边买了一份邸报,稍作浏览,上面有一则通告引起他的注意,讲的是飞盗一枝花流窜山东,少年将军福康安与刘墉以钦差身份运筹谋划,一举擒拿。福康安出身名门,深得乾隆宠爱,如今立了奇功,更是一代少年英豪的传奇,连街头市尾都引为谈资。吴省兰也不由感叹人有时运,少年成英雄也在弹指间呀。回味片刻,蛰进一间古籍书局,这里不但有宋本古籍,还有一些字画,是吴省兰酷爱流连之所。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见吴省兰进来,早知他是咸安宫官学的师傅,作揖迎道:“嘿,吴师傅来了,新来了一批古本,您尽可挑。对了,我这里刚收了一幅画,您可看看是否真假。”说罢,从柜中取出一卷轴,展开,吴省兰一看,轻声惊道:“哦,《太宗八骏图》…”边上刚刚进来一顾客,听了吴省兰的话,也凑了过来:“董香光的《太宗八骏图》?”吴省兰抬头,与来人二目相对,只见来人约五十来岁,适中身材,瘦长脸,面容白皙,矍铄清雅,双目有神,顿了一顿,叫了起来:“子才先生,是你吗?”
来人也认出吴省兰,叫道:“哎哟,是泉之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听得你在咸安宫当师傅,心想到附近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没想到果不其然。”
吴省兰拉住他叫道:“走走,到舍下一坐相谈。秋高气爽,万木萧瑟,又到我伤秋时节,愁肠万转,正想找个好友一诉衷肠,没想到子才先生从天而降,实在是来慰我平生的。”
老板见二人要走,拦住道:“嘿,您还没给我这幅画说道说道呢。”
吴省兰一愣,指着来人道:“好好,子才先生才是行家里手,让他给你长长眼。”
子才把画细细地从右到左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凑近身子把边角处琢磨琢磨,反倒把问题抛给吴省兰:“泉之的意思是?”
吴省兰对古本书籍有研究,字画在其次,踌躇不定道:“整幅画我倒瞧不出有作假的痕迹,若说它是真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就是那种隐隐的感觉,找不出在何处!”
子才拍手叹道:“泉之不愧是有心人呀。确实这幅画功力颇深,几无破绽,就是那隐隐一笔,被你感觉到了。”
老板急了,叫道:“不能呀,我给好几个人看过了,都说是真迹,我当是镇店之宝呢。”
子才冷下脸来,道:“既然你认定了是真迹,又何必找我们鉴定呢,走走。”
老板又拉住两人央求道:“但说无妨,您倒是说说破绽在哪里。”
子才道:“这画是没什么问题,说是赝品,也是画工一流,唯一的破绽在印章。这也是仿作者疏忽之处,这种画是将宋纸放在玻璃上,借阳光的照影临摹而成,因而,你看这印章的笔画也是临画的,缺少了刀刻的痕迹。”
细看,果然印章的笔画偏软,不如刀石的印章那么坚硬干脆。
吴省兰鼓掌叹道:“哎,先生眼力果然一流,这隐隐一处,我就是想三天也未必想得出来。”
老板似乎不太服气,道:“这点小瑕疵,也未必吧,这画儿年头久了,印痕也会褪色,没原来那么锐利…”
吴省兰笑道:“哈哈,如果我说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你大概就不会怀疑了。”
老板狐疑地看着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吴省兰道:“他姓袁名枚,字子才,你可曾听说过!”
老板一怔,慌忙打千作揖道:“原来是袁枚先生,如雷贯耳,我真是有眼不识真人。”随即又痛心道,“既然您说是赝品,我这下可惨了,我可是一千两银子买进的,我这两年的买卖可是白做了。”
吴省兰道:“这幅画虽然是赝品,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要是有人出个千把两的价钱,你就赶紧脱手吧。我们紧着走,没时间陪你唠下去。”
吴省兰拉着袁枚要走,袁枚回头道:“泉之是心疼你的钱,不过依我看来,这幅画既然是赝品,你就认了,别再装糊涂脱手,若一脱手,只怕是连这间老店的名声也要赔了。古字画这玩意儿,本来就有捡漏,有折本,愿赌服输,一千两买个明白,也值得。”
老板怔怔地看着两人走出门口,还没想明白要听谁的。
吴省兰在集市上雇了一辆马车,要载着二人急速回家。袁枚道:“天气晴好,你家又不远,我们边走边聊,看看市井风物多好。”吴省兰道:“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刚刚还黄日高照,热得冒汗,待会儿一落山,天就黑,寒气陡然就来,我们紧着回家畅饮聊天吧。”
果不其然,一到家,天就黑了。吴省兰让家人架起细炭铜炉,就着羊肉火锅,喝起绍兴花雕。羊肉是进补的,一落肚,立马驱散寒意,别样舒服。
“先生这次来北京可有公干?”吴省兰两杯酒下肚,陡然有了精神。
“我是闲云野鹤,哪有什么公干?纯粹是来看朋友。倒是泉之你胸有机谋,京城乃天子脚下,有的是机会,可得紧紧抓住呀。”袁枚比吴省兰要大十来岁,亦师亦友,说话自然不拘小节。
“先生见笑了,我也是侧身于此,谋一口饭吃而已,哪谈得上什么机谋!”吴省兰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
“泉之对我不必隐瞒,你的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袁枚得意地说着,逗得吴省兰都好奇了。
“哦,何以见得。”
“若跟我一样只一心会友作文,怎么会一出门就去买邸报,如此关注时局呢?泉之必定在积蓄能力,谋求破土而出。”袁枚机智地娓娓道来。
“唉,一点小心思被先生看出来了。不过,难呀!”吴省兰被他点出心思,不再遮掩,倒是个吐苦水的机会。
“事在人为吧,你身在京城,若得到贵人相助,倒是一条终南捷径,比起我蹉跎岁月,再便捷不过了。”
袁枚少有才名,擅长写诗文,乾隆四年他二十四岁,参加朝廷科考,得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外调做官,曾任沭阳、江宁、上元等地知县,推行法制,不避权贵,颇有政绩,很得当时总督尹继善的赏识,但因朝中无人,又不肯结交,总得不到升迁。三十三岁父亲亡故,辞官养母,在江宁购置隋氏废园,改名“随园”,筑室定居,世称“随园先生”。
袁枚以自己当官的经历,再次证明朝中无人难做官,在芝麻官之间转来转去,以至断了念头。吴省兰来到京城,如果先找到靠山,确实是一条捷径。
“岂敢与先生相比,我是贼心不死,还图一线报国之志。不如先生看破功名,身住随园,名播海内,每次与士人诗友谈及,对先生都是赞誉有加,艳羡不已。”
“赞誉有加?这话说得不实在,恐怕是损贬更多吧。你倒是说说京城士人对我的评价,我想听听真实的。”袁枚吃了一口酒,似乎很享受别人对自己的非议。
“说到诗文,那肯定是赞誉的,‘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典故,无不赞叹。”袁枚二十四岁参加朝廷科考,试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诗中有“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然而总裁们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幸得当时大司寇(刑部尚书)尹继善挺身而出,才免于落榜。这段典故为士人津津乐道。而他住在随园后,《随园诗文集》更是家喻户晓,被很多人当成作诗的范本。
“为人议论的是,说先生收了很多女弟子,这可是真的?”吴省兰也是好奇。
袁枚点头道:“哈哈,这是说我好色,确有其事。还有呢?”
袁枚在随园收弟子,女弟子就占了三分之一,一时惊世骇俗。再加上袁枚小妾成群,陶姬、方聪娘、陆姬、金姬等等,对男色也情有独钟,好色之名不亚于诗文之名。与他同代的绍兴史学家章学诚,写过数篇文章痛骂,结论是“此类的人渣应当受凌迟!”刘墉在江宁为官时,就因为袁枚纵情声色、败坏世风,要整他。袁枚赶紧向刘墉写谀诗求饶,再加上朋友出来说情,袁枚才保住脑袋。但袁枚此后并不引以为戒,反引以自得。
“先生曰道统乃腐儒之气,这一点最是多人褒贬。”吴省兰如实回答。
袁枚最令世人侧目的,是宣称道统不存在,人可以自在修行,打碎“道统”之后,他独拈出“情欲”二字。袁枚有一篇奇文《麒麟喊冤》,极尽攻击道学、八股,让世人又痛快又不能接受。
袁枚正是以亦正亦邪,博得大江南北的名声。吴省兰虽有诗文名气,但与之相比,乃是小巫见大巫。
袁枚道:“哎,世人笑我太癫狂,我笑世人看不穿。自从摆脱功名之后,心中生了一番自在世界,为所欲为,纵情肆意。我广收弟子,遍访朋友,若遇上一二知己,相知相交,比起那几品爵位,不知道快乐多少。你在京城交往甚多,有没有见识到翘楚人物?”
吴省兰道:“京中藏龙卧虎,但我整日在学中,多跟着一群学生厮混,交往不多。”
“你那咸安宫官学,名声在外,都是遴选俊秀子弟,你应该有看好的人才?”
“八旗官僚子弟,都有世袭爵位,将来也容易入职,又尚武轻文,上进的着实不多。若说到看好的,倒是看中一对兄弟,模样俊秀,好学机敏,只怕将来制艺与诗词都不在你我之下。他们兄弟,时常让我想起福康安与福长安兄弟,能否比肩,堪待时日。”
“哦,有这等人物,倒要见识见识。”袁枚好品评人物,所以四处游山玩水,也好结交。
“那倒是可以,你也可看看我的眼光准不准。”吴省兰道。
次日,吴省兰带着袁枚进了官学。袁枚在窗外扫视学生,确实这些满族子弟,多是身材结实,脸上彪悍憨厚,不憨厚的,也多顽劣狡诈之气,少了江南子弟的轻灵俊秀,多了一分霸气。巡视一番,回到吴省兰的书案房。
吴省兰把和珅、和琳兄弟单独叫了出来,道:“有一位旷古才学的大师傅,要见见你们,当然是我举荐的,看看你的才学到底有几斤几两。”
和珅眼睛一亮:“哦,敢问大名?”
吴省兰道:“大师傅叫袁枚,可曾听说过?”
和珅略一沉思,道:“嗯,他是大家,我都有耳闻,‘南袁北纪’说的可就是他?”
吴省兰点头微笑道:“看来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我没看走眼。”
袁枚的文笔与当时的大学士纪昀纪晓岚齐名,袁枚在江宁,纪昀在直隶,有“南袁北纪”之号,可见名声之盛。
这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和珅似乎眼睛被点亮了,问道:“袁师傅现在官居何职?”
“他在三十三岁父亲病亡守丧后,就弃官养母了。不过他学问很大,许多人仰慕但难得一见,今天是你们的幸事。”吴省兰回道。
“哦,真是孝子,学问与人品都该是我辈学习的。”和珅眼里的光暗了一下,又附和道。
门帘一闪,吴省兰带着和珅、和琳进来,只见袁枚坐在檀木椅上,身材不高,但身板直,跷着脚儿,加上两眼精光四射,自有一种随意的威严。和珅、和琳打千行礼道:“学生和珅、和琳给师傅请安。”
袁枚眼前一亮,这两个面容丰俊的孩子果然都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与先前自己所看的八旗学生不同,心中顿生喜爱,道:“坐坐坐,咱们不拘礼。”
和珅忙将自己作的一篇八股文递上去,请袁枚指教。袁枚扫了一眼,道:“这是愚人心智的玩意儿,且抛下,咱们边喝茶边聊天。”和珅急忙把八股文收了,藏在袖子里,也晓得今日遇上一个怪师傅。
袁枚问了兄弟俩家世近况,又谈所学,特别是和珅对蒙、满、藏、汉四语的精通,又是赞叹,又是唏嘘。谈到诗词,有意考考两人的学问见解,问道:“北国之秋,让人心生颇多感慨,你们记得哪些古人诗词,可以契合你们心境?”
和珅略一思考,道:“‘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我见过西山红叶,觉得这两句颇为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