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望着太子,一字字截断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太子默然。
众人沉默,然后就听汉王悠然道:“你是太子,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对我说的。要说,对父皇说好了!”
父皇当然就是大明的天子——朱棣。
朱棣不在顺天府,到了南京城。他才北伐鞑靼阿鲁台回转,不在顺天府休养生息,就马不停蹄地南下,到了南京城。
谁都知道,朱棣其实很厌恶南京。
虽说南京城的到手,正式宣告朱棣取代朱允炆成为大明天子,但朱棣却一直厌恶父亲朱元璋亲手所建的帝都。
他若不厌恶,也不会在皇后死后,就将皇后葬在顺天府。那个和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人儿,死了当然要和他葬在一起。
朱棣这么做,显然准备死后,也要和皇后一起葬在顺天府,而不是南京。
南京六朝古都,金粉汇聚,江南风月繁华,尽聚于此,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圣地。
但朱棣不喜欢。
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风月,只看心境。
可朱棣既然不喜欢南京,他来南京做什么?没人知道,没人敢问。朱棣行事,不需过问别人的心意。
眼下朱棣就在南京城皇宫。
太子闻言有些苦笑,才待点头,突然脚步声急响,竟又有人到了这木屋前。
汉王双目一厉,神色不悦。这虽是太子的地方,但有他的侍卫,无形中就是他的地盘,还有谁敢不经通传前来?
谷雨早就拦出去,喝道:“汉王在此,哪个前来,还不…”他正要让来人报上名号,可倏然脸色大变。
只因来人一伸手,展开一张纸道:“圣旨到。”
谷雨立刻跪下,众天策卫的兵士齐刷刷地跪倒,就算汉王、太子都是目露惊诧,出了木屋,见那手持圣旨的竟是宫中司礼监的太监,只能跪倒道:“臣接旨。”
大明内宫二十四衙门,有十二监、四司、八局。
而这二十四衙门中,以十二监的司礼、御马两监最为重要。朱棣规定,只要从这两监中出动人手宣读圣旨,不得有违,违抗者可立斩无赦。
司礼监有旨意传达,无疑是最急迫的那种,就算太子、汉王也只能听,不能问。
就听那太监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天子有诏:宣太子、汉王、云梦公主、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锦衣卫千户秋长风五人即刻华盖殿觐见。钦此!”
华盖殿,就在金銮殿之后,渗金圆顶,圆顶之上,还有个硕大的金球。远远望去,金光夺目,气象万千,但也让人略微有些奇怪——奇怪圆顶之上的金球是什么意思?
在重檐飞脊、雕梁画栋的皇宫建筑群中,华盖殿显得极为突兀别致,落落不群。
这个殿虽怪,可无论朱元璋还是朱棣,无事的时候,都喜欢在这个殿里面闲坐,而少去南面的奉天金銮殿和北面修身养性的谨身殿。
虽然那两个大殿均是气势恢弘,琉璃金瓦,阳光照耀下,熠熠光彩,可朱棣偏偏选择在这两殿之间、略显黯淡的华盖殿见人。
众人不解,可无人发问,等从中左门进了殿中时,只见到一人对着描金雕花的窗子而站。
那人轻衣缓带,没有坐在殿中最雄浑萧索的龙椅之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窗前,好像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同样是金碧辉煌,有斜阳西下,带着血色的残红扑到殿中,偷偷地染着那人很是斑白的发髻,悄然留下道瘦长的身影,无声无息。
他发丝早白,但身子没有半分弯曲,岁月能染白他的黑发,但无法击垮他的壮志豪情。他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众人望去,突然觉得金殿失色,残阳无光。
只因那金殿的威严、残阳的光辉、宫中兵甲的杀气,尽数汇聚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无需金椅龙袍来衬托身份,不必铁甲兵卫宣示威严,他只站在那里,就算强悍无边的汉王、深沉似海的秋长风见到,也不由得屈膝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人跪拜,异口同声,心怀尊敬…
因为那人值得他们尊敬,因为眼前这人就是朱棣——傲笑天下、叱咤风云的大明天子朱棣!
那一抹残阳还在留恋着晚霞,吃力地支撑在天际。
天已暮。
秋将至,华盖殿早有些凉意。朱棣还在望着天边的残阳,并不转身,缓慢道:“杨学士,听说太子和汉王又在争吵?”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并未刻意提高声调,但众人均听得清清楚楚。真正有威严的人,素来不会和泼妇骂街一样比谁的嗓门要高。
杨士奇一惊,不想天子开口就会问他。他刚才本来不在汉王、太子争吵的漩涡中,但天子宣召,他赶来的路途中,早就把事情打听的明明白白。
但这里有太子、汉王和公主,杨士奇本以为天子从顺天府来到南京,会先和太子、汉王、公主叙叙天伦之乐,可朱棣竟两天闭门,不见任何人。
太子、汉王也不见!
朱棣开始见人后,一见就是五个,不问太子、汉王,先问他杨士奇,看似器重,可其中的福祸旦夕,早让杨士奇胆战心惊。
虽迟疑,但不再犹豫,杨士奇立即道:“是。”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可好像用了全身的气力,背心竟有汗水流淌。
朱棣沉默片刻,并不回身道:“秋长风,你把经过道来…”
众人又是一惊,就算是太子、汉王都忍不住诧异。朱棣召见,二人一路上,早准备了满腹说辞,本以为殿上会唇枪舌剑,哪里想到根本一句话都不让说。
到如今,太子、汉王的命运,竟然握在一个区区的锦衣卫千户手上?
当初天子宣召之时,他们都没想到,秋长风竟也有见天子的荣耀,到如今,他们更没有想到过,天子问的第二个人,就是秋长风。
难道说…朱棣早认识秋长风。抑或是,因为秋长风是姚广孝器重的人,朱棣因此也器重?
秋长风虽睿智、有性格,但在太子、汉王眼中,不过个是千户,官居五品罢了,这里又怎么有他说话的地方?
可朱棣认为秋千户可以说话,没人敢反对,汉王也不敢。
秋长风神色肃然,并不迟疑,立即将从入宁王府,到众人贺寿,从宁王遇刺,到追踪敌凶,再到遇见太子,汉王赶来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说得简练,但切中要害;快捷,但事无遗漏。云琴儿、田思思的名字,他都不忘上报,太子的蟋蟀叫做狼抗,他也如实禀告。
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的耳目,太子、汉王都知道。但他们亦是没想到,锦衣卫汇报的情况,会是这般的详尽——详尽而准确!
汉王皱眉,太子流汗,云梦公主虽一直对秋长风不满,但也不能不承认,秋长风说的事情,完全和事实相符,没有半分的偏袒,就算措辞,都没有夹杂个人丝毫的情感。
残阳已沉,天际只留下了一抹余红。
有燕子归来,燕子徘徊在华盖殿前,徐徐不去,啾啾鸣叫。
除此外,再无声响。
过了许久,朱棣这才说道:“炽儿,朕知道你心中也有不满的。”
太子朱高炽脸上又是畏惧,又是感慨,那一声“炽儿”,他许久没有听过,但后面的那句话,让他如何作答?
朱棣又道:“人不满,总会有恨,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因此你做了过火的事情,朕也不会怪你。”
太子色变,嗄声道:“父皇,你难道真的认为,是儿臣要杀宁王,诅咒二弟?”他不能不分辩,他心中真的不满,委屈尽数写在了脸上。
朱棣还是望着窗外的余晖,说道:“你若承认了,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太子惊立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朕就不追究了。”
区区的六个字,其中的含义实在太多太多。
若太子真的做了这两件事情,他完全可信朱棣的话——朱棣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的时候。
但太子若没有做这两件事情呢?
朱棣只凭秋长风的叙述,好像就认定了太子是暗杀厌胜两件事情的主谋,太子如果否认,会不会因此触及朱棣的逆鳞,反倒引发朱棣的震怒?
汉王最近对太子咄咄逼人,朱棣视而不见,谁都觉得朱棣在继承大统一事上还是属意汉王,偏袒汉王,朱棣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难道根本就想太子认罪,借口废了太子?
最后一抹阳光都已散去。
华盖殿漠然地没入了暮色之中,很快暗了。灯未燃,所有人都笼罩在暗影之中,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语,朱棣也没有再追问。朱棣说话,素来不会重复第二遍。
不知许久,太子汗水涔涔而下,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一阵难受,再也不怕朱棣的威严,叫道:“父皇,这不公平!”
杨士奇汗水也流淌下来,想要止住云梦,却又不敢。
朱棣“哦”了一声,看着殿外一对飞燕落在枝头呢语细细,缓缓说道:“朕没有问你。”若不是云梦的话,哪个臣子敢这般做,只怕早被推出去斩了。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威严的背影,咬牙道:“这些事很是蹊跷,行刺宁王的人就在大哥请来的戏班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根本就是在嫁祸大哥。再说大哥宅心仁厚,如何会使用龌龊的厌胜之法?二哥从宁王遇刺追凶到发现厌胜,之间太过巧合,女儿只怕…这些事情…”终于顿了片刻。
暮色下,朱棣的背影看起来肃杀肃然。
云梦公主望着那高大冷漠的背影,心中忐忑,可看了眼大哥,终于开口道:“只怕这些都是二哥所为!”
一语出,黯淡清冷的华盖殿中,心跳都听得见。
那枝头的飞燕振翅飞远,投入了蒙蒙的夜色。
汉王的脸色,刹那间,沉得如同坠入云际的残阳,不见红血,只见萧肃!

第十八章 龙 颜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汉王所为!
汉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些事情若是太子所为,就是太过愚蠢,但若是汉王所为,可谓是巧妙。
宁王支持汉王,汉王亲自赶到为宁王贺寿,同时派人混入太子请来的戏班中行刺宁王,一方面可擒凶,一方面却可保护宁王不受伤害。
就算没有秋长风在场,以二十四节的能力,要保护宁王平安无事也是游刃有余。
可秋分为何要缉凶、杀人?道理也简单,做戏要做足,如此一来,谁都不会怀疑此事会和汉王有关。
杀了几个人,对汉王来说,并非难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汉王要成大事,牺牲几个刺客算什么?
汉王置身事外,但将事情引到了太子的身上。刺客逃命,故意把线索落在太子城中的闲宅内,汉王质问太子,很容易就会发现太子书房中的厌胜。
想汉王的天策卫可随意将太子的书房掀个天翻地覆,在太子书房提早埋下个木偶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木偶对汉王而言,看似讨厌不详,但若能除去太子,这点牺牲实在算不了什么。
只要朱棣知道这件事,太子仁厚性格自然被削弱。太子无能、肥胖、腿脚还不利索,到如今只剩下个仁厚了,但如果连仁厚的印象都大打折扣,太子的位置,可说岌岌可危。
朱棣因此事废了太子,另立汉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环节丝丝入扣,借给宁王贺寿之际发动,连环缜密,非大才能不能策划,没有非凡算计不能实施。
能实施这计划,从计划中得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汉王。
汉王够狠、够毒、够算计,他既然能将大明第一才子解缙都置于死地,这种算计对他来说,虽巧妙,但驾轻就熟。
这些话,云梦公主没有说,她只是点出了汉王有可能是幕后推手就够了,这是关键所在。在场的众人,随便哪个都比云梦公主聪明,话已点明,自然都能想到这些,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华盖殿的肃穆黑暗中,已有图穷匕见的狰狞。
太子、汉王之争到如今,就要到阴阳分晓的时候,但究竟如何判断,还是朱棣的事情。
许久,沉默。
朱棣望着暮色,依旧没有回身,只是道:“朕没有问你!”朱棣回云梦公主是同样的一句话,但更见深冷。
太子、杨士奇、云梦的心,都沉了下去。汉王朱高煦立在那里,亦是神色木然。太子汗还在流,可见到这种情形,终于咬牙道:“父皇,行刺宁王、厌胜两事,儿臣并不知情。具体如何,儿臣很是困惑。”
太子终于表明态度,他不认罪!可他毕竟宽仁,并没有随声附和云梦所言,并不认为汉王是幕后主持。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还不想说汉王的一句坏话。
但他说还是不说,已没什么两样。
又是难言的沉默。
谁是谁非谁能晓?
朱棣终于开口,说道:“煦儿,你说吧。”他说话始终是简单明了,不费气力。可要回答他的话儿,不知要用多少心思。
汉王立在那里,依旧挺胸昂首,方才云梦的指责,可说是一针见血,但他并没有反驳回击,好像真相被揭穿后的默认。这刻听朱棣询问,朱高煦立即开口道:“父皇,儿臣没有做过。”
这就是汉王的答复,同样的简单明了。汉王的确和朱棣很像,父子一脉相承,威严、肃穆、简单、直接,可一颗心,永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否认,是不必解释、无法解释、还是不屑?或者是因为他明了,事情的真相和解释,本来就是两回事?
云梦公主才待争辩,见杨士奇频频使着眼色,脸上汗水流淌,不明所以,终究还是不再开口对汉王质疑。
朱棣再次开口,突然说道:“杨学士,你很聪明。”
天子突然转了谈话的对象,堂堂的左春坊大学士脸色如土,颤声回道:“圣上,臣驽笨不堪,有负圣上的厚望。”
被人称作聪明,在常人听来,自然得意。可杨士奇却知道,朱棣称一个人聪明,绝非好事。
解缙就是太聪明了,结果被朱棣授意,让纪纲活埋在雪中冻死。既然如此,他杨士奇如何担得起“聪明”二字?
朱棣淡漠道:“比起你来,云梦就太天真了…”顿了下又道:“以此事的复杂,云梦的头脑,绝想不到此事可能会和高煦有关。她能说出这点,不就是聪明的你教给她的?”
一言落地,虽轻淡,但如雷霆轰在杨士奇的心头。
杨士奇汗水涔涔,脸现死灰之意。云梦公主也是目瞪口呆,不想朱棣虽在深宫,很多事情居然如亲眼目睹。
太子深陷不白之冤,杨士奇、云梦公主当然要为太子申冤。事情错综复杂,云梦公主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可杨士奇很快就想通脉络、想到疑点,认为这又是汉王对太子的一次攻击。
杨士奇能想明白这事情,已不简单,但他更知道,这种事情,他做臣子的不能出口,不然闹不好就和解缙一样的下场,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出事,因此在入宫时,向云梦公主挑明此事。他明白,云梦公主既然知道,肯定要对朱棣说出来。可他还是没想到,朱棣如斯睿智,轻易地看破此事。
这对杨士奇来说,绝非好事。
云梦公主见杨士奇脸色灰败,心中侠气上升,立即道:“父皇,这些都是女儿自己想出来的,和杨学士无关。”她认为自己必须承担这责任,她不想杨士奇重蹈解缙的覆辙。
朱棣不语,还是看着殿外。黄昏后,那天色是一点点地暗下来,悄然地让人无法察觉,不经意间,天色黑得让人诧异。
殿外早有宫灯点起,衬得华盖殿更加幽暗。
朱棣开口,说道:“秋长风,你如何来看此事?”
就算是汉王,都忍不住看了秋长风一眼。众人都没有想到,事情转了个环儿,竟然又回到秋长风的身上。
朱棣竟然征询秋长风的意见?
难道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竟能左右太子、汉王之间的争斗?
秋长风一直沉默的有如黑暗,听朱棣开口,立即道:“圣上,臣觉得此事,远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
众人都是一怔,不知道秋长风到底是什么意思?秋长风是要拥护太子、还是要投向汉王?
云梦公主一颗心怦怦大跳,只盼秋长风能看在往昔的情面上,给太子说几句好话。可转念一想,他们之间,往昔的情面比纸还薄,临时抱佛脚,好像有点晚了。
朱棣动也不动,头也不点。
秋长风见状,继续道:“数月前,普陀发生命案,沿海一带,竟然连死十七个朝中致仕的官员,这件事惊动朝廷,责令地方官限期查破此案。”
众人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显然搞不清秋长风为何突然说起此事。
圣上让秋长风分析宁王遇刺、厌胜两事引发的太子、汉王之争,秋长风怎么会离题万里,扯到普陀命案一事?
普陀命案虽然重要,但圣上最烦废话,曾因有朝臣上书言事,不切要题而被杖责。可这次圣上听秋长风废话,为何沉默不语?
众人不解,听秋长风又道:“普陀命案未破,但现《日月歌》之言,很是奇怪。因此臣奉上师之令,前往青田寻找《日月歌》,却意外地发现,东瀛忍者参与《日月歌》争夺一事,同时很可能和普陀命案有关。”
顿了片刻,朱棣竟还无语,秋长风不急不缓道:“忍者从普陀到青田,从青田到金陵,事事均有他们的影子。而臣和上师谈论《日月歌》、普陀命案时,惊诧地发现,如果《日月歌》所言是真,那这些事情除了忍者参与外,还和一个人有关!”
他说到这里,沉默半晌。
朱棣淡漠道:“和哪个人有关?”
秋长风谨慎道:“臣不敢说。”
朱棣缓缓道:“你说吧。朕赦你今日所言,无任何过错!”
众人又是吃惊,不想朱棣居然对秋长风如此宽宏,而朱棣如此宽宏的对待一人,已许久未曾出现。
秋长风还是迟疑了下,这才缓缓道:“上师推测,所有的事情,本和建文帝朱允炆有关。所有的事情,极可能是朱允炆在暗中操纵!”
云梦公主骇然而呼道:“怎么可能。堂兄回来了?”她声音满是凄厉震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华盖殿的空气都像冻了起来,殿外有树枝摇曳,被灯影送入,张牙舞爪地晃动,满是诡异。
朱允炆是朱元璋之孙,朱棣的侄子,当然亦是云梦公主的堂兄!
可云梦公主对这个堂兄只有残存的印象,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听说,在父皇兵逼南京城的时候,堂兄从水路遁走,再也没有下落。
听秋长风所言,太子诧异,杨士奇垂首,汉王闻言,只是目光一厉、却少了分震骇的表情。
朱棣一直沉冷地站在窗前,听到朱允炆这个名字的时候,衣袂似乎也在颤抖,不知是风吹,还是心动。
“说下去!”朱棣再次开口,话语中带了分凝涩。
秋长风目光中亦带分凝重之意,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但亦事关重大,他不能不每句话都要仔细斟酌。
望着那难测的背影,秋长风说道:“若依《日月歌》和上师猜想,当年朱允炆入海逃命,心怀愤恨,虽沉寂了十数年,如今他很可能是借用东瀛忍者的力量,企图重整旗鼓。”他用词谨慎,不敢说朱允炆重夺帝位,但众人均明白他的意思。
云梦公主听闻此事,更是吃惊,从未想到过忍者为乱,竟藏着如此难测诡异、耸人听闻的阴谋。
朱棣依旧望着窗外,突然笑了。
那笑声中带着讥诮,带着嘲讽,亦带着难以掩藏的震怒。
“当年朱允炆年少,不知江山艰难,不知太祖的良苦用心,听信佞臣所言,削藩逼变,骨肉相残,弄得民不聊生,百姓兴怨。朕逼不得已,难以坐以待毙,这才顺天‘靖难’,清君侧,渡江南下。可就算朕兵临南京城下,亦不过是想清除小人乱臣,还大明个清静,从未想到要取他的帝位。”
朱棣少有如此侃侃而谈的时候,可他一说,就难以遏制。只因为这些话,他埋藏心底多年,一经触动,再难沉默。
众人听了,都是胆战心惊,不敢多言。
朱棣略顿,又道:“可朱允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虽城下多次声明心意,可他竟不敢开城见朕。想朕那时顺应民意,已雄兵百万,若要攻城,他如何能挡?朕不攻城,只是不想再次生灵涂炭,朕只让朱允炆交出乱臣,他不听朕言,居然焚宫水遁,不知所终。太祖多年心血,几乎被他数年毁于一旦!朱允炆逃走,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不得已叩拜太庙向太祖谢罪,登基称帝。”
众人听及天子重提往事,均是默然,可难免心想,圣上虽是这般说,可设身处地来想,他们若是朱允炆,当时也不敢来见朱棣的。
朱棣续道:“朕虽登帝位十数年,可每念及此事,都是夙夜难眠,自感愧对太祖所托。当年铁树开花,太祖仙去时,曾招朕于榻前,命朕竭尽所能辅佐允炆,不得起叛逆一心,朕感太祖养育恩情,不忍太祖临终有憾,一口应允。可朱允炆如此,不但让太祖失望,亦让朕背负恶名,愧对太祖。朱允炆若真的有心,就该来见朕。只要他在朕面前说一句,朕就会将帝位双手奉上!”
众人悚然动容,不想朱棣如斯决绝。
太子、汉王都是脸有异样,自然是想,朱棣一诺千金,能在众人面前这般说,心意自然不容更改。可朱允炆若是回来,置太子和汉王于何地?
朱棣似要将多年的心思一朝吐露,沉默许久,这才又道:“可朱允炆经过这多年来,看起来还是稚幼如初,他堂堂正正来取朕之帝位,朕拱手相奉,但他若妄想借东瀛之兵,暗中捣鬼,置百姓太平于不顾,涂炭生灵,朕怎能容他?秋长风,你说朕所言,是对是错?”
众人瞠目结舌,不想天子有此一问。
朱棣行事,居然问个小小的锦衣卫是对是错?
秋长风立即道:“圣上所言,用心良苦…”
朱棣终于收敛了感情,平静道:“看来只有你,才能把所有的原委,说给这帮蠢材听了。你告诉他们,他们究竟错在哪里!”
太子忍不住流汗,汉王脸色更沉,杨士奇脸色灰败,云梦公主脸色不满。
朱棣骂的蠢材,显然包括他们,但他们根本不敢反驳,也真的不知错在何处。
秋长风略做沉吟,嘴角有分苦笑,但不能不答道:“据上师和臣推测,朱允炆入海后,不知如何,收买了东瀛忍者的力量,妄想卷土重来,因此先杀以往的臣子立威,这才造成普陀血案。普陀命案的死者不但是大明老臣,而且当初曾效忠朱允炆,他们被杀,只是因为朱允炆认为,那些人…背叛了他。”
众人均是变了脸色,从未想到过,原来轰动大明的普陀命案,居然是这个缘故。
云梦公主听得惊心动魄,头一次正眼去望那个她以前一直不屑一顾的人物。方才父亲骂她天真,她还不服,可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来她的确很天真。
朱棣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秋长风又道:“可他们为何来抢《日月歌》,挟持公主,倒让臣有些想不明白。不过很明显,那帮忍者已开始由暗到明,唯恐大明天下不乱。在普陀命案后,他们甚至想除去上师,因为上师当年曾协助过圣上…”
姚广孝不是协助朱棣,而是亲自谋划,帮朱棣取了大明江山。
朱允炆最恨的,除了朱棣,当然还有姚广孝。
众人想到这里,望着阴暗的华盖殿中,有殿外的灯影斑驳点点,只感觉到有如幽灵狞笑,忍不住地心惊。
秋长风续道:“天幸上师躲过了那劫难,贼人误中副车,却杀了悟心。贼人杀悟心的手法古怪,极似忍者中的冰蛊一术。上师故作无事的样子,却显然从中推出究竟,感觉此事和东瀛忍者有关,因此派臣南下,查探贼人的阴谋。”
杨士奇忍不住恍然,想到当初庆寿寺的情况、姚广孝古怪的举止,更是凛然,不禁佩服秋长风的头脑清醒。
那看似许久前的往事,原来秋长风从未忘记。
往事如烟,被秋长风抽丝剥茧般分析,形成了一张大网——朱允炆复仇的大网!
伊始听朱允炆回转,杨士奇还有分困惑,可到如今,他却不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