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不语,一张面具笼罩住了所有的表情与神态,可掩不住话里的冷漠与嘲讽:“我不能回去。”他握紧宛如枯骨的五指,“世人都知萧裕已死,不如让他体面地彻底死去。”
在幽州待嫁的时日里,以萧徽的了解,萧家人确实同其他人一样认为萧裕已死。能逼得他隐姓埋名至今,定是有萧徽不能想象的苦衷,而以萧裕当时的身份这个苦衷很大可能来自朝中甚至是宫里…
她强行逼着自己止住再往下想去,现在的她情绪仍未平复,所有的想法都是冲动而没有根据的。她仍然方才一样,保持着萧徽所有的凄楚与颤栗,央求他:“小叔叔,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你不能一个人在外漂泊,阿耶他们都很想念你。你回去吧,不论发生什么至少上皇会还给你个公道。”
他不加掩饰地哂笑,摇头叹道:“你还是太单纯,三娘,小叔不能久留只有几句话交代你。”他捂嘴咳嗽两声,嗓音零零碎碎,“在宫里你只能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你的夫君。”
她猛然一凛:“太子?他…”
“你以为你永清姑姑是为何突然薨逝,”他话中恨意毕现,“而我又为何沦落至此?你被精心呵护着长大,无法想象为了那把龙椅人心究竟会有多险恶与歹毒。侄甥、丈夫、兄长,皆可一夕间对你兵刃相向。你要记住,你流着萧家的血脉,命中注定你的枕边人不是你的良人,而随时会成为取你手足亲人甚至是你性命的仇人。”
她退后一步,颓然抵着石壁喃喃:“小叔是说,太子害死了永清姑姑,还有你…”
他不置可否,高空中响起尖锐的啼叫,意识到找来的人即在不远处,他往外退去,话语也仓促起来:“此乃皇宫禁苑以我身份若被发现会很麻烦,今日暂且相别,”他搭手按了按她的肩,“诸多事宜眼下不便细说,我会再找机会与你见面。保护好自己,三娘。今日…”
“你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说的。”她振振袖重新端起太子妃的架势来,脸孔尤有泪痕勉强挤出微笑,“小叔你快走吧。”
他怔了一怔,低声道:“你真得,与永清很像。”
萧徽情不由衷地笑了起来,心下只余无从诉说的凄凉,目送着萧裕幽魅般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苍翠中。山风浩然,涤荡起林海叶浪,她独立坳口,片刻从取出绢帕仔细地擦去眼角泪痕,对着掌镜拨弄齐整发髻,顺一顺衣襟她依旧是端庄文雅的东宫妃。
无论来者是谁,不识山路闲逛至此这样的理由大半还是能让人信服的,她自觉没有欠妥之处这才婷婷地转过壁角,迎向骤急的脚步声。看清来人时她却愕然呆在那:“殿下??!”
本来推脱了此行的李缨赫然出现在她眼前,他身着朝服似才会见完百官匆匆赶来,与朗朗晴空对比鲜明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寒声唤道:“太子妃。”
不妙,萧徽立时感到他满身不悦,嗫嚅道:“殿下怎么会在这,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前半句应该我问太子妃才是,”眯起眼来将她打量一通后他反倒收敛了怒势,笑得不愠不火,“观外荒郊野岭,太子妃怎生一人在此,连个陪侍都无若有个万一不是叫本宫心痛吗?”
说辞是早打好草稿的,可李缨哪是那么好糊弄的角色,眼下他分明话中有话,怀疑上了她,她迅速地筹谋起来,绝不能自乱阵脚便仍按照方才的盘算道:“我在观中闲得发慌,娘子们走动得热闹我又睡不着,就一人出来走走。”她拖长了音,只当没看见他眼角讥诮,“我又未走远,周围四处都是禁军哪来的危险。”
“哦,是吗?”今日这一关李缨显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了,绕过她向着前方山路走了两步,靴尖摩挲着石阶上深浅不一的青苔,“我看太子妃方才不是一人在此吧。”
她眸光流转,瞥过去,腼腆一笑:“不是一人难道还有他人不成?殿下见着的不就是我一人吗?”
无凭无据,光几个不成型的脚印就想让她俯首认罪为免想得太简单了。她一口咬定只有她一人,他还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他笑了起来,不似方才平淡无味,但更令人感到危险,走到萧徽面前,指腹温柔撇过她眼梢反复流连:“太子妃哭过吗?”
她一惊,未料他如此心细如发,点点头道:“哭过。”
她的坦率令他一愣,俯下贴就的面容更近,语气亲昵:“为何?”
萧徽怅然,声音哽咽:“我想念阿耶和阿娘了。”
她的执迷不悟令他分外恼火,憋着的那一口气势不可挡地冲向天顶,轻柔抚摸的手掌慢慢下滑,强硬地抬起她的脸,逼着她对视:“太子妃是铁了心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吗?”

第44章 【肆肆】

他来得突然,发难得更是毫无征兆,萧徽被迫与那双湛湛精光的双眸对视。那双眼睛如刀似刃,尖锐地妄图刺入她心瓣里挑出最隐晦的秘密与真相。他想寻找什么,还是已经知道什么?萧裕的死而复生使她心神不宁,李缨无疑是个强悍的对手,稍有疏忽即会被捉到蛛丝马迹从此万劫不复。
李缨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乱了阵脚,这是万中无一的好机会,只要趁胜追击便可一举击溃她的防线…决不能心慈手软,这个女人不是内廷里弱柳扶风的娘子们,一旦留给她喘息的余地即会迅速将自己武装完毕,反戈一击。
但他终究是掉以轻心了,一刹的犹豫萧徽已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伸出双手猛地推开了他。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亮如清晨林间的幼鹿,清澈里透着惊疑:“你…”
心慌意乱下她竟难以抉择是否该问出口,传信给她的人已经确定不是萧裕,而李缨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庭后松下,反应激烈得简直莫名其妙。她不得不多想,不得不作出大胆的假设,李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萧徽,而是永清…
垂手
可是,她的心乱成一团麻,找不到根也找不到尾。如果一切设想都是真的,那在他眼里她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被当猴耍的傻子!!无以复加的屈辱与愤怒燃烧着萧徽所剩不多的理智,她恨得快要把李缨盯出个洞来,咬着的牙根都在哆嗦:“你知道我是谁?”
她的果敢与孤勇出乎了李缨的意料,这句话问出口等于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情势在顷刻间反倒向了萧徽,她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他却迟疑了退缩了因为一旦开口现在的局面便会彻底分崩离析,滑向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
李缨强撑着镇定,面上一如既往的嘲弄:“太子妃是傻了,还是以为本宫瞎了,连自己枕边人都认不出了吗?”
萧徽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一句枕边人完完全全点燃了她的怒火:“太子说得不错,你我是夫妻,那自当坦诚相告。请太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究竟因何动怒?若说怀疑,那又究竟是怀疑我与何人见面?”
她一口一个你我,一口一个太子,盛气凌人之态如斯熟悉又如斯令他痛恨!他同样怒不可遏,濒临爆发的怒火在看见那张稚嫩出奇的面庞时戛然而止,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囫囵打了个转又落回腹中。
风从林海间轻疾地卷来,横扫过云层般的松冠,霎时落下飒飒针雨。不相上下的对峙率性由李缨破了冰,冷冷地看了一眼落得满头满脑松针的她,生硬地朝前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萧徽警惕地向后一退。
她避之不及的模样着实令他恼火,霍然一步上前,不顾她的奋起反抗将人拧到身前,执袖粗鲁地扫过她全身,讥诮道:“太子妃不仅不要里子,连面子都不想要了吗?”
两人气力悬殊太大,萧徽那丁点的挣扎被李缨轻而易举地化去,她气极了,红着眼在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脚:“不要!”
她踢得地方刁钻,李缨嘶得暗暗吸了口凉气,居高临下地看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萧徽狠狠瞪他,他反是笑了起来,薄唇一张一合:“泼妇。”
她嫌恶地别开脸,不去看那张得意脸庞:“身为太子,仗势欺人。”
“无妨,我只欺负太子妃一人。”他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暂时转移开。
他的厚颜快要气得她笑了起来,火烧火燎的脑子镇静了许多,开始有所后怕。不管不顾地从李缨那讨个明白,万一真就暴露了自己身份,以李缨对永清的憎恨,不啻于再一场灭顶之灾。既然已经给了台阶,没有不下的道理,她气咻咻地甩开他的手,这次费了点力气成功了。本想抹着眼泪控诉他的□□与多疑,但今日□□太多她精疲力尽无心再与之周旋,冷冷看了他一眼,萧徽没精打采地往观中默默走去。
李缨唇线压得紧绷,都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保护自己,一直负于背后的手掌攥成青筋毕露的拳。狠狠一甩袖,包裹精致的礼盒在半空划出陡峭的弧线,扔出去的刹那他终究没狠下心来。
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戍卫森严的行宫竟容人恍如无人之地的来去自如,没有内应全然不可能,重重捻着指间金绳:“修十。”
近卫无声无息地出现:“殿下。”
封山锁宫是最好的办法,但皇帝病重他身为太子如此动作必然会有逼宫之嫌,权衡过后李缨道:“遣四队人马立即下山,锁住各路要道,旦有举止异样人等尤其是外邦异乡者…”从方才见到失魂落魄的她时他就已起杀心,静默了片刻,“先不必打草惊蛇留意他们去向,如若遇见那夜焉然城中人,但杀不误。”
那人是谁他心中已大致有了猜想,毕竟能使她失态至此的人世间为数不多,如果时光能倒流那日他不顾一切必将其斩于剑下,以免后患无穷。当时的错漏已在今日产生了后果,修十领命而去后他一人在老松下伫立许久,视线在掌中凝固半晌缓缓移向宫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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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消失的功夫里,小小院落里已是人仰马翻,走失太子妃是何等大的罪过,近身侍婢无论高低谁都死罪难逃。好在进香随侍的人不多便于掌控,主事的金尚宫勉力镇定摆手示意诸人先勿慌张,再令绿水等二人悄悄去观中搜寻,一刻后寻不到太子妃再向皇后请罪。
一刻不到,绿水她们还未归,萧徽却拖着悻悻然的步伐跨过门槛,煎熬徘徊的金尚宫乍一见她惊怔在那,还未反应过来人已气咻咻地奔过来扑进她怀里,哭着控诉:“嬷嬷,殿下欺我骂我!!”
金尚宫半晌找不回神来,下意识地抚着她背哄道:“殿下慢点说慢点说,您是说方才您与太子殿下在一处?”
萧徽不说,只是伏在她怀中抽抽搭搭地哭,金尚宫为难不已:“殿下是太子妃须顾忌身份,万不能在人面前如此嚎啕。”
她终究听进去了些许,焉着脑袋耸动着肩膀哽咽道:“那我回屋去哭…”
“…”太子妃稚气归稚气大多数时候还是识大体的,哭得这么凄楚可见是与太子吵得凶了,金尚宫头疼地与她拭泪,“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太子殿下此番不是没有同行吗?”
言未罢,“罪魁祸首”欣欣然地随行而来,见了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萧徽露了个不明所以的笑容,众人忙是行礼他摆摆手。萧徽和没看见他似的,默默抹了抹泪哼地一声扭头入了厢房里。
金尚宫蒙了一头冷汗,与她艰难圆和:“太子妃年轻任性,请殿下宽宥莫要与她计较。”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本宫知道,她任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劳烦嬷嬷你时时哄劝。”
金尚宫连称不敢,萧徽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腮帮挂着泪冷冷一笑,人前人后两张脸真是小看这个太子侄儿了。
装痴卖傻后她重新心烦焦躁起来,李缨究竟知不知道她是永清,如果知道他莫不是疯了还要娶她。若是不知,今日他表现出来的种种委实蹊跷,话里话外像把她恨透了一样。
她烦恼地在榻上滚了半遭,翻过身去唬了一跳,怪叫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观中客居的厢房简洁质朴,没有多余的摆饰唯有案上一顶福禄寿喜的八宝香鼎冉冉烧着古香,厚重熏实。李缨便负手立于这样的香气里,云雾缭绕和个画中演化来的仙人般,可他的表情实在与谪仙搭不上半点,不冷不热、似笑非笑,多看几眼怪瘆得慌:“哭得倒是像模像样。”
他的话也是不阴不阳,听得人着恼,萧徽趴伏在榻上动也没动:“我伤心难过连哭都不能了吗?”
“你伤心?”李缨没有坐下,而是朝着她走了一步,挑眉道,“你难过?”
她心里发虚,高低差异太大气势上已矮了一截,便慢腾腾地爬起,正襟危坐捂着胸口泫然欲泣:“殿下骂我、凶我,臣妾怎不难过欲绝。”
李缨不平不仄地哦了声,她听得狐疑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却见他歉然冲她笑了一笑:“今日是我失礼,我向太子妃赔罪。”
胜利降临得太突然,她懵在那就见他变戏法一样从广袖里去取出个四四方方的扁盒,红黑面料雕琢着精致的鸾鸟云纹。她迟疑着伸出手去,不想落了个空,她面微愠:“殿下是什么意思?作弄臣妾吗?”
她现下是只炸了毛的猫儿,摸一下都要挠人,难得见到她这一面李缨瞧着有趣不慌不忙道:“我的呢?”

第45章 【肆伍】

萧徽明知故问:“你的什么?”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寿礼。”
双手在背后一绞,她理直气壮:“没有!”
他仍是颇好脾气,仿佛面对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儿般:“没有就没有吧,以后补上就是。”不知道为何,他的以后总有种秋后算账的味道,萧徽拿眼乜他,他柔善地笑笑,将礼盒送到她面前。
须臾前两人还争锋相对,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眨眼间人就和软得不可思议,萧徽暗道八成背着她遣人去搜捕萧裕了。这点她倒不在意,萧裕极擅行军布阵,有本事入得行宫自然已安排好脱身之计。从某个方面说,萧裕与李缨是很相似的两人,都是起/点坎坷靠战功起势发家,虽然一个爽朗豁达一个少言寡语但实则皆是心细如发的笃稳之人。
如果永清没死与萧裕联手,李缨恐怕绝非他两对手。而现在她是萧徽,萧家的女儿李缨的太子妃,截然不同的身份所带来的立场亦是与过往迥异。与萧裕的久别重逢确实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可往深处细想,这么些年他人在何处又经历何事,今次出现在行宫之中仅仅是为了吊唁死去的她吗?
愈想愈是迷雾笼罩,以致最后沮丧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天性凉薄,曾经倾心爱慕的男子死里逃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想得最多的反是怀疑他。
“你还要不要了?”
李缨一句话惊醒了她,该拿的乔也拿了,该使的性子也使了,按理说他是太子先行服软的应该是她。男人么,总是好面子一些,可能做了太久的永清,仍旧未能习惯依附旁人的角色,贝齿轻压着唇她蚊声道了句:“谢谢殿下。”
他气闷,故作大度并不轻松,尤其对方还心不在焉地与他做戏。
气氛真缓和下来反而徒生尴尬,她讪讪低下头打开盒子,流光溢彩从指缝里漏出:“呀!”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她满面遮不住的欢喜,拾起华丽的雉尾扇抬在额前观赏,欢喜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喜欢羽扇的?”
她在试探,他只能装作不知,淡淡道:“女孩家喜欢的东西大抵差不多。”他欲盖弥彰地补充,“宝荣说的。”
嘁,她心里头轻蔑地嗤笑,送把扇子罢了还将由头推到个小黄门身上。不过扇子的做功是真精致,饶是半生养在珠宝□□里的她都禁不住赞叹,尤其是那一排纤密柔长的尾羽炫目得胜过宝石珠玉:“殿下费心了,这样纹路整齐色泽明丽的雉羽鲜少见到,骨径稠密坚硬能制成扇子的更是少之又少,瞧着像是西域那边的雉鸟所出。”
她倒是好眼力,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很,得到这样的回应已经算得上喜出望外了,李缨动动伤口未愈的手指问道:“太子妃今日还有何安排吗?”
萧徽兀自把玩着扇子不亦乐乎:“无事,就待母后摆驾回宫了。殿下等下,”
语出突然,李缨将开的口又缓缓合上,就见她磨磨蹭蹭地在长穗宫绦旁的紫荷囊里翻找了一会,抽出方皱巴巴的帕子来,腼腆道:“绣得不好,殿下不要嫌弃…”
小小一方长寿绣,说实话针法锁脚远不如宫中绣娘们的精细悦目,他拿着它略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没抱期望而当意外降临时反倒无从表达。萧徽睁着眼很久没等到他的反应,很不满道:“殿下不喜欢吗?”
从来没发现她如此会撒娇,单单一句娇嗔加上手中的绢帕足以令他所有的不快与阴郁烟消云散。他握起帕子坦然自若地收入袖中,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惊喜,微微颔首:“太子妃有心了。”
萧徽撇嘴,小声咕哝:“我花了很多功夫与精力的。”
明摆着说给他的,他有些为难好在有所准备,遂顺理成章地接下:“为感你心意,今日我带太子妃下骊山游玩如何?”
她瞳仁倏地放大,惊喜之下声音不再绷紧,软糯得要腻出糖来:“殿下当真吗?”她又是犹豫,唯唯诺诺,“这不太好吧,父皇尚在病中,待会回行宫母后若是发现不见了我…”
女人都擅长口是心非,明明满面快要掩不住的雀跃还在装模作样,她又爱耍心机这时候就等着他一句话,李缨如她所愿:“母后那我自会遣人通报周全,不会降罪于你。”
她立时欢欣地起身,殷切地仰视他:“殿下,那我们何时动身?”
横生出来的变故其实令他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她见面的人尚在附近徘徊,任他也无法预料假使两人再一次碰面,她会不会头也不回地就随那人离开了。他承认自己卑劣,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她收拢在身边。可他两现在是夫妻,要携手相伴一生的人,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蒙混过一辈子?况且她生就一颗剔透玲珑心,今日自己的失态恐怕已引起了她的怀疑。
不如放手一搏,他下定决心,浅浅笑意附于眼梢:“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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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观遥立骊山峰首,她脚力欠缺又不愿惊动众人,商议了半晌李缨挑选了条尚算平整的下山路径,行宫在南他们从山北而下。掐指算算,等到山脚差不多也快日暮时分。
这时候她不再惺惺作态,一个劲地催促着:“快些快些。”
换了常服的李缨显得很无奈,甚至不敢放开她的手怕摔了她:“大不了就在山下歇一夜。”
她哎呀了声,美目流波:“那可不行,我不比殿下不能在宫外随意安置的。”
“宫规背得倒是熟稔,”他不客气地揶揄,“那些教条应该也有教导太子妃不得与自己郎子斗气使□□。”
她装作没听见,过了会才哼着声气小声道:“宫规里才没有呢,”李缨冷眼,她笑笑,“独孤皇后的《女则》里兴许有吧。”
两人闲时拌嘴两句下山的路途倒也走得飞快,她的满含期待落于他眼底,一颗心浮上沉下不知是何滋味。这一趟大概是走错了,他对自己对她都错付了过分的信心,错便错吧,他眼中的笑容渐渐沉郁起来。逃,他是断不会地容她远走高飞的;有她在说不准会引那人按捺不住自投罗网,彻底了断那些前情旧故。
下了半山,李缨与她即换成了青牛车,这是近来长安时兴的出游方式,本朝弘扬道法,古有老君乘牛布经,长安城中的王孙们闲来无事纷纷效仿,遂引得他人争相追捧。牛车走得散漫,讲究个随性而兴,走走停停,山中奇景美色饱览无余。
萧徽攀附着窗弦,眸光追着林中翩跹的阳光与飞蝶:“殿下,山下有集市吗?”
他稍是沉吟,后道:“此处是皇家林苑,普通百姓轻易不得靠近。”
她颇是失望:“那我们去逛什么呀?”她撩撩珠帘,“附近似乎也没有什么园林。”
“长安的私家园林不如洛阳林立,”他闲漫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膝头,“听闻洛阳光是裴度名下的集贤里就占地十七亩,居三分,水五分,竹九分。太子妃在洛阳亦有段时日了,可听闻过此人?”
裴度是永清府上有名的幕僚之一,萧徽暗忖他此时提起此人的用意,慢慢摇头道:“我在洛阳不在太学就是在宫中,太学中的三位博士都是不闻窗外事的贤者,鲜少与我提起学问以外的人与事。”
李缨似乎并不在意她回答如何,同看向窗外春景:“此处虽然不比城中东西二市热闹,但风景独到,更有一处两京之内皆是绝无仅有的妙处。”
萧徽心跳漏了一拍,直觉他所言不妙,便听他淡声道:“永清公主的芙蓉苑,太子妃从未去过吧。”
“…”这人真是极爱出其不意地放一冷箭,她无处躲闪只能直愣愣地被一语刺中,还要捧着脸装傻,“永清姑姑的?”
他看了她一眼,束起的袖兜交叉拢在胸前:“对了,你也叫她姑姑。她薨逝前常去往幽州,你应见过她。”
何止是见过,她木然地看着渐行熟悉的牌坊山道跃入眼帘,点头道:“永清姑姑来幽州多为避暑,独居一处,仅有数面之缘。”
似是难得找到两人共通的话题,他颇为好奇地追问道:“既是见过,她与你可亲否,和蔼否?”
萧徽面无表情,温吞道:“永清姑姑在世时应该与殿下您日日相见吧,殿下理应比我更了解她。”
他一笑,薄唇扬起,一字一句极慢道:“她于我从来甚是严苛,吝于言笑,故而我分外好奇在其他晚辈面前她是何种姿态。是否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那晚辈两字被他念得刻骨无比,她一窒,差点没将手中羽扇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砸去,她明明是个优雅从容、宽和待人的公主好吗!怎么在他口中,好似个冷酷无情的恶婆娘!

第46章 【肆陆】

萧徽空有一腹怨念,扇柄快要揪断在手心里,偏生半分表露不得,暗吸一口气温柔地微笑:“殿下玩笑话,臣妾虽然鲜少与外界接触但偶尔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永清姑姑的传闻。不论男女不无敬仰她贤德兼备、仁爱百姓,是众皇孙子弟里难得一见的公允人。”她越夸越顺口,俨然要把曾经的自己夸上天去了,“而从臣妾有幸拜见过她那几次来看,姑姑委实善解人意、平易近人。”
她飘飘然地摇了摇手中羽扇:“古人有言爱之深、责之切,永清姑姑对您严厉想来也是盼着您早成麒麟之才,成为宽厚仁德之君吧。”
“…”李缨沉默,嘴角生硬地翘了翘,萧徽以扇掩口,双眸悬于扇上无辜地眨眨,“臣妾说错了吗?”
即便是错,要让她承认,不用想定是比登天还难,他一言不发地幽幽盯着她,盯得她快挂不住笑时方平静地垂下眼睑,伤口斜穿的掌心轻轻摩挲膝头:“
太子妃自然没错,要说错可能也是错在我天生不讨她喜欢吧。”
这话说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丁半点的内疚悄悄涌上萧徽心头,要说李缨吧于永清个人来说谈不上喜与不喜,大多时候是和其他皇子皇孙一般地看待。后来他人大了心也大了,渐渐在朝堂上和她开始争锋相对,那时候也顶多偶尔会冒出“有点麻烦”的想法。
李缨形容黯然,她不禁反省自己对他是否太有失偏颇,毕竟他从小在房陵吃了不少苦,回到长安后在他面前无人敢有半点微词,而背地里萧徽不止一次听到对于他这太子乃至皇帝的质疑与轻言蔑语。韦皇后一门心思搁在皇帝身上,自然对这个儿子疏于关照。仔细想想,难怪养成了今时今日这种乖僻性情,当真也怨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