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肠一旦柔软下来就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萧徽倾过身合拢起他的手轻轻握住:“殿下莫要自怨自艾,臣妾也说了永清姑姑对殿下用心良苦,想来并不是厌恶殿下。”
她怜悯地看他,觉得他也不是无药可救,再调/教调/教起码会成为个合格的太子。
李缨一窒,有的时候她聪明得过人,有的时候却又迟钝得可怕,包裹他手的手掌娇小柔软,应是还没长开手背肉肉的陷着五个圆圆的涡,和记忆中那支丹蔻艳美的青葱玉手迥然不同。他按捺着不安分的心悸,扣入她的五指里牢牢锁住,希冀地看向她:“太子妃说得可是真的?”
她尚沉浸在昙花一现的慈悲情怀里,无意识地果断颔首:“当然!”
浅淡的笑容涟漪般蓦然漾开在李缨黑如曜石的瞳眸里的,如夜间星火虽然微弱却是动人,看得萧徽怔忪,终于迟迟反应过来:“殿下问的是我说得哪一件事…”
他笑笑,意味深长:“责之切,爱之深。”
寻常一句话,颠倒了次序在他嘴中感觉就不对味了,萧徽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得讷讷道:“是这么个道理…”
牛车绕山走了半圈,视野里豁然飞出一道一丈见宽的瀑流,以万顷雷霆之势撞上参差青崖,腾起阵阵云烟水雾。崖上山水汇成溪河蜿蜒而下,流入一片葳蕤成荫的紫竹林间。
午后晴空中移来大片阴云,将日光遮蔽得半明半暗,给竹林深处的深庭广苑笼上几分神秘之姿。李缨下车后未走远,立于原地自发地向后伸出双手:“来。”
萧徽仍是耿耿于怀他那句“爱之深”,忸怩了下看看自己的及胸襦裙无奈地挽起一片裙角搭着他的手跃了下去。下去的时候可能恍了下神,被记邪风打歪了脚踝,尖叫到一半人已摔了下去。
幸得李缨反应及时,横出左臂拘住了她的腰,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裙摆飘飘摇摇地晃在半空里,她和只脱水的鱼一样挂在他臂弯上吓得脸煞白,李缨自己也不好受,发际渗出冷汗,忍着不适将她扶好:“无事吧。”
她惊魂未定,压着胸口半天才憋出话来:“不妨事的,”当着宝荣他们的面,她赧颜道,“殿下别怪罪我大惊小怪,我从小就有这毛病,生怕踩空…”
说到一半她觉着不妥遂转向李缨,咦了声:“殿下怎么了?”
李缨匀匀吐出口气,舒缓了神色看她一眼,淡淡道:“受力太重,一时没缓过来而已。”
“…”她恼得发燥,挣开他的手忿忿往前几步陡然清醒过来默默站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侧过身,“劳烦殿下引路。”
李缨悠悠道:“我看太子妃的架势,还以为你不来自熟呢。”
萧徽有苦说不出,今儿自己被一波又一波的意外给颠簸傻了,差点将自己当成永清重返故地。他目光锐利也不知看出什么端倪来,糯米银牙咬着唇角她讪讪道:“殿下难道不知,姑娘家最忌讳旁人念叨自己的体量身长吗!”
他笑笑,没有与她争辩,自然而然地上前牵起她的手:“你是第一次来,这苑中奇景无数,我自当与你好生说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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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苑乃萧徽一手所建,要说熟悉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清楚。她很不平又很伤感,明明是她的良苑佳墅,看李缨这架势想是她一死就沦落进了他的口袋。行军打仗出身的人,尤其还是男子,大多没什么美感,她精心布置成蓬莱仙洲的客斋还有培植栽种的瑶花异草不知被他糟蹋成了怎样的惨景。
做公主是件很无趣的事,尤其逐渐长大接触政事后无人再放纵她的娇蛮任性与一点儿情趣爱好,在附庸她的幕僚与臣子眼中她是威严肃穆的主君,在黎民百姓眼中她是高贵雍雅的公主,在皇帝眼中她则是必须依仗又要忌惮的权臣。从前朝行走到内廷,面对千人她有千面,时间久了也会感到疲倦与孤独。
于是她开始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宅院,与孩童拼凑的七巧木一样,她给自己在骊山挑了处远离喧嚣的僻静之地,跟着那时候还没病逝的将作大匠学着花了很久的图纸,规划好了喜欢的格局挑了良辰吉日就动土了。权势的好处在那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须亲力亲为,每每她忙得打颠后歇下来去看看,逐渐兴起的林苑与上次相比又变了个样。
她很欢喜,开始往里面填充自己从四海内搜集的心头好,与坐拥一殿辉煌的韦皇后不同,她自认是很有格调的公主,苑中每一处不求奢华但求清雅别致。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这个名字——芙蓉苑,即便是她母皇钦赐的牌匾,永清私下里仍然不止一次扶额叹气它十足像个章台勾栏的俗名。
萧徽唏嘘不已地从牌楼下走过,李缨注意到她神情,嘴角微扯却不点破,抬臂与她一一指点:“芙蓉苑大体划为四处,对应四海之象。东傍湖光山色,西依沙海漠地,北砌寒石雪松,南有丘壑梯立。但要说最玄妙之地,非蓬莱瀛洲莫属。”
此处是她的私人别苑,鲜少邀请外人入苑游览,她死后也不过短短数月光景,中途又是大婚又被遣到西域,他哪里来的时间摸排得这么熟稔。萧徽止不住心痛地腹诽,口不经心地夸道:“永清姑姑真是眼光独到,构思精巧。”
“巧妙?”他斜觑她,神色深奥,“我看是她懒才是,东西南北毫无新意,可见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再者,”他微微一笑,“这座林苑是永清名下不假,但你怎么知道是她所建?”
她气得五脏沸腾,他个混头小子懂个屁!那时候戴王才回长安,上皇旧疾复发,朝中暗潮汹涌诸多李氏子弟蠢蠢欲动窥探明宫中那把至高无双的宝座。宫廷里的斗争像来疾如风快如雨,可能闭眼睁眼就已改天换日。那段时日,她整夜整夜不敢安寝,生怕一日醒来接到某个皇亲逼宫成功又或者是有望成为储君的戴王满门被灭的噩耗。
后来她索性从公主府搬回内廷,坐镇宫中,不仅要布防禁军侍奉上皇,还要安抚内廷先皇留下的娘子们。那时候萧裕已经不在了,她失去了最可靠的依仗与最后的慰藉,她时常立于玄武门上沉沉地望着千栋万户的长安城,干涸的心底甚至隐隐盼望着来一场兵戈相交的洗礼,最好洗去她所剩的那一点软弱与彷徨。
那时芙蓉苑才初初建起,她哪有时间与闲情捯饬这些,退一万步说寓意四方很落俗套吗?她蹙眉不服:“我觉得与大业四海来朝的盛世之景很是合衬啊,永清姑姑修道,这苑中布局亦恰和道法中四象轮回之理。”
李缨只是一笑,笑得她莫名火大:“我说得很有道理呀!”
他嗯嗯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她不依不饶:“你在敷衍我!”
一抹天光穿破混沌的云层落在她姣好的容颜上,雪花肌理吹弹可破,眉目清新而可爱。这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李缨轻轻一勾唇角:“我与女子接触不多不太懂与你们的相处之道,但曾听近侍们说过若是与女子争吵起来,不论她说什么我只管应好便是。”
两人身后的宝荣倏地打了个颤,将头深深埋低。
虽然不知是不是随意编排出来的理由,但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道理,萧徽思忖片刻,神情变得严肃:“我非胡搅蛮缠之人,只是从入苑内短短几步内所见景观已可感受到主人倾于其中的心力。永清也好旁人也罢,人心可贵,每一份心血可辜负不可诋毁。”
第47章 【肆柒】
一旦沉淀下情绪,她的神情冷静得令人心惊,他不语眸中墨色阴晦,萧徽没有发觉淡淡问道:“殿下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记忆里屹立凤台上华服高髻的女子淡然瞥来:“太子难道认为我言之有误吗?”
李缨猛地收紧掌心,萧徽吃痛不由叫了声疼,他从梦魇般的回忆里幡然惊醒,汗津津的掌心下意识地松开。她和受惊的鹿一样迅速地跳离他数步,酝酿出的少许温馨眨眼灰飞烟灭。她狐疑又后怕,一字一句地回想了遍自己的话,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方才他明明阴冷得慑人,不过总算没有像大婚前夕在望月阁中迸发出的浓浓杀气。
他是个怪人,连阅人无数的萧徽也不能尽数猜出他反复多变的心思,她一直示弱便是想等到他放松戒备时能窥测到其中一角。眼下看,成效大约是有点的,她忐忐忑忑地揣测,其实李缨应该不讨厌萧徽这个人吧…甚至,虽然不想承认但女人的直觉一般都挺准确,还有点喜欢她?
她不敢过多涉及这个想法,不仅有种背德忘伦的丧心病狂,更生怕“自作多情”,若是被他发现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到她直接悬梁抹脖子。
李缨揉了揉额看向警惕观望着的少女,两人视线交织的刹那他就尴尬地移开了,低声道歉:“对不住。”
太子的孤傲满朝文武人尽皆知,萧徽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又向上爬升一步,她握着手腕半晌犹犹豫豫地伸出:“你瞧,弄疼我了。”
纤纤皓腕上清晰地映着鲜红指印,可见他用力之重,她脆弱得如沉香台上的薄瓷,稍一使力就会粉身碎骨。他握也不是,晾着也不是,最终别开脸覆掌上去轻轻地揉了揉,力道轻得和呵气一样,边揉边苍白得为自己辩解:“我常年习武练功,对手都是兵卒伴读故而不知轻重。”
萧徽偏着头看他,忽然就嫣然笑了起来,低头轻声嗔怪:“我是殿下的妻子,不是军中的将士。”
他又无端紧张起来,妻子,对他来说是个多么温柔又遥远的词,光从她嘴中说出就足以令他撼动。事态朝着预料中最糟糕的方向滑去,美人骨温柔乡大抵是每个英雄都难逃的关卡,即便他清楚而肯定地知道她口中的半句话都信不得。
无力地深深叹了口气,他冷冷地睇她一眼,一字一慢道:“我口拙,太子妃不要欺负我。”
“…”她惊奇地看向他,不明白这个口拙是从何得来,他大概是她见过天底下演技最精湛的人了。所谓的欺负更是无中生有,现在的宫廷里还有比她更谨小慎微,艰难求存的人吗?
她很难缠再将这个话题就进行下去只会使自己更加被动,李缨及时地指向林苑深处的东方:“方才与太子妃说过,这苑中设计最精巧的非蓬莱瀛洲莫属。今夜,我们就在那过夜。”
刚想嘲笑他转移话题的本事委实生硬,随即萧徽就被过夜那两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惊恐地怔立在那。他两大婚也有数月了,新婚伊始李缨就被遣往西域,她还偷着乐了许久。即便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觉悟,但是一想到成就的那人是李缨,她就浑身和浸在冰水里一样寒毛耸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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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瀛洲是萧徽最为钟爱之地,骊山之所以被选作行宫所在,是因有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有三处活的汤泉眼,两处位于行宫之中,而另一处便是位于永清芙蓉苑中的蓬莱岛上。
说岛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是她仿效神话传说在汪暖泉上架起的楼阁,常年水烟萦绕宛如仙台宝境才取瀛洲之名。她钟爱此地并非因为它风韵独特,仅仅是
因喜爱在寒冬中的汤泉里泡上一泡,通体舒畅快活得和神仙也差不多了。
芙蓉苑被李缨打理得出乎她意料的妥帖,草木石道恍然如昨,好似她这个主人从不曾离去过一半,甚至连苑中侍从都未遣散。他两人无声无息而来,惊动了瀛洲中的宫人,萧徽一眼识出迎来的人正是苑中总管左在诗。
与李常青等心腹不同,左在诗仅管辖芙蓉苑一方,要说才能不及同样是公主府总管的李常青一般,萧徽之所以看重他便是因其忠厚老实,只要她所言绝无二话当即照办。芙蓉苑是她松缓心情的避世之处,恰好需要这么一个言听计从的管事。
李缨没有撤换旧人乍看离奇,但仔细一想,这里的人几乎与政事毫无接触,而他多半也只将此处当做“战利品”一样的存在不常停留。萧徽思量着颇是惆怅,即便人在面前这些旧臣也不再认出她来。许久未见,左在诗的腰背佝偻得更加厉害,惶恐地朝着他两拱手:“两位殿下来得突然,小人未曾准备周全,如有懈怠轻忽处请殿下宽宥。”
李缨道了个无妨,在对待外臣时他总表现得宽厚有加,极善笼络人心:“是我们不告而来,怪罪不到你等头上。”
左在诗忙与他两让道,神态恭敬但也无谄媚之情,萧徽看在眼中心里熨帖许多。人非草木,即便草木也知顺风折腰,她死了这些人于李缨就同蝼蚁一般可肆意践踏。他们若另择他主归顺于李缨萧徽不会介意,但她到底是个俗人,并不能欺骗自己心中那点失落。
为免兴师动众,金尚宫与绿水她们并未跟来,好在这里服侍的近侍萧徽并不陌生,从容地换了软履,一圆脸侍婢与她净手问道:“殿下是先用膳,还是沐浴?”
双手在拧了花汁的盆中漾了漾,她偏头问道:“太子殿下呢?”
“刚有奏本送来,殿下应是去处理急件了。”
她留了个心眼,状作无意问道:“谁送来的奏本,这样急都不带人喘口气的。”
侍婢递上巾栉与她擦手后又奉上乳膏细细抹开,边涂边答道:“离得远了奴婢未曾瞧清,但看服色应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护卫修十修大人。”
“哦…”修十,萧徽在脑海里翻找出这么一个人物,此人原时军中校尉后因违反军令本应被处死但被李缨救下,后来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李缨了。她一直想要摸清李缨幕后的智囊们,但不知是他行事太隐秘还是她的探子出了问题,总之一直未能摸个详实。至于这个修十,他常随李缨左右自然不难查出底细。
修十手下掌管着李缨的亲卫,贸然出现在此必是李缨调兵遣将有所行动,她心里咯噔一声,萧裕此刻应该尚在骊山附近。李缨调动人马,如她所料未差定是搜捕他。但皇帝在病中李缨不敢大张旗鼓,所以只能暗中进行,那么这时候修十来是无功而返还是已经捉到萧裕了?
萧徽心里九曲百转,她从不小看李缨的狠绝,他能有今日局面绝非靠心慈手软、以德服人。一旦萧裕被抓,光是潜入行宫这一条就能被当做刺客当即斩杀,这大抵是最坏的结果。又或者萧裕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他战死时仍是大业的云麾将军,死后更追封侯爵,随便编个理由死而复生顶多让人怀疑而一时间李缨也拿他没有办法。
但她隐约觉得即便失手被擒萧裕也绝不会以真实身份示人,一是与生俱来的傲骨;二是他隐性瞒名至今的图谋。
萧裕话中暗示李缨是迫害他沦落至此的元凶,更可能还是刺杀她的主谋,所以他的目的不难猜到——复仇。
萧徽的心沉入冰底,寒气入骨,可她整个人却和烤在炭火上般的焦灼,千般念头万般想法堵在胸口。她无法坐视李缨杀害萧裕,但现下的处境也不能让李缨有所闪失,坐在阁上等了约一刻她唤来左在诗道:“去看看殿下怎么还未来,催一催他就说…说我饿了。”
这里都是侍奉过永清的人,而那位殿下的衣行品貌可谓是皇族典范,更是内廷及京中闺秀们羡慕模仿的对象。高贵,典雅,绝不会如眼前这位太子妃一样苦兮兮地催饭。
然永清身边的人都经过很好的调/教,再讶然也是巧妙地收敛好:“殿下稍待,小人这便去请太子殿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木廊转角,未过顷刻即又返回,面带难色:“回禀殿下,太子殿下说有要务在身,让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目光胶着在隐蔽的廊角,萧徽悻悻叹了口气,嘟囔道:“他要忙便忙吧,空腹伤身,劳烦总管待会多送些膳食给殿下和几位大人。国事再忙,总不能耽误身体。”
左在诗的身腰佝偻得更低:“殿下所言过重了,此乃小人本分。”他憨和地笑笑,“您放心,修大人他们已经走了,只有殿下一人想是不久就会来陪您。”
萧徽微笑着颔首:“那便好。”
她无声松了口气,只有李缨一人说明萧裕没有落入他手中。这种庆幸的感觉其实很复杂,从她的角度其实希望萧裕能以原来的身份回归原位,萧家如今式微恰需要一个顶梁柱撑起家业;而于萧裕,复仇固然重要但可以徐徐图之,何须在外颠簸流浪…
一想到曾经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萧徽的心上仿如被把刀钝钝地划过,不酸也不痛却是鲜血淋漓。
芙蓉苑的侍从丝毫不逊色宫中内侍,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左在诗迅速地抬上了一案色香俱全的酒菜,他亲自与她斟满一盏:“此时非寒冬,汤泉燥热多少伤身,此酒清热沁脾可舒缓一二。”
酒色金黄,酸梅的清香扑鼻而来,萧徽非好酒之人但一嗅亦知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她拈着酒盏好奇道:“这酒色泽清透,看着不像街市上所供,莫不是哪里的贡品?”
左在诗憨厚地笑了起来,亲切而慈祥:“殿下慧眼,此乃永清公主亲手所酿,泡酒的青梅亦是摘自她所植梅树。今日见殿下您神似公主,心中唏嘘,便斗胆奉上此酒。殿下若不喜,小人与您换种酒来。”
萧徽怅然地笑了笑:“不必了,既是姑母所酿我是求之不得,这一盏就当我敬她一抹芳魂。”
言罢挽袖毫不犹豫地仰面饮下。
第48章 【肆捌】
温凉的碧玉沾唇的刹那,萧徽忽然顿住了手腕,红唇虚虚地抿在玉盏上方,她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左总管有妻房吗?”
左在诗颇诧异:“回殿下,有一房妻眷,同在芙蓉苑侍奉。”
萧徽不感意外,又问:“儿女呢?”
左在诗摸不准她的用意,迟疑着回道:“有一小女,已订下婚事即将出阁。”
萧徽不疾不徐地转着浅盏,又提出个无关痛痒的疑问,“永清姑姑未能厚待你吗?”
左在诗脸上笑容逐渐僵硬,怔怔地盯着萧徽:“恕小人迂钝…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徽无声叹息,曼声道:“有妻有女,马上还要多一门姻亲。总管不在乎自己,总要顾惜他们的性命,谋刺皇室可是株连九族的十恶不赦之罪。”她朝着盏中莹莹碧液轻吹了口气,恍若未见左在诗霎时变得惊惧的神色,“不过今上仁善天下皆知,说不准一个大赦尚能留下族中妇孺。”她的声音愈发轻缓柔和,唇角甚至挂着浅浅笑意,“依照业律,即便被赦免也少不得被发配教坊,供人狎玩取乐。左总管的女儿将出阁是吧,那可正是好年华啊。”
如此森冷可怖之事从她嘴中说出竟仿若是赏花观月,风雅从容。左在诗的腿肚微微打颤,但毕竟是跟着永清的老人了,太子妃的老道与精明虽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但到底比不上那位公主的冷厉威严,他干脆地噗咚跪在地上,额头撞着地板震出清脆的响:“殿下息怒,小人若有侍奉不周之处请殿下尽管责罚,但这谋刺之罪,小人万万担当不起啊!”
他咚咚咚地磕着头,榉木板上渐渐渗出暗红的印记,绲着云纹的青裙如水晕般漾到他面前,一缕暗香拂来,似曾相识的味道。
“总管须发皆白,如此大礼看得我煞是于心不忍,”她慢悠悠的语气反倒令人恐惧,“总管请起吧。”
左在诗战战兢兢地抬头,却在陡然间面如死灰,方才呈于萧徽的那盏梅酒正稳稳当当的在他面前:“总管既然执意否认,不如饮下此酒以证清白。”
她风轻云淡地托着酒盏,容颜甜美姣好,落在左在诗眼里却如恶鬼一般悚然狰狞,他呆呆看着那盏酒,勒着牙根逼迫自己伸手去接。可那双手颤栗得同筛子一样,即将触碰到玉盏时突然颓败地瘫软在地上,喃喃道:“不成器,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萧徽了然于心地看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左在诗说起来老实敦厚实则就是懦弱庸碌,他适合做一个内务总管但也注定不能成为李常青那般她的左膀右臂:“记住,下次下毒举止自然些别太刻意,如果你没有一味强调此酒乃永清公主所酿,说不定方才我也就一口饮下了,毕竟永清她并不好酒。”
左在诗猛地抽搐了下,面有悔色:“你是如何知晓的?”
萧徽知道他并不是悔悟自己一念之差,而仅是为了这小小的疏忽,她失望地看向他,扯扯嘴角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知道,比你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不愿在此多费口舌,慢慢踱了两步,道,“你是芙蓉苑里的旧人,跟着永清也不短了,今日的事我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声张。但你要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毒杀我。”她一摆手,“不要急着否认,你没那么大的能耐和胆识。”
本想开口的左在诗愕然失声,如果他有胆量方才便会接下那盏毒酒,她想追查的人不是他因而未必会立时要了他的命。一切的醒悟与追悔都为时已晚,这个小小年纪的太子妃远比他们预估得厉害,他们大意了轻敌了,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左在诗痛恨着自己的软弱与无能,这种无能伴随了他一辈子,使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内苑总管,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一回,至少死也…
“别想着你逞一时孤勇想死得‘重于泰山’,”萧徽慢条斯理地撇来一眼,“总管忘记我方才说的话了吗?”
骤然一盆冷水泼下,破灭了他所有的激/情与勇气,她精准地拿住了他的七寸,左在诗想起自己的妻儿彻底颓丧在地,嘴唇几经蠕动颤抖着声音道:“是,太子…”
萧徽心一寒,复听他道:“是太子身边的左融,左大人。”
绷紧的心蓦地又一松,左融,倒是个耳生的人名,应该是李缨旗下暗藏的幕僚之一。短短数年,从回朝到势起,她知道太子在逐渐地笼络建立自己的党羽,但无法清除地掌握他的势力究竟膨胀到了哪一步。如今看来,真真是超乎她的想象,她沉吟:“你两同姓左,看来是本家了。怪不得你会铤而走险,”她笑笑,透着凉薄的味道,“见风使舵、明哲保身都没有错,但前提是莫忘恩负义。”
她说得他终于惭愧了起来,当年如不是永清殿下的提携之恩,他早与妻房死与灾荒之中。
萧徽自己亦无端燥郁起来,将毒酒重重扔在案上,她冷冷道:“下毒人与指使者皆已现身,殿下旁听许久还不露面吗?”
左在诗茫然抬头,满堂寂静里唯有水声伶仃流淌,稍顷挂于壁上的丝绒幕画无声掀起,瞳孔缩了缩看着佯步而来的太子喃喃道:“殿,殿下…”
他突然振作了起来,左融是太子的谋臣,今日的毒杀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的皇图霸业着想。但凭往日情分,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然而从画后走出的太子神情阴寒非常,让左在诗那声冤枉饶命怎么也喊不出口,李缨的视线始终凝聚在萧徽身上,走近两步问道:“无事吧。”
光一句无事,抹灭了左在诗的所有希冀,太子显然更在意的是太子妃…
萧徽淡淡一哂:“真要有个一二,现在也轮不到殿下问我了。”她掖袖向李缨福了福身,“此乃殿下内务,臣妾方才又受了惊吓先行告退了。”
“你往哪里去?”李缨低喝,“你是太子妃,府中内务你不掌管还想让贤于谁?”
她昂然着眉眼,眼梢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艳,讥诮道:“殿下现在才想起我是你的太子妃吗?”
“你迁怒得毫无道理,”李缨努力心平气和地与她道,“你今日遇刺全然是我的错处吗?左融是我旗下的人不假,但是这个左在诗呢?他是你…永清姑姑的亲随,区区一个别苑总管在其主死后没多久就受人挑唆对她的亲近下毒手,难道不是她的识人不明吗?这样的人,即便永清没死他日旁人再许以重利,今日的事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