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萧徽反问,“张萱?”
金尚宫扶她靠与引枕:“殿下知道他?也难怪,张太医是个奇才,可惜是妇医圣手否则此次陛下病重若能立下奇功,不要多久便能升任院判了。”
她才说完,宫人通传太医到了,金尚宫忙将人迎进,萧徽怏怏倚着胡榻伸出手腕:“昨夜有劳太医您了。”
张萱道了个职责所在便专心把脉,片刻后道:“殿下热度已退应是无大恙了,只是短时间内连病两场亏损了底气,今日起要好生调养才是,切勿再受寒气。”
金尚宫倒是比萧徽还紧张,跟着问了许多注意事宜,无非是不得贪凉嗜凉注意保暖之类。在宫中就有这点好,齐聚了天下最稀罕珍贵的药材与滋补养品,金尚宫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调养萧徽的身子,张萱那厢却道不必:“太子妃年纪尚轻,循序渐进地温补已足够,进补过头反倒有弊无利。”
说着挥笔写下养生的药方与食方,金尚宫拾起琢磨着马上便去张罗了,张萱收拾药匣正要告退,萧徽慢条斯理坐起身来轻声问:“张太医面熟,敢问与惠州张明熙张大人可有亲缘?”
张萱身子微滞:“殿下眼利,微臣与他乃族内兄弟,他父亲是我堂叔伯。”
“怪不得,我幼年时曾在族中与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太医您顿觉亲切。”她语气轻快而活泼,想了想咦了声,“我一表兄名为张懿,唤那位张大人伯伯,按理他也应喊你一声伯父才是。”
张萱惶急,跪地道不敢,萧徽连忙虚虚托他一把:“您快请起,两句玩笑话而已。若令你忙慌便是的不是,你我勉强还算一门远亲,以后还要多仰仗您呢。”
“殿下厚爱,微臣惶恐。此乃微臣本分,殿下若有吩咐随时传臣来即是。”
萧徽慢慢笑了起来:“那好。”
张萱走后,惊岚端着水果进来:“太医如何说,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一场风寒罢了,倒是兴师动众地惊动了阖宫上下。”劳心了一上午,萧徽倦怠地歪在榻上一壁吃着惊岚送在嘴边的果肉,一壁算了算日子,问道,“太子殿下生辰快到了吧?”
惊岚吐了吐舌头:“这个奴婢可就不知了,您得问金嬷嬷才是。”
“除了金吾卫里的年轻郎子你还知道什么呀,我看改日早早将你打发嫁出去得了,”萧徽拖长了音,“去将嬷嬷请…”
“太子妃若想知道,为何不亲自问我呢?”
第41章 【肆壹】
他人来了,一声通报也没有,吓得惊岚一哆嗦险些撒了一地果子,萧徽怔怔见李缨闲情逸态地在她身侧坐下,斗宽的袖摆云一样拂过她的脸:“张萱来瞧过了?”
惊岚识趣地退避下去,萧徽翘着双脚晃了晃,眼光一荡一荡地飘在他侧颜上。
“为什么偷看我?”他放出一记冷箭。
她一惊,掩耳盗铃地拉起袖子蒙住脸,细声嘟囔:“我哪有。”
他淡淡一声哼,看了一眼充作鸵鸟避事的萧徽,咳了声道:“劳烦太子妃且松松手。”
她睁着湿濡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意识到自己攥在手心的是谁衣裳后登时窘迫得不行,扔烫手山芋一样地丢开它。她嫌弃得太明显,李缨眼神霎时尖锐了起来,她瑟缩下又怯怯地勾住一角腼腆道:“殿下不要怪罪我,我不得慌,一慌就容易不经脑子。”
凭这份面不改色将谎话说得比流水还顺畅的演技,她没有脑子那天下间就没有几个有脑子的了,他冷冷看她,抬手在光滑的额头重重崩了下:“太子妃确实没什么记性,连自己郎君的生辰都未放在心上。”
她气结,宫里宫外那般多人,叔侄姑胥能叫上名号的不下百余人她哪能一一记得过来。往年每当临近这些日子,公主府总执事李常青会适时提醒她,倘若不常走动的礼物也会一并相应备下遣个人送去。而李缨,虽说她记不大清究竟他是何年何月生,但年年都是由她按着他喜好精心挑选的物件,哪一件不是四海八方里的无价之宝。可气的是这小子次次给她摆谱,东西收下了翌日早朝见了别说个谢字,连个笑都讨不到!
冷冰冰的,和上辈子她欠了他似的!
萧徽气啊,更着恼的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委屈地小声为自己开脱:“我甫才入宫,与殿下见面屈指可数,记不住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熟记于心。”他大度地摆手,“今次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张萱把了脉可说什么了?”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乖巧地如实道:“让殿下费神惦记了,张太医说烧已退便不碍事了,只不过日后得好生调养,免得再受寒。”
“再受寒会如何?”他忽然问。
她眨巴下眼,抿着嘴角:“说是可能会留下遗症,但郎中么总是喜欢危言耸听不可当真。”
李缨不言只冷冷乜她,萧徽声音越来越低,她索性彻底耍起赖来:“我就是不爱吃药嘛,又苦又涩。”她哀声连天,像受了莫大委屈:“殿下不知道,早前在幽州我大病一场吃了很多苦也被灌了许多药,如今闻到那味就作呕。”
她哭诉得像模像样,本来绷着脸的李缨居然禁不住笑了起来,她被笑得发呆,嘟起的腮被捏了捏:“我知道,但该吃的药还是得吃,大不了让尚宫们给你多备些甜食。”他语气很平淡,但挽在嘴角的笑容却分外真实而有温度,“只要不出格,太子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如星如石的瞳孔里映着她陌生又熟悉的脸孔,萧徽莫名忐忑起来。这句话听入耳中如此别有深意,仅仅是一句玩笑,还是说他知道了什么。她勉强镇定下来,从一开始李缨便怀疑她的动机与目的,这一次应该也只是同样的提醒与警告而已。
吸吸鼻翼,她点头轻轻嗯了声。他五味陈杂,只要她安分守己地坐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许多事他都可以选择包容与宽宏。萧家的女儿也好,上皇的侄孙也罢,只要她不主动涉入,他足以为她遮去东宫外的是非风雨。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在东都慢慢生活成长,而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徐徐绽放。
肩侧悄悄依偎上个暖烘烘的脑袋,小心翼翼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身体不出意外地僵了僵,并不太适应这种亲昵。而她显然也是,俄而见他没有推开的意思方低声喏喏:“没记住殿下生辰是臣妾失职,若是殿下允许在回东都前容臣妾陪殿下一同过生辰好吗?”
她问得殷殷切切,即便不去看也能想象到此刻的神情,他一眼看穿却无法揭穿,大约真是魔障了吧,从主动求亲的那日起。李缨心里一声苦笑,每次面对她总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深深无力,他拿捏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唯独不知将她该往何处安放。
“你的生辰与我是同一日,四月二十六,”李缨颇为兴味地笑了笑,“我很期待那一日太子妃会送出件什么样的寿礼。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男人!
萧徽游魂般在露台来回走动,两人一天生日为何独独要她送礼?!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坐拥千户百亩的永清公主,同内廷的娘子们一样领着每月那一点可怜的薪俸。她深深察觉到自己的失策,既已嫁给李缨,那么就是东宫的主母,她竟连东宫最起码的内务都未执掌在手。日后等鄯善公主嫁入东宫,以公主之尊位分必定不低,万一再是个倾城绝色的美人得了李缨的宠,她一个“政敌”之后该如何立足。
没有足够的权势在手,没有衿贵的身份依靠,即便是东宫妃也会沦落到伶仃地步。萧徽不住地走了约一刻,发热的神经终于被凉风吹得冷静下来,她出声唤道:“准备笔墨,”停顿须臾,她改口道,“还是针线吧。”
再精心的掩饰,笔迹始终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做公主时她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穿过的针引过的线屈指可数,料想再精明锐利的眼力也挑不出差错。
萧徽精打细算,李缨的寿辰是个合适的契机,真被扔在东都两年等她姗姗回去长安,恐怕鄯善公主的孩儿都能唤她娘了。留在长安是第一步,逐步接触与掌握东宫全局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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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请来的神医不负虚名,入宫数日今上缠绵多日的病情竟是渐有起色,愁云笼罩多日的行宫自然拨开云雾见青天。既然皇帝龙体好转,太子监国一事自然暂行搁浅,忙着穿针走线的萧徽且宽松了少许心思。
近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总令她生出种莫名不安,西域通商受阻、鄯善联姻、太子监国,这一切看上去毫无联系,但实则都与一人有关,那就是李缨。今日不同往昔,若为永清时她巴不得李缨命途多舛、多灾多难。现在虽然她不愿承认,但两人前路系于一处,她脚跟未稳当然不希望李缨的太子之位有所差池。
皇帝渐复康健,韦皇后自然欣喜万分,源源不断的封赏赐予那位神医自不必细说,一日晌午传了懿旨,宫中命妇次日齐往骊山中的三清观为今上进香祈福。道是懿旨,于常年不得出宫的娘子们实为恩泽。
消息传来时萧徽手中飞舞的针线顿了顿:“三清观?”
金尚宫喜盈盈道:“殿下可能不知,那处道场乃国师入司天监前的清修之地,是处百年宫观,香火灵验非常。”她遗憾不已,“国师自入司天监后就未再归来,此番也不得见他老人家的道骨仙风。”
“哦…”萧徽心不在焉地戳着针,忽然哎呀一声叫,金尚宫顿时失色,“殿下可是又伤了手指?!”
她赧颜地藏起手,不在意地推脱:“无妨,仅是个针眼而已。”
金尚宫嗔责:“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容不得分毫闪失。”
“哪来那么娇贵,”萧徽摁住冒出的血珠,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常自负聪明,寻常技艺只要用心难不住自己。可是这女红…”她苦恼不已地看着洒了斑驳血渍的绣纹,“我当真是个傻子吧,是吧嬷嬷。”
金尚宫忍俊不禁,小心地拾起她的指头,撇去血痂沾了一点白药抹上:“这女红是个功夫活,光用心是不足够的,得费时间去练。短短时间内殿下能有此成果已属不易,太子殿下知道您一片用心自然会颇受撼动。今日不早了,明日清晨殿下还要陪伴娘娘去宫观上香,还是尽早安歇吧。”
萧徽悻悻搁下针线,金尚宫服侍她歇下后由绿水在外殿上夜,帐外绿水朝她福福身子却踟蹰未离去,萧徽看了一眼阁门,压低声音:“可是族中有信传来?”
绿水无声上前,矮身榻边于怀中取出支细长木簪,双手呈于萧徽:“殿下,是大公子给您的。”
萧徽接过木簪,抚过油亮光滑的簪身,指尖触到一处时蓦地停住,沿着边缘转了一圈稍一用力,咯吱一声,一截洁白绢头显现在她眼帘之中。
第42章 【肆贰】
幅面有限,萧幽所书尽可能得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将李缨在西域时所遇之事一一道尽。与萧徽所料不差,诸国通商突起波澜果真是鄯善先起变故,而区区一个鄯善绝无那么大的胆识。萧幽信中提到了突厥人,倘若真是北方等国卷入其中,鄯善种种异行便有因可寻。
国与国之间,连纵捭阖乃常事。他们窥测到了大业这任帝王的和善与仁慈,就如同狼群嗅见了血腥,阴谋与风波随之平地而起。萧徽料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视线凝聚在绢面上的太子二字。重生后换个角度看,李缨在太子之位上的表现足以说是可圈可点,卓越的治军之方,过人的洞察眼力,麾下幕僚各有所长可见识人善任之才。
皇帝不足为惧,然而大业的江山社稷早晚要交到太子手中,故而与萧幽揣测得一般无二,即将迎风而起的狂澜必是冲李缨而来。
绿水等候良久未见萧徽有所动作:“殿下?可有回信传于大公子?”
萧徽缓缓点燃了绢面,扔于榻下看着火光瞬间卷起又覆灭,思定道:“行宫之中各路耳目众多,近日不要与那边联络了。”她看了一眼绿水,“金尚宫的底细可探清了?”
绿水矮于榻下语速轻而快:“据奴婢所查,金尚宫虽是从皇后宫中调派去东宫,但多年前她刚入宫时曾在瀚文殿中任职。”
萧徽转瞬明白:“原来如此。”
瀚文殿是明宫中藏书纳典之处,上皇喜书,为妃嫔时常流连此处博览群书采百家之长。金尚宫因此而结识上皇,那就可以解释得通她对萧徽的诸多照拂不似假意周旋。
她掩口挡下呵欠,倦意浓浓地枕手睡下:“即便是上皇的人,你们也莫掉以轻心,人心善变多多留意。”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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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观原在行宫之外,先帝在位时常在此处休养小住,宫中女眷出行苛刻,遂下旨将道场圈到行宫之内供内廷的娘子们进香清修。道家讲究感应天人合一,三清观修建在骊山左侧遥遥子虚峰上。
春水初生,春林正茂的节气,一场雨露浇灌,山中蒿草蹭蹭长了有人头高,摇摇曳曳晃成一片汪洋的海。前一日,宫中内司遣人清理了沿途倾斜倒插的草丛灌木,留下一条天梯似的杳杳山路。因是皇家禁地,山路两旁没有设下遮天蔽日的路障,银甲红衣的禁军五步一人,十步一列地严防可能发生的意外。
皇后的凤翎华盖慢腾腾地沿梯攀爬,萧徽绣以蟠龙的轿辇紧随其后,再后就是各位娘子的小轿。没有其他上香祈福的信众,凸显山中格外清静,悠悠盘过三道山关,皇后下了凤辇,与诸人道是为表虔心当步行而上。
她一开金口,其他娘子哪敢不从,萧徽款款近前轻声细语:“儿臣侍奉母后。”
韦皇后笑了起来,由着她搀扶着臂膀:“我早前唤了太子一同来,想让观主看看你们何时能给我与陛下添个龙孙。哪想那孩子竟说什么‘女儿家的事不便掺和’就给我回拒,当真气人!”
萧徽羞红了脸,禁不住腹诽,韦后嘴上挤兑李缨却是暗示她早点诞下皇孙。这可有点意思了,李氏一脉虽然子息单薄但不说皇帝且说李缨,二十未满,他日后宫少不得如花美眷盈盈一室,此时不建功立业急着生孩子做什么。
婆媳两人絮絮说着话,三清观即在眼前。皇家兴建修缮的观宇自是气势雄伟,光是山门便依山拔起巍巍三座,四隅八角按八卦阵势建有攒尖亭,以八十一盈碑廊环绕相连。
皇族中信道者多信佛者少,萧徽随着韦皇后依次跨过三道山门,每一道山门中皆设有一尊道家神像。这与其他道场没什么两样,三清黄帝无不俱全,韦皇后率领众娘子一一拈香拜过。
萧徽从小修行,然即便历经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奇异之事于神佛之类仍是半信半疑,冉冉清香里她无声祝祷。但愿有朝一日她能拨云见日、水落石出,还自己与萧徽一个清白公道。
观主是一年有四十的中年道士,玉清子入朝后他便接手了此处,萧徽与他有过两次照面,与天人般的玉清子相比此人倒接应地气,通晓世故些。宫里出来的娘子们身娇肉贵走了些山路大多已累得脚软,他引众人大致绕着碑廊浏览一番便让道童引众人往膳房而去。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粗茶淡饭倒也不觉难以入口,更何况在道观中待了数年的萧徽,金尚宫反倒频频蹙眉:“殿下才病愈,爬了山又吃得这样素淡晚间回去得补上一补元气才是。”
萧徽安慰她:“偶尔一顿而已不碍事的,病中吃药本来就该吃得寡淡些免得冲撞了药性。”
金尚宫想起:“药微臣给带了,煎了半熟回头微臣给熬上,殿下午休起来就能喝了。”
打发了午膳,皇后先行离席往厢房休憩,她一走娘子自是像飞出牢笼的雀儿般三两结伴或闲游或投壶布下棋。萧徽虚虚客套了会后自是起身而去,皇后与她各有一单独的小小院落,金尚宫送她安置下后再三叮嘱了一番方回往膳房。
萧徽换了双轻便的丝履,忽见门外方才指引的小小道童仍未离去,怯生生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招招手:“你过来。”
道童蹒跚迈过门槛,朝着萧徽一揖,萧徽笑了起来从桌上抓起一把:“吃糖吗?”
道童垂涎三尺地看了眼她掌心里,吞咽了下口水摇摇头,反倒看看左右,伸手在衣襟里抓啊抓的抓出一个小小的纸卷迅速地塞到萧徽手心里,蹬腿就跑。她尚在吃惊,绿水整理着行囊留意到这边动静,往外张望了一眼嘀咕道:“听观里师傅说有个哑巴童子,八成就是这孩子了。耳聋口哑的人大多古里古怪的,殿下少接触为好。”
萧徽不动声色地将纸卷纳入掌心,等绿水提壶取热水时方挑开一角。纸条上仅有寥寥三字:庭后松。
她心头一跳,庭后松这个地名只有她才知道,多年前来行宫避暑在山中闲逛偶遇急雨,还有一人。雨势汹涌他两同时被淋得狼狈无比,抱头鼠窜下躲于三清观后一颗百年老松下,那人利索地抖去衣上水珠,与她笑道:“山前雨…”
话未完,她脱口而出接道:“庭后松。”
言罢他一怔,两人相视一笑。
她本以为传信人是玉清子,可见了这三字却踯躅起来,心中各种声音在她耳边喧嚣震天。有人知道这个永清才知道的地名,是否就意味着他/她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个念头迅速地膨胀占据了她所有的想法,萧徽倏尔站起身来,无论此人究竟是谁,她都要去一探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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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对三清观的熟悉不亚于明圣行宫,宫观中游览的娘子不少禁军大多分布在外围,整个宫观以四象八卦六十四位为阵型,虚实相衔,譬如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窥见廊内人的身影,萧徽借此游鱼一般从众人视线中滑出。
过了西角亭,推开松木门,天地霍然开朗,万顷峰峦千层苍翠尽收眼底。涛涛松声绵密地迎面铺来,蓬松的树冠延成云顶,将阳光在地面排成丝丝缕缕的线络,一如旧时模样。
无以复加的伤感宛如潮汐汹涌侵入,大概是近乡情怯吧,她静静地立在那一步也未迈出。四周空无一人,站了片刻也未见到约见她之人的踪影,伤感逐渐褪去她开始警醒地打量四周,内心有些懊悔,头脑发热独身来此实在有失谨慎。万一这是一个圈套,人已入瓮对方想置她于死地易如反掌。
她正犹豫着慢慢退后时树影微晃,蓦然响起道嘶哑呼唤:“三娘。”
那声音破碎得和砂纸磨过琉璃般,刺耳得令人毛骨悚然,她几乎条件反射地猛退一步:“谁!”
紧跟着她留意到对方的称呼,三娘…
一道浓墨似的人影缓缓从树后阴影脱出,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萧徽左边的胸口仿佛要被猛烈地撞开一般!
“三娘,你这孩子还是那么痴傻好骗。”
他站定在她十步外,纵然骇然的面具挡住了面容,宽松的袍服遮住了身形,可他一开口萧徽的天与地齐齐崩塌,日月无光。指甲勒在掌心里,湿漉漉的应该出了血,可她分毫不觉得痛。她只有震惊,无法形容的震惊与悲恸,直到他伸出手轻轻在她脑门崩了一下:“真是个傻姑娘。”
她和脱线木偶一样怔怔站在那,问:“你的手?”
那是截伤痕累累的手指,皮肉枯萎地贴在指节上,和白骨没有多大的区别。他浑不在意,说句陈年旧伤而已,视线越过她的肩,哑声道:“有人找来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萧徽没有去想会在此刻找来的是何人,她被冲击得浑浑噩噩,怆痛后数不清的疑问逐渐填满了心房,怔怔地任着他牵起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后松。
第43章 【肆叁】
他的步伐急而不乱,牵着她踏过荒草碎石,走过古道方亭,他的背影逆着光淡化了轮廓,萧徽恍似又看到了曾经与她夜灯高台同看长安万家灯火的少年郎。他说要为大业筑起攻不可破的城墙,万千百姓不会再受战乱之苦。他的承诺中从没有她的名字,直到最后那场塞北之征的前一夜他与她道别,迟迟说了句“墙中有你”。
各自背负的身份注定他两不是盲目感性的人,那时的她按捺着窃喜,骄矜地立于丹陛之上:“北征在即将军以军务为重,不可分心其他。”
那时候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坚毅的面庞上罕见地流露出了彷徨,他想说对她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道:“永清,我走了。”
一走,回来的便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萧徽的视线模糊在了厚厚的水汽里,突如其来的重逢没有令她欣喜欲狂,唯有阴差阳错的痛惜。他感受到了掌心里手指的微微颤抖,脚下顿了一顿,仍是不停向前。
绕过崎岖怪石,确定无人跟来后,他驻足于一处隐蔽的山窝里:“此地离三清观不远,待会你也容易回去。”一句话说得缓慢磕绊,每发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如受刑般煎熬,他似已习以为常,回过头去看见泪眼朦胧的她时却是一愣,僵硬死板的面容努力柔和下来:“三娘,你不要怕,我…”他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面具后的自己,手搭在下颚许久却始终没有掀开,“我是你小叔,三娘。”
她衔泪相望,许久哆嗦着发白的嘴唇迟疑地问道:“小叔?”
“你这孩子仍是那么胆小,”他沉沉地叹息,“你从小怕生怕人,每每被人欺负总会躲到我那哭上半天,你还记得吗?”他笑声沙哑,“每次都是小叔将哭睡着的你抱回房中。你一直念叨,”他的声音忽然抖索,断断续续道,“你最喜欢永清姑姑,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子。”
最后一个字破了音,他抵住嘴止不住地咳嗽,弓起的腰如蜷缩的虾仿若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她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的小将军,为她筑起城墙的将军仍然鲜活地立在她面前,可是与他相识的永清却已彻底地死去…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大抵就是世间最深刻的无可奈何,萧徽极力扼着喉咙,喊了声:“小叔。”
他望着她,面具下的目光平静而和煦,和任何一个看着晚辈的叔伯般:“小叔走了三年,三娘也长大嫁人了。”
她哽咽,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但你身边眼线密布,逗留在外的时间有限,不便多说。小叔此番仅是来凭吊故人,与你相见…”他顿了顿,“实乃意外。”
意外?萧徽倏然清醒稍许,萧裕话里的意思是他原本并未料到会遇见她?那约见她的人是谁,混乱的思维努力找回平衡,知道庭后松的仅有她和萧裕,还有谁会给她传那样的信?她欲想欲是骇然,莫非暗中还有个她所未知的第三者洞悉她的一切吗?!
萧裕不知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历翻天覆地的颠簸,双手压在她单薄的双肩上:“三娘,其他小叔不必多问,只想问你一句,你嫁给太子是自愿的吗?”
倘若他人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面前的人是未死的萧裕,是她曾经已经拟好奏折请求上皇赐婚的人…
抵在舌尖的话难以说出,就是这短短的沉默令萧裕微微点头,苦笑道:“我萧家的女儿,怎么会甘愿俯首在他们李氏之下。”
他话中的一丝恨意被萧徽察觉到,如果不是太熟悉谁会相信眼前的人是大业欺敌万里、威慑四方的云麾将军。他所经历的苦难萧徽难以想象,对于他这样一身傲骨的人来说,苟且偷生就是生不如死。
“小叔叔,他们都说你死了,”她颤声道,“你既然活了,为何不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