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驻足,褐色的瞳孔泛着温柔而微凉的光泽:“婆罗娜,不要再逃了。你已经见过你未来夫婿了,怎么,不喜欢吗?”
“不喜欢。”婆罗娜干巴巴道。
摩诃尼轻柔地叹息,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逃了,你若真不愿意远嫁大业,我会与父亲替你说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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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李缨与萧幽两匹快马悄然无声地从鄢然城中踩着无声软沙往安西方向赶去。月似冷霜,照在漠漠白沙上如千里冰封,白天炙热的阳光化成悬浮于夜色里的寒烟,马蹄飞踏而过,踩碎的夜雾眨眼又合拢在他们周围。远观近景,皆是缥缈茫茫,奔驰十里后萧幽暂行勒住马蹄拿出罗盘看了眼方向,指了指东南:“殿下,往那再行八十里即是我国境内了。”他目光突然一尖,凝聚在遥远的某处沙丘,“那是…”
“萧卿也发现了?”李缨夹了夹马肚,绕前走了两圈,“从我们出鄢然城起他们就一路跟随在附近。”
幽蓝的光火跳跃在虚弥的雾气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极像徘徊在沙漠深处迷失的亡灵们。垂涎着生人的血肉,可又因为某个原因忌惮着不敢上前,至于是何原因萧幽心里清楚,正是暗中护卫的太子亲兵。李缨手下的这支军队他早有耳闻,驻守厌高关的萧云不止一次提起过,它是上皇鲜少给予李缨的赏赐之一,即将分崩离析的残兵弱将在他手上短短数年已成为不逊于当初萧裕统领的地字一号营的劲旅。能征善战,尤其是骑兵,动如风守如山,与突厥交手过的几次胜多输少。
萧云的口气是羡慕而又隐隐不屑的,可能在每一个萧家子弟心中,萧裕才是百战不殆的战神,即便战死也是屹立不倒的丰碑。
“他们尚在观望不敢上前,”李缨注视着前方,回首道,“但此处是他们的地盘,孰知地形若交锋难说胜败,走吧。”
两人复快马加鞭而行,萧幽再三回首,问道:“是店中那行人吗?”
李缨点头:“十之有七。”马蹄声一浪快过一浪,“萧卿你对那兄妹二人有何看法?”
萧幽等了等,未等到他下言才回道:“不是凡人。”
“如何不凡?”
“鄢然城中有刀斧手不假,但能轻而易举地使唤动的人却是鲜少,毕竟黑市中私斗动武是常事,而且,”他顿了一顿,回想那对兄妹的样貌,“鄯善人与周边国家常有通婚,纯色的金发很少见。臣有个胆大的猜测…”
“说。”
“臣怀疑,那对兄妹是鄯善王室中人,今日种种怕是有意而为之。”萧幽仔细一思索又觉不对,“我们此行十分隐秘,除非行踪泄密,想要制造偶遇的可能性很低。青年要真是鄯善王族,今日举动大有向殿下示好之意,那鄯善又为何要阻挠与我大业通商呢?恕臣愚钝,尚未想个明白。”
李缨挑眼回望了下即星行即远的鄢然城,淡淡道:“鄯善现有两位王子,此二子同年同月同日降生,连时辰都相差不离。长子乃宠妃所生,次子才是王后所出。”
萧幽恍然顿悟:“殿下是说鄯善王庭里现有分庭抗礼两派势力,这两派于我国一亲一疏。”他喃喃道,“不知今日是哪位王子。”
通宵赶路,天明时分李缨与萧幽安然抵达安西府域内,徘徊窥探他们的势力始终没有进一步有所动作,在他们靠近大业边境时便如朝露般散去了悟痕迹。一夜未眠两人皆有倦色,准备在此休憩半日再回都护府,不想李缨刚跨进会馆宝荣碎步奔来:“殿下!长安急件,陛下病重!”
第30章 【叁拾】
通商事宜仍陷于僵局之中,西域诸国交错复杂的布局李缨仅解开一角尚未窥见其中真要,皇帝却在此刻病倒,不得不说病得着实不巧。
又或者说,病得过于巧合了。
李缨简单栉沐一番后清醒许多,执着薄如飘絮却自如千金的明黄卷信踱了两个来回,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准备快马,半个时辰后启程回长安。”脚尖磨着地面半转一圈,他忽而问道,“东都那边可得了消息?”
萧幽眼皮一跳,瞬间意识到李缨问的可能是萧徽,如果圣人病重萧徽身为儿媳自当与太子一同前去侍疾在侧。虽然身为臣子不该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但他仍在心中重重一击掌,这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萧徽能否杀出东都困局便在此一举。
宝荣叉手朝着李缨一躬:“陛下是三日前于骊山行宫中龙体欠安,以官驿的速度太子妃殿下应比您提前一日就接到了懿旨。”
“懿旨?”李缨眼眸里倏地结起冰水。
“是,”宝荣惶恐地将腰下得更低,“皇后娘娘亲自下召令太子妃殿下去往骊山侍疾,现下殿下她应该已经从东都起驾往骊山而去了。”
韦皇后的旨意使之意外的不仅是李缨,还有萧幽,先前的激动霎时间转变为深深的担忧。
安西都护府远离长安再下令阻隔已为时已晚,李缨捻着断戒阴晴不定地徘徊数步:“传令,所有人马待备即刻启行。”
如此匆促?!宝荣不敢多言,答了个“喏”后呵腰匆匆却行出门。门扉半掩,萧幽稍是踯躅,谏言道:“安西虽是我大业境内但难防有沙匪潜入境内,殿下回京还是应以万全准备为好。”韦皇后已经难以对付,但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是萧徽的婆母,明面上的功夫总少不到哪里去,然而再多一个太子,以萧徽那点不入眼的道行无疑是雪上加霜。
“萧卿是在担心自己的妹妹吧?”李缨面无表情语出惊人。
萧幽背后一凉,只觉满腹心思在此人面前无所遁形,他捏了一把冷汗定定神道:“殿下慧眼,舍妹孤身去往长安臣确实挂心。”
“你何止是担心她路上安全,更担心她离开东都没有上皇庇佑在长安孤立无援吧,”李缨的话字字像针,而又针针见血,“真要仔细说来,太子妃确然十分可怜。小小年纪离开双亲嫁入深宫,如笼中金雀此生再无出笼之日,”他观察萧幽的神色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太子妃曾经在家中多受宠爱娇惯,现在在东宫中便有多难熬吧。”
萧幽血液冰冷,李缨如此直白地将事实摊开在他面前意味着接下的话更加耸人听闻与令他为难,可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是从臣子还是萧徽兄长的身份出发,他生涩地笑了笑,依旧保持儒雅温和:“殿下所言即是,但既已入宫自是不比在闺阁中的闲散自在,这点想必她已有觉悟。如殿下所言,臣为兄长总是盼望妹妹能如意安宁。”
李缨淡淡一笑,笑中意味如何萧幽分辨不清:“太子妃若不如意天下还有如意人吗?”
萧幽苦笑,萧徽在宫中顺坦与否很大程度上是看这位太子爷的心情,朝着李缨一拜:“舍妹年轻不懂事,日后还是要盼殿下多教诲扶助。”
“那就要萧卿及萧氏的诚意了。”李缨安然自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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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后雨水从稀疏变得茂密起来,离开紫微宫那日起就没有见过一个响晴天,比不得来时的悠闲惬意,奔赴长安的路途如湍流急涌,马匹车辆踩着滚滚春雷与飞溅的泥水疾驰而去。
萧徽在车中被晃得东倒西歪,书上的字晃成重叠的影,索性一卷丢到一旁,整个人焉了的花儿一样伏在坐榻上。一道光闪过,照得格窗惨白,雨水炸成一个个圈噼啪作响。这让她想起太学乌舍檐下铜鼎力升起的烟气,一圈圈,袅袅得和美人腰一样还转妖娆,这就免不得联想到烟雾后的人。
玉清子答应替她找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想想也是,一个不是闭关就是炼药的道士,她甚至怀疑,除了司天监和紫微宫他连东都的路都不认识几条,让他去找人可真是为难了他。其实萧徽本身自己并未抱有多大希望,那日曲江亭遇难分明是一场谋划周密的刺杀,对方选择了不留余地就没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公主府里的幕僚们许多出身望族应该安然无虞,但她贴身伺候的人实在不敢想象他们的下场。
李常青死前的脸再一次浮现于眼前,他让她走,可她又能走到哪里去,终究还是回到了这座宫廷。
“殿下,殿下?”车辕狠狠一抵,萧徽险些滑了下来她撑起身,“何事?”
金尚宫的声音被雨声模糊得遥远零碎:“雨下得不小,路上泥泞难走,天色又阴迷,今日怕是要歇在前方全州城了。”
“好事多磨,坏事也多磨。”萧徽嘀嘀咕咕,金尚宫听得不分明又问了句“殿下?”
萧徽叹了口气,捡起书来:“便如此安排下去吧。”
事出突然,萧徽一行走得匆忙铺盖之类的俱未置办上,虽然会馆的掌吏得了消息备好了上房和软被,但金尚宫甫一进门仍是止不住叹息,指点着绿水与惊岚她们:“雨水足,霉气重,将门窗一并全都各开半扇通风散气。”走到床边捻捻褥子,又是叹了口气,“崭新的褥子闻着连太阳都没见过,这种地儿再换也换不出更好的了,微臣用几个鎏金铜球熏上一熏幸能好些。”
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令萧徽好笑,强忍着笑她捧着手炉坐在杌凳上温温软软道:“嬷嬷,出门在外不必太过讲究,何况只是小住一晚。”她看看还未至傍晚就已快埋没了天光的天穹,“快到长安了吧?”
“全州之后过了靖关就是长安城了,”金尚宫忙个不停,“陛下与皇后娘娘安置在骊山,殿下您直接去骊山行宫即可,明日入夜前差不多能赶到。”她手下停了停,与萧徽慎重道来,“骊宫虽是行宫但有二位圣人在与皇城并无二般,再者还有其他娘娘侍奉在内。殿下须记得自己乃东宫妃,与内廷那些娘子们大不一样,无须奉承也无须多有来往。”
“嬷嬷你可放心吧,”绿水笑吟吟地捧燃着香的铜球,掀了褥子放进去,“娘子她您现在还不了解吗?能小心就不大意,能少事就不多事,连出宫去太学读个书都中规中矩不像别人家娘子还想着头次来东都看看神都风光。”
金尚宫嗔责地摆了她一眼,转而欣慰道:“绿水的话直白了点但娘子性情确实也安静谨慎,上苍保佑陛下龙体无恙而殿下呢…”她饱含深意地看向萧徽,“太子殿下应该也接了消息往长安赶,这次可是您的大好机会呀。”
萧徽心不在焉地看着檐下一串落雨:“嗳?什么机会?”
这个殿下聪明的时候一点就通,唯独在男女上迟钝得很,看样子不像装傻大抵是吃了年纪小的亏。金尚宫常常不自觉地替她为难,现在东宫只有她一个正妃,将来会有良娣充媛等等,更甚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子是肯定会登基继承大宝之位人,以后还会有别国公主来联姻。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君王的宠爱光凭一个正宫的名号是远远不够立足的。
可是,她的年纪确实也小了些,金尚宫没有儿女但是手中也带大过公主皇子,看萧徽就和看他们一样,和养女儿的心情差不多。这么小的年纪要懂事要听话要世故要圆滑更甚至要和自己的夫婿邀宠讨巧,真是太为难她了,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为她也为自己:“太子殿下虽然将您安顿在东都,但此次皇后娘娘召您回来等于是置空了太子殿下那道令。您要把握好机会与太子好好相处,小别胜新婚,何况你您与太子正是新婚时,这也是皇后娘娘的用心良苦啊。”
萧徽听得一愣一愣,听到后面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意思霎时红了脸,金尚宫的想法有时候可真是天马行空!担心她真被冷落在东都两年,就要她借此机会落实了和李缨的夫妻之实。想到最后那四个字,萧徽的脸几乎要烧着了,简直可怕!
她哀怨地伏在桌上,将脸埋住:“嬷嬷,其他的我听你的,但这…”她说都说不下去,吞吐了半天悲鸣一声,“我做不到,我、我实在害怕…太子殿下。”
金尚宫还未有反应,左墙壁噔的声响,如同器物反倒一般。萧徽倏地竖起耳朵,狐疑地看向那个角落:“隔壁屋子有人住?”
第31章 【叁壹】
会馆乃官驿,非寻常人等不得入内,以萧徽的身份更是人未至场已清。雨水滔滔而先,不显嘈杂反倒静得使人心惊,萧徽疑神疑鬼地看着再无动静的墙壁,金尚宫遂点了绿水道:“你去差个黄门将两旁探查清楚,省得惊扰了殿下。”
绿水依言起身,不久折返归来:“殿下安心吧,左右皆是置空已久的屋子,会馆馆主说大概是梁上走过的耗子或黄皮子,已经命人清理去了。”
“噫…”惊岚抖了抖袖子,晚来雨势渐大她将窗扉一一拉上挡住漏进来的水渍,“到底是偏乡野里的,偌大个的官馆里竟然还有那些个腌臜东西,怪渗人的。”
“更渗人的还有哩,”绿水见她害怕故意将话说得玄虚,恰好馆内送了饭菜来她前去张罗,一边布筷一边绘声绘色又神秘兮兮道,“没入宫前我听阿娘说过故事,久无人住的地方啊就容易生精怪。你看着全州,与京畿隔了一道靖关受不到天子之气的威震,这会馆常年也没几个人来往,久而久之啊”她朝着惊岚挤眉弄眼,“说不准啊就住了几个你看不见的东西。”
高空划过道冷冷的电光,照得屋内一片惨白,惊岚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作死啊!快入夜说这些神神道道的!”她往萧徽那直躲,哀求道,“殿下快让人撕了她的嘴吧,平时那么老成的一个人出了宫就把不住嘴。我胆儿小,晚上要吓得睡不着的。”
绿水得意道:“既然你睡不着,今晚儿就由你守夜好了。”
出了宫人人都和放了风的鸟儿一样,金尚宫看着她们闹腾得有些过了板正着脸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也都是读过几本书的,在殿下面前胡诌些奇言怪谈成何体统!”
吓到惊岚的目的已达成,绿水哼着个小调儿与萧徽笑道:“嬷嬷说得是,奴婢说得都不能当真,当玩笑听听就罢了,殿下可莫要害怕。”
萧徽微微笑了笑。
伴着雨声用了晚膳,天色暗如浓墨横斜,时辰尚早就已和入夜一般。黄门们将灯挑起,裹了油纸的灯笼在风声雨声里东摇西晃扯出一片惨淡的光,惊岚对着黑魆魆的廊院吸了吸凉气赶紧将窗门一一合上,搓着手穿过纱橱来到内里:“这个点儿睡得太早,殿下是看书还是做女红打发打发时间?”
“我看什么都别做最好,”绿水斟了碗牛乳,“会馆的烛灯不够亮、烟气又大,怪熏眼的,我们陪殿下说说话好了。”
惊岚白了她一眼,悻悻拾了个凳子绕起线团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嬷嬷说了少在殿下跟前胡言乱语。”绿水一个劲地笑,笑得她心慌慌,便与靠在床沿乖乖喝牛乳的萧徽道,“殿下你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萧徽喝完牛乳接过巾栉一抹嘴,含含糊糊道:“应该有吧。”
惊岚刹那毛骨悚然,檐下灯笼撞得咚隆作响,风声刮过瓦砾凄厉得和鬼叫一样,她悄悄朝着萧徽挪了挪凳子:“殿下是见过吗?”
萧徽抿着嘴角冲她一笑:“差不多吧。”
她那一笑眉眼氤氲在烛火里有种古怪诡魅的动人,细细的糯米银牙泛着冷光。惊岚一口气提到嗓眼,绿水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惨白着脸怪叫了声满含哭腔道:“殿下你们怎么能合起伙来骗人呢!奴婢差点就当真了!”
她哽咽得委屈,萧徽一见人要哭了连忙安慰道:“都闻精怪惑人,大多生得国色天香,这雨夜里要真是有个妖娆妩媚的男妖精穿墙而入倒也算是桩香艳奇遇呀。”
惊岚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看着她又看看外间小声道:“殿下您这话可千万别被嬷嬷听见,您已经是嫁了人是太子妃了,”她嗫喏着,“不仅不能想别的男人,男妖精也不能奢想。”
“噔”极轻的响声,屋内立时安静了下来,许久绿水勉强挤出个笑容:“大概又是黄皮子跑过去了吧,好了好了,别在说有的没的了。殿下上次不是说要绣个荷包吗,奴婢挑了几股子线您瞧瞧可合意?”
惊岚兀自嘀咕着:“都说黄皮子是最容易成精的,惑起人来五迷三道的。”
三个姑娘凑在一头嘀嘀咕咕好一会,绿水看了眼时计:“殿下该睡了,明日还要赶路呢,今儿我替殿下守夜好了。”
萧徽看了眼巴巴的惊岚:“你要是害怕就去和金嬷嬷一起睡吧。”
惊岚苦兮兮地左右为难一番,道:“嬷嬷,也挺让人害怕的。”
萧徽叹气道:“罢了不为难你了,你们两一同去外间歇下,这会馆里外都有禁军,要是有事我也自会喊你们。”
惊岚千恩万谢地和绿水一并去了,萧徽躺在床上听着淅沥的雨声突然想起在去往洛阳途中歇在云城的那个夜晚。无论房间布局还是会馆格局都与云城的大不一样,可她莫名觉得十分相似。她有点儿心慌,不是怕妖物神怪,而是害怕那两次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那个怪人。到现在她都没发现他的身份,就和绿水口中的精怪一样,好似能穿墙入室,化烟乘雾而去。
无声地走到墙下,萧徽双手摊开贴在墙面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摸索了一遍,没有机关。又轻轻地敲了敲,耳根合在墙上并无异响,她放下心来朝后退了两步,目光被左侧的画像吸引。那是副王母宴仙图,落款是吴道玄,但一看墨色用笔便知是个临摹之作,否则也不会出现在一方小小会馆中。萧徽将那群仙一一打量过,目光定格在王母身边执灯的仙娥身上。她知道,那个仙娥是专为王母送信的玄鸟所化,又有一说她是只青鸾鸟。萧徽之所以看她,是因为觉得那仙娥五官神态被描绘得焕然神发,用笔远比此图重中之重的西王母要用心许多,使人生出一种主次颠倒的违和感。
她踮起脚尖揭开画卷一角,顿了顿后猛然一挥,扬起的长卷后是空白坚硬的墙壁,她霍然松下一口气。大约多少受了些绿水的影响,一个人待着时难免敏感多疑。萧徽重新躺回了榻上,笼上床柜的灯,想了想又将那柄缠金匕首揣在怀中。冰冷的温度贴着她的心脏,好似无声的安慰,这才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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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夜,萧徽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按向怀中,匕首仍在,她悄然舒了口气。如瀑如注的雨水不知何时停止了,窗纸泛着微微银光,像是月破云开洒下朗朗清辉。草丛里有啾啾虫鸣,一声高亢过一声,衬得夜静人稀。
她嗅见一抹浓郁的水香味,潮湿冷冽,乘着钻入的凉风盘桓萦绕在半撩的帐中。床柜上的灯奄奄一息地跳跃了两下,最终湮灭于一袅冉冉升起的白烟,视线变得模糊而费力。她伸出右手想摸来火薪将灯重新点起,突然心跳蓦地停滞不动了,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两尺开外,一滴两滴,源源不断的水滴从他的发尖指尖落下,在地上摊成一片深色的水迹。
鬼,还是水鬼!她惊骇至极地看着平地冒出来的鬼影,不假思索地拔出匕首:“你是谁!”
她听见自己怒喝出声,虚张声势地中气十足。
水鬼朝前走了一步,拖拉起一步深深的脚印:“我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诡谲,掺着深深的寒意,“你不是期盼有个与你香艳夜遇的人吗?我就是。”
谁要和个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夜遇!萧徽脑中嗡得一声响,见他步步逼近,匕首直刺而去:“走开!”
鬼影如烟散去,萧徽发出声长而轻的噫叹,从惊悚的噩梦中醒来。矮柜上灯火如初,烧得不疾不徐,笼着暖而轻的光。挪开压在胸前的手,她抹了抹额头,刚才梦中竟是急出一身冷汗,抹到一半她的手僵住了。
寝里的菱窗不知何时霍然洞开,熟悉的水香味幽幽脉脉地浮来,檐下的烛火虚虚实实。她踟蹰了好久,见并没有什么异状发生慢慢从榻上滑了下来。快至窗前时她忽觉不妥,若是有人此刻埋伏于窗下,她去便会是临喉一刀…
面朝着黑洞洞的窗口她慢慢地往后退去,退了几步软薄的鞋底传来黏稠的湿意,冷意沿着脊背攀爬而起。她想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张嘴呼喊的同时,一个还蜿蜒滑落水滴的手掌一丝缝隙都不留地捂住了她的嘴。
“害怕了?”背后那“人”的身量非常挺拔,几乎高出了她整整一个头,下颚重重地压在她发顶使她动弹不得,口吻轻佻而冷漠,“如此胆小还敢夜遇?”
第32章 【叁贰】
奋力挣扎的萧徽安静了下来,她眨眨眼动动嘴唇发出声支吾:“殿下?”
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李缨颇为扫兴地放开她:“太子妃比我想象得聪慧。”
他*的一身毫无缝隙地贴在背后,此时一离开冷风和湿意陡然蹿过萧徽全身,她恨不得一口咬掉那只胆大妄为堵住自己嘴巴的手。羞恼地看了他一眼,她忍气吞声地问:“殿下怎么突然出现了,险些将臣妾吓死了。”
何止是吓死,方才那一瞬她脑中一片空白,荒唐地真以为自己要被拖进水潭里当个不明不白的替死鬼。
李缨听得出来她忍得很辛苦,水汪汪的两只眼眸里暗含着敢怒不言的怨怼,他挑起一边眉笑了笑,也不顾及一身湿衣径自往榻边坐下:“夜半赶路方至会馆,听闻太子妃恰巧也在此下榻特意前来看看你。”他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将她一通打量,点评道,“胖了点。”
她快要被这个稀奇古怪的小子给气晕了过去!神出鬼没也罢,一来便说她胖!不知道女人不论老少高矮都最忌讳一个胖字吗!忿忿地剜他一眼,见他即将落座连忙大惊失色赶过去一把抱住他胳膊:“殿下莫坐!”
李缨幽幽地瞅她,她嗫嚅着不撒手:“弄湿了褥子待会不好睡。”
“我不介意。”李缨面无表情。
萧徽怔了怔,无措地抱着他胳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是什么意思,这是她的床他介不介意算什么,脑袋嗡的一声响,她脱口而出道:“我介意。”
李缨的视线霎时降下了温度,冷厉地将她盯着,这个时候比的是耐心与胆气,萧徽自持哪一样都不输给他,可是…
“太子妃。”李缨言简意赅。
萧徽讪讪地将手滑下,鼻音囊囊的:“臣妾不介意…”
才还气拔山河地眈眈瞪着他,现在耷拉下去的小模样别提有多委屈了,变起脸比外头的天气还迅速敏捷。即将松开的手被用力地摁下,萧徽不解,李缨的声音冷冷清清:“太子妃不让我落座,又不与我更衣吗?”
“…”他有时候深不可测,有时候又像一个孩子。萧徽估算过两方行程,按理应该是她早一步抵达骊宫,而李缨从安西出发怎么也绕路不到全州来。除非他是故意的,难道他特意绕了一个圈就是为了半夜爬她的窗户吓唬她?萧徽不信,可睡了半夜懵头懵脑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默默看看周匝。女儿家的寝房里哪来男子的衣裳,他那一身湿得尽透,心里将他鞭笞了千万遍默默替他褪下外赏后她矮了矮身:“殿下稍等,容臣妾让她们去寻两件合衬袍服,请殿下先行将就。”
难缠苛刻的太子在此刻又变得宽宥大度起来,抬手淡然道:“太子妃随意。”
随意就别穿!萧徽恶毒地编排了他一通,金尚宫的话不期然响在耳边,轻重利弊风驰电掣地滚过心尖,李缨却不容她踯躅:“取两件袍裳太子妃还要左右衡量吗?”
萧徽无奈地一叹,拾起灯盏,嫣然一笑:“殿下等我。”她步履轻盈,同青莲沾水,一点一跳,水红纱裙涟漪似的滑过若隐若现的雪白脚踝。
李缨看了一眼,随即平平挪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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