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缨戴上帷帽,墨色纱帘遮去他冷峻的眉眼:“去看看即知。”

第27章 【贰柒】

零星火光跳跃在焦黑的残布碎屑里,倒地的尸体大多为男子,萧幽扫视一圈约莫六七人,有老有少,看上去应该是户走商人家。他持剑警惕地走在李缨前方,商队的货物已经被马匪劫掠一空,带不走的都被付诸一炬,基本上找不到残留的线索。
李缨沿着沙土上凌乱的马蹄印慢慢走着,没走出两丈远所有痕迹荡然无存,他弯下腰抚过平整的黄沙,拈起一片枯黄的树叶:“用树枝扫平蹄印,他们是有备而来。”
地上老叟蜷缩着身体,睁大的两眼灰沉沉地看着上空,似乎不明白从何处降下这无妄之灾,无助伸出的手被火烧得焦黑,萧幽将他眼睛合上,语声含恨:“这些沙匪多年在西域里横刀劫掠,与各*队均有交手,训练有素组织有度,已不是一般的绿林强盗,说是一支小型的军队都不为过。”
李缨挑眉:“既是军队,那就有军师了。”树叶碾碎在他指尖,“普通走商人家所携带的货物无多贵重,他们如此大张旗鼓而来有种刻意的夸张。而且你方才说他们对龟兹向来敬而远之?”
“是。据线人探测的情报,”萧幽干脆地点头,“马匪原来的首领叫做呼赤,母亲是龟兹人。因而在他那时定下铁规,不动龟兹。虽然后来他死在剿杀中,但这规矩一直延续了下来至今未变。”
“至今未变而今变了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新的匪首不遵旧例,还有一种,”李缨薄唇轻抿,幽黑瞳眸泛过一缕光华,“劫掠这支商队的人另有他人。出来!”
他突然一声厉喝,萧幽霎时提起长剑护于他身前,滚滚风沙声中时而响起焦木的爆裂声,空气里静得能听见鼓噪在耳边的心跳声,以及…一道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发现声音的刹那萧幽一脚踩在两尺外倒地的棕马头上,长剑直指下方沙坑:“谁!”
躲于下方的人可能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慌得使劲往坑里缩,李缨冷眼旁观:“现在出来我们还可饶你一命,否则。”
他话未说尽意思已十分明显,萧幽却是犹豫,就现场来看躲藏的人十有*是这队商户中的幸存者,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对陌生人心生恐惧也在情理之后在哪个。他放缓语气,尽量显得亲切而温和:“你出来,我们不是马匪。”
李缨嘴角闪过丝讥诮,似对他的妇人之仁煞是不以为然。
静默不动许久,对方经历过一番挣扎终于下定决心,颤巍巍道:“你们帮帮我。”声音沙哑且稚嫩,听上去像个孩子但难以分辨男女。萧幽踯躅一下,犹豫地用剑将马头拨弄到一方留出个不大不小的洞口。
一双细小的双手先行伸出扒在洞口两旁,接着一个脑袋顺溜地伸出来,萧幽看清了她的个头随即弯下腰来托住她的胳膊向外一拉。流纱瀑布一样滑下,那人灰头土脸地被他提了出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胡乱抹了抹灰耗子一样脏兮兮的脸,她畏惧又好奇地看着那两人,咽咽口水:“你们是业人?”
日已西斜,初升的半月洒下银色的辉芒,与东边的落日交相辉映,行成日月同空的奇景。李缨颀秀的身影立于不远处,若有所思的目光沿着马蹄消失的方向逡巡而去,对他二人这边的对话极是漠然。萧幽见状,只得点头,反问那少女:“你是哪国人,”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冰冷的尸身,“他们是你何人?”
被救之人的相貌更似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十岁出头的模样,发色浅淡眼深鼻挺。随着萧幽的目光她看过去立马吓得面无人色,捂住了眼睛,声音都在发抖:“我、我不认识他们,我与哥哥在龟兹走失,路上偶遇他们便求着他们带我去鄯善。结果路上遇到了马匪…”
她惊恐又难过地看了一眼死去的商人:“我是好人,他们也是好人,你不要杀我也不要卖了我,我哥哥很有钱会给你们很多金子。”
大概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女孩儿本来不利索的业话说起来颠三倒四,萧幽见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温声安慰她道:“你不要怕,我们与他们一样是普通的商人而已。”
“带她走,索性我们本就要去鄯善。”李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也未看那女童,径自路过他们往来时的半月湖方向原路返回。萧幽为难地看了一眼女童:“能走吗?”
女童坐在地上歇了一会,无精打采地缓缓爬起来:“嗯…”
离开前萧幽拾起个未烧尽的火把,就着残骸上的余火将商人们的尸体一一点燃,浓黑的烟雾随着风斜斜升起,如同升腾的魂魄般:“我记得龟兹这里的人死后都是火葬是吗?”
女孩儿沉默地点头,小手悄悄地拽着萧幽的衣角,他当做没有看见:“走吧。”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李缨的步伐而去,他们到时李缨面色淡淡等候已久,白衣王侯通身清寒,萧幽当他心生不悦忙请罪:“令公子久等了。”
李缨面无表情地扫去他们一眼,女孩儿本能地察觉到两人差别,畏惧地向萧幽身后缩了缩,低下去的眼神不经意划过:“咦?”
萧幽不由一愣,视线不由飘向李缨身后。
李缨静立不语,抿紧唇线喝令:“走。”
他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萧幽顿时愕然,矜持清贵的太子殿下手中提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雉鸟,轻柔的尾羽于月色下划过璀璨惊艳的光辉。愣神间他恍惚响起,方才这半月湖边的灌木上似是睡了一只雉鸟…
女孩睁着大眼睛惊叹道:“好漂亮的鸟啊!哥哥捉它是要做扇子送给喜欢的姑娘吗?”
李缨脚步一顿,提着雉鸟的手指动了动,仍是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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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半月湖至鄯善不过数十里,月升启程未到中天,他三人即抵达鄯善边城鄢然郡。鄢然又名“鬼城”,何为鬼城,日出而息日落而做。鄢然城是西域各国内最大的鬼市,里面汇聚了来自波斯、大业甚至更远方国度的奇珍异宝,这也是萧幽选择由此地入鄯善的缘故,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灵通也容易掩盖身份。
与普通灯火如昼的夜市不同,鄢然城内灯火寂寂,各巷各街仅在入口处留了一盏莹莹小灯。萧幽低声一一与李缨解释:“公子请看,各色灯笼代表不同的贩卖之物,绿色的是珠宝,黑色是药材,黄色是金饰银器,而红色…”
鲜红欲滴的红色灯笼悬在他们前方,不同于其他深巷的安静诡秘,灯笼后的长巷内人声鼎沸甚至隐隐夹着锣鼓声,萧幽以马鞭遥遥一指:“此处正是各国牙贩贩卖奴仆的地方。”
女孩闻声不由一抖,小脸煞白:“你,你们说不会卖了我的。”
萧幽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我们是做玉石生意,我们公子初次到此好奇去看看而已,不必惊慌。”
她将信将疑地看他们,紧紧地揪着他衣角,含糊不清地咕哝:“哥哥说了,中原人都狡猾的很,话不能全听。”
明目张胆的怀疑萧幽听在耳中不觉气恼,只是深深叹息。童言无忌却正是许多西域小国对大业的态度与认知,之所以通商至今未能顺利达成,其中便是有许多西域人认为大业人太过斤斤计较且常留有后手。
李缨提着雉鸟,目光在红绿之间游移片刻后择定向左侧珠宝巷中而去,萧幽心中疑惑疾步跟上去,低声道:“公子此处牛鬼蛇神混迹一堂不宜久留。”
“萧卿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李缨依旧向前薄唇微动,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话语飘入萧幽耳中,他稍作斟酌以同样声量回道:“此女虽然年幼但出现时机在臣看来太过巧合,怕是来历不明。殿下未下指令,臣便打算先将她带入鄯善再观其变。”
即便这个女孩是马匪或者他人放出的诱饵,但有暗卫随行,都护府府兵则已部署鄢然周围,萧幽倒是不担心一个女孩儿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手不测。若真有万一,也能反擒她做人质。
“萧卿还是太心慈了些。”李缨淡淡一笑,“倒是与太子妃有几分相像,果真是同胞兄妹。”
与萧徽?萧幽笑着摇头道:“殿下高看我了,三娘她从小胆小性善。她曾经养过一只兔子,精心照料了大半年孰料有一日她从私塾发现兔子被族中一子弟给偷去烤了吃。她当时气得要死,可是…”
李缨被勾起了兴趣:“可是如何?”
“可是她既没向双亲告状,也未去找那孩子理论,而是一人抱着兔子骨头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默默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了。”谈及妹妹的往事萧幽禁不住笑着叹气,“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任何受了委屈都是自己憋着默默消化。”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希望李缨能善待萧徽,既然人已经嫁给了眼前的太子爷,不论萧氏与李氏间有多少难以填埋的沟壑,作为一个兄长萧幽总是希望萧徽在东宫中安宁地生活着。
李缨神情清淡地听他说完,半晌他提着雉鸟笑一笑到:“我倒是认为萧卿你低估了自己的妹妹呢。”

第28章 【贰捌】

玉石巷细长幽深,来往走动的人不少但都大多以薄纱覆面形色匆匆地窜入各个逼仄的铺面中。
李缨一家家漫无目的般地走着,偶尔驻足片刻复又向前,极有耐心地反复挑选着。终于,他在一户门楣低矮、木槛破落前站定了脚步。丝丝缕缕的烛光从门板间的缝隙里渗出,暗淡的光线不黄不绿,有里向外弥散着森森鬼气。
这种地方简直是鬼城中的鬼店,萧幽有心相劝但一看李缨神色便知劝也无用。太子心思深沉,至都护府数日来萧幽始终未能准确地摸清他的意图。若说疏离,不仅对他这个萧家人,李缨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冷淡而矜持的距离;若说亲和,相处几日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冷酷而不近人情。他为通商事宜而来,在得知事情有变时并未动怒也未立即召见几国使臣发难,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上整日,出来时便是一身常服道是要往周边几国观摩人物风情。
道听途说不如亲眼所见,观摩风情人物不过是一探几国虚实的借口罢了。李缨贵为太子自有东宫亲兵随扈萧幽本不必随行在侧,可巧的是前一日他接到洛阳紫微宫中的加急信,书信的主人正是刚嫁入东宫的妹妹萧徽。看罢信萧幽叹气,当年树下啼哭伤怀的女孩儿究竟是长大了。
无论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还是不负妹妹的嘱托,萧幽明知相劝无用仍是多嘴一句:“人多眼杂,请公子速速行事。”
李缨还是淡淡的,颔首以示明白他的用心,迈过垮了一半的门槛低头入了店铺。
“这儿可真是吓人。”被萧幽牵进去的女孩儿煞是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被拖进了店内。
萧幽笑道:“你跟紧了我便没什么好怕的。”
女孩儿幽幽看了他一眼:“哥哥你家中是不是也有个妹妹?”
萧幽心思一动,含笑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女孩悄悄朝李缨努努嘴:“你待我可比那位哥哥和善多了,唉…”她老气横秋地叹气,“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我从小很少离他远去,此刻他应该很是着急。”
他两絮絮说着话,店中伙计已懒洋洋地向三人迎来,睡醒惺忪地招呼着李缨:“几位随意看看,但凡看得上的价钱好商量。”
巴掌大的铺子三人一站,转个身都嫌局促,仅有的前后两排木架上稀疏地摆放着二二三三、大小不一的木盒,同伙计灰扑扑的脸色一样暗淡无光。
李缨颇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用鄯善语道:“你的业话说得不错。”
伙计嘿地一声笑,挠挠脑勺竖了个大拇指:“公子的鄯善话也是地道!您大概初来鄢然不知道这城中百千户大多都会说上两句业话,毕竟这大业国力鼎,上自豪门贵胄下自平民百姓兜里都有二两银子,在这鬼城里头除了波斯人最多的就是业人了。”
李缨难得的好兴致,竟是与他寒暄起来:“听你口气,大业有不少达官贵人来往这鄢然城?”
“正是如此。”伙计眼力劲不差,一眼瞧出他气质卓然非寻常人,提起精神热络着问道,“公子想买什么,主人家出去倒货了您尽管问我即可。不瞒您说,咱家店子小但货却是好货,猫眼绿东海珠天山雪只要您开口保准奉到您眼前。”
萧幽嗬地一声笑:“口气倒是不小。”
伙计揩揩鼻子傲然道:“我们鄯善有句老话,鞋底厚腰板直,家底厚才夸得出海口。”
看来胡说海吹不管是在大业还是西域都是各国店肆伙计们通用的技能,女孩儿嘁了一声,萧幽笑了笑不辩真假。李缨提着雉鸟认真地沿着两排破烂木架走了一遍,抬眼问道:“有没有古镜?”
伙计一拍巴掌:“有啊!公子想要哪朝哪代何人所用之镜?是前朝寿阳公主的梅花镜,还是貂蝉的对月镜。容小人多嘴,公子是要赠与贤妻的吧?”
李缨默了一默,颇有兴味地问他:“你怎知我是赠与妻室?”
“嘿!我们西域这儿年轻人娶新妇都要在彩礼中置上一面铜镜以示圆满之意,大业的婚俗么我不懂,但这意喻大抵都是相同的。”伙计洋洋自得地自夸着,“小人别的长处是没有,这眼力儿是左右巷子公认的好。您这一看就是春风得意小登科,买宝镜自是赠美人了。”
李缨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眼力不错,口才也不差,我想买的是…”
他话到一半被人截断,狭小的铺子中不知何时站了一黑衣人,破碎的声调宛如生锈的断弦:“伙计,有鸿蒙三世镜吗?”
“呀!”女孩儿被他嘶哑的声音吓到,一回头乍然见到张瘦骨嶙峋骷髅般的面庞顿时尖叫一声躲在萧幽背后瑟瑟发抖。萧幽不动声色地横前一步,朗朗笑道:“舍妹年幼,请阁下莫要介怀。夜色濛濛,视物不易。阁下何不摘下面具,也免得旁人受惊。”
“生如恶鬼,若摘下面具怕惊吓到别人。”那人似是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面目比恶鬼未必柔和些许,及地的长袍提起一角迈过门槛,在萧幽面前站了一站,“劳烦请让让。”
萧幽从未听过如此刺耳粗糙的声音,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的嘶哑与阴冷,他向后礼让一步却仍是保持着隔绝他与李缨之间的角度,只待稍有不测便拔剑迎敌。
那人在他面前顿了顿足,苍白的骷髅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咧开的嘴角像是挂着一抹似有还无的嘲笑,萧幽被他看得遍体发冷:“阁下看什么?”
“我看你,颇为眼熟。”黑衣人抬起手来扶了扶面具,女孩咝地抽了口冷气,搭在面具旁的五指亦如白骨嶙峋,交错叠加的伤痕深浅不一,“你是业人吧。”
萧幽仍是浅笑,余光时时留意着他掩于长袖下的那只手:“我与阁下却是不曾眼熟,大概是陌路相逢擦肩而过吧。”
“差不多吧。”那人不再与他搭话,一步一蹒跚地向前,“鸿蒙三世镜有吗?”
伙计残留的睡意彻底被他惊醒,可能在这鬼城里见惯了形形□□的怪人,揉揉眼睛后他笑得勉强:“这,有是有…”
“事有先后,正是不巧,”李缨从暗处走出,貂领薄裘贵气浑然,始终不变的冷冽语气,“阁下晚来一步。”
颅骨上黑洞洞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那人哂笑了一声,皲裂的指甲在柜板上划过,呲呲作响:“你们业人是否都擅长信口雌黄,我来店时你分明还未开口。多说无益,”一直垂于袍下的手缓缓提起,他的动作十分僵硬,甚至隐约间能听见骨骼摩擦声,“这儿的规矩是用金子说话,伙计你看够吗?”
沉沉一声响,灿灿金光霎时照亮小小天地,堆砌成小山状的金块间滚落着数粒指腹大小的明珠。饶是见多识广的伙计也吸了口冷气,搓搓掌心灰泥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粒明珠对着蜡烛仔细看了看:“实实在在的东海里的深水蚌珠,老爷您好大的手笔啊!可是…”
伙计将珍珠一分不差地放回原位,为难道:“这位公子确实是先来的,我们东家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您出再多的钱…”
“一袋子金子和你的命,够不够?”
伙计脸上的笑容蓦地凝滞:“这位爷,没你这个理,鬼市有鬼市的规矩。”
“我知道你们城主在东三头西三头设了百名刀斧手,可刀斧手再快,”黑衣人冷冷一笑,环视了一圈屋中人,“快不过你们丢命的速度吧,交出三世镜,我便当你方才的话没有说过。”
说话间店外赫然多出近十名蒙面罩袍的大汉,搭于腰间的右手隐约可见一撇凌厉弧度。
李缨顶剑出鞘,他冷然道:“阁下既是求宝而来当有求宝的诚意,强卖强卖与明抢有何区别,或者说,”他瞥一眼门外人,“阁下本就是绿林豪匪?”
“哦?”黑衣人饶有兴趣地看他,“你这业人,眼光倒是不错。”
弹指间咻的一声轻响,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微芒从他袖间迸出,以惊雷破空之势刺向李缨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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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萧徽于噩梦中惊醒,她惊魂未定地伏在湿濡的枕面上,发丝黏腻在汗津津的脖子上难受地她翻了个身。
烛火轻举,守夜的金尚宫隔着帐问:“殿下醒了?”
“嗯…”萧徽解了解衣襟,仰面喘了会气,有气无力地将手搭在额前挡住光,“无事,我做了个噩梦。”
金尚宫撩开帐帘,拾着帕子替她拭去细汗:“宫里老人说做了噩梦是要说出来的,散了晦气才好继续睡。殿下不妨与臣说说?”
萧徽闭着眼,梦里的金戈铁马与漫天血色排山倒海而来:“我梦见了…”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缓缓改口道,“我梦见了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他在西域可还好。”

第29章 【贰玖】

因有防备在先,萧幽快如闪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挡住李缨面门。叮,一枚金针落地,他满是汗的掌心尚未放松,眼角余光骇然瞥见又一抹微光以极尽刁钻的角度直刺过来,而他再想挡下已是为时已晚…
方才分寸未动的李缨突然活了过来,两步一错,闪身木架之后。入木三分一声钝响,李缨毫不犹豫反手拍起一个木盒疾飞向迎面而来的数枚细针,雨点般的扎入声络绎不绝响起。木盒速度分毫未见,钉着密密麻麻的银芒扑向黑衣人。
“嗨呀呀,这是在做什么?”店外有人诧异地询问,一支巴掌长的白羽小箭同时击落木盒,“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得您几尊大佛斗法啊。”
呆若木鸡的伙计回魂附体般眼睛一亮,哎哟地拍了下大腿:“老板!东家!您可回来了!!”
抱头躲在萧幽身后的女孩一哆嗦,小心翼翼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双方,见无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外挪起步子,蹑手蹑脚走了没两步,脖子后蓦地一紧,她如丧考批地哀嚎了声,扭动着身子:“放开我!放开我!坏哥哥!”
“嘿哟,看看这是谁呀!”来人啧啧称奇地提着小女孩,旁若无人地挤进窄小的铺子里阴阳怪气地叫着,“这不是我们的小婆罗娜吗?见到哥哥不该高兴吗?”
挣扎无果婆罗娜垂头丧气地踢了踢鞋子:“我不跑就是了,你快放下我!”
“好的!”金发青年干脆利落地将人搁在了地上,可手中却仍紧紧地握着她的后领,一本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别想耍花招,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信誉了。”
婆罗娜圆溜溜转腾的眼珠子一滞,彻底地明白过来逃跑无门,撇撇嘴安静地待在青年掌心。料理了不懂事的妹妹,青年摘下风帽皱着剑眉看看摔裂的木盒又看看一地的银针,他弯腰小心地捡起一根:“嗬!还浸了毒,看这色泽像孔雀胆。孔雀胆一抄百金,至多十根针的用量,可真豪气啊。”
枯骨森森的面庞转向他:“你就是此间的东家?”
“是呀。”青年咧嘴一笑,笑容比他的金发还灿烂,分别指了指,“这是我伙计,这是我妹妹,多谢您出手有度放过了他两。”
“谢什么谢。”婆罗娜低声嘀咕,“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不懂事。”青年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要知道人家方才大可将你们杀得一个不剩,再将哥哥这间小铺子席卷而空。”
“在贵店动手是在下失礼了,但是我求宝心切,”骷髅面微微拱手算是道了个歉,“鸿蒙三世镜我势在必得,请东家通融。”
青年叹了口气:“你势在必得,”又看向李缨与萧幽,“你们也是势在必得,可镜子只有一面,不如我剖成两半分别卖给你们好了啦!”他一锤定音,得意道,“反正一镜两分也能如常使用。”
始终沉默的李缨轻轻笑了笑:“我看甚好。”
黑衣人冷冷道:“看来东家是没有出售的打算了。”
齐刷刷一排刀光,刺得人心底冰冷,青年面窒,挂起抹勉强笑容:“这不太好吧…”
“何人在此闹事!”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暴喝声,整齐厚重的脚步声穿透间间舍壁震得梁椽沙尘纷纷落下,约有百来人模样。那人用鄯善语呼喝完后又换了波斯与业语重新说了一遍,“城中严禁械斗!”
“哼!看来今日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黑衣人不怒反笑,“无妨,跑得过和尚跑不了庙!”最后一句话时那张阴森诡异的骷髅面似是朝着李缨他们微微转了转,“来日方长,改日再会。”
青年连忙朝着他弯弯腰:“您慢走,慢走!小本买卖和气生财,他日您来我一定给您谁都没有的便宜价。”
那群人的行踪敏捷到不可思议,眨眼间城卫赶来时已不见他们踪影,青年笑呵呵地抓了一把金米粒塞到为首人手中,“莫拿辛苦了,两句口角小事小事而已!”
打发走了城卫,青年面色沉重地回过头来,阴沉沉地看了眼盯着脚尖的小姑娘,指尖抵着她脑门,清脆的鄯善语流水一样泻出,噼里啪啦听上去就是一顿好骂。萧幽常年在都护府,对各国语言皆是通领些许,听他骂得小姑娘头越来越低,忍不住插嘴道:“小孩子贪玩走丢是常有的事,您是兄长理当宽容以教化为主。”
青年气不过,顷刻间换了业语迭声问道:“你有妹妹吗?能理解丢失妹妹的心情吗?我…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若是被贱/卖到什么破落户中为媳为奴,父母双亲该多么痛心疾首啊!!”
萧幽尴尬了下:“我虽有一小妹,但她胆小怕事从未离家出走过…”
“…”青年沉默了下,重重哼了一声。
李缨若无其事地将剑收回,他可清楚地记得就在大婚前两月萧家的那位幺妹胆大妄为到夜半离家奔逃。
“不论如何,您二位救了舍妹,”青年灌下一囊冷水,怒气平息了许多,暖融融地笑了起来,“我们鄯善人从小便被教导知恩图报,”他捡起摔出道道裂痕的破旧木匣,“这个便送与你们二位了。”
“这…”萧幽连忙婉拒,“举手之劳,言谢太过客气了。”他看向李缨,“我家公子有意寻购贵店一面宝镜,您若能割爱便是再好不过了。”
青年笑得眉眼上扬,意味深长道:“你为何不打开看看再说呢?”他歪着头,白闪闪的虎牙若隐若现,“你们业人女子倒很聪明,男子嘛…”他咋舌直摇头。

送客后青年看着满地狼藉乏力地叹息一声,手搭着额头有气无力地往后堂走去,顺手拖走了往门外不住张望的婆罗娜:“达达将地扫干净,小心别踩着针,另外今天我们提早关门,庙小容不下大佛,再两妖魔鬼怪我这铺子就要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