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岚见其神色逐渐收起笑意,不觉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萧徽折好纸张置入袖中,优雅坐起:“去准备纸张笔墨。”
“娘子是要给太子殿下回信吗?”惊岚原以为太子在信中对她言辞苛刻,但见她未有沮丧之情遂放下心来嘟囔道,“奴婢险些被您吓到了呢,殿下仍是用桃花笺吗?”
萧徽沉浸于思绪之中,随意摆摆手:“写与大兄素笺便好。”她略顿一顿,终究是打消了给李缨写信的念头。在男女之情上她虽涉足未深,但看遍周围公主世家娘子们与情郎面首间的恩爱纠缠,琢磨着大约是和用兵差不多的。既有来有往,又要欲拒还迎诱敌深入。兜头热乎过后冷上了一冷,常人大抵都会不适应的。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决策,谁说她在感情上纸上谈兵经验不足,她分明揣摩得很有深度嘛。
给萧幽的信同样要极尽谨慎地斟酌用词,现在的她仅仅是一个新嫁他人的妹妹,在深宫中为自己的夫主忧心焦虑,盼望远在他乡的兄长能尽心为其分忧解难。萧幽是她上辈子一手调遣到安西都护府的,那时萧时弼还为此与她有过少许怨言,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发配边疆在外人看来太不通人情了一些。她如实与萧时弼道来,安西都护府的都护是个鲁莽武将,早晚会生出祸事,萧幽去看似外放远离中央其实离补选正职只有一步之遥。安西是与西域诸国接洽的重要关口,掌握它等同掌握整个西域,这么重要的一步棋永清自然不会拱手让人。
萧幽了解到她的用意,在西域历练多年硕果颇丰,对永清她自然是忠心不渝。可是对李缨就另当别论了,萧家现在是有拉拢李缨的意思,但凡事皆有后步,说到底还在观望之中,萧徽十分肯定萧幽他一定会话道一半事留一手。要不要卖李缨这个人情,她左右权衡了半天,从私情上来说娘家既然想搭上这条船没有切实行动表现诚意,李缨那只小狐狸崽子是肯定不上套的;从大局来说,她执笔叹气,前有突厥后有靺鞨,还有东夷虎视眈眈,大业经不起西域的动乱。
萧幽是个一点即透的人,此刻定是也在徘徊犹豫中,只不过缺一个推他一把的人。这个人由已经是太子妃的她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将信附加急交由惊岚递送出去后绿水端来清水,萧徽将笔晾好在水中摆弄了两下手,擦净后又抹了层香脂,舔舔唇角哀怨道:“嬷嬷怎么还准备好吃食,我真是饿了。”
绿水笑着打趣她:“难得见殿下喊声饿真是不容易,以往啊殿下总沉迷在那些悬疑怪志里头,吃的用的都从不上心。夫人还常叹着您不像个寻常女儿家,”她挤挤眼,“担心您择不到好郎君呢。”
萧徽撇一撇嘴:“可见阿娘眼光不行,我如今不仅嫁了还嫁与了东宫,”她颇是自得地翘起软纱罩头鞋晃了一晃,“天下间除了陛下还有比太子更尊贵的郎君了吗?”她从一开始就立于一个得天独地的起点上,从这一点来说,勉强也能安慰自己。
两人说笑间金尚宫肃容掀帘而入:“殿下,上皇命人请殿下过去一同进膳。”
┉┉∞∞┉┉┉┉∞∞┉┉┉
通往常朝殿的那条路萧徽走了不下百遍,今日去时却发现常春引导的方向与之截然方向,稍加目测去往的应是华容阁。上皇信道,晚年将国政逐步交还李氏后便虔心在东都静养修行,玉清子也因此愈发得到她的信赖与依仗,华容阁正是她清修之地。
兴许是墙头桃枝打出粉嫩的骨朵,在萧徽记忆里总是烟熏缭绕的华容阁今日颇为沾染上几分俗世生气,上皇一身道袍盘坐于蒲团上,威严慑人的棱角在没有冠服的加持下软化了许多,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妇人般,与萧徽说出的话也称得上随和近人:“匆匆赶来的吧,不必多礼且坐下吧。”
萧徽谢了恩,矜持地在食案对侧坐下安静地等上皇发话。同以前一般,每次见她的母亲她都有种奇怪的紧张感,大抵还是摆脱不了永清时候的心情。上皇生就一双尤为锋利的双眼,无论朝中百官还是内廷的妃嫔在她目光之下皆是无所遁形一般。永清曾效仿过她的那种目光,但始终画虎不成反类犬,同萧徽一样她天生一双秋泓春水的含情目,水光粼粼,叫人心疼心喜而非畏惧。
她心灰意冷,如真是勾魂夺魄的媚眼也罢了,偏生活了这么多年全然没勾到过几朵桃花,即便有那也是冲她手中权柄和公主府里金山银海去的。有的时候她觉得她的母皇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可她受到的宠爱又从未减少过半分,这大概便是她害怕的地方了。前世的她是个相当自负的人,像她这种人最害怕的就是无法掌握的不确定。
“今日听闻你去太学了,可还习惯,若是感觉不便不去也可,将博士们请到宫中来授课便是了。”上皇半阖着眼眸,病了多日的脸颊瘦得凹陷进去,愈发显得眼廓深邃。
萧徽忙道:“太学离皇城并不远,无须劳动先生们辛苦来往。自古求学之道,只有学生登门苦求先生授业解惑,哪有先生屈就学生而来,若是为我一人兴师动众便是孙儿的罪过了。”
“你实在懂事,”上皇微微颔首,眼角笑起细细的纹路,“这些日子我常在闭关未能多见你,”眼睑挑起端详了她一番,“看太子妃气色尚佳,心境应是不错,这很好。这紫微宫规格布置逊色于长安明宫,但有一点胜过它百倍,人少慎言。但即便如此,难免有不入耳的闲言碎语,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
萧徽微微笑起:“孙儿只当如风过耳,未曾听见便是。”
“正是如此。”上皇嘴角含笑,“太子妃同皇后一样,看似风光却是吃力不讨好,将来你也是要做皇后的先行明白这个道理最好。你的夫主与别家郎君不一样,你不仅是他的妻室,更是他的支柱。这话听起来或许可笑,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内心深处总保留着孩子一样的脆弱与依赖。”
察觉到上皇投来的目光,萧徽贴在膝头的掌心蓦地一紧,她不解地对上上皇的视线,上皇执起一盏粗茶淡淡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揣摩揣摩太子的心思,学会如何与他相处。”
萧徽脸微微一红,什么如何相处,就差直白地手把手教她御夫之道。她也觉得自己明明很聪明,可是到头来不明不白地暴毙身亡,直到现在还未确定幕后黑手是谁。更甚至连那个曾几何时拽着自己袖子怯生生喊姑姑的毛头小子心思她都如隔雾观花,云里来雾里去的。
莫非重活一世还变笨了不成,她忿忿地想着。
凉州千沙关外,正骑马勘察地形的某人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宝荣连忙奉上披风,李缨一眼将人讪讪刹了回去,他回首看了看遥不可及的东边,抿了抿嘴角继续打马向前。
第25章 【贰伍】
借着个风清露爽的好天气,萧徽卸红妆着袍襦,背着偌大的书袋煞有介事地混迹于泱泱学子中入了太学。有上皇与永清标榜在前,近年来两京内不乏士族女子踏出深闺于太学中虔心求学。女子求学的风气虽然未形成气候,但在太学中如萧徽这般随万绿丛中一点红已不罕见,顶多因为相貌太稚气引得来往儒生新鲜地回眸两眼。
萧徽身份究竟特殊,与众多师兄弟混迹一堂终是不妥,太学广厦三千独辟一处讲堂给她也是无足轻重之事。连着听了两天王氏二兄弟的《春秋》《笔经》,这二人的讲解与她从小在聂少傅那聆听得又有大不同,重温一遍熟读的课本倒也不觉得枯燥烦闷。
下了学萧徽抱着书本晃晃悠悠地往吴道玄的乌舍去,拖拉了数日终于得了那位先生回还的信儿,架子摆得倒挺大她砸咂舌边走便估算着凉州那边萧幽是否接到了她的信。出神间,有人拉着细嗓儿幽幽地唤她:“三娘~”
鬼叫似的吓了萧徽一跳,挑眼望去白玉华表后缩着鬼鬼祟祟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拉在旁:“放手!我都被你拖下水了,还不放手!”
萧徽忍俊不禁地迎了上去,暖暖叫了声“阿兄”,那头的萧辉立时嘚瑟上了朝她直招手:“来来来!这儿人少说话方便!”待她走近了啧啧称奇地将人好一通端详,“我怎么觉着你嫁人和没嫁人一般无二啊,矮矮个子细细肩,风一吹就倒似的。”
萧瀚思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动动你的白菜豆腐脑子,三娘才入宫几日又不是田埂上的春草见风长!”他掸掸扯皱的裹衣博带,皱眉看着萧辉低声问道,“大爷与大娘在幽州心急如焚,官家走去的消息他们不放心,向我们连发了好几封信问你好不好,奈何我与萧辉无品无衔入不得宫。上皇待你如何,二位圣人呢,太子他…”他隐忍地咽了咽怒气,“你且放心,大爷已经往长安去了,哪有将太子妃弃于东宫不顾的道理,也不怕被谏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萧辉迟钝地看着萧徽,起初同样是义愤填膺后来渐渐笼起愁云:“三娘你不要瞒我们,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你若想哭便哭好了,这儿只有我们兄妹不妨事的。”
萧徽浅浅笑着,心下既是动容又是酸楚,如果是从前萧徽在此刻的孤寂无助中得到兄长们的安慰一定痛哭出了声吧。她踮起脚伸手捏住萧辉的脸颊拉了拉:“兄长且宽心,我在宫中很好,无论上皇还是二圣待我同骨肉没有什么分别。至于太子…”她狡黠一笑,“不是太子将我留在东都,我又如何能与你们见面呢。”劝不动惨淡的萧辉,她无奈地朝着萧瀚思笑了笑,“我说得都是真话,太子他…怪瘆人的,离我远些也好。你今日回去立马写信给我父亲,请他老人家稍安勿躁,我与太子有两年之约,但两年如白云苍狗谁也料不到日后如何。”
萧瀚思像从未见过她似的看着她,良久道:“我知道了,大爷那边我会去信将你在东都的处境交代清楚。大爷还要我叮嘱你,你如今已是太子妃,我们不能时常碰面,尤其是在宫中即便在上皇面前也务必要时时谨慎。宫中最要人性命的不是一刀一枪,而是一字一言。”他顿了一顿,”当初三言堂中嘱咐你的事若有契合时机便可着手了。”
萧徽端着大袖微微一礼:“三娘谨遵父亲教诲。”
萧辉满头雾水地看看萧瀚思与她:“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语,我为何听不懂?”
萧瀚思执着卷起的书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懂就对了,三娘还有课在身,别耽搁她了。”
萧辉一把夺去他书卷:“今日你们要与我说个明白,大爷究竟要三娘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好啦兄长!”萧徽轻拍了拍他后背,将话题岔开,“过不久即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你们二位一个文试一个武试还不去好好复习。我呢,你们也知道吴道玄那位先生的脾气,确实耽搁不得。就此别过,我有半月可出宫,若真有事总有办法见面。”
她执意打马虎眼,萧辉气急败坏却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晃晃荡荡的身影逐渐为葳蕤竹叶覆盖。他呆呆地怔愣了片刻,吐出字来:“三娘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瀚思面色古怪:“确实不太一样了…刚刚她说话的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像个截然不同的人一般,”他头皮有点发憷,与萧辉对视一眼,吞吐道,“你有没有觉得像上皇?”
“…”萧辉狐疑地反问道,“你见过上皇吗?”
萧瀚思老神在在地将手插于袖摆:“当年上皇来萧家省亲时我有幸目睹过天颜。”
萧辉嘁了声,煞是不屑地反问:“那时候你几岁,还记得住上皇言辞神态?”
萧瀚思挂不住脸,犹是不解地喃喃自语:“若非上皇,能是谁呢?”
┉┉∞∞┉┉┉┉∞∞┉┉┉
被萧瀚思他们耽搁了一会,萧徽气喘吁吁赶到乌舍时案台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她心虚地朝着檐内探探头,清风过堂,白帷悠荡,竟是空无一人,连那日的白衣小童都不曾见到。
莫不是因她迟到气走了吧,她嘀咕着放下书袋坐于岸后,视线凝结在案头一碟金桔糖上,她咦了声看看左右没人,拈起一粒对着天光转动了一圈,喉咙动动又重新放回碟中。
“没有毒。”
凭空冒出的声音吓得她猛打了个战栗,雪沙般柔软轻飘的帐帷撩过光滑鉴人的地板,白色的罗袜踏着无声的步伐从她眼睑下闪过,眨眼隐没在了青色的道袍下,随之而来的是缕奇特的香火味,浓郁又缥缈,与来者一般。
萧徽的眼中掠过讶然,纷杂的念头呼啸而来,搅合得天翻地覆后又呼啸而去,她疑惑地看着对坐之人:“您是吴先生吗?”
青年男子似是很讶异她会有此一问,琥珀般的棕褐眼瞳里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和多余的情感:“不是,敦煌有处壁画他魂牵梦萦已久,不日前得到切实位置,此时正在去往的路上。”
他比她想象中的话要多,国师在许多人眼中都是遥立云端、俯瞰众生的存在,初见他是在很久以前,但交谈过的话萧徽认真地数了数,大概还没超过她的十指,她小心地以余光窥探他:“那您是?”
察觉到她观察的视线,男子研墨的手一顿:“玉清子。”
“哦…”她拖着软软的尾音,慢慢思忖着他突然出现的用意,仅仅是替好友授课,还是别有用心。她死得迷迷糊糊,活得也莫名其妙,事有反常必为妖,她这种应该就是世人所称的妖孽。妖孽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降妖伏魔的天师,譬如玉清子此等“高人”。
“玉先生…”她恭恭敬敬地正式拜了一拜。
“玉清子。”他淡淡重复。
“…”萧徽有些头痛,舌尖艰涩地翻出三字,“玉清子。”
他嗯了一声,飘逸的袖沿拂过案台,墨已磨好,正襟危坐在上方:“你想学什么?”
上方投来的目光静如止水,她扑闪了两下凤翎似的睫毛,抿起嘴角:“先生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玉清子静静坐了片刻,象牙白的手指提起笔,羊毫擦过纸张发出细沙声响。
俄而,他置笔,萧徽闻声抬眼,哑然一霎,轻快活泼地问道:“先生画的是只孔雀?”
玉清子注视着她的反应,轻轻摇头:“妆台尘暗青鸾掩,宫树月明黄鸟啼。”
萧徽垂下眼眸,心上翻起惊涛骇浪,玉清子知道她的身份确实令她震惊不已,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世上真要有一人知道她的底细,非他莫属了。但她的秘密太过骇人视听,轻易托出着实草率,她轻声道:“若是如诗中所言,先生应画面铜镜而非鸾鸟。”
“镜中鸾,水中月,孰真孰假又有谁知。”玉清子逸然端坐,徐徐平缓的声音如落入箜篌弦中的珠玉,震出清灵余韵,“殿下说是吗?”
那一声殿下震得她神思动荡,对面的人双眸清明如雪全无半点瑕疵,对视良久她曼然掖了掖衣袖,款款从容地笑了起来:“都闻青鸾传佳信,看来古人所言不假。国师是从何知晓的?”
第26章 【贰陆】
永清的美是雍容华美,妩媚的眉眼下暗藏着凌厉的强势,萧徽则是截然相反的一个人,生得柔弱笑起来羞怯地露出一点糯米白牙,让人只觉可爱与怜惜,例如现在的她。即便话语里隐含风雷之势,但在旁人的角度看来仍是一个乖巧守礼的好学生。
玉清子没有看她,他的眼神停留在案上的青鸾上:“殿下命数未绝,劫后重生乃是必然。虽然您换了身躯,但神魂依旧,有心人自能认出。”
“国师是说自己是有心人吗?”萧徽轻言软语,玉清子刚拧蹙起银钩眉,她又嗳了声道,“是我冒犯了,国师乃天人自不会留心我等凡夫俗子,不是国师必有他人,烦请国师如实相告倾力相救于我的是何人,也好让我诚心拜谢他。”
玉清子不言不语,沉默得令萧徽心急不耐,她问道:“可是上皇?”父皇已经驾崩了,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除了她的母亲,她猜不到天底下还有谁会去挽留她的性命。
他终于开了尊口:“殿下不要随意猜测了,我并非挽救殿下性命之人,其中内情仅是一知半解。”
萧徽紧紧盯着那张平静入定的脸庞,不放过一丝神情变化,然而结果却是失望至极。玉清子太淡定了,没有起伏的眼神寻觅不出闪躲的痕迹,真相即在眼前却被此人牢牢捂在怀中,简直可恶至极!没有温度地看了他一眼,她默不作声地抱起书袋起身离去,玉清子在后道:“等等。”
她脚步顿了一顿,头也未回:“国师无可奉告,我与你便无话可说。”
“殿下不必恼怒冲动,既然我来面见殿下必是有话告知你。”玉清子眉目清朗,语态平静,“殿下能重返人世实属不幸之幸,何必追根究底,庸人自扰。”
清爽的凉风从竹林深处吹来,抚去萧徽眉间烦躁,发热的脑袋冷静下去不少,她亦觉得自己太过冲了一些,抱着书袋吹了会风又重新坐了回去:“是我失礼,请国师不要介怀。”她抬了抬右臂示意,“国师称有话要与我道来,请讲。”
应是不常与人打交道,玉清子默然坐了许久才缓缓启口:“我有一事想问殿下,殿下返生后可有何打算?”
他问得直白毫无婉转之地,萧徽笑笑:“我是有打算但未必要告诉你和你身后之人,”玉清子果真皱起眉来,她堵着的心里舒坦了些,才又道,“但我的命都是他/她所救,告知也无妨。我虽修了多年的道,到底没修出一副菩萨心肠,素来锱铢必较得很。”
她的意思已然很明确,谁赐了她那千刀万剐必是要找出那人分毫不差地原样奉还,可能还看心情补上两刀泄恨。
玉清子未叹息也未有异色,垂眸思索了片刻后道:“我能帮你。”
他语出太突然,萧徽翻转着心思:“理由?”
玉清子缓缓起身绕室走了半圈,面朝西方:“五年前殿下随上皇视察安西都护府,曾在敦煌附近救了一个女孩儿,殿下可还记得?”
五年前…即是天庆十五年,而她刚好十五岁,萧徽追忆过往,没记错的话那一年她是去过西北,至于救了一个女孩儿…她的印象却不清晰了,那时候的她初次接触西域,满心里都是对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女和迥异的风土人情的好奇,眼前来去的人基本上都已淡忘。
“殿下不记得很正常,毕竟那于殿下来说仅是举手之劳而已,”玉清子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耐心与她描述道,“那女孩儿当时大约仅有七八岁,母亲是鄯善国人,故而她的肤色五官与我业人颇为迥异。”
萧徽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雪白细幼的面庞来,新月似的双眼,微卷的长发编着彩珠结成数条发辫,她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落难在牙贩手中我见她形容尚小糟蹋了为免可惜就用十个金珠换了回来。”
“之后呢?”玉清子问。
萧徽看着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到底泄露了一丝焦虑,她捉着袖子在手指上打转,一圈又一圈,慢慢问道:“国师如此看重那个女孩儿,容我冒犯地猜测下,那女孩儿是国师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吗?”
玉清子终于容色稍变:“殿下慎言!”修行之人最紧要的便是自身德行,他开始体会到有人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与她打交道,你须十分小心,即便你存是
十分心思,她也一定会留有十二分算计等着你。”于他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他心里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用话激我,那少女乃我故交后代,家中遇难方才辗转在外。有幸蒙殿下施以援手,是以我应当替她谢殿下才是。”
他说着真就深深朝着萧徽一拜到底,行的是隆重的正礼,萧徽坐于案前不动不移地受完了他此礼:“国师的意思我已明白,是想从我这打探到那少女行踪,收到身边好生教养,这回我猜得没错吧。”
玉清子点头:“她祖上与我乃患难之交,家中亲人应该尽数罹难,我理当如此。”
萧徽心里头纳罕,这玉清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五年前也就十几岁,比那女童也不过大上几岁而已,竟和人祖上有过交情?她暗自惊悚,这个老妖怪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权衡利弊过后她道:“国师是重情重义人,我没有道理不帮你。但是当时我买下那女童后便将她送到鄯善国一户富人家,那富人家长子与我是好友自会善于她。如今过了多年,她已出落成人,西域那边婚配远早于我大业,说不定此时已许配了人家。”她抬眼望向玉清子,“我已如实相告,国师还愿意寻她行踪吗?”
玉清子沉默,道:“如是嫁人安稳度日自是最好,但我想亲眼看看才得心安,”他眸光清冽而坚定,“殿下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不懂萧徽斡旋于人际间的世故人情,却生就一双最净透清晰的眼睛,一眼看穿了她暗藏话中的试探,萧徽没有任何赧颜窘迫,她微微一笑:“有国师相助,以后行事便是事倍功倍了。”
玉清子是上皇的宠臣,即便是永清时他的一句话也比她这个女儿要有分量的多。在萧徽看来,这是她做女儿的失败,也是她母亲做皇帝的失败。无论如何,有个能谈论过往的人总是不赖的。秘密这种东西,憋在心里憋久了就会生根腐烂,她十分害怕有一天会彻底地忘记曾经的自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萧徽”。
这无疑是可怕,又可悲的。
“国师要我帮你寻人,我也有一人想请国师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
“小国寡民,总是难逃衰败吞并的结局。”
半月湖外不远处,滚滚黑烟伴随着弥散于风中的哭泣与惨叫声直冲云霄,惊醒了卷翅安睡的雉鸟,长长的翎羽摇曳四晃,未发现风险后向下蹦跶了两下,藏在灌木间继续打盹。从上到下一番举动它丝毫未发现树木站立的两人,一人说完那句话后气氛陷入了沉默中。
肆虐的杀伐与马蹄声逐渐飘远,黑烟仍旧往高空逐升,愈飘愈淡,灰色的纸灰乘着气流飘飘摇摇地落向半月湖,刚落至半空一支手轻敏地截住一角,戴着苍青石戒的食指轻轻一捻,指尖残留一点金色:“月氏国人?”
萧幽诧异地看了看李缨,虽然不解他是从何得知遇难者是从月氏而来,但依然尽责地与他道:“月氏虽然在天山另一端,但是素来仰慕我大业人文风情,年年遣使者携玉石金器贡奉我国。这一队人未向都护府递牒叩关,想来应该是普通的商队,”他声音干涩,“不幸途中遇到了马匪。”
对他们的来历李缨不置可否,他聆听着风声里尚未彻底远离的蹄踏声:“此地常有匪徒出没?”
萧幽察觉他声寒意冷,忙道:“禀殿下,沙匪之患扰乱周边诸国已久,各国也年年派兵围剿,我大业也曾出过兵力参与其中。但那群人常年游荡在沙漠深处,居无定所,对地形极为熟悉。几番围剿,虽然折损了对方羽翼但未能彻底清缴他们的势力,漏网之鱼逃脱后越发张狂肆意,报复手段也极尽残忍,剥皮充草尚是好的,更有当着受难者家属的面分尸烹食。有的国家因此生畏退缩,为免其报复便以金银打发了事。”
李缨冷冷一哼:“人性如此,不足为奇。”
“是啊,只是苦了散落在外的平民百姓。”萧幽深深叹息,随即蹙眉道,“但此处是龟兹境内,龟兹国力不俗那群悍匪向来敬而远之,今次怎会出现在这里抢掠?”